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可特意腾出半天时间,挂了个专家门诊。
等候看病的人很多,排成一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长龙。倪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呆呆地发愣。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倪可希望那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在云南考察一星期,因为招商引资的艰巨任务在身,他一直没敢怎么放开地喝酒,可即将结束行程的那天,偏偏在水电开发商汪火龙为他这个大镇长单独设的饭局里,耐不住人家的软硬兼施……从云南回来,倪可就持续发着低烧,头晕,脑涨,眼花,……
以前感冒,倪可只要喝几碗妻子郭美香熬的姜汤,多喝一些水,三两天自然就好,从来是不屑于吃什么药的。可因为县领导催得紧,几天内工业园区的几个项目的企业主都要来商洽投资事宜,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万不可出问题的,所以他不敢懈怠,硬是在姜汤的基础上又额外自加了感冒冲剂、银翘片、强的松,希望能快点恢复常态。可是,多管齐下,似乎一点都不起作用。甚至,连续两三个晚上他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一只蟒蛇在他腰间一圈一圈地绕着,绕着……最可怕的是,三十七八度的低烧一直在徘徊,徘徊……对于年富力强的倪大镇长来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有限的医学知识告诉他,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开始有些紧张了!他不得不紧张啊!如果,万一真摊上那病……
“下一个!”门诊室里有人叫着。
倪可的思路中断。他站了起来,走了进去。专家是个老医生,戴着个老花镜,几乎要掉到鼻梁上。“你,哪里不舒服?”
“我发烧,头痛,浑身无力……”倪可简要地介绍着。说话的空档,有个实习生已经递上了一根体温计。倪可甩了甩夹在腋窝下。
老医生把了把倪可的脉,看了看舌苔,听了听肺音……在病历上写下了各种症状,又记下了实习生报给的体温计的温度。
“你是感冒了,”老中医非常肯定地说,一边在处方单上写了起来,“我给你开些感冒药,坚持吃几天就好了,没事!年轻人,虚火很旺!”
“我想查一下那个HIV!”倪可小声地说,眼睛盯着处方,“你帮我开张化验单吧!”
“HIV?”老中医的眼睛差点从镜片上方掉下来,“你这是感冒,查什么HIV?”
“电视上说……那病与感冒很相似的!”倪可有几分心虚,“我想查查看!”
“我看你这是病从心入,没病也会想成病来!除非……”老中医欲言又止,眼神里夹带着好几个问号。他托了托眼镜,还是拿出了一张血液化验单,在HIV上打了勾。
抽完血,倪可开始了漫长而又焦灼的等待。他的思路回到了那天晚上。
汪火龙是怎么送自己回的房间,小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对于这段过程倪可基本处于失忆状态。他只记得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千万只蚂蚁在后背上、颈上、耳根上爬,倪可伸手去抓,却抓住了一只白白胖胖的母蚂蚁——那个陪酒的小姐……小姐说,“他们说你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我一点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倪可的脑子里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意识:我是山里人没错,可我不玩女人并不是因为我是山里人,而是因为……因为什么?因为当官?一个小小科级干部也算官?因为洁身自好?算了吧,这话说出来肯定又要叫人家笑话。这年头,男人连有没有额外的女人,女人长得俊不俊都是值得攀比的资本。别自显其辱了!那是为什么?……倪可知道自己一直在艰难地克制……他拼命地喝水,他深呼吸……他从卫生间出来,准备向小姐下最后通牒:如果她不走,他就要走了,他要另外开个房间。可刚跨出卫生间,倪可只看到一片白晃晃、软绵绵、肉墩墩……他觉得自己是被一只巨蟒绕住了。他站立不稳,他头晕目眩,但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你是不是不行啊?”小姐的话像一把尖刀扎进了倪可的头脑里……谁说我不行?他知道,喝完酒后,偶尔他还是行的,而且还算是挺行的。这是老婆对他的充分肯定。她怎么能说我不行?我倒要让她见识见识,堂堂一个研究生镇长,没什么不行的!从某种意义上,在特定场合,男人的床上功夫体现着雄性水准与魅力……他与巨蟒缠在了一起……
倪可拍着自己的脑袋。奇怪,我当初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对于风月场上的小姐,有必要在乎她的话吗?不行就不行,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怎么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倪可!”化验员在化验室的窗户前大声叫着,“倪可!HIV检验阴性!”
倪可小跑着过去,接过了化验单。还好,果真是阴性!他长长舒了口气。他猛然看见其他几个病人都朝他看了过来……这县级医院的化验员就是没素质,把人家的隐私叫得那么大声,好像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似的……算了,算了,管不着这么多了,阴性就好!
“倪镇长,亲自看病啊?”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倪可的肩膀。
倪可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以前的一个老同事。他赶忙收起了化验单,应声道,“来看个感冒!”
“镇长大人的铜墙铁壁,细菌也侵入得了?”同事拍拍倪可的身板戏谑道,“太单薄了,作战能力可强不了噢!”
“作战能力又不是跟身板成正比,”倪可稍微压低了声音反戏道,“像你这么厚实的身板阳痿的也大有人在啊!”
两人笑在了一起。
既然HIV检验没有问题,那感冒的小毛病自然不要紧。倪可随着同事一同出了医院。他的头不那么重了,眼睛也不那么花了,他的两脚生风,话也自然多了起来,心中喷涌的快乐总想找人分享一下。这一刻,什么话题都是快乐的。
他不想再去单位,直接上了菜市场。当了镇长后,他这是第一次上街买菜。那青青的、咸咸的、潮湿的,还有肉案上渗出的猪油的味道是多么熟悉,每样菜看起来都那么赏心悦目,丢失的食欲好像一下子又重新附着在了他身上。穷苦的出身让倪可养成了一个好肠胃,他从小就是个吃石头都会化的小孩,长大后在吃饭方面也从不挑剔。可因为这一次感冒,他的味蕾已经怠工好几天,胃肠也散慢了好几顿,这一刻味蕾重新开放,对食物久违了的好感又回来了。他买了好几样菜,鱼、肉、排骨、青菜,见着什么他抓什么……
回到家,妻子郭美香还没到家。他知道,每天中午下了班后,她还会顺道去看看在幼儿园寄午膳的儿子。他又开始动手切肉、洗菜、煲汤,等到郭美香进门的时候,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已经上了桌。
“奇怪,今天月亮打东边升起来了?”郭美香开着玩笑。她知道倪可是个工作狂,特别是当上镇长之后,连双休日经常都是在单位过的,何况今天是星期二。
倪可拉着妻子在椅子上坐下,“今天让你享受一下副处级的待遇!”
