有时候,人会莫名其妙地迷恋上一种植物,就像毫无道理地爱上一个人。
2005年春节,我独自在海南岛尖峰岭热带植物园度过。这个品种繁多的热带植物种子库居然有一个小小的招待所,我和古老神秘的树一起待了如同梦幻的七天。凡是众所周知的热带植物这里都有,更多的是为人所不知的,比如细基丸、红花羊蹄甲、啄果安息香、大果人面子……这些,听上去哪像是树,倒像是巫婆嘴里念叨的词儿。我每天只做两件事:到林子里闲逛、读毛民的《榴花西来》。
书中写到的几种植物这里差不多都有,唯独找不到椰枣树。有枣树,有椰子树,就是没有椰枣树,到后来我都怀疑椰枣是一种错误的组合。从此,椰枣对于我就是一个谜了。
三年后,也是冬季,我从开罗坐火车到阿斯旺去,清晨,我拨开窗帘,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椰枣树!撒哈拉沙漠上迎着朝阳、风姿绰约的椰枣树,连绵不断,两个小站中间椰枣树没有一处是断开的。接下来的旅行可称得上是“椰枣之旅”,在埃及几乎无一处不见椰枣,如同在海南省无一处不见椰子,尼罗河两岸的椰枣树更是美如画幅,它们的样子很像椰子树,但更高,笔直向上,直指天空。黎明沐浴着阳光的树冠,夜里河水中黑柔柔的、绸缎般的倒影……无论在埃及的哪个城镇,如果你想,每天早餐你都可以吃到椰枣,自助餐厅通常有两盆椰枣,一盆盐渍,一盆糖渍。要是和埃及人同餐,关于椰枣的话题可就止不住了,似乎所有埃及人都有充足的理由骄傲地说一说椰枣。
椰枣个头大,即使是干枣也大于我国普通鲜枣,有黑、褐、黄几种,黄为上品,黑为中,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放倒它,它像卧蚕;立起来,酷似心脏;若是置于光芒或是人的目光中,它就是波光粼粼的埃及人的美目,“尼罗河就在克奥拉的眼睛里……”凯撒大帝说了这句话以后,埃及人接受了这一比喻,仿佛最动人的美女的眼睛,最有名声的河水和帝王,最甜蜜的果实,之间真的有了某种联系。椰枣特别甜,每一个都是袖珍蜜罐。它的甜具有浓度,接近窖藏。尤其干枣,即使久藏也只是增加其硬度而丝毫不减损甜度,真是上苍给予的好东西。埃及的朋友带我们到中东著名的集市哈利利去买干枣,结果我们在市场迷失了方向,简直是干椰枣的海,到底该买谁的?谁的都好,抓在手上有一种璞玉浑金的厚实和手感,令人怦然心动,它真像一种可寄托之物。对了,正是在这市声如粥的大集市上,我认识了那位脸上涂彩、手拿土黄色骆驼玩偶的小女孩儿。
在盛产椰枣的阿拉伯诸国,埃及椰枣树的数量不算最多,埃及人引以为傲的是结果的产量。埃及土肥地沃,寡争战,椰枣树生育能力极强。假如我先到的是伊拉克而不是埃及,我就会换成另外一种叙述方式了——这里,位于两河流域的阿拉伯低地,适于生长椰枣树,约有七分之一的当地人以椰枣为主食。即使说此地有三千多万棵椰枣树,也还是漏掉了河湾、沙漠腹地以及人家院落里许多编外椰枣树,但已占了世界三分之一,故有“椰枣王国”之称。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起“伊拉克蜜枣”的故事,上个世纪60年代,遍地饥饿,中国驻中东国家大使馆使尽浑身解数换购蜜饯椰枣。谁在那个年代能吃上伊拉克蜜枣谁就算过上好日子了。
椰枣能救命,古已有之。《圣经》里约瑟治理埃及时未雨绸缪,在七个丰年积蓄粮食,让埃及百姓在七个荒年得以平安度过,囤积的粮食中椰枣的数量一定占了相当的比重。我所见到的埃及人随便哪个都会给你讲穆罕默德是怎么说椰枣的——“如果你是穷人,如果你找不到别的食物,你只要每天吃几颗椰枣就可以了……”其实椰枣和它荫护下的人之间的关系远不止裹腹活命这么单纯,只要你注意到埃及各处辉煌着的神庙石柱廊刻上的椰枣树,它们的旁边可都是王权至上的权杖,是法老无尚威严的金冠,是书写数千年历史而不朽的纸莎草以及开不败的映日莲花。在土著人眼里,世界的排序是以椰枣树为中心的:神,先创造了男人,之后创造了椰枣树,接下来才是其他它。他们不仅肉体依赖椰枣,心灵更依赖。人和椰枣,就像和一把雨中撑开的伞,就像他和自己的包头,就像一件衣服和它的兜,就像太阳和它的光芒。
