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蒋在从未觉得外公外婆已经去世那么久了。他只记得儿子死在一片青色的人工湖里,湖心有座无名的沙洲,草木葱茏,缺乏打理,一只小木船搁浅在泥沙上,上面落满了去年秋天的枯叶。
公园里划船的人不多,船头推开的水波像柏油路上破碎的啤酒瓶般扎眼。湖边的芦苇荡里穿梭着各式各样的蜻蜓,有蓝白相间的“小鬼儿”,有通体碧绿的“大蜓”,还有尾巴上缀着团扇的“金钱豹”。
晨晨都很想要,可蒋在手中的扫网断过几次,杆柄太短,这使他只能抓住一些豆娘,蓝的、绿的,花的……一只只装进晨晨怀中的塑料瓶里。他骗儿子说,这些酷似蜻蜓的小飞虫是大蜻蜓们的宝宝。
“带回家慢慢养,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晨晨点点头,说:“要养上一百年,养成飞机那么大。”眼睛却很诚实,盯上了一只落在苇秆上的“小鬼儿”,离岸边不远。
蒋在不想让儿子失望,他决心再赌一次,屏息凝神,偷偷摸过去。
可那玩意儿太鬼道,远远地就飞了,围着一根枯黄的苇秆画十字,偏不落下来,绕得人心烦。
蒋在憋着火,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近前,猫下腰,伸直手臂试了试,扫网的边缘刚好能够到苇秆。他回头望了一眼儿子,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则又往前挪了挪,蹲在岸边缓坡的淤泥里,左手抓牢一把柳枝,侧着肩膀,尽可能地探出右臂,好让扫网的网心够上那根苇秆。他把网口朝上,一动不动地等着。
“小鬼儿”反复试探,慢慢熟悉了蒋在和他的网,将他们视为垂柳的一部分,才终于落稳在苇尖上。
那一刻,蒋在十分佩服自己的耐心,这是他跟妻子打离婚官司时磨出来的本事。蒋在知道,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就一次。
可惜,还是失败了。即便离得那样近,挥网的速度又那样快,他几乎扫中了“小鬼儿”的翅膀,而它也明显歪了一下,却还是飞走了。它就像一支响箭,射向湖心的沙洲,惊动了在岸边徘徊的所有蜻蜓。
蒋在缓缓地站起身,双腿麻得几乎不听使唤,这才注意到双脚都嵌进淤泥里了。他只好扶着柳树把脚拔出来,满怀歉意地望向儿子,本想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可晨晨已经不在那儿了。
湖面很平静,微风拂来,水面也只是轻轻地蹙蹙眉,紧接着舒展开,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划船的人还在划船。几只绿头鸭远远地凫过来,可能是整个事件唯一的目击者。如果不是那个正渐渐漂向湖心的装满豆娘的塑料瓶,蒋在或许不会意识到儿子已经溺水。他大声呼喊着蒋晨的名字,大喊着“救命”,疯了似的冲下去,拼命朝那只承载着生命的塑料瓶扑腾,越扑腾越下沉,原来自己并不会游泳。
正午的阳光像盐一样洒下来,刺着他的双眼,四周白花花一片,他感到湖水发黏发烫,像老鼠般钻进他的身体。
几条游船终于朝他驶来,但他拒绝了那些陌生的手。他告诉他们,他要的是他们和他一样下到水里,帮他找儿子,找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抚养权的儿子。晨晨在他抓蜻蜓时落水了,这不是梦。在湖里扑腾得最激烈时,他回头看见儿子竟然静静地站在岸边望着他,好像这不过是场恶作剧。他瞪大了眼,想朝岸边游去,头却被激起的水花不停地吞噬,离岸也越来越远,更糟的是儿子又不见了。多亏一只船桨及时地伸了过来,将他一点点往船边拉。蒋在总算缓了口气,却在即将被拉上船的一刹那,拽住那个朝他伸出援手的小伙子,试图把人家也拖下来。这使他挨了一脚。船上的姑娘尖叫着报了警。蒋在再次坠入水中。
当救生员终于将他拉向岸边时,四周非常嘈杂,雾气沼沼的,围满了朦胧的人影。公园管理员正对着喇叭叫喊,一边疏散看热闹的人群,一边抱怨岸边明明立了警示牌并拉有警戒线却还有人冒险。
蒋在吐出几口绿水,他不能很好地抱住救生员的肩膀,因为手里还紧握着那只嗡嗡响的塑料瓶。有人从岸上抛下绳索,救生员把它一圈一圈地缠到蒋在身上,像在捆一枚嘉兴肉粽,箍紧时,其中一段勒住了瓶口。救生员随手一捋,瓶盖就开了,轻轻地落在水面上。五颜六色的豆娘胜利大逃亡,有的飞向岸边,有的竟落到蒋在湿漉漉的脑袋上,仿佛他是座移动的岛屿。快被拉上岸时,他清楚地看见儿子就站在湖心的沙洲上,躲在层叠的灌木丛后痴痴地望着他,却转眼就不见了。
有时,他奇怪自己怎么还能活着,单是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让他受不了了。坦白说,他以前想过自杀,可自从和妻子离婚后,他就以为自己再也用不着这么想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人生总算可以重新开始,可到头来……
“如果,晨晨还活着就好了。”他举着手机说,搞得电话那头的人还以为自己打错了。不过现在,他总算知道了自己活着就是为了那些曾经爱他,并将永远爱着他的早已死去的亲人。否则,他们的安息之所就会被视为“无主之墓”,墓地的管理者会把他们的骨灰盒从墓碑下挖出来,从他们长眠了整整二十年的墓室里刨出来,与那些同样未缴纳管理费的骨灰盒集中堆放在一起,然后让保安推倒并砸烂他们的墓碑。当然,也可能只是打磨掉碑上的名字、生卒年等能夠识别身份的关键信息,再把空出来的墓室重新打扫、装修一番,好卖给下一家。
至于他们的骨灰——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物质,将会被墓地的管理者处置。比如,像处理过期面粉一样,把它们倒进垃圾桶;或是像施肥似的,把它们直接撒在墓园的花坛中。稍好一点的,大概会被深埋,当然,深埋的地点不设墓碑,也没有任何标记。
从此,他们就真的消失了,连灰都不剩。
放下电话,蒋在点开手机银行,查询自己的账户余额。
“谁打来的?”母亲问,“什么事啊?”
蒋在没回答。他好像忘了自己的手机银行密码,试了几次都不对。“晨晨第一次叫我爸爸,是在哪天?我记得你当时也在。应该就是夏天吧……”他问母亲。接着又试了一串数字。
母亲把一碗晾凉的绿豆汤端到蒋在面前,蒋在反倒躲了躲。“你每天总是想着同样的事,想上几万遍,人死也不能复生。”母亲说着把绿豆汤放回桌上,“再这样下去,你会疯掉的。你心疼你儿子,我也心疼我儿子啊。晨晨不会怪你,他爱你,他最后选择了你,他……”
母亲说着也落下泪来。蒋在知道,母亲对晨晨的感情只会比他更深,毕竟,晨晨是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
蒋在看了母亲一眼,故作轻松地说:“是外公外婆……他们的墓地到期了,工作人员打电话提醒续费的事。”
“到期了?”母亲惊诧地问道,转身揩了揩眼角,目光被缓缓转动的风扇切碎,又一点点重聚在窗台上,“这么快吗?都二十年了……”
2
玻璃缸里的豆娘全死了。
蒋在为它们精心模拟了湖边的生存环境,植被、土壤、温度、湿度等都是按照实验室标准打造的。此外,他还专门为小区里那些由老年人开辟的菜园义务捕捉蚜虫,纯手捕,不打药,抓活的。那些碎芝麻大小的虫子被他一只一只地装进随身携带的试管里。老人们对此颇感好奇,却高度赞誉,逢年过节,总会送他一些纯天然的萝卜和甘蓝。回到家,蒋在就把搜集到的肥美蚜虫移到缸里的十字花科植物上圈养,恭请豆娘们进食。
可它们还是死了,没有一只能长成大蜻蜓。这本是毋庸置疑的结果,但算命的老头儿说,不一定。
儿子生前,蒋在答应过他会将豆娘养成大蜻蜓。在晨晨的世界里,豆娘就是蜻蜓宝宝,早晚都会长成大蜻蜓。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刻,都对此深信不疑。
“要知道,很多事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只要你能把豆娘养成蜻蜓那么大,哪怕只有一只,你儿子也能……”算命的老头说着,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捋起了胡子。
“能怎样?”蒋在问。
老头儿吞吞吐吐,神色恍惚,指尖微颤。蒋在塞给他一张红票子。钱刚给出,戴着红袖章的公园管理员就追了过来。老头儿拿起小马扎一瘸一拐地跑了,只留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那段时间,蒋在经常待在公园里。运气好的话,能在湖心的沙洲上看见儿子,虽然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聊以自慰。后来,又添了去公园捕捉豆娘的任务,他每捉到一只,从芦苇荡里抬起头时,沙洲上的儿子的身影便会清晰一点。
他知道这是幻觉,但那又如何?