“副处级?”郭美香又惊又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又要提啦?”
“哪能那么快?”倪可搭住妻子的双肩往椅子上按下,笑言,“今天是我正科级的侍候你,你不就是副处级的?”
“这样啊?”郭美香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不用去镇里?”
“我不是遵照夫人的旨意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啊,”倪可故意卖了个关子,夹了口菜放到妻子的碗里,学起了广告里的台词,“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你呀!”郭美香难得享受如此的关照,有几分受宠若惊,脸上的笑容一开一合,“没事就好!”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两人都很享受各自心中的感受。
午休时,倪可摸到了妻子的床上。郭美香心领神会。“戴个套吧!”对待床上工作,在银行上班的她态度一向严谨,就像对待每天从她手中数出的钞票。
“不用!”倪可像个执拗的孩子。他开始动手解着妻子睡衣上的纽扣。
“排卵期呢!”郭美香打开抽屉取出了一个安全套,“政府又不允许咱再生个小可出来……还是戴上吧!……对了,跟你提个醒,以后在外面要有人,一定千万要记住戴这玩意!”
“别人老婆是拼命管着老公,你怎么反倒鼓励起我来了?”倪可边脱着自己的衣服边调侃道,“看来我得加把劲,不然都完不成夫人下达的指标啊?”
“我们分理处的那个负责人你还记得吧!”郭美香侧过身子对倪可说,“找了个坐台小姐,给免职了……”
“噢?”
“刚开头妻子一直蒙在鼓里,一段时间后,妻子身体不舒服,一查查出了梅毒,这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头寻花问柳,一闹就闹到了单位……他自己做坏事得病也算是罪有应得,但不该把妻子也给害了。现在我都还替他们担心孩子是不是也会感染……”
一根青藤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绕在了倪可的胸口上。他只觉胸口一阵发堵,说不出话来。
“男人啊,就是忍不住诱惑,吃过了才知道苦头!”郭美香说,“你呀,以后在外面有人了要跟我打声招呼,最起码你也该戴个套吧!”
“你就不怕对我这么宽大政策我真到外面去做什么坏事?”倪可尽量保持平静,但手上的动作明显笨拙起来。他偷瞟了一眼妻子,有些机械地把套往自己的小家伙上戴。
“你啊,我看也还不至于坏到那份上吧!即使不为我考虑,你也还是有足够的智商为自己的仕途打算的不是?这一点,我对你还是有信心的!”郭美香冲着丈夫淡淡地一笑,先钻进了被窝里,又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手握成个漏斗状,不咸不淡地说,“再说了,婚姻里的男人就像这手中的沙子,只是握着不用力攥紧它就还好好地,越是攥它啊它就越来越少,少到没有……”
“你倒有风度也有心计啊?”倪可说。妻子的这一点也正是他一直感受到的威慑力。有时候,让人定义为“放心工程”,反倒会成为束缚自己的紧箍咒。一旦这伟大的“放心工程”坍塌,它的毁灭性远比时时显示着危险的“豆腐渣工程”更可怕。所以,那些整天拈花惹草的人家里虽然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眼看这“豆腐渣工程”是岌岌可危,但最终却少有走到离婚的路口。而那些平时风平浪静、恩爱有加的家庭,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很快就会土崩瓦解……我绝不可以让这种解体之事发生在我家里!
“要我说啊,没有哪个男人真可以打包票的!不过,男人你要找也不要去找那公共厕所啊,那身上会有多少病?要找就找个有品位的嘛!”郭美香把双手枕在脑后说道,“书上不是介绍说男人要找情人就该找个知根知底的,确认她不会乱搞的……可话又说回来,情人不乱搞,情人的老公要在外面乱搞又有谁能告诉她?……你说,一接触马上表现病症的还好些,起码治疗还及时些,也不至于再去伤害其他无辜的人。听说有一种不知道什么病,要接触二十五天以后才能检测得出……你说这二十五天里面该要发生多少接触啊……”越往下说,郭美香神情越来越严肃起来。
是啊,那是公共厕所啊!藏污纳垢的地方!多少人进去,多少人又出来!多少细菌、病毒在那里滋生繁衍……二十五天?那天去陪台商方总吃饭他好像也说了一个二十五天?那病果真要二十五天才检测得出?还有二十天,我怎么能够这么等下去?那个小姐如果有病,那我早晚……
倪可的兴致“飞流直下三千尺”!一颗定时炸弹瞬间在他脑里成功安装!那个小姐就是定时炸弹!倒计时已经开始!引爆器掌握在她手里!
倪可还在摆弄那个套。大腿根的那个小家伙已经不识时务地耷拉下了刚才还昂着的头,他只能帮助它扶正身子,一再把套往里拉。
“你怎么这么慢腾腾的?”从刚才很不愉快的话题里停下来,郭美香注意到了倪可的动静,她有些不耐烦了,“再不来,我可就要睡了!下午还上班呢!”
于是,行为又恢复到了常规中。
只是,这一次,比平时还要草率地结束。倪可多少有几分自责。但郭美香并没说什么。她从来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说什么。这正是她与妓女的区别。妓女关注的是你的性器官。而妻子关注的是你的情感与责任。妓女需要无数次地与无数的性器官交配。而妻子只会与你的情感、责任、角色交配。
可是,我怎么真的就跟妓女染上?……二十五天……二十天……或许,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可是,万一真要这么巧呢?或许,我该找人咨询一下……可是,我个堂堂大镇长去咨询这个问题,人家不怀疑才怪呢!……
不,不!我不能这么干等下去!