我喜欢对椰枣的这种形容:“一块紫矿”,包含了质感、色泽、分量以及知它识它所必须积累的人世沧桑。枣子和矿藏,轻易的谁会如此联想?以往我所见过的枣子是那么轻,除了皮和船形的核,什么都没有,轻如沙漠上最后的水滴,轻如人生的油尽灯干,椰枣可不是这样,它身上的紫和光属于漆器,吸力和神密感属于青铜,纹络和造型属于山川大地河流。虽然众如沙,可是质感一点儿也不因其多而有丝毫减损,哪怕任意一颗。同时,每一颗又是对另一颗的复制和湮没。说椰枣有别于说枣,说枣用的是嘴唇,说椰枣要用丹田之气,要用说撒哈拉、地中海这些词语时的凝重,因为我们是在说一种寓意深刻的组合,是在说一种难以征服的力量。面对遍地椰枣,我几乎不相信大地上同时还有饥荒、战争、苦难,难道椰枣只是一层紫光耀金的蒙蔽物吗?就是为了在某一时刻蒙住我们的眼睛吗?就在我这篇文章还没结束的时候,从埃及,从我到过的那个集市传来了爆炸声,无辜的人成为牺牲品,其中有一个法国女孩子刚刚十七岁。
“尼罗河滋润了地球”,这是一部老电影里的台词,若是在这句话后面加上几个字,变成“尼罗河滋润了地球上的椰枣树”,就成了此刻正在我眼前放映着的电影了。尼罗河有多长,椰枣树就有多长;即使尼罗河停止的地方,椰枣树也还是不停止。沿岸铺开,列队行进,风为它配乐,月为它涂抹韵华,有村庄它就进村庄,河流拐弯时它会紧紧依傍,如果地球的这一部分只剩下沙漠了,那么,高高的椰枣树就是沙漠上的奇迹。
我从阿斯旺沿尼罗河而上,夜夜如是:即便是在梦中,椰枣树也是历历在目,有了这样的地方,我还想去什么地方呢?世上最好的风、阳光、河流与树,都有了。沙漠的黄,树的绿,水的蓝,这是描绘世界初诞时的三种颜色,看着看着,忽然就想流泪……“游一次尼罗河,就永远在上面漂了”,这话说得好。徐徐展开的两岸,椰枣树的背景下,人们至今骑毛驴,女人蒙面纱,儿童赤裸。野骆驼毛茸茸的长腿永远是在梦游中,匠人在大太阳底下为地毯用植物上染料。每当游船经过,孩子们大声叫喊,被白色宫殿般的大船吸引住的孩子究竟喊些什么,想些什么,好几个小时里都是我挥之不去的想法。全都一闪即逝,水面上的美丽如同书里面的美丽,丝毫也改变不了岸上的贫穷,世上有一部分人把灵魂永生永世地卖给了沙漠,毫无怨言的椰枣树就是他们的影像。
椰枣树,游人获得的是美,当地人获得的是肉体和精神的食粮,那么亲情呢?谁获得了亲情?椰枣树一般是一簇一簇的,可以叫它们家族树,三五一族,相依相偎。毛民在《榴花西来》中说椰枣树之间彼此关系甚密,如果死去一棵,身旁情侣会忧伤至死或永不结果。沙海陪托的缘故吧,高挑的树团恍若天树,大地上的只是影子。在沙漠上最寂静的时刻,我听到它们在说,它们一直在说,我像听不懂孩子们的喊叫似地听不懂椰枣树说些什么,永恒的听众是太阳、月亮、风、尼罗河的水。
椰枣树结果的样子是很温柔的,骄小的女子坠于强壮男子的胸脯上,可是时近深冬,所见果实只是零星,椰枣变成了的干硬的矿产填满了各个集市拥塞的河道。在亚历山大港我所见到的结果是最多的,成串的椰枣在高不可及的树干上累累下垂。离这里不远就是古城罗塞塔,是尼罗河入地中海的通道,人口不过数万,可是参天椰枣树却逾百万。
卢克索、埃德大,我们在这些小镇停留,我们还滞留在撒哈拉沙漠深处,牵小毛驴供游人拍照的女孩子不过十岁,那么一小点,像一只干椰枣。她把一种可怜的情绪在一个深夜带给了路经的人们:她的眼睛,她的旧花头巾,她脚趾上的泥,小毛驴拱到她怀里的脑袋,这些,是我心里的埃及,有别于金字塔和尼罗河所代表的那个埃及。我知道,怜惜之情并不实用,并不坚韧,并不是多少多少埃磅,怜惜心轻薄但随处可见,我的怜惜之情更多地来源于对比:游客,脸色红润健康,兜里钱财鼓鼓的游客,他们酷爱椰枣,每天早餐都是先吃几粒椰枣,然后再吃别的:青甜瓜、西柚、麦片、黑面包。他们用保养很好的、细长白皙的手吃椰枣,这使我联想到小巷子里的另一些手,皱裂如枣的脏乎乎的手,见到游人就伸向游人:哈罗哈罗,给钱,给礼物。
