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劳马,本名马俊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傻笑》,短篇小说集《个别人》《情况反映》,中短篇小说集《某种意义》,散文与随感《笑亦载道》等。
上学
那家伙几乎是横着走进办公室的,嘴上还叼着烟。
“哪位是管事的?”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中的一个问道。
“我,我是负责人,有什么事吗?”招生办公室主任欠了欠身子。
“噢,你是招办主任?”那个跟班的忙凑到前边递烟。
“谢谢,我不会。”主任摆了摆手。
那位随从顺手把烟叼到自己嘴里,点火。
“对不起,禁止吸烟,”主任皱着眉头说,“还有那位,请您把烟掐了。”
“噢,好,好,规矩还挺多,”随从赶紧把烟灭了,“这是我们老板。”他点头哈腰地向招办主任介绍横着进来的那位。
“有什么事吗?”招办主任爱答不理地问。
“噢,噢,我们是想向您咨询孩子考大学的事情,我是他的秘书。”随从又下意识地想递烟。
“我不抽,”主任又皱了眉头,“我正忙着呢,那几位老师都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别、别、别,我们只想跟你咨询。”
“那好吧,长话短说,你们想了解点什么,”主任放下了手里的材料。
“您能不能出来一下,我们想单独谈谈,”秘书环顾一圈,小声说道。
“没必要,”主任又扭过头看材料了,“不就是孩子上学的事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那、那……只耽误你两分钟时间,到走廊里说句话。”秘书继续哀求着。
“一分钟也不行。有话就在这儿说,要是没别的事儿,请出去吧。”主任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算了,算了。实话实说吧,别绕弯子啦!”站在一边一直不吭气的那位老板显得更不耐烦。
“是、是、是。”秘书紧跟着点头。
“主任,是这样,我们老板的儿子今年准备报考贵校,请您指教。”秘书把脑袋尽量往主任跟前靠。
“那好啊,我们欢迎!”主任把头往后闪了闪,“他考了多少分?”
“那孩子可聪明了,从小就好学。人品也好,是县里的三好学生呢,还会踢球……”秘书如数家珍。
“不用说这些了,你就告诉我他的高考分数就行了。”主任打断了他的话。
“那孩子成绩可好啦,这回分数考得挺高,比模拟考试高了一大截子。”秘书接着说。
“我是问他到底考了多少分?”主任着急了。
“多少分,我还真记不清楚,反正挺高的。”秘书用手比划着好像分数跟他的身高差不多。
“那么,他在全县或全校考了第几名啊?是状元吗?”主任笑着问。
“状元,状元是什么意思?”秘书挠了挠头。
“状元是第一名!”主任喊道。
“正着数还是倒着数啊?”秘书傻了,“反正他不是倒数第一名。”
“你们是来起哄的吧。”主任站了起来。
“不、不、不,”秘书慌了神了,“主任你听我说,这个孩子从小就想到贵校念书,连夜里说梦话都喊着要上这所大学……”
“别说了,愿望归愿望,我小时候还想读哈佛呢,不也没成吗?”主任调侃道,“你告诉我他到底考了多少分?”
“168分。”老板在一旁憋不住了。
“多少分?”主任以为听错了。
“168分”老板又重复了一遍。
“几门?”主任瞪着眼睛。
“全部。”老板肯定地说。
“什么?”主任差一点晕过去。
主任愣了好半天,慢慢说道,“我校今年的录取线最低也要600分。”
“噢,那是差了点,”秘书陪着笑脸,“主任你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办法?你们回去把儿子揍一顿算了。”主任没好气地说。
“揍一顿就能来上学吗?”老板不乐意了,“不行吧,那不是白说吗?”
“花点钱行吗?多花点也行,”跟着进来的另一位头一次开口,“要不,差一分一万怎么样,那可是四百多万呢?”
“四千万也不行。”主任斩钉截铁。
“真不行啊,找你不行,找别人行不?要不你先看看这个。”老板从手提包里面掏出个大信封,递给主任,“这是孩子的材料。”
“不用看了,看了也不行。分数不够,说什么都没用!”主任很无奈。
“你还是看看吧。”秘书从老板手里接过信封直接放到了主任桌子上。
“你们这是干什么?”主任发火了,把信封摔向了老板。
信封里的钞票撒满了一地。
“算了,算了,别跟他扯这个啦!”老板的脸色变了。
秘书蹲在地上一边捡着钱,一边还不死心地问:“主任,你说到底怎样办才能把孩子录取了?”
