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我回枫桥镇老家。客车抛锚在杉桥镇上,留着络腮胡子的壮黑司机不耐烦地大声叫嚣着,下车,都给我下车,能等的明天坐这趟车回家,不能等的自己想办法回去。客车今年走不了啦。
杉桥镇和枫桥镇是相邻的两个镇,距离大约三十公里。两镇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杉桥镇与枫桥镇之间并无来往的客车,我必须先从杉桥镇转车到宁江市,再从宁江市乘车到枫桥镇。我寻思着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不是办法,步行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来到镇上,看能不能租一辆自行车回家,一来可以不用兜圈子,二来也可以欣赏一下田园风光。出门在外打工这么多年,钱没赚到,倒是与曾经熟悉的田野农庄变得生分和隔膜了。
我在镇上吃完了早餐,便朝农贸市场走。那里人多,说不准我能租到想要的单车。农贸市场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响彻云霄,形成一首混沌嘈杂的交响曲。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在高声叫我,高小英,高小英是你吗?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小学同学李四瓶。我很惊讶能在这个镇上碰上熟人,更何况是我的小学同学,于是我便高兴地奔到她面前。
四瓶在卖猪仔。她蹲在地上,面前的竹猪笼里装着三个嗷嗷叫的小猪仔。小猪仔显然是饿慌了,不停地啃着竹笼子,哼哼叫着,不时还把竹笼子撞得嘭嘭响。再看看四瓶,面前也是三个孩子。两个大的女孩头发蓬乱地坐在地上一人啃着一个馒头,其中一个脸上还残留着泪花,两个孩子身上的衣服都很脏,白底红花的衣服已基本看不到颜色了。四瓶背上还背着一个小男孩。孩子嘴里含着一个空奶嘴,不时咂着嘴巴。
见到我,四瓶高兴地说,小英,你等会我,我们一块回去。我很快就会把猪仔卖完的了。今天人多,我贱价卖出去。卖完了好和你一起回家。于是四瓶便扯开嗓子叫起来,快来买猪仔啊,又便宜又上乘的一级猪仔,八十块钱一个。我说,四瓶,有你这样卖的么?人家都是称斤,你怎么就论个?四瓶笑着说,嗨,今天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当母猪少生了一个。称斤一个也就一百多块钱,那样卖的话我怕是守到天黑也回不了家了。
四瓶的叫卖声果然吸引了很多人。很多人前来观看,四瓶熟练地和他们讨价还价,很快那只最大的小猪就脱手了。四瓶手脚麻利地收钱,找钱。趁此机会,我仔细地打量着四瓶。这已经不是我印象中儿时的四瓶了。小时候,四瓶爱笑,哪怕人家只叫一下她的名字,她也会笑。四瓶笑的时候似乎是很害羞,又似乎是很甜蜜,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有两个可爱的小梨涡,我那时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喜欢看她的笑。她的微笑发自心底,很有感染力。班上曾经有两个同学打赌,一个说四瓶是世界上最爱笑的人,只要叫她名字她就会笑。一个不相信,说不是,输了买雪糕。那个说是的人于是便叫了一声四瓶,四瓶回头,果然是甜甜的笑容。结果认输的同学只好买了雪糕。这件事曾经在我们班上一时传为美谈。打那以后大家都知道四瓶是一个爱笑的人,有人取笑四瓶说,四瓶可以去申请吉尼斯了。
四瓶到杉桥镇来的时候骑的是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她把自行车的前杠上绑了两个儿童座椅,两个女儿各坐一个,小的男孩则装在背篓里背在背上,猪笼则是绑在自行车的坐架上。连人带猪,一共七件,四瓶一车骑到了离家三十公里开外的杉桥镇,用时两个半小时,可以想见她踩自行车飞快的速度。
