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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乡愁(福建文学 2009年8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2778
  危砖璜

  朱以撒先生是书法家,又是书法美学教授,这里要谈的,是他的散文。近年来,他已经陆续结集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和《纸上思量》。这些散文,是他学术酒杯的流溢,是他“精神漫步”的印痕。

  从朱以撒的散文中,我们可以领受到丰厚的学养和独特的想象,以及行云流水的文风。他的散文,就像一道雅致的篱笆,在拥挤、嘈杂的城市中,搭建起了一个空旷而细腻、敏感的精神院落。充实这个院落的,既有古典情怀,也有乡野情怀,还有那绵绵灵动的生命意识。

  书法艺术是国粹,书法学是国学。投身其中,必然要深入了解中国古典文化,了解古代文人的思想凭依和情感寄托。带着这样的学术背景,带着对于古典文化的偏爱,来写散文,自然使朱以撒的散文透露出明显的古典情怀。《古典幽梦》的许多篇章,诸如《昨夜星辰昨夜风》、《千年一瞬》、《北朝,北朝》、《兰亭情结》、《归来兮,唐风》、《一个人的时代》等,不只是他在学术研究中所获得的感悟的记录,并且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于古典艺术的追慕和留恋。这种古典情怀,在他的后两本散文集中也多有渗透,可以说,古典文化的修养已经成为朱以撒散文的内在元素。

  透过古人所留存的作品来分析他们的处境,透过古代的遗物遗迹来审视文化的价值,这是一个古典文化研究者的基本素养,乃至于一种本能。朱以撒用心体验着古人的人生经历,甚至通过已有的人生常识去“再现”古人的生存处境,从而思索古人的遭遇、文化的流变。被放逐的屈原,出走长安的李白,幻灭而抑郁的朱耷,出家的李叔同,一个个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也进入读者的视线,回肠荡气。一篇《树影下的家族》,一方面重新审视孔子务实奔波的生命状态,另一方面反思孔府千百年来所享受的虚荣。不只这些,在朱以撒眼里,庄子是“会飞翔的人”,陶渊明是“一只远离网罗的鸟”。散文写作并不像学术论文那样讲究逻辑分析,所以朱以撒散文在涉及那些古代遗迹遗物的时候,放弃了繁琐的资料检索。我们可以看到,在《岑寂的碎片》、《古宅与古桥》、《时光堆积的地方》、《像流水一样回溯》、《浮出水面的古船》等篇章中,他的行文着眼于对文化及其生态的感受,而不是考据。

  学者散文,已经是散文领域的重要一支。学者散文通常以文化显露和智性解说见长,比如余秋雨散文。这一类散文以其博学和智慧,给人许多启迪,但也往往由于过多地还原古代文化场景、文化信息过于拥挤,导致个体性灵的展现显得薄弱。而朱以撒散文,似乎在有意克制着文化显露和智性解说的泛滥,因而更加充分地展现着个体性灵。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感觉,感觉的充分蔓延,使他的散文到处都是丰富敏感的对自然万物的心灵感受。他没有像余秋雨那样有意避开对自然景观的描写(余秋雨先生也会写到自然景观,但他比较偏爱以文化背景和智性阐释来代替,乃至于有些抽象化),而是充分调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联想,使他的描写对象具体可感,直达心灵。其实,文学作品区别于科学论文的最基本特征,正是感觉,或者说感性。

  试看《在风中长大》,从对风的偏爱入手,写风带给人的感觉,不同的风与人的生活的关系,再写到在风中体验生命的成长,所写的风都是作者自己在生活中能够感觉到的。有时候,他忍不住放任感觉无节制地蔓延,而不顾对文章思辨性的影响,甚至不顾主旨何在。比如《无尽的手》,从对纸张、文物、艺术品的手感写起,写到手的功能,然后写到手稿、手势、手相之类,每一部分单独成篇本已意旨明朗,合在一起反而成了“无主题变奏”。这算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比较而言,《伸出手来触摸》,同样是以手为题,而意旨就鲜明得多。散漫,可以说是朱以撒散文的一种味道。总体上说,他的大多数美文,都能够靠着感觉和联想,把古典意蕴和自然物象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同时揭示着文明与自然的冲突。

  书法是讲究气韵的,作为书法家的朱以撒,写起散文来特别重视气韵的营造,靠的也是感觉,精细、敏感、陌生化的感觉。他常常在文章的开头部分——比如《忧愁风雨》《长夜歌者》《悄然沉入》等——就通过细致的景观描述,从感觉出发,渲染出整篇的气韵,或苍茫、凝重,或明媚、轻灵。

  做学问的人,既重视读万卷书,又重视行万里路。朱以撒和余秋雨一样喜欢行走,在行走中产生的远远近近的思绪,由某时某刻的感觉牵引着,汩汩而来。

  他尤其喜欢走进乡野。乡野在城市之外,可以是田野,可以是山野,可以是草原,也可以是湖海。走进城市的时候,朱以撒先生则把它揣在心中,生怕失落了它。这就是他的乡野情怀。

  《走进田野》,似乎不止是一篇散文,更像是乡野情怀的一个鲜明指向。走进田野的朱以撒,时而《仰望苍天》,时而体味《村气与土语》,乃至《四季行吟》,他写下了大量描写、留恋乡野气息的篇章。

