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从河坝上搬回家住,莫名其妙地迷上了看鬼片。
爷爷有一台三十二英寸海尔彩电,暑假时孙子佳生帮他安装了无线网,而且手把手地教会他怎样使用遥控器。那时爷爷还没迷上鬼片,喜欢看各个频道的新闻,而奶奶更中意本地名角洪影和肖俊婷唱评戏,两人为此摩擦不断,爷爷赌气上了河坝。河坝上有半亩菜园,爷爷在菜园边上用木板和树枝搭了一间木屋。爷爷晚上躺在木屋里能看见满天的星星。佳生问爷爷还能看见什么,爷爷不语。爷爷在木屋里一直住到隆冬,腰疼病犯了,奶奶才成功地把他劝回家住。跟奶奶分居了半年,爷爷一点都没改往日看电视时的霸道。改变的是奶奶,在爷爷把频道换来换去像小学生翻字典查生字一般不耐烦时,她就闭目养神,偶尔睁下眼重又迅速闭紧,因为爷爷选的电视节目十有八九她不喜欢。
爷爷从哪天开始着迷鬼片的呢?奶奶说不清,只记得有天夜里奶奶睡醒一觉,发现爷爷还在看电视。奶奶陪着爷爷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啥意思,便重又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觉。但她突然再次睁开眼盯着电视屏幕时发现,屏幕上那个姑娘太像她的女儿画眉了!她的睡意刹那间毫无踪影。她索性披着棉被坐起来,神情紧张地看着屏幕上那姑娘一会儿变成鬼魂,一会儿又变回美丽少女,看得奶奶忧心忡忡,老是觉得屏幕上的人就是她女儿画眉。奶奶觉得那女孩变成鬼魂时异常幽怨,把奶奶的心揉成一丛带刺的毒荆子,窝在心口处不上不下,难受得要命。奶奶嘤嘤地哭了起来。爷爷在一旁熟练地操纵着遥控器,看都不屑看她一眼。爷爷这辈子最讨厌奶奶动不动就啼哭。当年画眉出嫁时,奶奶哭得站立不住,闹得男方来人不知所措,是爷爷一巴掌扇在奶奶脸上她才骤然明白过来,收下了男家的聘礼,允许他们接走了画眉。
这个冬天,奶奶和爷爷一样迷上了鬼片。他们总共看完二十多部鬼片,每部片子里总会有那个长相酷似画眉的姑娘。她无时无刻不让他们激动和忧伤。寒假佳生来乡下看望爷爷奶奶,他告诉他们,那些鬼片的主演名叫王钏如,是台湾“鬼后”。爷爷和奶奶记不住她的名字,却记住了“鬼后”两个字。在那个冬天里,“鬼后”唤醒了他们对画眉尘封已久的记忆和思念。很多时候,他们看完一部鬼片之后相对无言,两尊泥塑般沉入岁月之河,泥身化为齑粉的同时饱尝刀割般的疼痛。三十多年前,十多岁的画眉时刻出没在这间屋里,奶奶常常骂她是个脚飘的鬼魂。屋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屋,屋里的槐木箱还是三十年前的槐木箱,甚至画眉走时留下的小香袋还孤零零地挂在山墙上。那香袋曾经是画眉的储钱袋,里面装着她一生的财富。画眉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攒钱,那几乎是她幼年时唯一的癖好。那时候,爷爷是那颜镇一带最有名的木匠,常常出外工为起新屋的人家跑梁,奶奶也天天到生产队挣工分,画眉的工作是带好三岁的弟弟大树。奶奶出门前一般会交给画眉四分硬币,四分硬币可以从村里小卖部买两根冰棍。但是画眉总是花掉二分硬币买上一根冰棍给大树,剩下二分被她私下藏到香袋里了。有时候,画眉还大着胆子跟爹开口。开口之前,她总会忽闪着大眼望着爹笑上一阵,然后麻利地帮爹往工具袋里装刨子和凿子。做完这些她才说:“你能不能给我五分钱呢?”爹一般是不屑理她。于是她又说:“小雁花五分钱买了一条红绒绳扎头发,她的头发用红绒绳扎起来格外好看。我也想买一条那样的红绒绳。爹你看我的头发多长,用红绒绳扎起来一定比小雁还好看。”为了赢得爹的慷慨,她甚至吃力地拎起爹的工具袋送到门口,像大人那样嘱咐爹干活时多注意,跑梁时也不要胆怯,因为越胆怯越容易出事故。“别让画眉惦记着你。”爷爷听了这句话才舍得掏出一张角票,叮嘱画眉除了买一条红绒绳,还要给大树买一包酥豆吃。爷爷一走好几天才回,早把红绒绳和酥豆的事忘干净了,画眉买没买他根本不知道。其实那张角票在爷爷出门不过十步便被画眉藏进了香袋。