救生员把晨晨捞上来时,他还穿着印有奥特曼的短袖T恤和亚麻布料的阔腿裤,看上去好好的,皮肤比之前白皙,小脸蛋肥嘟嘟的,小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从容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120的大夫扒开晨晨的嘴巴,从里面抠出许多泥沙和褐绿色的水草,随即拼命按压晨晨的胸腔。湖水从他的鼻孔和嘴巴涌出的刹那间,蒋在甚至笑出了声,以为儿子没事了。可大夫的手刚抬起来,晨晨的头就歪了下去,人工呼吸都没用。大夫把他翻过来调过去地摆弄了半天,就像在和一个绵软的旧布娃娃过家家。最后,大夫第N次翻开晨晨的眼皮,又合上,瞥了蒋在一眼,慢腾腾地把孩子抬上了救护车。
沙洲上的儿子从不对他笑,只是偷偷地看着他。儿子还穿着溺水时的那身衣服,衣服看起来宽松了很多。“儿子瘦了。”蒋在上次跟那个算命的老头儿提过这事。老头儿皱了皱眉,问他:“近期有没有梦见过孩子?”蒋在摇头。的确,自从儿子去世后,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儿子。
老头儿的话提醒了蒋在,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经常能梦见外公外婆,每次在梦中,他都是站在战备楼一楼的窗根儿底下,有时从外面往屋里看,有时是从屋里往窗外看。窗台上外婆侍弄的那盆吊兰永远青翠欲滴,永远开着白色的小花,永远能把夏日里酷烈的阳光晾凉。他喜欢战备楼,那是他的天堂,是外公外婆带大他的地方。他们去世后不久,这片60年代建成的筒子楼就被拆了。刚结婚的那会儿,他还带着妻子故地重游了一次。外婆家的窗根儿奄奄一息,几乎碎成一片废墟,盖着墨绿色的防尘网。
那次,他哭得很厉害,妻子心疼地给他抹着眼泪,亲吻他,拥抱他。那时,紫涵还很爱他。那时,她已经怀孕了。
“不是你儿子瘦了,那是令子的中阴之身。”算命的老头儿告诉蒋在,三界六道的众生一旦死亡都要经过中阴阶段。拿人类来讲,就是人死之后,到转世投胎之前的这段时期,共有七七四十九天。此时亡者的灵体就叫做“中阴”,其狀若童子,矮小枯干,却轻盈异常,光照而无影。“你想想这是不是跟你在沙洲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蒋在抬头看了眼湖心的沙洲,儿子一闪而过,宛若灵猫、飞鸟,徒留树影婆娑,果然不错。蒋在点了点头,老头儿却一脸严肃,从皱纹堆叠的额上挤出一粒汗珠,扁着嘴问:“令子往生多久了?”
“五年了。”蒋在说。
“五年!”老头儿惊诧,嘬着牙花子,反复揉搓大腿。他的右腿有点跛,坐在马扎上时故意向内收着,脚脖子往里拐,宛若无骨。“本来四十九天就该投胎,令子竟苦苦撑了五年。他出事前,你是不是对他说过什么,或是答应过他什么?”
蒋在用小镊子将死掉的豆娘从玻璃缸里取出来,一只只嵌在纱窗上,分开闭合的翅膀,比照大小,寻找更接近于蜻蜓的胜出者。
阳光照射下来,它们鲜艳的尸体呈现出金属般的质感和光泽,尤其是头部两侧的复眼,像极了一对对精致的小哑铃,近看是透明的,附着朦胧的色彩;又像数颗迷你星球,孕育着生命,丝毫也看不出死亡的黯淡。盯着那些优雅而神秘的眼睛,蒋在良久不动,偶尔能从中看到儿子落水时的画面。
后来,蒋在又在公园里碰见了那个算命的瘸老头儿,而且是在湖边,便连忙跑过去探问。谁知,老头儿见他过来掉头就跑,肩膀跑得忽高忽低。其实,蒋在并不迷信,作为自动化工程师的他崇尚科学。算卦纯属无法之法,类似于医学上说的“安慰剂效应”,他压根儿就不信什么“中阴”之说,只是喜欢刨根问底,尤其是在儿子死后。老头儿这一逃,反倒令他犹豫了,仿佛毕生所学被一把火全烧了。
果然是天机。
蒋在现在觉得,科学与天机并非二元对立,恰似理性与信仰并非不可调和。
在养殖豆娘的过程中,蒋在网购了一台制氧机器,用于提高玻璃缸中的含氧量。这个办法属科学一路。之前,他给儿子讲科普绘本时读到过,早在恐龙之前,地球上就有庞大的物种存在,它们就是生活在三亿年前石炭纪的巨型节肢动物,其中最独特的当属巨脉蜻蜓,翼展近75厘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大的飞虫。科学家们认为,蜻蜓之所以能长到那么大,与远古地球大气中超高的含氧量有关。
蒋在把那些两三厘米长的豆娘從纱窗上取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差不多四厘米的靛青色豆娘。它很美,也很优雅,翅膀是巧克力色的,翅根是酒红色的,哑铃般的眼睛介于蓝绿之间,笼罩着一层颗粒感很强的雾气。蒋在又用钢尺将它重新测量了一遍,大概是三点八厘米。虽然,它的体长还不足普通绿蜻蜓的一半,但这无疑已是一项全新的纪录。
蒋在把“冠军”悉心收好,用标本图钉把它钉在卧室中专门开辟的展示墙上。那里还有一只三点七厘米的荧绿色豆娘,算是第二名。
蒋在定下的目标是八厘米,一只普通绿蜻蜓的长度。
能养到八厘米就算成功。虽然,他也不知道成功了又能怎样,但正是这个“不知道”让他踏实、笃定,这大概就是天机的妙处。
透过靛青色豆娘的眼睛,蒋在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算命老头儿逃跑时一瘸一拐的窘态。这只豆娘正是那天抓到的,它一定也看见了老头儿的狼狈相。这让蒋在想起了父亲,父亲的右腿比左腿短一点,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蒋在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了。几乎就在外公外婆离世后不久,母亲说:“你爸死了。”
可蒋在知道他并没有死,他只是选择了离开这个家。
从那时起,蒋在发誓将来要做个好父亲,永远陪伴在妻儿身边,不离不弃。
蒋在的哭声引来了母亲,她抱着儿子,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脊背,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母亲,自己没用,连外公外婆未来二十年的墓地管理费都交不起,户头上连两万块的存款都没有了。母亲笑着说:“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怕什么呢?咱们接他们回家。”
3
蒋在把外公外婆的骨灰盒请回家,是在太阳落山之后,整个过程,没有附加任何仪式,连鞭炮都没放一挂,伴随他的只有夏夜的蛙鸣。
他本想白天就去的,打电话预约时,墓园的工作人员说:“您还是晚上过来吧,来早了,不合规矩。”
蒋在不明白,所谓的规矩指的是什么,谁定的;他只知道,通往郊区的公交车每趟都要等很长时间。
当墓地的工作人员看见蒋在时,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人。言谈间,蒋在察觉到他们认为他根本不会来,但他还是来了,而且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举止奇葩或是沉默寡言的怪人——如此,他们反倒觉得合情合理。在蒋在用标准的普通话又重申了一遍来意后,一位看上去工作没多久的年轻姑娘劝蒋在别这么做。
她说:“就算到期不续费,现在也有很多新型环保的殡葬方式可以安置骨灰,价格不贵,有些基本是免费的,可向政府申请享受节地生态安葬补贴,真正实现零元殡葬,比如,公益花坛葬、树葬、海葬、壁葬等等。”姑娘说着,指了指身后系着一圈金丝带的像白花盆一样的东西,告诉蒋在:“这就是花坛葬会用到的可降解骨灰坛。没有烟熏火燎、哭哭啼啼的场景,一年后骨灰可全部降解化作泥土,安安静静地在花草树木的陪伴下,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生命源于自然,又回归自然。”
“就是说,不存在了,就像从未存在过?”蒋在痴痴地盯着那个“白花盆”。他的影子映在上面,像是虚焦或曝光过度的照片。
“也不能这么讲。”姑娘尴尬地笑了笑说,“其实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爱他们,就不能算不存在……”
“那要是,连爱他们的人也死了呢?”