飞机在昆明机场着陆。倪可直奔夜明珠大酒店。此次,他不能惊动任何一个人,包括当晚设宴的汪火龙。他单枪匹马,只为找出元凶,那个谋杀了他的思想的元凶。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怎么找?无论如何,只要她还在云南做,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只要她没问题,我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对于漂亮女人,倪可自诩是有相当定力的。倪可今年刚三十出头,早几年还当过分管教育的副镇长。应该说,他长得并不帅气,甚至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以传统的高大英俊为标准,他还真长得有些寒碜。身板瘦弱,个子矮小,一头卷发,还有他脸上清晰可见的大胡子轮廓(尽管他每天都刮胡子,但那长势良好的毛孔始终萌动着又黑又粗的念想),沾尽了闽南俚语中的“一胡二矮三卷发”中的三大事项。按当地人的说法,有以上三种特征之一者就已经是有心眼、够厉害、有前途的主,何况是他三者都齐全了。更为重要的是,全县唯一一位获得硕士学位的副镇长这样的身份不仅掩盖了他身体上的所有缺陷,更着实让他的形象高大了起来。当时,不论是中心小学,还是中学都有许多颇有姿色的女教师总能在各种场合抛来倾情的眼光,可他始终不为心动,尽管当年他还“待字闺中”,尽管主动为其牵线搭桥的人也大有人在。他自有他的择偶标准,长得太漂亮是不适合当老婆的,善于当好老婆角色的人是不应该长得太漂亮的。所以后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他迎娶了相貌平平的银行小职员郭美香。事实证明,娶这样的老婆是英明的决策,出门再久,也不用担心她冷不丁给你戴上个绿帽子,而对于家里一切事宜全都由她搞定,包括孩子、父母、老家的一切琐碎之事,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且从无怨言。甚至对于自己在床上不很得心应手、不尽如人意的能力也从不计较。这是他所需要的。
可是,因为招商引资去了趟云南,因为酒后对于女人抑制力的降低,就这么把定海神针给丢了?就这么把自己给赔进去了?自己本是刀枪不入的一个人,怎么就……唉,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但愿,但愿,但愿她没什么事!
倪可闭上眼睛,在记忆中回放着关于那个小姐外貌特征上的每一个细节……高挑的身材,细瘦的腰,白皙的皮肤……人长得相当水灵,头发一股脑儿往后梳,连刘海都没留……不是真正的美女是不敢梳这样的发式的,而在这种风月场所更是少有人梳这种发式的……可发型是可以变来变去的!那天束起来了,今天说不定她又放下来了呢!……脸是略显圆形的,骨骼与肌肉的分配恰到好处,嘴角上的一颗美人痣恰如其分地点缀着这张古典的脸……对,对!就从这颗美人痣入手!
把住宿安顿下来,倪可刻意收拾了一番,走进了夜总会。
“先生,今晚一个人啊?”同样是上次的那个妈咪出现了。不管她记不记得你是谁,她跟每个人都显示着熟稔,“要老相好的还是换个口味?”
“帮我找个这边嘴角有颗美人痣的!”倪可示意妈咪跟着他走到了边上,用手指指了指嘴的右上角低声说。说话的同时,他还慌里慌张地东瞧瞧西看看。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被哪个人给认出来。虽然他知道在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人认识他,可万一碰上那个汪火龙……
“唉哟,敢情先生没记住小姐的芳名和牌号,单就记住了那颗美人痣啊!”妈咪故作夸张地发起嗲来,“我们这儿嘴角上有痣的倒有两三个,不知你要的是哪个啊?……干脆我把她们叫出来,你自己挑?”
倪可点头。他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只两三分钟的时间,三个小姐扭着水蛇腰出现在了倪可面前。他一个个地看过去……要死,那痣怎么都长错了地方?一个长在嘴的左上角,一个长在嘴的右下角,一个长在了偏中的位置……模样也全然不像。倪可摇头,向妈咪求救,“就这几个?没了?会不会被其他人点走了?”
“我可是第一次碰见对小姐的身体不感兴趣,对小姐的美人痣情有独钟的主……”妈咪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几分不屑夹杂着几分不高兴抹到了她几乎要掉漆的白脸上,“嘴角有痣的可都在这儿了,爱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我可没闲工夫!”
“不,不,”倪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他受不了妈咪那冷飕飕的目光,他受不了几个小姐同时朝他搔首弄姿。他很不自然地递给妈咪一张百元钞票怯怯道,“或者是不是有小姐转场子了?”转场子这个词还是他上次来云南时现学的。
想到自己竟然在贿赂一个夜总会的妈咪,倪可真有点恶心自己。在求学的路上,他不曾巴结过谁;在当官的路上,他不曾贿赂过谁……工作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别人要巴结他、讨好他,而现在,为了一个妓女,他……上错了贼船就只能任由人摆布了!
妈咪接过了钞票,非常职业地在钞票表面掂量了几下手感,微笑奇迹般地在那张满是虚情假意的脸上荡漾开来。她走到了几个小姐间,跟她们嘀咕了一会儿。倪可看到,她们不停地拿眼瞟他,有时甚至还用手戳着他。他在猜测,她们是不是在讥笑自己的癖好……让她们猜测去吧,我不能让她毁了我的前程,毁了我的家庭……
“你去新巴黎大酒店看一下吧,”妈咪总算朝他走了过来,“原来这儿有个叫米兰的小姐,嘴的右上角就有颗黑痣,她转到新巴黎去了……我可不能保证你要找的就是那个人!”