因为价格便宜,四瓶果然很快就卖完了猪。她要我坐在她自行车的后架上,她载我回去。我没有推辞。我想,我可以和她轮换着踩自行车,这样她也可以轻松一点。一路上,到处是草长莺飞,桃红李白,金灿灿的油菜花与返青的麦苗交相辉映,蜜蜂成群结队到处飞舞,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芳香,我和四瓶带着她的孩子们在春天的气息中穿梭,风从耳边吹过,痒痒的,非常舒服,像母亲的手轻抚着我们的脸颊,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仿佛和童年的玩伴穿行在时光美妙的长廊中。四瓶也很高兴,她快乐地唱起陈明的歌来,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她的孩子们也高兴地挥舞着小手,跟着四瓶啊啊咿咿。
四瓶选择了一条经过我家的路线,先把我送到家。到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正在吃晚饭。四瓶笑着和母亲打招呼,母亲叫四瓶和她的孩子到我家吃饭,父亲是一低头就进屋了。母亲虽然口头上留着,却并不真诚,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连我也听出了母亲口气的冷淡。四瓶倒是装作什么也没有样子,笑着摆了摆手,说,不了。我回家去煮饭了。这几个娃儿,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四瓶说完就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的孩子们回家了。
四瓶走后,母亲埋怨我,说,你怎么和她搞在一起?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四瓶怎么啦,她和我是小学同学。
母亲说,我知道你和她是同学。正因为是同学,所以我不想你和她搞在一起。
我更加诧异了,说,四瓶有什么不好?一不偷二不抢的,我看她蛮能吃苦耐劳。她凭自己的劳动吃饭有什么不对?
这时,父亲走了过来插话说,不是违法犯罪的事,是,是她的名声在家里不太好,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你还是不要和她在一起的好。母亲接着父亲的话说,你看到了她的三个孩子吧,都不是一个父亲养的。也不知道是谁的野种。
母亲的话令我心头一沉。
晚上睡觉,也不知是因为刚到家换了环境择床的原因,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我晚上很难入睡,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是醒了三四回,睡得并不踏实。我眼前老是出现四瓶和她的三个孩子的脸。四瓶一边手脚麻利地做事,一边大声呵斥着她的孩子们,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她还是改不了爱笑的特点。
我决定到四瓶家看看。
清早,我向父母撒了个谎,谎说要到镇上去走走,大概要半天时间,叫父母不要等我吃饭。
四瓶和我家虽然是同一个村,但却不是同一个生产队。我在二队,她在十一队。我走了四十分钟左右才到了四瓶家。
我到四瓶家的时候四瓶正在喂她的儿子吃粥。四瓶的儿子每吃一口就要跑开玩一圈。四瓶到处追赶着她的儿子喂饭。调皮的雨鹄像和四瓶躲猫猫似的,四瓶一接近他,她就跑开。四瓶耐心地追着孩子,一边追一边咯咯地笑着,母子俩忙得不亦乐乎。待好不容易追到雨鹄时,四瓶扬起手装作要打雨鹄的样子,却只是手指轻轻地落在雨鹄头上。四瓶轻轻地抹去雨鹄沾在脸上的米粒,又把脸凑在雨鹄的小脸上怜爱地亲了一口。雨鹄笑了起来,四瓶也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响成一片。
见我来了,四瓶笑着高声叫道,小英你怎么来了?真是贵客临门啊。今早我一起床就听到喜鹊在叫,心想是谁要到我家来呢。这不,你这贵客就到了。快坐。快坐。四瓶说完就搁下她儿子的饭碗,想也没想就拿袖口抹了一个小凳子递给我。我接过凳子说,我来看看你……