姑娘的同事们苦笑着朝她递了个眼色,一副“我就说过吧”的表情。女孩儿抿着嘴,欲言又止。
“其实,每个活人都是一座移动的坟墓,心里埋着那些深爱着的却又偏偏死去的人。”蒋在痴痴地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只是不得不说。他猜到自己在夜幕深沉的墓园里突然来上这么一句,八成会吓坏在场的工作人员。果然,他们中好多人的脸都白了,好像蒋在比死人还要可怕。不过,那姑娘似乎并没有怕,她很受触动,仿佛还保留着一丝学生的稚气,怜悯地望着蒋在,温柔地问:“既然他们本就在你心里,又何必一定要接回家呢?”
蒋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感觉自己所持的理念与此刻的行为的确有些矛盾。
“你家里还有老人吗?”姑娘问。
“有,我妈。”蒋在说。
姑娘点了点头:“那样的话,你带回去怕是对老人家不好。我倒不是迷信什么阴气重之类的,其实是有科学依据的。你想想,有些东西不见还好,在心里想想,思念一下也就算了。要是天天都能见到,对老人的情绪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怪压抑的。时间久了,多半不利于老人的健康。你说呢?”姑娘说着,从抽屉里挑出一张单子递给蒋在,“这是新型殡葬补贴申请表,我可以帮你填,你看是不是……”
蒋在望着女孩,有些出神,直到姑娘把申请表推向他,他才反应过来,拿起表格看了看,又放下了,淡淡地说:“就是我妈要接的。”
骨灰盒用黑布裹着放进书包里,比他想象得要沉。他坐在公交车上,抱着外公外婆的骨灰盒。郊区的夜晚,路灯很少,似夜空中稀疏的星星,四周混沌一片,只有不断掠过的黑影,分不清是大型卡车还是庞大的树冠。车窗紧闭,车里开着空调,蒋在觉得有点冷。他静静地望着窗外,恍惚间,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那里不是夏天,而是永恒的冬夜。
蒋在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飘雪的清晨。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他和亲戚们跪在地上,望着一辆黑色的殡仪车从医院后门的太平间缓缓地开出来,车上缠着黑纱,一朵盛开的“黑牡丹”嵌在车前盖上,车头挂着白底黑字的“奠”字花圈。那“奠”字在蒋在的视线中黑白分明,庄严肃穆,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张牙舞爪地膨胀起来。
车终于停住了,高亢的吆喝声穿透了干冷的空气,在蒋在的耳畔结出尖尖的冰碴。大家磕头,哭泣,鞭炮随之炸响,红通通的炮皮子和黑黄的积雪混在一起,迎风飞溅,冰冷而萎缩的空间顿时就被豁开了一道口子,流出看不见的血。空气中翻涌着呛人的硫黄味,附近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起起落落,极度不安。
亲戚们在嘈杂的鞭炮声中,在彼此摇头晃脑的指挥下,乱哄哄地钻进了几辆顶着花圈的白色面包车里。蒋在刚坐进车里,就听见有人叫他。
“出来,你跟我坐那辆!”母親拍着车窗,声音和此刻的夏夜一样沉闷。
蒋在赶忙下车,跟母亲神秘兮兮地上了那辆黑色的殡仪车。他很激动,无处安放的目光迅速填满了每个角落。“外婆呢?”蒋在问。
母亲指了指脚下:“双层的。”
蒋在立时欠起屁股,紧跟着又坐了下去,但不是痛痛快快地坐了下去,而是一点一点地,虽然至多也不过几厘米的距离。
这种本能的恐惧,让蒋在郁闷良久。所以此刻,他更紧紧地抱住外公外婆的骨灰盒,好像在洗刷二十年前那片刻的恐惧带给他的耻辱。
曾经引以为傲的爱竟如此轻易地瘫软了,他的脚底板渗出冷汗。
“交给你个任务。”母亲说着,从座位底下掏出两个塑料袋摊在腿上。大的装满了菊花瓣,小的装满了硬币。硬币有两分、五分的,也有一毛、五毛的,花瓣则是黄白相间的菊花。
蒋在轻轻地摇开了车窗。机灵的雪花最先飘了进来,接着迟钝一点的雪花也飘了进来,最后才是沉默的风。在行驶的过程中,蒋在和母亲时刻提醒着飘在窗外的外婆的灵魂,让她跟随着自己的躯体,也跟随着蒋在的召唤。“外婆外婆,过桥了!”他撒下硬币和花瓣,“外婆外婆,过十字路口了!”。
因为车里开了暖风,司机已经连续几次提醒蒋在把车窗关上,但蒋在好像没听见。
一路上,冷风阵阵,汽车带着他远离了嘈杂的市区,开往一片陌生的天地。那里是郊区,是肃杀的殡仪馆、火葬场,是庄严的墓园和永恒的宁静,是外婆最终安眠的地方。
当时,没人料到,一年后的冬天,外公也来到了这里。同样的流程,不得不再走一遍。
蒋在抱紧了书包。
飘在空中的花瓣和滚在地上的硬币与雪花触碰时,发出奇特的窃窃私语声。道路两旁建筑稀疏,杂草丛生,有时车子会直接开过一片乱糟糟的干草地。盛夏时这里一定是野花烂漫,绿草如茵。有时,蒋在能看见几头牛羊,它们身后是被雪花迷惑的村庄,村庄忽远忽近。
那些不上学的孩子和看上去像乞丐的守村人,远远地跟在车后,拾起那些滚落在地上的硬币和花瓣,或揣进口袋,或攒到一定数量又抛向空中。孩子们随着蒋在的呼喊而呼喊,守村人则张着嘴巴傻笑,露出漆黑的牙根,吞入莹白的雪花。死者报之以无形的微笑,毫不嗔怪他们偷拿了自己的东西。外公外婆只要听见硬币落地的声响,看见花瓣纷飞的姿态,就足以辨别方向,更何况还有蒋在的呼喊。
快到墓园时,蒋在把头探出窗外,将手里仅剩的硬币和花瓣高高地抛入空中,吞咽着风雪,大喊道:“外婆外公,我们到了,到了!”
母亲早已等在公交站牌下,车刚停,她就迎了过来,帮蒋在卸下书包,反复摩挲着,泪流满面。司机困惑地看了蒋在一眼,重重地按上车门,却没急着开走,而是走到后车厢,紧紧地关上了那扇窗。
4
那晚,蒋在第一次梦见了儿子。或许这个梦是蒋在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在梦里,晨晨代替了蒋在,享受着蒋在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后来,在母亲记录柴米油盐的小本子上,蒋在写下了那段梦境:
我无法记起比这更早的世界,我所能记得的世界是这样开始的。
在那个冬日的清晨,我飞快地冲进外婆家,还没等脑瓜顶儿的雪融化,就哧溜一声钻进了外婆的被窝。“外婆外婆,外公来啦,别告诉他我在这!”