倪可不敢再耽搁时间,打上的士直奔新巴黎。倪可出门几乎很少打出租车。以前没钱舍不得打,后来当上镇长以后,出门要嘛是公家的车,要嘛是当地乡贤的车,根本用不着打车。司机说起码要坐半个钟头。在这样的大城市,半个钟头的车程算是近的了。的士在湍急拥挤的车流间像蜗牛般地前进……倪可家中有四个兄弟,两个姐姐,父亲是个代课先生,母亲整天在田野里忙碌。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坚定了一个想法:一定要念好书,考一所好大学,以后就不用回到这个穷山沟。而且,最好能当个一官半职。在中国这样一个官本位思想依然严重的地方,当官无疑是一条更好的路子。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一个个地实现,先是大学本科毕业,父亲让他回镇上中学教书,他却力排众议继续读了研究生,毕业那一年,省委组织部招考选调生,他义无反顾地报名。他想,以他一个文弱研究生的身份想要在乡镇一级大多没多少文化的干部群体中脱颖而出,那是很简单的事,而如果留在大城市,在企业里有那么一大群的硕士、博士等着进步,太难了……毕业第二年,他很顺利地当上了副镇长,副镇长当了四年,因为省里出台的对领导干部高学历要求的配备,他又有惊无险地当上了镇长。实践证明,共产党的官员虽然工资不高,但所享受的无形待遇却是相当可观的。车费公家出,接待费公家出,家里有的是酒、烟……尤其重要的是,那在老家小学教了十几年书的二哥也在自己的调兵遣将下当上了教导,三哥及时考了个驾照,在一个乡政府当了个编外驾驶员,最没出息的大哥也在村里捞了个副主任当……最近,处级领导已经在微调,很快又会对乡镇领导班子进行调整。老书记一旦退下来,不出意外,他肯定是最佳人选。所以,在这关键时刻,一切的风吹草动都是非常要命的。就连身体,也是不能出现任何故障的。身体出问题,人品就有问题,人品有问题,仕途就有问题。任何显微的细节都可能被竞争的显微镜无数倍放大,而后击垮他,让他一败涂地。一旦这一关被卡,那继续往上的阶梯就无形中多了几个台阶出来……
“到了!”司机催促着倪可下车。
倪可从杂乱无序的一堆逻辑推理中出来,思想有些犯迷糊。付了钱,上了台阶,这才想起,自己是要来找美人痣的。一刻都不能久留。
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倪可踏进了简直堪称女人大展厅的一个特殊区域。通道上或坐或站,展览着一个个女人的身体。倪可两脚瑟瑟发起抖来,他不敢看她们的身体,不敢看她们的眼睛,他一律看她们的嘴角。迷蒙的灯光下,他来来回回地转……只有一个嘴角有痣,可那女人的脸太瘦了,绝对不是那晚的那个。
倪可没了分寸。他往后退。或许她已经上班被人点走了?或许她今晚没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米兰,米兰!看来,只能从“米兰”这个名开始找起。可问谁呢?倪可在通道上尽量装做若无其事地来回转了几圈,找不到哪怕有点像“米兰”的人,也找不到像妈咪的人。他只好退出来,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杯咖啡,一来打发时光,二来也思考一下对策。
“先生,你要找人啊?”站在边上的一个把头发烫得像狮子头的小姐主动走到了他身边坐下,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把烟往嘴里递。
“是啊,是啊!”倪可摆动了一下肩,让那只玉手自动滑下,“你认识一个叫米兰的吗?”
“你要找米兰?”狮子头抽回滑下的手,支在拿烟的那只手的手肘上,半眯着眼睛,陶醉地吸了一口烟,身体往后一仰,“哪个米兰?”
“她应该从夜明珠刚转来不久,”倪可突然意识到狮子头的话里有话,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们这儿有几个米兰?”
“我们这有大米兰、小米兰……”狮子头把头一抬,往空中喷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她们哪一个嘴角有痣?”倪可帮狮子头也点了一杯咖啡,继续问道。
“我想想……”狮子头抽了一口烟,又喝了一口咖啡,做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状,而后在嘴角左边右边比了比,“小米兰嘴角有颗痣……左边还是右边?好像左边?又好像右边?平时也没太注意。大米兰嘴角没有痣,倒是鼻梁上有颗痣!”
“她们来了吗?人在哪?”倪可心中的兴奋被激发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一步一步向米兰靠近了。不管有痣没痣,两个他都得见见。
“她们啊?今天我都没看到啊!”狮子头似乎开始在吊倪可的胃口,虚晃了一枪,不再往下说,只是暧昧地朝着他抛着媚眼,一手还伸到了他的耳根,摸了又摸,“先生,今天晚上还是让我来陪陪你吧?”
倪可知道这是一只馋嘴的猫,不给她一点甜头,她是不会帮你抓老鼠的。他轻轻拉下了狮子头的手,将它放回原位。倪可将身体往靠椅上靠了靠,十指相抵在腹前……这样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着实把狮子头的兴致慢慢地压制了下来。停顿了一两分钟,倪可才摸出钱夹,抽出一张百元钞票,特意在狮子头面前晃动了两下,而后压在了她的咖啡杯的下面,“你再帮我仔细想想!”
“噢,我想起来了,”狮子头伸手把杯子下的钱一抽,很自然地塞进了靴子里。她扭摆了几下身子,稍稍坐下,“大米兰今天请假没来,明天晚上就会来了!小米兰嘛……在殡仪馆躺着呢!……哎,你要找的到底是大米兰还是小米兰啊?”
“殡仪馆?”倪可没料到会出现这样一个词汇。他顾不得回答狮子头的问题,手失控地抖动了几下,送到嘴边的咖啡溅了出来,滴到了裤子上。他一边忙着把杯子放好,一边用桌上的手巾擦拭着裤子急急问,“怎么会在殡仪馆躺着?”
“噢,她跟人一块吸毒,把命都吸没了……”狮子头平静得有些麻木,“家里人怀疑是有人谋杀她,所以不让火化尸体……”
吸毒?谋杀?倪可只觉一阵眩晕,他的头越来越沉。如果说真有艾滋病病毒,这种人是最有可能先染上的。千万别是她!可偏偏嘴角有痣的又是她!
倪可焦急地问起了小米兰的一些体貌特征,狮子头饶有兴致地回答着。高挑个,白皮肤,长头发……完了完了,就是她了!倪可面色铁青,手心已经湿透了,四肢也已发软。就像在介绍一碟秀色可餐的佳肴,狮子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关于她的故事,甚至包括死亡时是赤身裸体的细节也不放过。倪可听着听着,只觉耳边的声音越飘越远……一阵耳鸣,他用手使劲揪了几下自己的耳朵,勉强支撑着跟狮子头问清了殡仪馆的名称和具体位置。
“你该不会是她的老情人吧?”狮子头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人都死了,你还要去看她?你不会这么痴情吧?她的男人可多了!”
倪可真是有苦说不出啊!别的男人他管不着,自己只因为那可恶的一晚,难道真要葬送一生吗!这一夜的代价太惨重了!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
“哎!哎!”才走几步,狮子头又追了上来。她挡在了蔫成一团的倪可面前,推了把他,“你呀,也别太伤心了……看你这么痴情,我还是提醒你一下吧,她在殡仪馆登记的名字可不是米兰,是米春兰!”