  “走进田野,就是走进了我们生命的本原。”(《走进田野》)朱以撒的散文普遍渗透着生命关怀,他不仅关注人本身的处境,还关注人们身边细微事物的处境。在《不能超出的柔软》中,他写到包裹生命体的皮肤:“皮肤是这么地真实无语,时光的流过,总是要在皮肤上留下一些痕迹……皮肤总是代表我们最先展示和抵达,皮肤包容了我们的善良与丑恶,智慧与愚蠢,映照出富裕与贫穷,闲适与劳碌。”这样的表述使得文章哲思充沛!《这些忧郁的碎屑》是一篇写动物们的生存状态的散文,着眼点在于生命的自由和野性遭到囚禁之后的忧郁处境。在他眼里,微小生物如蚯蚓、书虫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它们被干预、破坏时,作者极近体贴之能。然而,现实中不平等是绝对的,弱者又是相对的,强大的人有时也拿微小生命毫无办法。脆弱,为文学提出了召唤。在《湿漉漉的印证》中,他写蚯蚓的生命状态,禅意盎然:“生命启示着生命——当一些微弱生命表现异样时,正是我们接受启示的时刻。……如同日月悬于头顶,注定要我们仰视,足下微弱湿漉之物,没有理由使我们漫不经心。”

  他写家居,写城市,写气味和空气,写人体的部位,无不着眼于追寻生命的真谛。即使是一口井,也如“水汪汪的眼”,具有生命。岂止如此,凭栏之际,俯仰之间,“一地残红”,“譬如朝露”,皆可暗示生命的哲理。

  他也写城市,但在他眼里,“都市交响昭示了一种现实,这种现实就是喧噪的文明。我的肉身已无法脱离这种现实,我的念想却祈盼四处飘游,精神和肉体不能同栖一处是很让人头痛的事。”(《洗耳倾听》)《穿过城市的尘埃》,从拆迁、广场、立交桥、汽车、广告、手机等几个方面来写对城市的印象,最后发出一声批判性的叩问:“物质生活是需要滋养的,精神生活更需要滋养,不知哪一天,这个城市尘埃落定,安详平和,任我们的精神肺叶畅快地敞开呼吸?”

  “现代生活已琐屑得让人思行匆匆,生命投向的光束分外分散。”(《兰亭情结》)这就是朱以撒身处城市而挥之不去的乡愁。有这种乡愁,他才格外注重以古典情怀和乡野情怀为心灵的根据地。他自己曾说:“但是有一些东西对我来说是不变的,譬如对于古典文化的痴迷,对于古贤人的崇仰,对于大自然的热爱,还有对于优雅书风、文风的追随。”(《俯仰之间》后记)相对而言,古典情怀是时间上的心灵诉求,乡野情怀是空间上的心灵诉求。这样看来,从《走出长安》到《走进田野》到《赤足而行》,可以视为一组具有象征意味的篇目,它们就像密码一般,早已“潜伏”在《古典幽梦》之中,代表着朱以撒散文的心灵趋向和写作基调。

  古典情怀、乡野情怀与农业文明有着天然的血缘,而与工业文明相排斥。城市文明是工业文明的主体,它的产生,最初是为了提高农业文明的效率(比如商业化、机械化),发展到后来,越来越发达,不但早已摆脱了对农业文明的依附,而且反过来挤压、笼罩、侵扰农业文明。这就使古典情怀和乡野情怀以及扎根其中的生命关怀、人本意识越来越跟我们疏离了。强烈的个体体验,使朱以撒始终未忘提醒这种疏离感的存在,同时,苦苦挽留正在离我们而去的东西。

  身在城市,以人为本,带着乡愁,留恋乡野与古典,必然对城市文明产生一种天然的柔中带刚的批判。一篇《绝版的暮春》,虽然没有直接写城市文明对于古典情怀的侵袭,却通过对兰亭雅集的回望、描摹,提出警示:随着城市文明覆盖面积的不断扩大,许多文雅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绝版。在常人眼里,城市深处有着五花八门的隐秘的生活状态,朱以撒则在《城市深处》撇开纷杂的一切,只捕捉、守候一点“陈旧”的、容易被忽略却又更接近生命传承的人和事。朱以撒颇受老庄影响,老庄思想并非完全的避世,就像一面镜子,它的背后是对俗世的不满和批判。

  但城市文明不是一概而论,城市中的个体,其体验千差万别。所以朱以撒并没有像英国湖畔派诗人和现代派诗人(比如写《荒原》的艾略特)那样诅咒城市文明,他用他的散文,在城市文明的包围中筑起了一道生命体悟的篱笆,一道自我看护的篱笆。

  城市文明的扩张,往往伴随着游戏精神和娱乐情绪的膨胀。中国当代社会,在改革开放之前,曾经一度严重匮乏游戏精神和娱乐情绪,致使社会生活总体上偏于单调。随着改革开放在多方面的推进,城市化成为当代中国社会最突出的变化,这个时候,人们乐于以娱乐的姿态来覆盖、替代曾经拥有的思想和精神负重。人类社会和人的内心,都应该是一种平衡体,都不能缺失一定程度的娱乐姿态。但是,现在的状况是,娱乐姿态不是缺失了,而是过剩。过去曾经匮乏的游戏精神和娱乐情绪不但得到恢复,而且已经有了泛滥之势。社会生活的这种娱乐化泛滥,已经使许多人的思想和精神支撑暴露出了单薄和失衡。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朱以撒的散文,有意避开随波逐流的娱乐化倾向,以其感觉的丰富细腻、格调的清雅高蹈,以及精神探索的执著、个体性灵的抒写,仿佛逆水之鱼,显示出特异气质。

  “写出自己的情调来。”这是朱以撒在《纸上思量》后记中提出的散文写作境界。他每一篇散文都写出了自己的情调,不妨说,城市乡愁是其散文的一个基本情调,或者说是他的性灵所寄。同一种格调的散文写得多了,免不了会给人以偏执之感。清新是它,腻味也是它,褒贬任人说。

  风格已经形成,其散文写作也必将继续。他将如何来观察城市文明的进展,是否继续持守那一份“乡愁”,是否在精神上寻找新的支撑点和平衡点,且期待着。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09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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