画眉的香袋里已经有十多块钱了。那时候十多块钱能买一根杨木檩,一根杨木檩能破五六块杨木板,五六块杨木板能打一口嫁箱,嫁箱作为娘家陪嫁,出嫁时和新娘子一起被接嫁的马车拉到婆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画眉香袋里钱的数目是个秘密,只有画眉自己晓得,她不告诉任何人。每隔上一段时间,画眉便会把香袋里的钱倒出来数一数。她瘦弱的身影在灯光下楚楚可怜,让借着灯光赶针线活儿的奶奶心头泛酸。她怜惜地看着画眉,说:“等你攒够两根杨木檩的钱的时候,让你爹给你打一对嫁箱吧。”画眉说:“娘你打算把我嫁到哪里去呢?”“那颜镇最好的人家呗!”“我才不嫁在那颜镇呢!我想嫁到南方去,有海的南方……我的男人要身强体壮,像我爹一样是个跑梁的好手……”画眉忘记了数钱,自顾想象着心里的南方。这一晚,画眉终究是没能数完香袋里的硬币,一直到数日后她突然患了脑炎,再也不知道自己香袋里到底攒了多少钱。
其实爷爷是不怎么喜欢画眉的,他嫌这孩子太世故,时时刻刻都在努力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大人。所以当画眉突发脑炎时他并没太重视,以至于延误了病情。这让爷爷多年后再想起画眉时,总能感到丝丝缕缕的痛悔。好在画眉最终嫁去了南方……
“我们去南方看望画眉吧!”有一天爷爷跟奶奶说。不过这时候已是来年的春天了,院里那丛樱桃树盛开着繁茂的粉色碎花,外面飞来的野蜂粗鲁地把它們弹落。奶奶正握了一把羽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散落的碎花掸入手掌心。奶奶把收集的碎樱花洗净晒干保存到一只精致的盛九美斋棋子烧饼的铁皮盒子里。烧饼是佳生上大一那年从城里带给爷爷的,爷爷享用了烧饼,奶奶没舍得扔盒子。奶奶忘了听谁说过干樱花泡水喝能治疗腰腿疼。奶奶打算用这个民间偏方治好爷爷的腰疼病。听爷爷这样说,奶奶才晓得了天不亮他便起床鼓捣那辆电动三轮的缘故。整个早晨爷爷都不声不响地忙着给电三轮充电打气。奶奶瞅着那窄小的车厢,见爷爷早在里面放了奶奶平时常坐的马扎,还有一床薄被和两把雨伞,着实是出远门的装备。奶奶说:“画眉的南方离那颜镇有二百多里,你这把老骨头能骑到南方去吗?”爷爷不屑地说:“哪有那么远的路,佳生早帮我用什么地图查过,准确的距离是一百八十五里。”奶奶说:“你还记得路啊?”爷爷说:“那能忘吗?”爷爷催奶奶上车,奶奶却说要换件衣服再走。奶奶在屋里没换衣服,就那样呆坐了一会儿。奶奶还是觉得路太远,八十多岁的爷爷身体受不了,就冲着外面的爷爷说:“我不去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爷爷便有些气恼地说:“你那两眼是鱼尿脬吗,没看见我备了雨伞?”奶奶晓得说服不了爷爷,只好上了爷爷的三轮车。
爷爷的三轮车在土路上行驶了很长一段路,他们谁也没有搭理谁。这条土路显然是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古老的车辙被密匝匝的稗草和苍耳秧覆盖。在爷爷的记忆里,这条土路从前比现在要宽敞得多,两辆碰头车可以毫不费劲地错过去。路两旁是干涸的泄水沟,沟的另一侧是浩瀚无际的庄稼地。这条土路就像是一条随风飘荡的布带子,将无数个村庄连接了起来。那些村庄,爷爷是能够说出几个名字的:安西、铁匠庄、裴村、水东……这些村庄,爷爷跑梁时曾多次来过。土路在水东村向南拐了个直角弯,湾腹里那个村子叫曾家湾。过了曾家湾土路就变成了沿海路,沿海路向南深入一片湿地,村落渐少。越往湿地深处走,咸腥的海蛎子味越浓,离海越近。走过漫长的沿海路,一个名叫南堡的村庄为这条布带子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结,这个结就是画眉的南方。