我环顾四瓶的家。四瓶家的寒酸令我心生凄凉。老实说,四瓶家连个像样的凳子也没有。低矮狭小的二房小瓦屋,堂屋里铺着碎砖碎石块,鸡笼和猪笼赫然摆在其中。四瓶的床上乱七八糟堆放着她们母子的衣服,床单像灰暗的古董一样失去了颜色。唯一有点生气和光亮的是四瓶床头柜上摆放的一个青花瓷瓶。瓷瓶不太,窄底细颈,看得出来做工和质量都很粗糙,只是那优雅的青花像藤蔓一样蔓延着,缠绕着瓶子,非常漂亮。一朵鲜红的鸡冠花从瓶颈里探出头来,像一只愤怒的涨红着鸡冠的公鸡。见我盯着她的青花瓷瓶,四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大路货,我在杉桥镇看到一个耍套圈的人就向他买了回来,才三块钱。不贵。可是我很喜欢。这鸡冠花反正也不值钱,也不用浇水打理,开的时间又长,我就把它放花瓶里了。四瓶说的也是,鸡冠花在我们家是不值钱的。家家户户的菜园里几乎都种了这种花。这种花贱养,种子撒在哪里就能在哪里开花。我几乎在所有人家的菜园里都见过鸡冠花,颜色鲜红,根茎粗壮。鸡冠花的黑小种子落地便能生根,生命力繁殖力都很顽强,只要邻居家的菜园里有种子,邻田也定能被传播,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传播方式,使我们那里的菜园都开满了鸡冠花。这种花并不娇嫩,开得丰满而厚实,像农村里男人壮硕有力的肌肉。
四瓶的大女儿四岁多的样子,见了我并不说话,大概是因为已见过我一面了,小女孩见了我也不害怕。她一把朝我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我顺势抱起了她并偷偷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百块钱。四瓶笑着斥责她的女儿,大号子,快叫阿姨。快下来,别把阿姨的衣服弄脏了。我惊奇地问四瓶,你叫囡囡什么名字?四瓶笑着说,大号子啊,是我给她起的代号。大的叫雨燕,老二叫雨莺,老三叫雨鹞。孩子太多了,有时急了我叫不过来,只好雨燕雨莺雨鹞全部叫上。哪知这些小兔仔子们一个也叫不动,所以我就叫他们大号子二号子三号子,这下全明白了。四瓶说完笑呵呵地看着我说,你看,在枫桥镇,这是我首创的吧。呵呵。
我望着四瓶变得黝黑粗糙的脸,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个爱笑的女人,脸上总是挂满笑容。四瓶在我们同学当中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十八岁嫁人,十九岁就生小孩。她这一嫁一生,把她也彻底从我们同学当中剔出去了。身份发生了变化,我们觉得与她产生了距离,所以后来,我们同学当中几乎谁也没有再和她联系,仿佛她从来就不曾和我们认识过似的。
我很想问问四瓶这些孩子到底是什么回事,而且在她家我也没见到她丈夫。
我装作逗孩子的样子,说,乖囡囡在家听妈妈的话,你爸爸在外面赚了钱给你买吃的回来。四瓶的大女儿雨燕点了一下头说嗯。
四瓶听了笑了一下说,囡囡没有爸爸了。她爸爸跟人跑了。前几年她爸在浙江打工,后来回来跟我说跟一个四川的女人好上了,要跟我离婚,我没同意,她爸就和那女人私奔了。只怕是有三四个年头了。
我说,那你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就不管你们母子了么?
四瓶叹了一口气说,他是存心跑的。我能有他什么消息?我带着孩子,又能去哪里找。人影都找不到,更不说给什么钱了。
四瓶的丈夫不在家,家里却有三个孩子。想到母亲说的话,我想问清楚四瓶这是怎么回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我怕伤到四瓶。
四瓶却像看穿了我心思似地问我,你是不是对我有这些孩子感到奇怪?
我支吾着说,嗨,不是,你想哪去了?我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度着日子的,又拉扯着仨孩子。
四瓶说,小英,我们是老同学。我也不瞒你。反正在这里也没谁把我当人看,我也不在乎这些。人家怎么看我是人家的事,我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了。
四瓶又说,我那丈夫跟人跑了之后,孩子当时还不到半岁。孩子小,我又没有奶,孩子买奶粉要钱,你说我一个女人家,我能怎么办?后来,有人对我好,给我钱,我也就收下了。我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也没必要饿着孩子,你说是吧。
我无言以对。
四瓶又接着说,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我也就无所谓了。你也知道,我们村很多女人都出去打工了,年轻力壮的女人都不在家。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我也想出去的,可我走不开。现在村里像我这样的年纪的女人,已经很少有留在家里的了。很多人来找我,给我钱,我也无所谓。我想这不跟种田是一样的么?
