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
村头有棵老槐树,树身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枝梢参天,有的枝梢枯干成了棍棒,有的枝梢葱翠茁壮。树上有好多鸟巢,有人在槐叶落光时数过,大约二十多个。
五月,槐花盛开,香气弥漫。树下坐着两个老人,我本家二叔和我本家四奶。
每逢写作累了,我都要出来遛弯,却很少见到人。年轻男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守的女人忙着下地种庄稼。孩子们大的去上学了,小点的被送进了幼儿园。偶尔能见到的,都是年迈老人。二叔和四奶约好了似的,每天都凑在老槐树下唠嗑,我也爱去老槐树下和他倆唠嗑。
这天傍晚,二叔眯缝着眼睛,看着即将落山的太阳说,根柱又来电话了,催我过去。根柱是二叔唯一的儿子。四奶问,你去吗?二叔摆摆手,他那里太小了,一间屋住两代人还凑合,加上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他们不烦,我还嫌自己碍事呢。四奶说,根柱不会烦你,他媳妇就难说了。二叔点点头,可不呗,她就没拿正眼瞧过我。顿了顿又说,还是住在老家舒服,起码不用看人冷脸子,还有人唠嗑。四奶补充道,在老家出门不用担心被车撞上,空气也好。
铺满霞光的西路上走来几位风尘仆仆的黑瘦汉子,见到我们,他们停下脚步跟我们打招呼,还争相给二叔和我递烟。这几个人都是从市里建筑工地请假赶回来割麦的,轻易碰不着面,遇到长辈,都想表示一下孝敬之心。
二叔乐得胡子直抖,点着了烟。四奶责备道,又抽,别抽出好歹来。二叔说,我就抽三口。他嘿嘿地笑着,跟小孩子似的。果真二叔抽了三口就把烟在地上摁灭了,将剩的大半截搁在一块圆石上,待会儿再抽。四奶叹了口气说,要像去年秋末倒在炕上,又该我忙活了。二叔乐呵呵地说,那回多亏你去家里看我,要不,不饿死,也渴死了。四奶说,一天多不见你的人影,以为你蹬腿断气了呢。二叔洋洋得意,我老来有福啊!四奶剜他一眼,你就嘚瑟吧你。
四奶突然被大女儿接走了。她大女儿家是西边小史庄的。那几天,二叔像丢了魂似的,老去村西大路上溜达。我问他,在看啥?他说,看庄稼长势。我又问,四奶还没回来?他白了我一眼,她爱回来就回来,不爱回来就不回来,关我屁事!
我俩来到老槐树下,刚坐稳,就见四奶拎着小马扎晃悠过来。二叔问,你啥时回来的?这半晌我一直在看西边,咋没见你进村?原来,四奶是从吕东村二女儿家回来的。前天夜里,二女婿把她从西边小史庄拉到吕东村,住了一晚才把她送回家。四奶非要回来,谁劝也不听。二叔绷着脸说,你要有手机就好了。你会用手机?四奶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儿四奶又说,俩闺女怕我寂寞,可她们不是在果园就是在养鸡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连饭都顾不上做,更甭提陪我扯闲篇了。
一天上午,我来到老槐树下,见只有四奶一个人在。她焦急得直搓手,你二叔这会儿还不出门,八成又出事了,走,陪我去看看。
这次,二叔又没死掉,只是躺在炕上打滚儿,面庞上爬满豆大的汗珠。是不是又吃坏胃了?四奶问。二叔说,不会吧,我把剩菜剩饭都搁在冰箱里了。四奶打开冰箱的冷藏室,闻到浓浓的馊味,生气地说,你简直不把自个儿当人,都长毛了!还吃,猪啊!四奶回自己家拿来吗丁啉、小柴胡颗粒、庆大霉素颗粒,看着二叔一样一样服下。她把冷藏室清空后,说,有些熟菜可以冷冻的,你倒好,一律冷藏,三天就会变味,不吃坏胃才怪。你要懒得做饭的话,往后干脆去我那儿吃得了。二叔说,不中!那会惹人闲话的。闲话算个屁!说是那样说,四奶没再坚持。毕竟,男女有别,他俩不是一家人。