多年前的那个夜里,爷爷和奶奶搭乘男方娶亲的马车,送画眉去南堡成亲。爷爷和车把式分别坐在前面的车耳板上,奶奶抱着画眉坐在促狭的车厢里,男方父母坐在后面的车耳板上。一行人沉默着穿行于哀伤而又诡異的夜幕中。按照习俗,他们必须在鸡叫三遍之前赶到男方家。马蹄踏在土路上的声响压抑且幽怨。起初,车把式还愿意找些闲话打破这沉寂的旅程。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健壮的身体裹在一袭翻毛羊皮大氅里。他问爷爷:“抽烟吗?”爷爷说:“抽。”他便哆嗦着卷了一支递给爷爷,然后又卷一支叼到自己嘴上。“你女儿多大?”爷爷说:“十六。”“多大死的?”爷爷说:“十四。”“咋死的?”爷爷说:“脑炎。”“唉!可惜了,如花的年纪啊!”坐在车厢里的奶奶又哭起来。一路上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哭。她怀里紧紧搂抱着一只布袋,布袋里装着画眉的骨头和衣服。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他们挖开画眉的坟墓时,借着马灯的光,她分明看到画眉的尸体还没有彻底烂掉,一缕一缕的腐肉散发着恶臭。她分明听到爷爷呕了一声。她愤怒地将他推到一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画眉并不粗大的骨头装进袋子。这孩子真是太孱弱了,放进袋子才这样一小堆儿!她想了想,又把画眉的衣服塞进袋子。那是她熬了大半夜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唯一的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小小的寿衣啊!
奶奶一路上都把自己干瘪的乳房紧贴着布袋,仿佛孱弱的画眉正在贪婪地吮吸着她的乳汁。这孩子运气不济,生在了家里最困难的时期,打小就没吃过一顿饱奶。画眉对奶水的渴望不啻对攒钱的渴望。奶奶生了大树以后,乳汁充沛,大树总能饱餐一顿。奶奶曾见过画眉伸出舌头舔舐遗留在大树嘴角的乳汁。
在这沉寂哀伤的旅途中,奶奶想起了无数关于画眉的事。画眉七岁时就已经晓得向奶奶要时兴穿戴了。有一段日子,她磨着奶奶给她买一件连衣裙和一双高跟鞋。她抖着一张画纸跟奶奶说:“娘你看看人家龚雪穿连衣裙配高跟鞋的样子有多靓!”小小年纪居然晓得画纸上那个高挑风雅的女人名叫龚雪。奶奶说:“你挂在墙上的香袋里不是攒了不少钱吗?你自己去买。”奶奶是顺口说的,不料那以后画眉竟时刻警惕地留意着奶奶和墙上的香袋。忽然有一天,墙上的香袋不见了,她把它藏在了某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隐秘地方……
画眉发病的那天上午,她带着大树跑到村口,他们站在村口炙热的阳光里等待父亲外出回来。爷爷出门前许诺,回来给画眉和大树每人五毛钱。在画眉的香袋里,五毛钱是少见的大面额钞票。这对她是一个很大的诱惑,直到突然发病,她还念念不忘爹许诺的五毛钱。“娘你快看,风里有五毛钱,在树梢儿上……在高粱尖上……又落到地上了……”奶奶顺着她的指尖上看下看,哪里有五毛钱呢,连片树叶都没有!后来画眉躺在奶奶怀里,还努力地冲奶奶讨好地笑着,央求奶奶去村口看看爹回来没有。但她终究没能等到父亲回来兑现承诺。奶奶意识到画眉的突然反常是不好的征兆,忙请人去唤爷爷。
那天,爷爷去水东为起新房的人家跑梁。他像往常一样吃了主家准备的烧酒和点心,然后在上午十点(主家请风水师看好的时辰)准时唱起吉祥的歌谣,从房梁的一端跑向另一端。顺利跑完整根梁,主家会高兴地送给跑梁者一份还算丰厚的奖励(一般等同于普通木工两天的工资);倘若中途掉下梁去,主家便会以为不吉利,不宜动土木之工,而另择动工的时辰和跑梁的木匠。遭遇跑梁不顺的主家心里别扭,跑梁的人不光拿不到一分工钱,还有被主家责骂的风险。
那天,爷爷居然没能顺利地跑完整根梁,他在中途掉了下去。主家脸色自然极难看。那是爷爷几十年的跑梁生涯中仅有的一次失误。他臊得无地自容,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奶奶请的人就是这时候赶到的。爷爷还是坚持着不起来,他觉得即使画眉有个小病小灾,与他几十年跑梁跑出来的颜面相比还是轻得多。因此,整个下午他都赖在地上不起。任谁都明白他是等主家过来劝他,给他个台阶下。后来主家居然真就来了,表示不怪他,劝他起来回家。这时天就要黑了,他若再不起来回家,主家担心要在工地陪他过夜。