“除非把我枪毙了,或者撤职了!”主任吼着。
“那好,枪毙了咱下不了手,撤你的职还是好办的!”老板跟另外两位摔门出去了。
据说那个老板的孩子最后还是上了大学,只是换了另外一所。那位招办主任半年后调整了工作岗位,但不知是否与这件事情有关。
升迁
大学毕业那年,我和郑某分配到了同一个单位——省政府办公厅机要处保密科。
办公厅人事处负责选留大学生工作的副处长老费同志一眼就相中了我,点名道姓直截了当地跟系里主管学生分配的老师表明了态度。他说,省办公厅机要处缺一个文字能力强的笔杆子,这位同学的毕业论文我们仔细看过了,水平挺高。档案我们也调阅了,综合各方面条件,我们决定接收他,等等。系里的老师和我的班主任同意他的意见,但同时又把郑某推荐给老费同志,并反复介绍郑某的种种优点,结论是他并不比你们选定的那位同学差,甚至在某些方面,郑某更适合从事机要处的文字及其他工作。费副处长本想只进我一个,但他拗不过系里执著的建议,只好破例从其他部门挤出个进人指标,把我和我的同学郑某同时接收了。事后,班主任老师私下跟我说:“其实你也知道,郑同学的学习成绩并不好,文字表达能力很差,各方面的表现远不如你。但系里得帮他一下,把他的鉴定写得好一些,要不哪个用人单位肯要他?你很优秀,看中你的单位很多。我们是想借你的笔,把郑某搭配着分出去,这跟卖菜差不多,得好坏搭配着,要不这样剩下的差学生怎么办?”我似懂非懂地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郑某与我在同一个科里工作了三年后,就调到综合科并升任为副科长了,他是我们那批进省机关大学生中升职最早的之一。科长大刘兴奋地跟我解释:“这下可好了,我终于甩掉了个包袱!小郑简直是个饭桶,什么工作都担不起来。你和他是同班同学,差距咋这么多呢?你能写能干,认真突出,交给什么事儿都办得妥妥贴贴。他可好,嗨,能吃能睡,懒懒散散,年纪轻轻的也不上进,这种人怎么能在我们科工作呢,耽误事嘛!这下可好了,总算给弄走了,不再占我们的编制了。你可不知道,为了把郑某打发走我费了多少口舌,我跟分管处长和综合科长把郑某夸成了一朵花儿,建议他们破格提拔使用,所以他们给郑某安排了副科长的职位。这小子也算占了个大便宜,不给他个一官半职的,他肯走吗?你是骨干,谁要也不放!”大刘说完还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器重,我心里十分感动。
过了不到两年,郑某又被从综合科调到档案室工作,任正科级副主任。大刘告诉我,综合科科长为这事动了不少脑筋。他多次骂大刘:“你坑死人不偿命!郑某这种草包你也推荐给我,太过分了!”
郑某在档案室干了三年,彻底调出了办公厅。他升任省商业厅质检处副处长。有一次,办公厅人事处的费处长碰到我还专门提起郑某。他说:“当初我就不想接受郑某,要不是你们学校死乞白赖地拼命推荐,他怎么也不会进咱们机关,那就是个废物!这种干部怎么能在办公厅这样重要的部门工作呢?所以,厅里下决心把他弄走了,这回算省心了。提拔?不提拔他肯挪窝吗?其实这叫明升暗降。听说最近要提升你为保密科副科长啦,你得好好干,你是难得的人才啊,务必要珍惜这个机会!”我表示一定谨记领导的教诲,一如既往地做好本职工作。
又过了三年,郑某的工作调整到了科技厅,在专利处担任正处级调研员,除了不拍板,其他待遇与处长一样。在正处调的岗位上郑某逗留了四年,然后竟升任为教育厅副厅长了。他不断升迁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任何单位或部门的任何岗位上都不能胜任!无论他调到哪个部门,哪个部门都会想方设法让他尽快离开。怎样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走呢?只有向其他单位推荐,把他夸奖赞扬一番,并以升职作为让其离开的优先条件,有点像房地产开发商对付拆迁钉子户的某些做法,郑某成了中国干部任用制度弊端的最大受益者。他人不坏,就是能力差。
前不久,学校百年校庆时,我们那届毕业生再次回到了母校。在庆典大会上,我们班除了郑某以教育主管部门的领导端坐在主席台上外,其他同学只能站在操场上人头攒动的后排。同学们纷纷推断,若按照郑某一路走到今天的轨迹来看,他未来上升的空间依然很大,这是必然的逻辑。所以,大家建议,等校庆大会结束后,一定挤到前面,邀请郑厅长一起合影留念,说不定这张照片在若干年后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我赞成同学们的分析和建议,并自告奋勇地要求率先冲到主席台前向郑厅长发出合影邀请,因为我比其他人跟郑某的关系更密切,不仅与他同过学,也共过事,而且,我至今仍在保密科工作,还荣任为科长了呢!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0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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