外婆趴在被窝里,不紧不慢地卷着老烟叶,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吧嗒吧嗒嘴,兀自念起一段歌谣。她的声音沙哑却特别温暖,就像一节正在缓缓燃烧的老树枝,任我依偎着烤火:“人老猫腰把头低,树老焦梢叶儿稀。倭瓜老了甜如蜜,葫芦老了吃不得……”
念罢,外婆扬起被烟油熏得焦黄的手指,压了压蒙住我脑袋的被角,用发光的手掌拍了拍我高高撅起的屁股。
我赶紧把屁股放平,胸口紧紧地贴在暖烘烘的褥子上。我不敢放松,就像只蓄势待发的青蛙,瞪大了眼睛观察着被窝里跳动的黑暗和被角处颤抖的光明。黑暗从未如此有趣、神秘和温暖,带着外婆身上那股浓烈的烟草味。外婆总是说:“这味道百毒不侵,连长虫、蜈蚣见了也得绕着走。”所以,我努力而缓慢地吸了两口,感觉自己更加耳聪目明。
淡绿色木门外传来了柔和而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歌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桃李环抱着秀丽的村庄,啊啊……”
我知道一定是外公哼着歌为我取来了鲜奶,我甚至闻见了奶香,但这多半只是心理作用,因为冬天的奶袋不同于其他季节,那是一块肥胖的冰坨子,要放在炉子上的小奶锅里慢慢地熬。熬到它融化了,冒泡了,表面皱起一层芳香而柔嫩的奶皮时,外婆就会用筷子高高地将奶皮挑起,轻轻地吹着气,缓缓地放进我迫不及待的嘴巴里。
香,真香……
冰凉的口水落在手背上,我的小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几声,这让我有些紧张。我感应到外公不断靠近的亲切气息,听见大门被他轻易地推开,门缝里的黄铜转子发出我熟悉的咯嗒声,清脆悦耳。
“老太婆,奶放桌上了。在在怎么还没来啊?我去迎迎他。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无论我在哪里放哨站岗,总是把你深情地……”
“快去快回,让我外孙子多穿点儿,别冻着了。”
那一刻,我捂住嘴巴在被窝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当我又听见门缝里那颗光滑的黄铜转子发出清脆的咯嗒声时,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撒欢似的披着被子跳起来,激动地大喊:“俺老孙在此!”
五行山在我的想象中崩塌,荷花金鱼图案的棉被仿佛铺天盖地的斗篷,绕在我的肩膀上飞扬,好不威风。突然,我感觉脑壳似乎顶到了什么。外公立时瞪大双眼,来不及将脚下的积雪蹭到墩布上,便抿着嘴,猫着腰,朝我飞奔而来。冷气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使他看上去就像在腾云驾雾,引得我拍手称快。外婆见状连忙把烟叼在嘴角,直起腰,扬起左手抱住我,右手则一把扶住被我撞歪的壁灯。
我瞥了眼壁灯水晶球似的灯罩,上面竟映出晨晨灿烂的笑脸……
蒋在就是这时被惊醒的,他顿了顿,又大笑不止,最后喜极而泣。窗外很黑,料想还不到四点。蒋在没有开灯,也没看手机,他不想看到任何发光的东西,因为那样,会削弱他对这个梦的记忆。
母亲闻声过来,问他怎么了。他说梦见外公外婆了,梦见自己这辈子最初的记忆了。在梦里,他只有三四岁,到外婆家时,外婆还没起,在被窝里抽烟。他向母亲求证是不是如此。母亲点点头,说那时正赶上他们居住的胡同拆迁,蒋在的身体又弱,就晚上了一年幼儿园。
“关键是,我还梦见了晨晨,他就藏在外婆的被窝里,跟外公躲猫猫。很开心,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话音未落,母亲就默默地离开了蒋在的房间。
不多时,蒋在闻见一股淡淡的香火味,缭绕的香烟在黑暗中沉沦,好似加在咖啡里的牛奶,柔和地旋转着。蒋在循着香烟来到客厅,借着月光,他看见母亲正站在供桌前,双掌合十,轻轻地抵着前额,嘴里念叨着什么。三粒猩红的香火头好似夜幕中的不明飞行物,幽幽地悬在香炉上方。贡品有一碟苹果、一盒八件点心和一只盛满饭菜的碗,一双细细的筷子横在上面,长度刚好能担住碗口。
神龛里之前供的是观音,那是晨晨去世后,母亲一直在拜的神仙。如今,已经换成了外公外婆的骨灰盒。母亲告诉蒋在,她提出要把二老的骨灰接回家的那一刻,福至心灵,观世音菩萨伏在她耳边亲口说自己该让位了。
正所谓“在家敬父母,何必远烧香”。所以,不算大不敬。
蒋在走过去,学着母亲的样子拜了拜。他想起梦醒后的笑,就又拜了拜。自从儿子去世后,他从未笑得那样开心。
“你外婆外公,在那边保佑着晨晨呢。”母亲满意地说,“看来咱们做对了,早就该接你外公外婆回家。谁愿意住在墓地里呢,那里太冷清了。活人每逢清明才去一次,烧点纸,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远远地将死人埋了,无非是活人的主意。其实,一切葬礼也都是为活人举行的。活人祈求死者保佑,祈求死人能远远地照应着。要照应,却还得远远地。呵,活人活得太自私了,寒了死人的心。”母亲说着,终于睁开了眼,“现在好了,外公外婆也给你捎信儿了。他们会在那边好好地照顾晨晨,小时候怎样爱你疼你,现在就怎样疼爱晨晨……”
蒋在再也忍不住了,一边磕头一边痛哭,哭声在黑夜中傳出很远,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小区里亮起了几盏灯,不知是否与此有关。他从未哭得这样舒服,这样甜蜜。他甚至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觉,有多痛苦,就有多幸福。
那一刻,蒋在想起自从儿子降生后,他常常感慨,子欲孝而亲不在,最疼他的外公外婆都没了,不然他们见到小四辈儿该有多开心。母亲常说外公外婆仁义,只栽树不乘凉,但有时也说他们没福气。
“现在好了,他们终于见面了,再也没有遗憾了。有外公外婆的照顾,晨晨在那边就不会孤独了……”蒋在说着,抹了抹眼泪。
在他心里,死亡的概念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阴阳两隔的痛苦分离,而是亲密无间的幸福欢聚。
“不如把晨晨也接回来吧。”母亲说着,双掌落回胸前,又缓缓地闭上了眼,虔诚地拜了拜,“这样,咱们一家就团聚了。”
5
蒋在前往墓园之前,先去了趟公园。他站在湖畔发呆,静静地望着湖面上的涟漪,时不时会抬头望望湖心的沙洲,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因为越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儿子越是会出现。可那天,他没看见儿子,也没看见那个跛脚的算命先生,心底便荡起一丝不安。他想要坐船过去,登上沙洲一探究竟,但犹豫了很久都不敢迈出步子。这倒不是因为幻觉,也不是因为沙洲上立着的那块“禁止靠岸”的牌子和四周拉起的一圈红黄相间的浮球;而是因为自从儿子出事后,他就开始怕水,连喝水都会感到不安,好像这世上所有的水都曾浸泡过晨晨的尸体,都酿成了那场悲剧。
有时,他痛恨自己的懦弱,偏要上船一试,便兴冲冲跑到租船的窗口前排队,每次快要排到的时候,却又默默离开。好像若是不走,自己就真的要疯了。
不过,他明白怕水是一种创伤后的心理障碍,是合理的应激反应;明白沙洲上的儿子不过是幻影,因过度思念所致;明白自己来公园的目的,以及那个虚妄却能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天机。他能理解这些,他没有疯,他有自知力。
他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抓走几只活蹦乱跳的豆娘,继续他的野心勃勃的试验。至于蜻蜓,他看都不想看一眼。他将其归为比蟑螂还要恶心万倍的“害人虫”,尤其是那些盘旋在芦苇丛中的蓝白相间的“小鬼儿”,更让他厌恶至极。他常把怒气撒在这种精灵般的飞虫身上,朝它们丢石子,吐口水。
有一次,他甚至带着一瓶杀虫剂来到公园,一口气喷死了湖边的许多蜻蜓。看着它们像蚊香广告中的蚊子似的从半空中坠落,手持扫网的孩子们被吓得大哭。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家长们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身后。