《一千零一夜》的作者一定是在这样的小巷受到了启发,怜悯心被深深触动,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是想在故事中突围:又干又灰让人嗓子发紧的土墻被置换成香甜柔软的椰枣饼;追逐马车轮子奔跑的女孩子变成了百呼千应的公主;暗淡无光的迷宫般拐来拐去的小巷子突然华灯璀璨,小孩子面前一下子发生了奇迹:一粒芝麻开启了数不胜数、足以把人眼睛晃瞎的宝库大门,展现在面前的可不是一支碳素笔、一盒清凉油、一只苹果——是苹果也是金苹果。
我到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龟兹、和田、民丰等等小镇,地球上哪个沙漠上的小镇都像孪生,无边无际的沙漠揉捏着人们干涸而百无变化的命运,但是作为一个旅行者我却固执地喜欢这样的地方以至于一来再来,这里虽然荒凉却具体可感,只有到了这样的地方我才确信我是在旅行,处于虚与实的交界点上,我既可以一脚迈向前面无可预料的虚空,我也可以收回我的脚,让其和坚实的另一只脚并在一起,回到安全而熟悉的现实,旅行就是这样一种举旗不定的摇摆。
每天清晨,腾空而起的祷告声不由分说地抱紧小巷,连一块砖瓦都被抱得紧紧的。残梦、墙壁、河水、大地,无一不被穿透;当然也包括了每一棵椰枣。我每天都是这么醒的,胆颤心惊且不知身在何处。我不相信我是在埃及,除非我确信有一天自己会掉进无以自拔的漩涡。祷告声雄浑,简直令人灵魂出窍,当我重回身体,发现房间己被清扫过,纤尘不染。祷告并不复杂,似乎只有“啊——”这么个单音,但囊括的却是宇宙和人心,一双大手,在瞬间捉住你我,捉住湿淋淋的胳膊,并把水珠停留在一度经过的地方。
在埃及,和沙子一样多的是椰枣,和椰枣一样多的是清真寺。“众多”一词在这块土地上是甜的,是粘的;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你喜欢祷告,祷告声能划破你的心脏,你不喜欢祷告,祷告声刺激你的神经,总之祷告就是不让你无动于衷。每天每天,一切有生命之物都会被几次吸附,几次触摸天堂或地狱。有时候,在我静静地回忆的时候,我不相信我回来了,而那个灵魂附体的嗓子留在了埃及。
椰枣具体而微。从埃及带回的一袋干枣此刻就在我面前,我从不想把它吃到肚子里——除非一幅画也可以吃到肚子里。皱皮开始脱落,像是我心里的什么开始脱落,我如同无意中拣到一样东西并据为己有,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寄希望于将来有一天我再度回到椰枣树下。在开罗,我住处旁边是条窄小繁杂的巷子,满满的五金店风格:乱、锈迹斑斑、无所不包。水果店即使关闭时也有一袋袋桔子、苹果悬挂在门楣上;烤肉铺的肉味里掺了浓浓的茴香、肉桂、没药;咖啡馆弥漫着烟草的浓郁。早晨小店开门时我经过它们,可是到达之处一点也不比这里更宽敞。我喜欢狭窄、灰尘、抽水烟袋的老头脸上的表情,也许正由于此,我才那么喜欢椰枣。等我再老一老,我会更喜欢,椰枣是生活中的沉淀之物,如同历史演绎中沉淀下来的埃及。开头,我说到了哈利利集市上的小女孩,她随着我到了国内,到了我家的床上——我经常想起她。她即使在—万个人里面也是醒目的,快乐地过着节,脸上涂了彩面具,牵着母亲的手。我为她们拍照,之后告别。我再次见到她们的几率等于零。去过哈利利市场的人知道那里的情景,没去过,你总到过沙漠吧,知道一粒沙和沙海的关系吧。可是,大约一小时后,我发觉胳膊被牵了一下,原来是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女孩子手里拿着一只骆驼玩偶,她找到我就是为了送给我这个礼物。那一刻,我真想回报她,可是我却无以回报。我所能做的,就是跷起脚,在人海中尽可能地多看几眼她们的背影。她们在干椰枣的海洋中穿插,最后像是被椰枣淹没了。这是个属于椰枣的夜晚,星光照耀着它们,灯光照耀着它们,光芒从无尽处始,照向无尽处,永远照耀着生活中善良的最底层。
责任编辑 贾秀莉
福建文学 200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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