倪可一夜都在盼望着天亮。他从来没有感觉过一个晚上会有这么漫长,甚至比当年被检察院叫去问话的那个晚上都漫长。那年人事考核,他还在当副镇长,刚被列为正科的后备人选,检察院就找他了解情况。说是了解情况,其实很有些被审问的感觉。可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在工作中有什么违规行为,更别谈违法的事了。他是个在政治上有追求的人,做事一向小心,考虑也很周全,不可能在一些小恩小惠上栽跟头。天快亮时,检察院有人偷偷暗示他,有人检举他分管土地工作时收受了村里的贿赂,是不是有哪个村的村干部给他送过什么东西?他这才猛然想起,那年春节,确实有一个村的主任给他送了一个大红包,但他当面就给退还了……在检察院的那个晚上可真是漫长啊!好在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最后查出的结果是,那村主任把钱给吞了,还把账记在倪可的身上……估计是因为人事竞争,有人想把他搞下来,可这一查非但没把倪可的正科后备给弄掉,反而扶助他直接当上了镇长。
当年的那夜漫长,可毕竟心中有底气,命运都被自己主动地掌握着。而现在的这一夜,更长了。因为他心中无底啊!命运是自己的,却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上啊!这每一分每一秒怎么都这么难捱啊!
倪可哪儿都不想去,也没心思去。他歪靠在床上,频繁地更换着电视频道。调到他经常观看的社会调查栏目,正好打出一个记者偷拍到的镜头。“要五十元还是八十元的?”涂脂抹粉的女人张着血红大口问一个农民工。
农民工一脸困惑。
“戴套五十元,不戴套八十元!”女人不停地磕着瓜子说。
“戴套还不如不做!”农民工答。
“那就八十元喽!”女人把剩下的瓜子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往里间走。
“不戴套怎么要更贵?”农民工紧随其后。
“我们也是有风险的!”女人回过头来说,“万一你有艾滋病?”
农民工屁颠屁颠地跟着走进了花街柳巷……
换台。倪可的心不由自主地被什么咬了一下……自己跟他又有何区别啊?
这一换是警匪相斗的电视连续剧。110警察正在抓捕一个吸毒者,吸毒者伸出一双溃烂的手张牙舞爪,对着警察叫嚷,“你来啊,来啊,不怕你就来啊!我抓破你,让你也感染艾滋病!”警察倒退了几步。周围的群众倒吸着一口一口的凉气。
再换。这一换更绝,完全一个艾滋病知识大扫盲。一个专家级医生在讲座,屏幕上打出了艾滋病的早期症状:一般初期的开始症状像伤风、流感、全身疲劳无力、食欲减退、发热、体重减轻,随着病情的加重,症状日见增多,如皮肤、粘肤出现白色念球菌感染,单纯疱疹、带状疱疹、紫斑、血肿、血疱、滞血斑、皮肤容易损伤、伤后出血不止等;以后渐渐侵犯内脏器官,不断出现原因不明的持续性发热,可长达三至四个月……
换台,换台,倪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根根绕人的青藤,仿佛就伺机潜伏在电视的哪个角落,只要他一按遥控器,它们就肆意伸出,张牙舞爪,一圈圈在他身上缠绕……他的头越来越大,头皮越来越发麻,一阵强似一阵的电流在他脑壳上哧溜过来哧溜过去。发烧,症状像伤风、感冒,全身疲劳无力……我都符合了多少症状了?安全套?我为什么偏偏忘戴了呢?小米兰干嘛要去吸毒啊……
倪可身上开始发痒,浑身难受……他跑进了浴室,胡乱狠拽身上的衣服……他要拽掉那藤,可那藤却似乎绕得很紧,怎么拽都拽不掉。擦上肥皂,双手使劲揉搓着阴茎、包皮,他要清除任何一个角落里可能藏匿的病毒……
怎么办?但愿不是她!可如果不是她,我又该去哪里找?如果是她,我该用什么办法来检验?她的血可都凝固了,还能检验吗?我怎么拿到她的血样?公安机关会不会有这方面的化验?如果,万一……不,不,那简直不敢想象!……妻子会怎么看?领导会怎么看?同事会怎么看?老家的人会怎么看?……这个夜晚,倪可熬得痛不欲生。
芳远殡仪馆门一开,倪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他很快就打听到,米春兰的尸体存放在冻库里,因为她的死被怀疑涉嫌谋杀,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所以要验看死者是需要公安机关开具证明的。要想从公安机关开出这样一张证明,倪可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是她什么人?亲戚?朋友?他们连朋友都不是,最多就是一次性的买卖关系!凭这,公安机关怎么可能给他开出证明?难道他要和盘托出自己的隐情?这是打死都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啊!再怎么样,也不能把自己卷进公安机关的视线中……
毕竟在机关呆了太长时间,倪可知道任何一个有责任的部门都能衍生出权利,而任何一个有权利的部门都是有空可钻的。只要有空可钻,就没有用钱打不通的关卡。
几经观察,倪可发现那个嘴巴宽宽,裤头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在腰间晃来晃去,负责礼堂内勤的人掌管着冻库的进出大权,只要摆平他,那冻库的门就可以为自己开放了。他做贼似地把宽嘴内勤拉到一旁,偷偷塞给他一百元钱,谎称自己有个亲戚失踪了,想来辨认一下是不是那个叫米春兰的。宽嘴内勤象征性地轻轻推却了一下,头摇得比陀螺还快,一口一句,“那个女人可看不得,要有公安局的条子!”倪可又往他手里塞进了一张一百元的,“我就看看,很快的,只要几分钟,你不说谁会知道呢?”那人把倪可塞在他手里的钱团起来,拿眼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若无其事地把钱捏紧,宽宽的嘴紧跟着松动起来,咧出了一条长缝,“你跟我来!眼睛不要东张西望!”
倪可跟在宽嘴内勤的身后,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从没想过,第一次进殡仪馆看死人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接近于贼的形式,而看的竟然是一个原本自己应是嗤之以鼻的妓女……他害怕见死人,可他又那么迫切地想见到她!