之前,他觉得自己被耍了,很不幸,如果不是那只该死的“小鬼儿”,他是绝不会离儿子那么远的。但那一刻,他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突然感到后怕,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儿子从未见过他做出此等荒诞而残忍的事,也从没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看他。
如果有的话,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瞥……蒋在无法继续想下去了。他下意识地扭头望了眼湖心的沙洲,恍惚间,看到一抹黑影转瞬即逝,不确定是“晨晨”,还是某种寄居在岛上的生物。这令他惊恐万分。也正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在公园里遇见了那个算命的瘸老头儿。
到达墓园时,已是正午。
蒋在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就是装外公外婆骨灰盒的那个。
清明已过,前来祭扫的人很少。蒋在每次给儿子扫墓都会选择儿子忌日那天,而不选择清明,为的就是跟前妻错开。
他只在清明时来过一次。那次,他穿着与自己平日里风格迥异的衣服,戴着帽子和墨镜,远远地跟着前妻,就像一个神出鬼没的私家侦探。墓园中人山人海,停车场也已经没了空余的车位,长长的车队从大门口一直排着过红绿灯,几乎占据了整条马路。人群可以掩护他,他感到安全,不过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保安也相应增加了不少,这使他不由得谨慎起来,立起了风衣的领子,好像自己真是一个通缉犯。这种心理颇为古怪,类似于一个无辜者在面对无上权威时的恐惧与自我怀疑,虽然他只是想知道儿子被埋在哪里了。
蒋在加快了脚步,随前妻来到了祭扫区。祭扫区的大门边立有两座铁笼,各养着一群孔雀,左边是蓝孔雀,右边是白孔雀。它们闲庭信步,却都不曾开屏,只是恹恹地啾鸣着,不时拍拍翅膀,傲视来往的人群。走过雕刻着二十四孝的石柱,绕过石柱尽头的花坛和松柏,右拐,便进入到“月区”。
蒋在挠了挠头,记得儿子就在“月区”,但具体是几排几号却记不住了。他有些自责。五年了,他来过不止一次,每次都下定决心要记住,却又偏偏忘记。就跟外公外婆的忌日一样,他把它们记在小本本上,背过无数次,却总不入脑子,仿佛在故意抗拒那串数字。这使他一度怀疑自己情感的纯洁性,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蒋在走得很慢,一排排查找,目光除了在一尊尊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间穿梭,还得时刻提防着周围的人,尤其是前妻。虽然,他很清楚清明已过,就算是清明,她也未必会来。
听说前妻已经怀孕,又生了个儿子。蒋在冷笑了几声,摇了摇头,觉得还是自己对晨晨的爱更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他为此而自豪,就像赢得了一枚勋章,勋章上雕着儿子的金质头像,用以表彰蒋在此生只有晨晨一个儿子,永远都只有晨晨一个儿子。
月区,九排,十一号。
看到兒子的墓碑时,蒋在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但心里不是滋味。晨晨的墓前没有花团锦簇,没有丰盈贡品,也没有燃尽的香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和从左邻右舍的墓碑前飘来的早已枯萎的菊花、碳化的元宝和冥币。前妻果然没来。蒋在冷笑了声,又发了会儿呆。他不希望晨晨知道真相,知道早已有另一个小弟弟取代了他在母亲心中的位置。
蒋在用混着泪水的毛巾擦净了浮土和蛛网,还用塑料花和香烛将墓碑装饰了一番。塑料的青葫芦与牡丹花从碑顶垂下,绕在碑前的一对石狮子上。蒋在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们摆正,好让左右两侧的花卉和果实一一对应。儿子生前玩积木,也总是喜欢把积木都拼得对称。
巧克力、面包、绿豆饼、西瓜、葡萄,还有母亲最拿手的腐乳烧肉,都是晨晨爱吃的。蒋在最后点燃了两支香烛,这才告诉儿子:“这次,爸爸之所以早来,是要接你回家的。”墓碑上晨晨的照片突然亮了,大概是头顶的云散了,阳光照射在墓碑上的缘故。盯着照片,蒋在第一次觉得儿子的笑容不那么刺眼。
墓园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提醒蒋在:“根据合同,五年前支付的公墓款中已经包含了为期二十年的管理费,如果一定要把蒋晨的骨灰迁走,钱是不退的。”小胡子说着,指了指合同上的附加条款——一排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
“不需要退。”蒋在说。
小胡子的额头向前探了下,好像坐在急刹的车子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捏着合同又仔细斟酌了一遍,上下打量着蒋在。
“麻烦你们把骨灰盒取出来,我今天就要带晨晨走。”蒋在说着,舔了舔嘴唇。小胡子起身给他接了杯水,蒋在接过纸杯又放到一旁。
“那……麻烦您给杨紫涵打个电话,合同是她签的。”小胡子说。
“她是我妻子,我说过的。不用这么麻烦……”
蒋在话音未落,小胡子就拿起了座机听筒,对着合同上的号码按了起来,边按边说:“我们打也行,简单确认一下,走流程……”
蒋在一把压下电话的挂断按键,低着头嗫嚅道:“前妻。”
小胡子眨了眨眼,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撂下电话,微笑着说:“那您还是跟她商量好了再来比较合适。不然,万一出了问题……”
蒋在瞥了小胡子一眼,转身离开了永安寝园的服务大厅。
“何必呢?死了还争。”
蒋在闻声站定,扭头瞪了一眼,身后却空无一人。大厅外的池塘边,一对低飞的蜻蜓正在交尾。
6
蒋在到家时,是下午三点。天正热,屋外的知了像是跟太阳较上了劲,吱吱地闹嚷撒泼。
母亲端过一碗加了糖的冰镇绿豆汤,轻轻放到桌上,什么都没问就走了。蒋在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径直回了卧室,仰面倒在床上,望着墙上靛青色的豆娘标本,这才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翻开书包,把去墓园前在公园里抓到的一罐豆娘掏出来。一共四只,有三只已经死了,身体蜷曲成虾状,只剩一只还在勉强挣扎,估计捱不过今晚。
它只有两厘米长,躯干是蓝黑条纹的,尾巴暗红,一动不动地伏在罐壁上,随着蒋在的移动而颤抖。水蓝色的眼睛深邃异常,宛若两眼湍急的漩涡,倾诉着星辰大海的悲伤。这让蒋在产生了轻微的溺水感。他知道豆娘这种昆虫就算是死了,眼睛里的光也不会马上褪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它捏了出来,放进客厅的玻璃缸里。
蒋在看见它稍微缓了缓,就飞到一株萝卜花上啃食一坨青翠的蚜虫。不知为何,这令他特别感动,竟喝光了绿豆汤,感觉舒服了些。
“在在。”
蒋在扭过头,以为是母亲在叫他,身后却一个人都没有。正当他以为是幻听时,那声音又来了。“在在,在在。”
这次,他听得格外清晰,不是母亲的声音,甚至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蒋在颤抖了几下,看见那只水蓝色眼睛的豆娘正歪着脑袋望着他,翕动着它的咀嚼式口器。
“在在,在在……”
蒋在眉头紧皱,把脸贴近缸壁。
“你怎么了?”母亲问,手里端着他喝完汤的空碗。
蒋在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沙发边坐下,痴痴地望着神龛。母亲刷碗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她向来不会把水龙头拧得很大,因为蒋在不喜欢流水的声音,但这次,水流声似乎有些刺耳。蒋在痛苦地堵住耳朵,直到母亲刷完了碗,才走到神龛前,给外公外婆上了一炷香。
“刚才我听见,听见外公外婆叫我的声音。”蒋在对母亲说。
“这没什么,我也常能听见他俩的声音,有时还能看见呢。”母亲若无其事地说着,取下供桌上的苹果递给蒋在,又给果盘换上外公生前最爱吃的西瓜,“就在昨天晚上。怕你害怕,没敢跟你说。”
蒋在不再望着神龛,而是望向窗帘上跟随树影跳来跳去的阳光,说:“我怕什么,外婆外公对我那么好。你看见他们在干吗?”