爷爷万没料到他进家第一眼看到的是画眉的尸体。她停放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看上去比活着时还要瘦小。最初的几秒里,爷爷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但女人呼天抢地的哀号撕碎了他以为的梦境。画眉死了。她真的死了。人们从柴房的旧箱笼底下找到画眉藏匿的香袋,里面装着画眉几年来一分一毛攒下的十八元钱。爷爷用这十八元钱买来一根杨木檩,一锯一锯锯成寸厚的板材,亲手打造了一口小棺材盛殓画眉……
爷爷觉得车把式在发抖,因为他看见他抽烟时总是不能把烟屁股稳妥地塞进嘴里。一路上车把式不停地抽烟,烟火的一明一暗中,爷爷能看清他紧张的面貌和眼神。海蛎子味越来越浓,夜风也越来越刺骨。上沿海路了吧?爷爷想。看上去天亮之前他们能够按计划顺利到达那个叫南堡的村庄了。爷爷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依稀听到了模糊而遥远的哭泣声,那哀怨的哭声远远地随车而行。爷爷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过去偶尔有过这种情况。使劲揉揉耳朵,才辨清这真实的低泣来自车厢里的女人。爷爷恼怒地冲奶奶吼了一声:“你消停点不好吗?”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与奶奶的哭声同时戛然而止的还有行进中的马车。任车把式的鞭梢在夜空中呼啸驱赶,车辕里的马仍是双耳竖立,四蹄跐住路面纹丝不动。凝滞了一会儿,大家看见车把式下了车,走到马的前面,对着空荡荡的路面作了一个深揖,反复念叨:“姑娘上车吧,咱们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南堡你婆家呢,时间不富裕啦……”马车复又行进时,爷爷忽地号啕大哭。他终于哭了。男人撕裂喉咙的哭声湿涩苍凉,跌在黑暗的土路上,被马蹄踏成碎屑。
“画眉听话,我们就要到南方了。南方有海啊,有吃不完的鱼虾啊……闺女走啊……”
爷爷和奶奶的三轮车行驶到曾家湾时,他们决定去村里给电三轮续充半小时电,这样,在进入沿海路之前就有足够的电量了。爷爷驾着电三轮进村左拐右拐,又三番五次地掉头看路,似乎对曾家湾的街道既熟悉又不熟悉。好在最后他终于在一户人家院门前停住车。这家院门是开着的,说明主人在家。爷爷下车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高声喊着“杨翠花”,可能“杨翠花”就是这家主人的名字。奶奶下了车,却不好意思贸然进门,站在外面听院里的动静。她听见爷爷鞋底擦着地皮在院里走动,又听见有人应声。那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哪个呀?”爷爷说:“我,张木匠。当年你们家在这里起新房时我给你家跑过梁嘛!”“好像有这么回事,你是那个张木匠吗?不敢认了,老太多啦!”爷爷说:“你记不起张木匠,总该记得画眉吧?”“画眉?画眉是哪个呀?我不记得了。”爷爷说:“画眉是我闺女呀,十四岁死了,你帮她找了一个南堡的男人,那男人死了不到一年,你撮合了他們的阴婚嘛!”“是吗?我不记得了。我这辈子撮合过不少阴婚阳婚,有的记得,有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啦!”
奶奶在外面身子猛地一抖,探头望向院里。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老女人就是当年的媒婆杨翠花!当年,为撮合画眉这桩阴婚,杨翠花几次三番来到那颜镇,但她始终无法说服奶奶,因为奶奶知道南堡那个死了的男人有五十岁了,她怎么能让十四岁的画眉和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成婚呢?杨翠花说不动奶奶,却说动了爷爷。奶奶猜想让爷爷松口的原因不是男方丰厚的聘礼,杨翠花和爷爷私底下肯定另有交易。
男方接走画眉的那晚,奶奶哭到无法站立。可她最终也没能哭得爷爷改口,反倒被爷爷逼迫着收下聘礼,亲自抱着闺女的尸骨送到了南方。这是奶奶一生都无法忘掉的耻辱!她恨这个叫杨翠花的媒婆,她就是在奶奶心里野蛮生长的一丛毒荆子,时刻扎疼奶奶,让奶奶流血……
“老张你给我出来!”