才走到冻库前,倪可已经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宽嘴内勤打开冻库的一瞬间,一股浓浓的冷雾冲着他扑了过来。倪可被这股冷雾一推,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刹那间,一种更剧烈的寒意迅速钻进了他的领口。他紧了紧自己的衣领,缩了缩脖子,紧跟着内勤往里走。一层一层的铁皮柜,就像一个个抽屉码在墙角……阴阴森森,凄凄凉凉……一想到里面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个死人,倪可的脚开始发软,牙齿也打起了架……如果自己真也得了那病,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躺在里面啊?……
宽嘴内勤很麻利地找到了编号“425”,用力一拉,“你自己仔细看一下,就是她了!”话音才落,一块刺眼的白布伴随着“刷”地一声出现在了倪可面前。“你,你,确定是她吗?”倪可结巴着话。
“没错,425号,最近警察、法医老来,我都背熟了!”宽嘴内勤相当自信,指了指铁柜的两边,“这边是脚,头部在那边……你看一下头部就可以了,身体被法医剖开了……”
“哇……”倪可的胃肠强烈地痉挛起来,一阵紧接一阵地作呕。他颠颠地走到头部位置,手颤颤地接近了白布,却只在白布边上提了提,再没力量将它整块掀起。他把头转到一边,继续作呕。
“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人死了,还不就跟鸡鸭狗一个样?冰冻着,也不会有什么味道!”宽嘴内勤言语中满是司空见惯下职业性的麻木,他麻利地掀起了头部位置的白布,宽宽的嘴角翘起,钓着几分不耐烦,“你快点辨认一下,不要再婆婆妈妈的……我那边还有其他事呢!”
倪可强迫着自己把头转到了掀开白布露出的那个位置,一张被永远定格住了的脸僵硬地摆在了那里。一团团白色的寒气迷雾般涌起,挡住了视线……倪可用手拨开那团寒气,寒气散尽,他看到了一张没有血色的静止的脸,枕着一头金黄色的大波浪卷发……米兰可是梳得光光的黑色直发……尽管脸上冻着浓霜,倪可还是隐约看见她嘴角确实有一颗痣,在左边……米兰的应该是在右边……这张脸是瓜子脸……米兰的脸是圆圆的……不是她!不是她!倪可的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喜悦。看着这一张死人的脸,刚才还澎湃着的恐惧感突然间被这种兴奋取代了,他再也忍受不住,竟然忘乎所以地抓住了宽嘴内勤的手,几乎要蹦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呼喊道,“不是她!不是她!”
“不是就好,走啦走啦!”宽嘴内勤看着倪可莫名其妙的反差,机械式地把白布重新盖上,一推,铁皮柜很快又滑回了原来的位置。
倪可的心跟着铁皮柜的声响落了下来。一股白烟从四周拢来,将一切重新覆盖。他暗自庆幸着,还好,还好,这个吸毒的米春兰不是她!
可是,可是,大米兰呢?只是几秒钟,他突然想起,还有另一块魔方没解呢!大米兰,大米兰……会称为大米兰,说明干这种皮肉买卖的时间更长,时间更长,风险不就更大?倪可的心又被揪了起来,一根青藤将那颗心缠绕得更紧更紧……
好不容易捱到了霓虹闪烁时分,倪可再次来到了新巴黎。他先找到了狮子头,狮子头很好奇地探听他去殡仪馆看小米兰的情况,他随便敷衍了几句,问起了大米兰的情况。狮子头摇了摇头,血红的嘴唇间发出了“啧啧”的响声,“怎么,看完冰米兰,还要找热米兰?你就不怕冷热失调?”
“其实,我是帮一个朋友在找一个人,”倪可有些招架不住这种嘲讽式的语调,他得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早上我去看了,不是那个小米兰,所以,我得再来看看是不是这个大米兰……都找了,我对朋友也才能有个交代!”
“这样啊?”狮子头半信半疑,“你来晚了,刚有客人叫,大米兰去了……要不要我去帮你叫一下?”
“不用,不用!”倪可拒绝了狮子头的好意,他可不想在这个妓女面前再丢了身份,“你告诉我她在哪个房间,我自己去找!”
狮子头帮他找总台问了一下,仍然有些犯疑,“你真的自己去?512!”
倪可找到了512包间,他不敢贸然进屋,只鬼鬼祟祟地猫在包厢门上方的一块玻璃前往里瞧。情形与那天晚上有些相似,灯光昏暗,一切都覆盖上了温存的朦胧。音乐柔曼,仿佛要软化人的每一根肋骨。包间里人影绰绰,五六个男人,五六个女人……每个男人的怀里都揣着一团白花花的柔软细腻的肉。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在男人怀里恣意卖弄着款款风情,有的用纤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掠过男人的裤裆,有的用嘴中弹奏的天籁之音卸下男人耳根上森严的戒备,有的让迷离的眼光穿梭在男人的汹涌澎湃里……正面对着他的几个女人看起来都不是他要找的人,还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一头直直的披肩发……从背影看倒是有几分相像的……那个女人稍稍侧了一下身,倪可把手掰在了门上,想看清她的脸……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倪可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直往前冲,手掰着的门好像迅速地在移动……他打了个踉跄,总算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像追光灯追在他身上,屋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脸上。顷刻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可怜的小丑。
门后,缓缓露出了一张长着横肉的脸,头上理着寸发。“小子,你看什么呢?”
倪可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偷窥行为定然是被人发现了,于是,有人暗算了自己。
“噢,对不起,对不起……”倪可埋下了自己的头,频频作揖起来,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他的脸,“我,我来找个人!”
“找人?”门后的寸发从鼻孔里哼出了几个字,“我看你是找揍吧?”
倪可抬眼一看,那人已瞪着一双青蛙一样的暴眼,龀牙咧嘴,手上的拳头也已经握紧,示威性地在门上捶了两下。
“我真的不是有意冒犯,我真的是来找人的!”倪可尽量摆出了低三下四的样子,他想趁早解决自己心中的疑问,朝着坐在中间的几个人询问道,“你们这里有个叫大米兰的吗?”
“去!你找大米兰?”坐在正中间的那堆人里不知有谁开腔了,言语中满是讥讽,“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大米兰我们老板包了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倪可拼命地摆着双手,“我,就是见见她而已……我,我……”
“大米兰,这是不是你原来老相好的?”一旁有人指着背对倪可的那个女人说,“还挺斯文的噢!”
背对倪可的那个女人缓缓回过了头来,……好面生的一张脸!天啊,不是她!原以为谜底马上就能揭晓,可是,天啊,两个米兰竟然都不是,这叫我上哪去找她啊?倪可呆住了,张大了嘴巴,愣在了那里。他拼命拽着领口的纽扣,他只觉得室内氧气稀薄,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快窒息了!