母亲抽出纸巾擦了擦手,也走到沙发上坐下:“没干什么,就是找我说说话,好像是想见见‘小四辈儿’。”
蒋在愣了一下,头皮发紧,整个人都凉了下去,仿佛被关进了一台大冰箱里。“可,可他们不是已经见到晨晨了吗……”
母亲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能拿出晨晨的照片给他们看。”母亲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窗外的知了声似乎消失了,阳光依旧跳着酷烈的战舞,宣示着自己的胜利。他明白,母亲多半跟他一样,也是出现了幻觉。自从孙子意外离世后,她就把放在客厅抽屉里的那本晨晨的相册拿回了自己的卧室。蒋在找她要过好几次,都被她拒绝了,说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想让他想太多。其实,她是不想让儿子过多地自责。可蒋在知道,母亲对晨晨的感情,正如外公外婆对他的感情一样难以割舍。
有好几次,蒋在起夜,走过母亲的房间时,从主卧的门缝里看见灯还亮着。翻动相册的声音伴着阵阵和缓的过堂风传入他的耳中。
接下来的日子,蒋在每天都回家很晚,有时晚到连母亲都睡着了。坐在漆黑而岑寂的屋子里,他能听到外公外婆的呼唤。他已经习惯了,并不害怕,反倒倍感温馨。他尝试着与他们对话,问了很多問题,希望他们能回答,而不只是叫自己的名字,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蒋在觉得,他们好像在故意回避自己的问题,但他们的呼唤中又分明带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与暗示,类似于某种谜语,不便言明。有时,他甚至会抚摸着外公外婆的骨灰盒,就像阿拉丁抚摸着他的神灯,期盼与母亲一样,能亲眼看见他们,就像不经意间在湖心的沙洲上看见儿子一样。那是一种更强烈的幻觉,抑或是另一种真实。
一个晚归的深夜,外公外婆终于出现了。那天,他又坐在从墓园返回市里的末班车上,凝望着漆黑的窗外。蒋在知道,那个烦人的司机正从后视镜中窥视着他,好像他时刻都准备着打开窗户,放走车内的冷气。进入市区的时候,窗外的景色渐渐明亮,车子在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右拐。蒋在注意到昨天还画着红圈写着“拆”字的胡同此刻已然沦为一片废墟。两个农民工正抡着大锤砸向仅存的几面外墙,其中一个像是闪了腰,丢下铁锤,扶着断壁残垣缓缓地坐在了横七竖八的砖头上。车子拐弯时,蒋在刚好能够俯视他的正脸。那人竟也配合地抬起了头,就在他那双浑浊的、被皱纹包裹的、溢满了警惕和沧桑的大眼睛里,蒋在似乎看见了外公外婆在窗根儿前徘徊的身影。
小时候,每次离开外婆家,他们都会站在窗根儿前,透过纱窗朝自己挥手。他走出很远很远,回过头,他们还站在那儿。
车子很快就拐过了那个弯,外公外婆在农民工困惑而无辜的瞳孔中渐行渐远。那一刻,蒋在就像一只树蛙,恨不能把手脚都贴在玻璃上,好让视线偏转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7
蒋在坐在车里,反复回忆那个不可思议的瞬间,就像在破解一段古老的密码。终于,他想起了婚后不久的那次故地重游。
夏日黄昏,蒋在带紫涵回到故乡,选择了小时候去战备楼最常走的那条路。穿过十字路口时,他对紫涵说,自己曾在这儿被一辆出租车撞飞过,如果不是命大,恐怕她现在就是别人的老婆了。紫涵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路上,蒋在很少说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来压抑自己的情感。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没什么变化,有些建筑还在,有些人也面熟,让他有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自己正大摇大摆地走去外婆家吃饭,就像过去一样。几乎每个经过他身边的老人都能成功地勾起他对外公外婆的回忆,甚至让他痛哭流涕。妻子心疼地给他抹眼泪,亲吻他,拥抱他,低声开导他。蒋在知道,很多事再也回不来了。
可理智并不能维持多久,就在下一秒,他拉着紫涵加快了脚步,并十分确信,外公外婆此刻一定正在战备楼里等着他们吃饭,尤其是在等待紫涵。“你是他们一直都很想见到的那个人。”蒋在突然转过脸对妻子说,温柔地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战备楼,紫涵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尴尬地朝蒋在笑了笑。那时,外公外婆居住的一楼虽然还在,但窗户却早被卸掉了,窗框里严丝合缝地垒满了砖头。一楼以上全被推倒,碎石瓦砾连成一片,上面盖着层层叠叠的防尘网和鼠灰色的油毡。这让外婆家的窗根儿看上去很像一列破旧的火车头,后面拖着一节节高低起伏的车厢,自东向西静静地行驶着,绵延至街角的尽头。
蒋在感觉自己正和外公外婆一起乘着这辆专列,满载着逝去的时光,穿过战备楼破碎的墙体,驶入无路之路,回到那个完整的世界。
所以,他每次梦见他们的地点都是战备楼。
那时,虽值盛夏,废墟却静得令人心悸,与周围灯红酒绿的KTV、嘈杂喧嚣的大排档对比鲜明,仿佛是两个时代、两种世界。
列车缓缓开动,汽笛声从外婆家早已被封死的烟道中轰隆隆地传出来。一群群在落日余晖中盘旋上升的疟蚊,把紫涵吓得胡乱挥手,拉着蒋在步步后退。
“咱们走吧。”紫涵皱着眉说。
蒋在却掏出手机,想拍下这段缓缓落幕的记忆。他偏执地认为,当这里被彻底夷为平地,当战备楼的名字被从路标中抹去,当崭新的高楼大厦从这里拔地而起的时候,他还能指着照片上的废墟,告诉他未来的孩子,这里曾有一栋名叫“战备楼”的建筑,你的父亲和他挚爱的亲人们曾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紫涵很不耐烦,可蒋在还是移动着脚步,变换着角度,不停地拍照。突然,紫涵用胳膊肘抵了抵他。蒋在这才注意到,窗根儿下有两个民工模样的青年,正微低着脑袋,收着下巴,愣生生地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他们一蹲一立,都光着膀子,裤腿高高地卷在小腿上,脚脖子上满是泥巴,脑袋随着蒋在的移动而偏转。站着的人手里杵着根铁锨;蹲着的人手里握着一条淡黄色的胶皮管,用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水正哗啦哗啦地冲洗泥迹斑斑的脸颊。他们的目光使蒋在很不自在,他本想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之前就住在这,这里曾是我的乐园。但眼前的废墟却令蒋在失去了勇气,反倒灰溜溜地离开了。后来,他在查看照片时才发现,那两个黝黑的青年几乎全部入镜,就在战备楼废墟一角的阴凉里莫名其妙地瞪着他这个外来者。
蒋在点开手机相册,想要再看看那些照片。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手机也早已不是原来那部了。
那天,他到家的时间比平时略早。母亲正在客厅里收看一部重播的知青题材电视剧。蒋在小时候也看过这部剧,但并不喜欢,因为剧里到处都是眼含热泪的人,每集都有人哭泣,仿佛在参加一场永不落幕的葬礼。蒋在回到自己的房间,连忙打开电脑,查看之前的手机备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那些照片。他把照片放到最大,试图从那两名农民工的瞳孔中找出外公外婆的影子,但他们的眼里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的影子都没有。
蒋在关掉电脑。客厅里传出熟悉的片尾曲,那是某种荡气回肠又苍凉悲壮的旋律。他起身来到客厅时,母亲正好关掉了电视。
“吃饭了吗?最近怎么这么晚回家?”母亲问。
蒋在摇了摇头,母亲便没再问什么。以前像这种情况,她一定会刨根问底。那时,蒋在和紫涵的婚姻出现了裂隙,一切正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那段日子,母亲察言观色,一有时间,就苦口婆心地劝解他和紫涵:“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但最后他们还是分了。