我说,你这些孩子……
四瓶说,很简单,只要我怀孕了,我就会生下这些孩子。
我吃惊地问,四瓶你疯了吧?你连一个孩子都养不活,你生这么多干什么?再说现在国家计划生育这么严,你又是怎么躲过去的。
四瓶又笑了一下,不过她的笑容很凄然。她说,小英,这你就不懂了。有了孩子,就像牛有了缰绳,起个固定的作用。这些男人,他再怎么不认我,也要认孩子吧,也要给孩子生活费吧。这些就是我的经济来源,凭我的能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养活孩子的呀。再说,一个孩子是一条命,我不想杀害他们。只要有了,我拼了命也要把他们生下来。
我脱口而出,你能的四瓶,你养猪,你种田,你一定可以养活你和孩子的。
四瓶说,狗屁。插秧种地耕田犁地,哪一样不需要男人?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做,不做这些,我的收入又能有多少,再说,现在农药化肥贵得吓死人,我种一年田,辛苦不说,还得倒贴。我哪里是在种地,地种我还差不多。
那你怎么能逃掉计划生育?我问。
四瓶说,这还不容易。怀孕头三个月,人家根本看不出来。我能蒙混过去。第四个月的时候,看是哪个男人的孩子,我就去找他。我们小队的五保户张良山你知道吧?他死了后那房子一直空着,我就住在他家里偷偷把孩子生下来,让那些男人每天给我送饭吃。张良山的房子离邻居也很远,我住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住在那里是最好不过了。哪个男人要是不答应,我就要死在他面前,我要闹得他家不可开交。
我记起了张良山的房子,确实孤零零地的立在村子东头,与热闹的村子相比,那幢低矮的房子像大海中一个与世隔绝的岛屿。这样一个荒凉的房子,却成为四瓶超生的藏身之地。四瓶在那房子里呆过两次,生下了两个孩子,竟然没有被人发觉,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心里说,四瓶啊四瓶,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告别了四瓶和她的孩子,我恹恹地往家里走。在村子东头,我碰上了曾经教过我和四瓶的语文老师,沈老师。
沈老师问我,去四瓶家了?
我点了点头。
沈老师对我讲了四瓶家的事。沈老师说,四瓶这孩子,本质是不坏的。只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你知不知道,她父母都被她气死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问,这话怎么说?
沈老师说,在四瓶生下她的第二个女儿雨莺后,他父亲因为生气发怒引发了脑溢血没多久就死了。她母亲因为悲伤过度,又羞又怒,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也去世了。四瓶在一个月内失去了双亲。四瓶唯一的哥哥因为迁怒于四瓶已不和她来往了。他们家的亲戚都把四瓶看成丧门星,都不理四瓶了。这事在枫桥镇甚至在邻镇的杉桥镇松桥镇,都被人们当成大事传来播去。四瓶也因此而弄得身败名裂。
沈老师的话让我心情分外沉重。我明白,四瓶她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待在家里的这几天,我心里并不踏实,眼前老是有四瓶母子的脸晃来晃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能帮到她,我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也没有能力给四瓶母子实质上的帮助。
母亲知道我的心思,见我对四瓶心有牵挂,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对我多讲讲四瓶的事情。
母亲说,在你回家的前一个星期,四瓶被人打了一顿,也亏了是四瓶,身子骨结实,挨住了那场毒打,要是别的女人,怕是早就趴下了。
四瓶做这样的事情,出问题的事是迟早的问题,只是我不知道打她的是什么人。
母亲说,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些男人的老婆了。四瓶侵占人家的男人,被人家的女人打也是应该的。
母亲说,那个女人也真是狠心,带了一大帮亲戚话都没多说一句就把四瓶按在地上,拿脚踢、踹,四瓶痛得在地上抱着头打滚,连哭叫的声音都变了形。村里看热闹的人很多,却都不敢上去帮忙。毕竟四瓶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啊。