奶奶歇斯底里的咆哮让院里的爷爷和杨翠花同时哆嗦了一下。
后来,奶奶在给佳生描述这件事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你爷爷二话没说,乖乖地上车拉着我离开了曾家湾。这是你爷爷这辈子最听话的一次!”佳生问:“后来你们给三轮车充电了吗?”奶奶说:“充了,在另一个村庄充的,那个村庄里也有你爷爷当年跑过梁的主家。那家人真好,不光记得你爷爷跑梁的事,还给我们煮了鸡蛋和饺子。”
奶奶和爷爷给他们的三轮车充足电之后,一路向南进发。爷爷吃饱喝足,稳稳地驾着三轮车上了沿海路。上沿海路之前,奶奶买了些纸钱。画眉那么喜欢钱,收到这些钱她一定会高兴的。出门之前,奶奶还特意把挂在墙上的香袋拿了过来,她打算把香袋和纸钱一起烧到画眉坟前。这么多年了,画眉的坟茔肯定被海风刮矮了,一定长满了野苜蓿和毒荆子。奶奶记得画眉的坟茔安置在一片荒芜的滩涂上,四周白花花的满是碱渍。画眉的死男人和画眉葬在一处。奶奶想顺便也给那死男人烧些纸钱,他比画眉年长那么多岁,让他多照顾画眉。
海蛎子味呛得爷爷呕了几声。这让奶奶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夜里挖开画眉坟墓时,爷爷那耻辱的呕声。奶奶坐在三轮车厢里狠狠剜了爷爷几眼:“德行!”爷爷不吭声。事实上爷爷在回想年轻时的杨翠花。那时的杨翠花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和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她通常会将头发编成一条齐腰长的粗辫子,像马尾一样欢快地在背后甩来甩去。她时常出现在那颜镇的某条街巷,碰见她的人都跟她热情地打招呼,她走过去后还要目送她走出老远。她的爱好是给年轻男女保媒牵线,做的是大善之事,因此她几乎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人物。那时候你随便问一个成年人县长叫什么名字,十有八九不晓得,倘若你问杨翠花何许人,却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爷爷跑梁去过那么多村庄,见识过那么多人,一提起杨翠花,都说熟得很,更有甚者瞪起眼鼓吹自己曾拉过她的手,摸过她的乳房。那时候爷爷总是在想摸下杨翠花的乳房会是什么感觉。
爷爷记得那是画眉死后两年的初春,杨翠花来那颜镇找奶奶,说为画眉配个阴婚,只是男方年龄比画眉大些,不过男方家境好,愿意出两千块钱聘礼。在当时,两千块钱能起三间崭新的“北京平”。但奶奶不为所动。那次杨翠花失望而归。但她还没彻底死心,后来又来过几次,聘礼从两千涨到四千,仍不能让奶奶松口,这事才暂时搁置了起来。那年秋后,杨翠花家起新屋,请爷爷去跑梁。爷爷去了一天,回来就答应了给画眉配阴婚的事,所以奶奶怀疑爷爷和杨翠花私下另有交易。其实奶奶猜得不错,爷爷趁着给杨翠花家跑梁的机会,如愿以偿地摸了杨翠花的乳房。
爷爷没想到的是自己一时的放浪之举,给自己带来了一生都难以释怀的歉疚。而奶奶动不动就把画眉生前死后所有的不幸都翻出来归咎于爷爷的不负责任。他们吵来吵去,吵得日子糟乱不堪。过去爷爷还能借跑梁暂躲一时,但嫁过画眉之后,在水东失误坠梁摔伤的腿时时疼痛,不得已放弃了跑梁的营生。这便堵死了唯一可以出去躲气的路。后来他在河坝上开了一个菜园,在菜园的边上搭起一间木屋,再和奶奶吵架时,他就住到菜园去。夜里他躺在木屋里透过木板缝隙看满天星斗,猜想哪一颗是画眉,哪一颗又是他自己。每有流星划过,他便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他想那溜走的星星可能是画眉,也可能是他自己。
长时间驾驶三轮车的爷爷觉得伤腿隐隐疼起来,他决定停车歇一会儿再走。他和奶奶在路边坐下来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夜里马车突然驻足不前的一幕。那段路会不会就是眼前这段路?