母亲从供桌上撤下一些贡品,其实就是当天的晚饭,给蒋在热好,端上桌。对此,蒋在并不忌讳。这是母亲的好意,这些饭菜已经不是简单的食品,而是“福根儿”了,吃了,外公外婆会保佑他。
“你最近又看见他们了吗?”蒋在狼吞虎咽,真有些饿了。
母亲不置可否,默默地走回卧室,出来时,手里捧着那本相册,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从中选了一张晨晨的照片,又望了望神龛里外公外婆留下的最后一张合影。她问蒋在能否把他们“P”在一起。
蒋在点了点头,扒光了碗里的饭。
8
月区,九排,十一号。
这次,蒋在记得很清楚。他躺在前后两排墓碑之间,望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弯银钩,似乎并不急于动手,蓦然间想起泊在沙洲边的那条木船已经许久不见了。
九点,脚步声准时响起,从不远处的“日区”传来。“日区”是这片永安寝园“日”“月”“星”“辰”四区之首,那里的墓碑材质最好,间距最宽,平时祭扫的人也最多。蒋在知道,那个独眼的老保安又发现了合口的下酒菜,半只烧鸡、一盘油焖大虾、一瓶五粮液,或是几根“中华”。
还好,他昨天巡视过“月区”,带走了几个苹果和一袋猪头肉,根据规律,今天应该不会再来。为保险起见,蒋在还是决定等他离开“日区”前往更远一点的“辰区”时再动手。
风穿过墓碑间的缝隙,尖叫着刺进黑夜,也刺进蒋在单薄的衣裤中,舔走他的热量。墓地里果然是没有夏天的,蒋在感慨道。他紧紧地抱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蜷缩起来,朝手心哈了口气,后悔没多穿件衣服。可又怕穿多了太显眼,再说,包里也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空间。
风渐渐小了,黑夜就像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
蒋在望着墓碑上晨晨的遗照。遗照在月光下反出白生生的光,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却感到温暖,就像等在幼儿园门口,接儿子放学。
再睁开眼时,蒋在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过去,看了眼手机,已经十一点了。四周一片岑寂,偶尔传来远方的犬吠。前些天,蒋在失眠严重,从没睡得像今天这样踏实。他伸了个懒腰,却越发觉得可疑,努力回想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脑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似乎很重要。近来,他常做夢,梦里总是乱糟糟的。有时,他只记得自己做了梦,却记不起梦的内容。那种感觉很痛苦,仿佛成了一个失忆的人,忘了自己是谁。
但这次,他没有了那种感觉。
蒋在定了定神,知道时机已到,便从包里掏出扁铲和撬棍。
风贴着地皮吹过来,被墓碑间的缝隙削尖了,又冷又急,扎得蒋在直哆嗦。他犹豫了,用脏兮兮的指甲反复刮擦着光滑的铲柄,发出老鼠磨牙的嚓嚓声。这让他想起了前妻有抠指甲的习惯。如果紫涵知道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反应呢?她一定会庆幸自己离开了他,并将他描述成一个愚蠢的疯子,一个幼稚的败类。恰似五年前,他虽然赢得了儿子的抚养权,却被前妻剥夺了举办晨晨葬礼的权利。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我。”紫涵抠着指甲说。蒋在面如金纸,转身离开。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那时,蒋在拒绝承认儿子已经死了,几乎每天都跑到公园,望着湖心的沙洲发呆。工作人员认出了他,以为他要轻生,派专人盯着,一度还惊动了公安局。直到母亲因为伤心过度病倒,他才把每天必去公园,减少为一周去两次。那时,他已经无法再胜任任何工作,单位领导委婉地劝退了他,还多发了他三个月的工资,算是仁至义尽。
后来,蒋在从朋友那里听闻,在儿子的葬礼上,紫涵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早知如此,还不如跟我。”
此刻,这句话就像恶毒的咒语在蒋在的耳畔响起。他曾想过,如果儿子真能活回来,跟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但现在,他摇了摇头,决心再次把儿子抢走。
蒋在把手心的冷汗往衣服上蹭了蹭,握紧扁铲,心一横,戳向棺盖与墓室间那层密封的玻璃胶。扁铲的锋刃反射着惨白的月光,黑暗中隐约传来金属与大理石板相互啮咬的声音,仿佛有一片长长的指甲不停地刮擦着棺盖的内壁,咯咯,吱吱,咯咯……
蒋在割得很慢,所以咯咯吱吱的声音也很缓慢。他努着太阳穴,用力猛推,随着刺耳的刮擦声,石板与墓室错开一条细缝。蒋在继续用力,额上的汗不断滴落,眼中布满红血丝。随着一声闷响,沉重的青石板终于歪斜着翘起来,又沉入泥土中,连带出各种植物苍白杂乱的根系,在墨绿色的草坪上压倒一片生命体。蒋在不明白这些植物是如何爬进密封的墓室里的。他刚想把手伸进去摸儿子的骨灰盒,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从石板倒下的地方拱起一抔泥土,细看,它正瞪着圆滚滚的眼珠,拼命蹬着大腿,一点点挣脱束缚……
蒋在倒吸了一口凉气,抓起撬棍正要砸下去,那东西却破土而出,诈尸般一跃而起,跳入墓室,只听扑通一声,宛若石头被丢进池塘发出的声响。蒋在立时哆嗦了几下,心尖儿上仿佛坠了块秤砣,一屁股坐在地上。
紧跟着,那东西又跳了出来,转了转沾满泥土的眼珠,鼓了鼓腮帮子,懒洋洋地扑腾了两下,又混入泥土中,最后了无踪迹。蒋在这才意识到那是一只蟾蜍,耳中还回荡着令他心惊肉跳的水声。墓室里怎么会有水呢?蒋在的眼睛红了,猛地站起身,扑过去,动作和五年前跳入湖中时一模一样。
蒋在终于从积水中抱起了儿子的骨灰盒,擦拭着,呜咽着,紧紧地搂在怀里:“别怕,爸爸来救你了,来救你了……”
9
供桌上摆着“P”好的照片。晨晨坐在二老中间,笑容灿烂,很像蒋在童年时拍过的一张照片。不过,蒋在小时候不像儿子那样会笑,他不喜欢拍照,每次照相都笑得很尴尬。
蒋在是第二天一早离开墓园的。他坐上车后,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晨晨就要到家了。母亲激动得说不出话。蒋在告诉她不用准备太多东西,可母亲撂下电话就忙碌起来,不仅把屋子打扫了一遍,还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蒋在见圆桌上一共摆了五副碗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叫母亲一起吃饭,母亲却说还差几个菜——其实桌上都快摆不下了。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烟火气了,厨房里煎炒烹炸的声音不断,蒋在反倒有些不适应。母亲上菜时问他是不是饿了,他摇摇头,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玻璃缸前,俯身查看豆娘的长势。好像它们不是一只只昆虫,倒像是一茬茬庄稼。
还那样,大小没什么变化。
正当蒋在直起腰打算到厨房给母亲打打下手时,他突然注意到几天前新来的那只水蓝色眼睛的豆娘竟还活着。它暗红的尾巴细细的,蓝黑条纹的肚子鼓鼓的,显然刚刚饱餐了一顿,此刻,正落在一片芥蓝上休息。细长的两对翅膀竟不像其他豆娘那样紧密地合拢在背部,而是平直地在身体两侧展开,就像蜻蜓一样。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告诉他饭菜马上就好。蒋在望着满桌佳肴,这才回过了神,想起家里没酒,便跑了趟超市,给自己买了打折的扎啤,给母亲买了几罐饮料。再到家时,桌上却摆着一瓶五粮液。