这次毒打四瓶整整躺了一天。村里人谁都没想到四瓶第二天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照样下地做事,见了谁都有说有笑地打招呼,好像并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只是眼睛也被人打了,青紫了一大圈,像熊猫眼似的。母亲接着说。
我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再坚强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说,四瓶真是的,怎能这样犯贱,怕是离开男人就不能活了。
我有点反感母亲说的话,反驳母亲说,妈您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呢?她也是生活得没办法,要不谁愿意过这种生活啊。
母亲说,也许是吧,换了其他女人,也许还没她这么开朗。
我没想到四瓶会来我家找我。
四瓶是带着第二个女儿雨莺来找我的。她觉得我在外面见多识广,一定认识很多有钱人。她想把这个女儿送给别人,自己实在是无法撑下去了。四瓶说,这么多丫头片子留着也没用,都是赔钱货,你帮我送一个出去吧。你告诉那主,我绝对不会去找她,我说话算话,只要我女儿长大成人后,他们告诉我女儿有我这个人就是了,至于女儿来不来找我,那是她的事。
这个四瓶啊,真是太天真了。她是把送孩子这事看得和她卖猪仔一样简单了。
我说,四瓶,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啊。你以为一个小孩,就一只鸡一头猪那样容易打发么?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小孩子长大后她会如此看待这件事啊,你真是害了这些小孩子。
四瓶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说,这些我还真是没想过,当初我拼了老命生下这些小兔仔子,原以为可以改变我的生活,却不料把我的生活是弄得越来越糟了。我现在真是后悔死了。
我说,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你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样增加经济来源把这几个孩子带大,不要再指望那些男人了。
四瓶说,说得也是,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我抚养这几个孩子,也只有雨莺的爸爸偶尔给一点钱,其实根本不够用。雨鹄的爸爸是个老狐狸,每次说给给给,一分钱也没给过,我算是看透这些臭男人了。
我说,你明白就是了,以后再也不要犯类似的错误了。
四瓶背着她的孩子回家了。茫茫夜色中,四瓶和她的孩子像两个黑点一样,越走越远,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我这次请假回家大约十来天,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村里到处走走,了解村里的情况。某某家老人不在了,某某家又添小孩了,这些消息令我既惊奇又陌生。
我在村里偶尔也向人问起四瓶的情形。所有的人都认识四瓶,所有的人都知道四瓶的事。除了极少数的人表达对四瓶的同情之外,大部分的在讲到四瓶的时候眼神是不屑的,口气是讥讽的。在枫桥镇,四瓶的名声就像一条肮脏的破抹布,只要展开就会有人往上面吐口水。
在离我离开家乡的前一天,四瓶出事了。
这次是四瓶主动找上人家的门的。四瓶的儿子雨鹄半夜发烧,四瓶带着他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雨鹄得的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住院费要预交一千,四瓶借遍了人家也没凑够一千元钱,于是四瓶便找到雨鹄的亲生父亲,枫桥镇十组的李浩生。这个与四瓶村相隔只有一条河的小组里,住着雨鹄的父亲。四瓶去找了李浩生,李浩生说,我哪有这么多钱,有钱没有,要命一条。当初是你要死要活地生下这个小孽障,现在他病了理应由你负责。
四瓶低声乞求李浩生为她筹钱,李浩生始终没松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四瓶愤怒了,她拿出农村女人泼辣的作派来,恶狠狠地说,李浩生,我跟你没完。我要搞得你声败名裂。
四瓶把孩子托付给邻床的孩子帮忙照顾,她自己则提着一把菜刀找上李浩生的家门。四瓶怎能是人家的对手呢?李家所有的老少一齐动手,把四瓶推出了门外,四瓶不死心,在人家紧闭的大门上用乱刀乱砍乱骂,李家老少忍无可忍,打开门把她痛打一顿,像赶走一条狗似的把她赶出了家门。