女人把嘴里的瓜子壳往地上一吐,拍了拍手,“谁认识这个土包子啊!”
又一个“土包子”!
倪可感觉后背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那种疼从后背一直疼到心里,疼到他的记忆深处。
倪可的老家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离县城有两百多公里,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他很顺利地考进了县城的高中。进了县城的学校,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差距。原本在镇上中学一直高居年段榜首的倪可在期中考试时竟然掉到了班级三十几位,英语亮起了个红灯,初中课堂上碰都没碰过的历史、地理更是一塌糊涂。于是,他只有加倍努力。班里几个城里的女孩子不约而同特别关照起他来,有的帮他补习英语,有的帮他补习历史、地理。因为他的身材、他的家境、他只会埋头苦读的样子,尤其重要的是他身旁经常围着一群女孩子,他经常成为那些“城狗子”取笑的对象。“城狗子”一词是他暗地里为那些住在城郊的同学取的,那些同学最可恨,城郊本就不是那么正儿八经地属于县城,可这群同学偏偏要显摆城里人的优越感,经常对着倪可指手画脚,嘲笑他是“土包子”、“书呆子”、“木头人”,只会读书啥都不会。那群人的眼光无不透露着嫉妒,更装上了鄙夷与不屑的刀枪。高一那年暑假,为了攒足学费,他没有回乡下老家,在城里卖起了冰棍,几次都冤家路窄地与“城狗子”相遇,看着“城狗子”嚣张地从他手里接过冰棒,而后打了个响哨集体“噢,噢”地起哄,他的所有自尊都钻进了地上的一个下水道里。好在他有百毒不侵之身,自尊很快又从下水道里冒了出来,而且他把“城狗子”的嘲笑化成了动力,只一年就在学习上将他们远远甩在了后头。
在云南的那天晚上,汪火龙的朋友嘲笑他“定然没尝过荤菜”,“荷尔蒙太低”……那一刻,他听出了潜台词“土包子”,再次闻到了“城狗子”的味道。当时,他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一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马桶盖子猛地被掀开,臭气熏天。这么多年来,再没有人这样说过他,而那一刻,有人竟然含沙射影地指向他。而这些人都是不会念书的暴发户,有的甚至是地痞,他们没知识,没文化,却满口袋都是钱,如果不是当上了这个一镇之长,如果不是县里下了指标,每个乡镇都有招商引资的任务,他是不屑于与这些人同坐在一个桌子上共餐的。可是,没办法,自己政治上的路还很长,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碰上更多。为了硬逼自己与这些“道不同”的人“相为谋”,他一次次用酒精为自己掩饰心中的创伤……如果不是被那些暴发户含在嘴里的“土包子”的话给点燃了愤怒,我不可能喝那么多的酒;如果那天不喝那么多的酒,我也就不会把这把暗火引上身;如果我没引上这把暗火,我哪里还需要千辛万苦地寻找那什么大米兰、小米兰……现在,又有人这么说我!
“喂,土包子,你没见过美女啊?”寸发推搡了倪可一把,见他没反应,一边冲着人群挤眉弄眼,一边用手掰着倪可的嘴巴,“你们看这土包子,见着大美女舌头都快伸直了!”
“你干什么?”倪可回过了神来,拼命甩了几下头,仍然没甩掉那双黑手。他忍无可忍地用力一挥手,扫开了挡在自己眼前的黑手,他要正视自己的尊严,“请你放尊重点!”
“叭叭!”那只被移开的黑手几乎没有做什么停留,一回来就给了倪可两巴掌,“尊你他妈的重啊!这大米兰也轮得到你这么看的?他妈的,欠揍啊!”
“你!你!”倪可被打懵了,他踉跄了几步站稳了,捂着自己的脸,直盯着那只黑手。这火辣辣的一巴掌把倪可三十多年来所有的脸面与尊严都打光了。就像被拔掉了气芯门,倪可一下子就瘪了。窝囊!下贱!他好想哭!可是,他不能哭啊!他怎么能哭啊!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寸发像是打上了瘾,一抡拳又要上来,幸好被另外几个“看戏”的人给及时制止住了,他们把倪可推出门外,“你也该看够了吧?赶快走吧!”
倪可捂着这一张火辣辣的脸落荒而逃。他低着头,急急地走着……不行,不行,现在还不是考虑尊严不尊严的时候!如果连命都没有,我还要尊严干什么?倪可不断地给自己打气:我是来找人的!我要找的人到现在还没找到!看来,她已经不再用“米兰”这个名了。不用这个名,她又会登记一个什么名?
偌大的城市,我要上哪儿去找啊?而且,如果她不在这个城市了,偌大的中国,我怎么找?倪可贴着墙壁,失魂落魄地往电梯间走。
“倪老板!”刚要走进电梯,倪可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有几分不自在。在这样的风月场合,让人叫得上姓名来似乎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虽然只是叫出了姓,可身份也给叫出了一大半。他转头。一张有几分似曾相识的脸。刚刚自己与她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是她?圆圆的脸蛋,可是嘴角没有痣!倒是眉心长了颗痣。而且长发披肩,刘海拉得很直……
“不认识啦?……夜明珠?……那晚?”女人像碰上老主顾似地帮倪可加快着回忆速度,伸手够了一下他的下巴道,“我可记着你这大胡子呢,扎得我很疼耶!”
“是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倪可已然顾不得女人在众人面前展示他俩的亲密关系,甚至是肉体关系的难堪了。要在平时,他会无地自容,他会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可以钻进去。可是在这里,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她出现了!他真想紧紧抓住女人的手,甚至还想把女人抱起来,可是不行,不行,这种女人是万万不可再碰了!他把喜悦吞回肚子里,倒回走了几步。倪可很惊讶这女人的易容术,他比了比嘴角,又指了指眉心,“这痣?”
“噢?这个呀?”女人用手摸了摸眉心的痣笑得很荡,“人工的,会移动!想让它长在哪儿就让它长在哪儿!不想让坏男人认出来!”
“那你还来认我?你没说,我是绝对不敢认你的!”倪可很是纳闷,问题接二连三,“对了,你是不是改名字了?这边大小米兰怎么都不是你啊!”