奶奶问爷爷。爷爷说:“当时黑灯瞎火的谁能看清?不过马车重新走起来时间不长就到了南堡——果真是这段路的话,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啦!”
他们重新上路时爷爷放慢了车速,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了唠嗑的想法。
奶奶说:“你还记得那个车把式吗?”
爷爷说:“当然记得。他是个热情的人,画眉和她男人下葬时,他一直举着马灯帮人们照亮。”
奶奶说:“他还是个心软的人。我看见他一直悲伤地哭,一个大男人啊,眼泪像女人那么多。”
爷爷说:“这次我们应该找他坐会儿,唠唠家常。”
奶奶说:“我们还应该送他点礼物。”
爷爷说:“可我们送他什么礼物好呢?”
奶奶说:“我们找个商店给他买一副手套吧,那种带毛的皮手套。他是个车把式,冬天赶马车冻手。”
爷爷说:“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我估计他早不赶马车了。现在他少说也八十岁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奶奶说:“好人都长寿。”
爷爷说:“不对,坏人也有长寿的。”
奶奶说:“也不对。应该说好人也有命短的,比如画眉……”
佳生是在爷爷去世以后才听奶奶讲起他们那次沮丧的旅行的。奶奶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找到画眉的坟茔,甚至连那片滩涂也不识得了。昔日碱渍弥漫的滩涂盖满了高楼大厦、工厂、桥梁,还有数不清的门头房,他们记忆里画眉的南方一点痕迹都没给他们留下。
爷爷和奶奶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不知所措。奶奶急哭了,爷爷也焦躁地挠头。他们问过不下十几个当地人,没人能够说清画眉的坟茔被压在了哪一幢楼房下面,也没人记得几十年前那个哀伤的故事。所有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打量爷爷和奶奶,仿佛他们是来自另一个朝代的古人,只为来印证一个并未流传下来的传说。后来,爷爷和奶奶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当年的车把式。他已经是个八九十岁的老者,但爷爷奶奶能够根据他面目中的某些特征确定他就是当年的车把式。车把式面对两个陌生的造访者,始终保持着乐呵呵的热情态度,因此,他们的谈话显得非常轻松。
爷爷说:“我是画眉的爹。”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当年你赶着马车把画眉从那颜镇接到南堡来。”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我们在那天夜里把画眉和她男人一起埋在村外的一片滩涂里了。”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整个下葬的过程你一直举着一盏马灯给大家照亮,你一直掉眼泪。”
车把式说:“嗯。”
爷爷说:“这些你还都记得?”
車把式说:“我不记得。”
他们的谈话一下子陷入僵局。后来奶奶把爷爷推到一边,自己站到了车把式对面。
奶奶说:“那夜我坐在你的马车上,怀里抱着画眉的骨头一直哭,一直哭。”
车把式说:“是。”
奶奶说:“你的马车在沿海路上被画眉的魂灵挡了道,你跳下车给画眉的魂灵鞠躬作揖,说姑娘上车走吧,天亮前要赶回南堡。”
车把式说:“是。”
奶奶说:“其实你是个胆小的人,你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抽烟,一根接一根。你认为抽烟可以壮胆。”
车把式说:“是。”
奶奶说:“这些你都能想起来?”
车把式说:“我想不起来了。”
爷爷和奶奶不得不沮丧地结束了和车把式的谈话。离开之前,奶奶将一副新皮手套赠给车把式。车把式看了看就丢到地上,对奶奶说:“你送我一只猪手吧,老汤酱过的猪手……”
爷爷从画眉的南方回来后就病倒了,奶奶知道爷爷是急火攻心,加上旅途劳顿和过度哀伤所致。不几日,爷爷便去世了。爷爷在世最后那一夜,固执地要求大树把他弄回河坝上的木屋,并拒绝奶奶、佳生等亲人留在木屋里。那一夜繁星满天,一直守在木屋外面的佳生在后半夜看到有无数流星划过天空。
第二天电视和报纸都在报道同一则新闻:
今日凌晨3:40,我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可以肉眼看到流星雨大暴发的壮观场面,极大时天顶流量(ZHR)为10,平均每三分钟就能看到一颗。据专家介绍,此次流星雨主要来自塔特尔彗星在1466年和1533年两次回归时所抛出的尘埃团。
塔特尔彗星上次出现在近日点是33年以前。
过了爷爷的“三七”,奶奶在某个夜里像只笨拙的大鸟一样匍匐着爬上河坝。她想体验一下独自睡在木屋的感觉,也想探究一下爷爷在木屋究竟能看到什么。
当代小说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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