绝望中的四瓶回到医院。令四瓶想不到的是雨鹄竟然被李家的人带走了。领床的病人对他说,那人说是雨鹄的父亲,要把孩子带去市里大医院治疗,我也没多想,就把孩子给人了。
四瓶坐在孩子的病床上用拳头狠狠地砸着床架,手砸破了,鲜血流淌下来,四瓶恨恨地声嘶力竭地说,这个狗日的,我跟你没完。我跟你没完。
母亲在得知四瓶的事后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四瓶啊,真是又可怜又可恶。
我意识到四瓶在这个地方只是耗尽精力地折磨只是死路一条后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我决定带四瓶出去,去外地打工。她年轻能干,能吃苦,她一定能凭自己的努力养活她和孩子。她可以把孩子寄宿在托幼所全心全意地工作。
我把这个想法对母亲说了,母亲听完后瞪大眼睛对我说,你疯了?你把她带出去她岂不是要成为你的累赘和负担。
我说,四瓶在外面,总比呆在家里强。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母亲说,也是,她在这里真正是没有人关心她的。人家仇恨她,取笑她,看她的笑话,家里的亲人也与她断绝来往,这孩子,也真是命苦,你要能帮上她就尽量帮吧,帮不上也不要勉强。
我把这个想法对四瓶说了,四瓶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一样地说,不行,绝对不行。我还没要到我的孩子,我不能便宜了这些狗日的。
我说,四瓶,你醒醒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去要孩子。孩子让他们带着吧,你想让她跟着你饿死啊。
四瓶还是坚持要找回孩子,她说,我辛辛苦苦带大了孩子,我不能让他们占便宜。我就知道这个狗日的李浩生,见是儿子就偷回去了。他要了多次我都没给。平常我孩子都是不离身的,只有这一回我没把孩子带身上就让这狗日的有机可趁偷走了。四瓶呜呜地哭了起来说,他看到是儿子就弄回家,要是女儿他肯定不要。我偏不让他得逞。我一定要把儿子要回来,我也没有儿子了。呜呜。四瓶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面对四瓶的执迷不悟,我有点生气了。说,你当初不惜违反计划生育,也不管自已有没有能力养活孩子,你就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孩子是那边的亲骨肉,他们也不会亏待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你想让孩子跟着你就这样拖累,吃苦?
四瓶抽咽着过了半晌,也许见我说得有道理,终于答应和我一起去外地打工了。前提是要我陪着他去李浩生家看看她的儿子,她不放心。
我答应了四瓶。我们去的时候四瓶的儿子雨鹄在他亲生父亲家里玩得正欢,雨鹄的奶奶一口一口一个乖乖叫得清甜,满脸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大概是因为白白拣了一个孙子占了便宜吧。我对四瓶说,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再怎么说雨鹄也是他们家的骨肉,不会亏待雨鹄的,你也正好落个轻松。
第二天我便买了两张到广东的火车票,我带着四瓶和她的孩子去闯荡。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一种英雄感,为自己拯救了四瓶母女的生活。
车还差半小时就启动。四瓶突然像忘记了什么贵重东西似的把雨莺往我怀里一塞说,小英,你帮我看着这两个丫头,我回去取点东西,很快就来。
我以为四瓶回家是取钱或者耳环之类的东西。没想到却是那个瓷瓶。远远地看着四瓶边拿着那个瓶子边跑边擦着汗,瓶里的鸡冠花耷拉着脑袋就像是一只真正的蔫死了的公鸡。四瓶终于在客车将要启动之前上了车门。四瓶刚一上车,司机就启动了大巴,却不料四瓶并没有站稳,手中的瓶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四瓶像小孩子一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冲司机大声嚷道,你赔我的瓶子。我就还有这个瓶子了,你赔我的瓶子,你赔,我要你赔……
啊,四瓶……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0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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