“看你不像是坏男人才认你呀!”女人咯咯地笑,把身体往倪可胸前贴了贴,暧昧地撒着娇,“你该不会真来找我吧?我改叫米雪了!”
“我正要找你!”倪可把女人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她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有个忙想让你帮忙一下?”
“什么忙?”女人问,“我在上班呢!我叫一个姐妹一下,马上还要赶去梦天堂呢!”
“你到底是在新巴黎上班,还是在梦天堂上班?”倪可真是想明白了,“怎么还要跑来跑去?”
“这两家是同一个老板,哪一边需要小姐,我们经常就要去补场了!”米雪拿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理了几下头发,抬腿就要往里走,“好了,好了,我得赶快去了,车还在下面等呢!”
倪可算是有些明白了。他递给女人两张亲爱的百元钞票道,“你把电话给我,我明天打你电话我们再约!手机一定要开机啊!”
女人很是疑惑,但看在钱的份上,她还是写下了自己的手机。
好不容易熬到8点多,估计女人也该起床了,倪可拨打她的手机。关机!不是让她开机的嘛,她怎么还是关了?几分钟后再打,还是关机。倪可开始着急起来。她该不会变卦了吧?可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意图啊?她可是收了我的钱,可还没为我提供服务的。可是,女人的话也能信嘛?幸好,一个小时后,手机通了,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哈欠声,“怎么,这么早就想我啦?我还以为你真是唐僧呢!”
“你告诉我你住的地址,我现在去接你!”倪可全然没心情跟她缠绵。
“今天想带我去哪里玩?”女人的兴致高涨起来,她定然以为自己网住了一条大鱼,一单大生意在向她频频招手。她激动地报着地址,连声音的分贝都提升了许多。
“等下你就知道了!”倪可记下了地址,“你赶快起床洗刷一下,我马上就到你楼下!”
出租车到了女人租住地楼下时,女人已经站在路旁等着了。看见是出租车,女人的表情一落千丈,估计她想着该是一辆大奔来接自己的。倪可可顾不及女人的反应,迫不及待地把女人塞进了车,他就催促着司机加快了油门。
见的士在医院门前停下,女人还飞在天空含情脉脉的幻想一下子撞到了地面上,她表情浮起了几分严肃,“到医院来干什么?”
“我还是跟你明说了吧!”倪可拉着女人走进了医院,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他拿出手上的一张血液化验单说,“就想让你去做个血液检验!算是帮我的忙!”化验单是一早倪可先行用了假名找医生开出来的,在性别一栏,倪可把“男”改成了“女”。
女人甩开倪可的手,拿过化验单一看,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句,“神经病,还HIV?要化你自己化去!”
“不瞒你说,我已经验过了,我没问题!但人家说感染二十五天后才可以测得出,所以……”倪可拿眼睛瞟了瞟周围走动的人小声说,“我还是不放心,想让你也去验一下!你没问题,我就放心了!”
“现在才知道怕啦?”女人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盯着倪可看,“怕,你当初就别做啊?”
倪可无地自容。他现在没有发言权。
“如果不是看你像个老实的主,没戴套我会让你上?”在这种公众场合,女人显然也还是顾及自己的面子的,她的声调虽然压得很低沉,但却是咬牙切齿地,“我看你比那些坏男人还要坏!”
“我也觉得应该没事,可是……”倪可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荒谬的行为辩解,“可是,你没验一下,我这整天都提心吊胆的!”
“我鄙视你!”女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你比我们更肮脏!”
倪可怔住了。一个妓女竟然唾弃起我来?她是什么?我是什么?
“你不是要化验吗?好,好,我跟你去!”女人拿着化验单朝验血窗口走去,“我让你看看,我们也是有人格的!”
女人把化验单往里一递,细嫩的胳膊伸进了窗口里。倪可紧跟而上。
很快,鲜红的血液流进了针管里。看着那血,倪可一阵眩晕。
女人一手压着手臂上的棉签,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医院。
倪可无言以对。他不敢上前跟女人说任何一句话。说谢谢?说对不起?……让她走吧!现在关键的还是那结果!至于她,还有她们,千万可不能再去碰了!快速按下删除键,把她永久性删除,连回收站都不让她呆着!
等吧,等吧,他只有等待,等待着那张单子的最后裁决……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该有多少年不曾回去了?……那年,他考进大学,家里摆了几张桌宴请亲戚朋友。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省里名牌大学的本科生,全村人都以此为荣耀。那年修族谱时,主笔人在他名字上用了比别人多得多的笔墨。请客那天,因为碟子不够,自己上阁楼拿,下竹梯时一个不小时,一大摞的碟子砸在母亲头上,母亲流了一大滩的血……那是他平生见过的一次最多的血。刚才女人的血流进针管里,怎么那么像当年母亲流在地上的一滩血。他还在晕……当上镇长后,他回老家重新修了祖坟、祖祠……
如果,她有病的话,那我该怎么办?倪可仍然不敢往下想。他拼命摇晃着头……
“李桑!”化验室窗口上化验员不停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李桑!”
倪可没反应过来。李桑在哪?怎么让人家这么半天地叫?他帮着化验员四下里探望。并没有像是李桑的人出现。
“李桑!李桑!”化验员不厌其烦地叫着。
李桑?那不是我嘛?倪可大梦初醒般地跳了起来。他的心一下子又被攥紧了,攥在了那一张小小化验单上。他径直奔到了窗口,伸出的手止不住地在抖动。
“你是李桑?怎么叫了老半天都不应?”化验员有几分愠色地把化验单递给了他,“HIV阴性!”
谢天谢地!倪可长吐一口闷气。如释重负。
如果疑心是最难治的疾病的话,那这样的结果无疑是最有效的解药啊!
倪可连夜购买了返回的机票。
迅速找到自己的坐位,坐好,他顺手翻阅起座位上的杂志。
“HIV?”一个刺眼的词扎进了他的眼睛。“HIV病毒的潜伏期最多可为十六至十九年……”
提着提线木偶的那几根线一刹那全断了。倪可瘫软,发愣,手中的杂志无声地掉在地上。一根,两根,无数根青藤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开始在他身上缠绕,缠绕……
飞机起飞了。
倪可的心却越沉越低……一切都模糊起来。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0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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