蒋在知道那是外公生前最爱喝的白酒。母亲也给蒋在倒了一盅,让他陪外公喝一盅。外婆和晨晨的杯子里倒的是蒋在刚买来的饮料。母亲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激动地举起酒杯致辞,庆祝全家团聚。蒋在也举杯碰了一圈。碰杯的声音实实在在,清脆悦耳。他一饮而尽。
“喝慢酒,慢酒……”外公说着,拍了拍蒋在的手。
蒋在抬起头,知道这是幻觉,自己可能真的喝得太急了。他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
外婆开始嗔怪外公:“非要喝什么白酒,喝啤酒不是很好嘛,大夏天的,小心脑淤血。”外婆说完,让母亲给外公拿了条毛巾——外公爱出汗,尤其是在喝酒的时候。外公夹一口菜,咂一口酒,聊一会儿天,感觉舒服极了。
外婆给外公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忙着给晨晨夹菜,摸晨晨软软的头发,亲晨晨胖胖的脸蛋。外公笑着用筷子尖蘸了点五粮液,递到晨晨油汪汪的小嘴边,晨晨刚舔了一口,筷子就被外婆轻轻挡开了。
外婆嗔怪外公喝多了,没正形。其实外公连一盅酒都没喝完。
蒋在想起小时候,外公也用筷子尖蘸白酒让自己舔过,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便提起酒杯。
外公又拍了拍他的手:“喝慢酒,慢……”
蒋在傻笑着放下杯子。晨晨则学着外曾祖父的样子,也拍了拍蒋在的手,表现出老成持重的气度,还故意扁了扁嘴,模仿外曾祖父缺失两颗门牙的样子,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晨晨洋洋得意地咂摸着舌尖,小脸蛋满满的胶原蛋白,红扑扑的,像是也喝了酒,胳膊大腿又白又细,凉粉儿似的。
外婆说:“晨晨跟蒋在小时候一样,夏天搂在怀里,都不用开风扇;到了冬天,又成了怀里的小暖炉。”
蒋在想起抱着儿子睡觉时的情景,心都要化了。他拉起晨晨的手。晨晨的手软软的,有骨有肉,有形状,有颜色,有温度。蒋在揉了揉眼睛,不确定眼前的一切是幻觉,还是梦境。他打了自己一巴掌,疼是疼,但眼前的一切并没有消失。
儿子正仰着笑脸朝他吐舌头,嘴上挂着一圈油,齿缝中还塞着肉丝,吃的是母亲做的腐乳烧肉。儿子生前最好这口。蒋在确定这一切绝非梦境,猜想应该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无所谓,能有这样的幻觉是福气。他又喝了一杯。
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要不要上床睡会儿。他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如此不胜酒力,赶紧从桌上挣扎起来,这才发现一桌人还在。外公外婆开心地望着他笑;儿子正跟奶奶讨价还价,想再喝杯可乐。晨晨活着的时候,母亲向来不许孙子多喝可乐,说喝碳酸饮料不长个儿,没想到晨晨死后也一样。蒋在觉得母亲太过苛刻,就拿起可乐又给儿子倒了一杯。母亲摇了摇头,晨晨用吸管吹出许多泡泡,泡泡渐渐溢出了杯子。外公外婆分外宽容,望着小四辈儿憨笑。
蒋在给外公斟满了酒,提议他唱首歌。外公生前最爱唱歌。外公点了点头,问蒋在想听什么。蒋在说:“只要是您唱的,什么都行。”说着,又掏出一支烟递给外婆。外婆爱抽烟,但碍于晨晨在此,一直推辞。蒋在说:“没事,今天高兴。”外婆接过烟卷,却缓缓撕开,剥出细细的烟丝。蒋在的眼圈顿时红了,记起了外婆的习惯。老太太不爱抽过滤嘴,好抽手卷的老烟叶。蒋在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会意,回卧室找出了压箱底的一沓卷烟纸——还是外婆生前留下的。外公站起身,唱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标准的美声唱法,不比蒋大为差。唱到高潮之处,晨晨连连叫好,故意吹出很大的可乐泡泡,用咕噜咕噜的声音给曾外祖父伴奏。母亲则泪流满面,轻轻地打着拍子,大概也想起了过去的时光。外婆温柔地望着外公,吐出的烟雾好似舞台上缭绕的仙气,为外公的演出增色不少。
一曲终了,大家热烈鼓掌。
10
第二天上午,警察敲响了蒋在家的门。
蒋在的邻居以为自己的投诉终于得到了社区片警的高度重视,告诉他们屋里指定有人,从昨天中午开始,一直到凌晨三点半,闹了一宿,現在大概睡着了。
两名警察不再敲门,安抚了一下这位邻居的情绪,捎带也了解了一些情况。他们来这并不是为了处理什么扰民投诉,而是调查一起案子。防盗门没锁,开锁的师傅随便找了把钥匙就把里边的木门捅开了。愤怒的邻居却还不肯回避,大概是想跟警察一道进去理论一番,好发泄一下昨晚的怨气。高个儿的警察把他劝回屋里,保证此后几天隔壁会很安静,随即掏出警官证,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走。矮个儿的警察举着执法记录仪紧随其后。
屋里乱七八糟,化不开的酒气,能把人熏个跟头。圆桌上杯盘狼藉,地上倒着好几罐啤酒瓶。高个儿的警察试了试蒋在的呼吸,又翻了翻他的眼皮,确认没事后,也不急着叫醒他,任他趴在桌上。
两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很快就发现了供桌上的神龛。祭品大概是昨天新换的,菜品和圆桌上的大同小异,水果也很新鲜。
“啧,怎么有四个?”高个儿说着挪开照片,望着神龛里高高摞起的骨灰盒,嘬了嘬牙花子,“到底是哪个啊?”
矮个儿连忙跟过去,拍了个大全景,淡淡地说:“小孩儿的骨灰肯定少,轻的就是呗。”
高个儿连连称是,依次抓起来掂量,骨灰盒里发出硬物相互碰撞的声音,像是瓦片。“掂不出来,都差不多。”
“也是,在火葬场,多少都是捡一盒。要不都带回去,省得再跑一趟;不然,就等他醒了再说。”矮个儿说。
高个儿四处搜寻着什么,从地上捡起蒋在的书包,在里边发现了扁铲和撬棍,说:“来来来,拍一个,人赃并获。”
矮个儿赶紧凑近,给了几个大特写,这才关掉执法记录仪。
高个儿又转了转,在主卧发现了那本晨晨的相册,相册正静静地摊在床上。他简单翻了两页,叹了口气,又奔向厨房,出来时,手里拎着一只大号的超市塑料袋,回到客厅,把四个骨灰盒都装了进去。
“哎,你看这养的什么?”矮个儿说着,拍了拍玄关处的玻璃缸。
“蜻蜓吧,这么小,小蜻蜓。”高个儿笑笑说。
“什么啊,这叫豆娘,和蜻蜓不是一个品种,打死也长不成蜻蜓。”矮个儿说着,掀开了玻璃缸上面亚克力材质的透气盖。
“干什么呢你?”高个儿晃了晃脑袋说。
“没事儿,小时候我没少抓这玩意儿,可都养不活,基本过不了夜,他还真行。”矮个儿说着,任一只豆娘落在手背上,研究起来,“你别说这只还真不小,头一次见,喂什么吃的,长这么大个儿……”
“没准就是蜻蜓。”高个儿说着,去次卧转了一圈。
“不是,眼睛、翅膀都不一样,再说你见过这么漂亮的蜻蜓吗?”矮个儿说着,望着豆娘水蓝色的眼睛发呆,像被迷住了。
高个儿从次卧出来,又回到客厅,看到矮个儿气就不打一处来:“没完了你,用我给你放首罗大佑的《童年》吗?”他说着又推了推蒋在,“过来搭把手,把他弄局里醒酒去。”
矮个儿瞥了高个儿一眼:“急什么啊你,这可是六楼,又没电梯,大热天儿的多费劲,等他醒了再说呗。那四个骨灰盒,你也不用都带回去,到时候一问就清楚了。”
“别,谁知道他是不是惯犯,这里边的骨灰还不一定是谁的呢。”高个儿说着,又推了下蒋在,“等他醒了?醒了更不好伺候。这种人,跟一屋子死人快乐生活,你见过吗?他脑子就不正常,再发了疯……”
矮个儿厌烦地哼了哼鼻子,轻轻地甩掉了手背上的豆娘,帮高个儿架起蒋在,拎着证物和骨灰盒,晃晃悠悠地到了楼下。
高个儿钻进驾驶室。矮个儿把蒋在推进车里,自己也跟着坐在后排。
车内好似蒸笼,矮个儿摇下车窗,刚往后靠了靠,突然,什么东西扑腾了起来,在车里横冲直撞,嗡嗡着掠过蒋在的鼻子,冲出窗外。蒋在稀里糊涂地睁了睁眼,又稀里糊涂地把眼閉上了,眼前是茫无边际的一片水蓝,好像盖了一条水做的被子,感觉特别舒服。他猫在被子里不愿出来,即使听见有人轻轻地唤自己的小名:“在在,在在……”
豆娘追着警车飞了一会儿,越飞越高,忽地转向公园的方向。
当代小说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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