四爷四十九岁那年,在建筑队砌墙时,从二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不治而亡。那之后,四奶家犁地、耩地、浇地、收割等,二叔没少帮忙。二叔比四奶年长四岁,有妻有儿,晚辈帮同姓本家小婶子的忙理所应当,没人嚼舌头。十年前,二婶患胃癌殁了,四奶包揽起了二叔的针线活儿,便有人指指戳戳,说三道四。四奶不当回事,依然我行我素。二叔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别人爱说啥说啥。两个人几乎每天都在老槐树下唠嗑。天长日久,那些锥子似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
二叔突然被根柱接走了。原来根柱当上了工头,忙得够呛,就租了大房子,让二叔过去接送俩小子上下学。
四奶找不到人唠嗑,懒得出门,孤零零一人窝在家,没几天,闹起了感冒。感冒刚好,又害起了牙痛。大女儿知道后,不由分说把她接到小史庄。大女儿特地给她买了个智能手机,这是四奶要求的,她说老人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闷,身边没人,跟远在别处的人电话聊聊也能宽心。
后来我每次出来遛弯,都忍不住朝老槐树下瞅,瞅了又瞅,似乎二叔和四奶仍在那里絮絮叨叨聊闲篇。
一天,有个叫“笨槐”的请求加我微信好友,我接受了,因为那个槐字。随之打语音,原来是二叔,他跟儿子学会用微信了。他乐呵呵地说,头几天就打电话让你四奶加我微信了。我问,四奶的微信名是啥?二叔卖关子,你猜。我顺口说,不会是槐花吧?是!二叔连连点头。
拜把兄弟
村里有拜把子的习气,按出生年月排序,称兄道弟。香烟袅袅,跪拜磕头,誓言凿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场面,叫人心潮澎湃。
这天傍晚,靳大岗正要去村中心的“君再来”饭馆喝酒,见一家大门过道里有几个十八九岁的愣头青吆五喝六地拼酒,不由得嗤之以鼻,哼!一帮小屁孩儿!那几个愣头青年龄虽小,却在去年春节前就拜了把子,他们都是建筑队里的小工,搬砖提泥行,拿铲刀抹子做细活,就抓瞎了。
耿小林也要去“君再来”饭馆喝酒,见状逗趣道,是不是眼气人家了?你也拜几个把子呗。这句话噎得靳大岗直翻白眼。靳大岗人高马大,砌墙抹墙是把好手,却一身臭毛病,还趾高气扬,看不起旁人,所以,同龄人没一个肯与他拜把子。
靳大岗反唇相讥,编排别人前,你最好先拿镜子照照自个儿。耿小林又矮又胖,在建筑队是响当当的技工,和靳大岗拿一样的工钱,却少言寡语,人送绰号“闷葫芦”,也没有朋友。
这不,两人都是闷得慌了,来饭馆喝酒的。
靳大岗点了一盘炒腰花,耿小林则要了一盘油炸花生米。酒是一样的,老村长。饭馆里只有一张空桌子,两人只好面对面坐下。好吃!靳大岗说着,又夹起一块腰花放嘴里嚼。好吃!耿小林说着,又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嘴里嚼。靳大岗把盘子往这边推推,你尝尝这个。耿小林把盘子往那边推推,你尝尝这个。
个把小时后,两人吃饱喝足,出门时相互搀扶着,同样脸红脖子粗,同样说话无边无沿,忘乎所以。要不,咱俩也拜一把?靳大岗说。拜一把呗!耿小林说。两人同时跪在地上鸡啄米似的磕头,把路灯下的积雪捣出两个小坑。
那事没人看见,人们看见的是,他俩再来饭馆时,总是同桌喝酒,结账时总是AA制。
开春后,在市里建筑工地上,人们发现一向不可一世的靳大岗,唯独不对耿小林端架子。而几棒槌捶不出一个响屁的“闷葫芦”耿小林,唯獨爱跟靳大岗说这道那。谁也不知道他俩拜过把子了,因为当着外人的面,他俩从没称兄道弟过。
一天傍晚收工后,耿小林急得团团转,怎么也找不到靳大岗了。问别人,都说不知道。耿小林想,这家伙八成又去老地方了。
那是郊外一家名叫“逍遥津”的歌厅,当然也是餐厅。数日前的一个傍晚,靳大岗带耿小林去过那儿。靳大岗说,以前我常来这儿消遣。进到雅间,靳大岗打个响指,要喊人过来作陪。耿小林不依,那不得加钱吗?靳大岗不以为然,又打三个响指,大大咧咧地说,挣钱就是花的……耿小林火了,你咋这样?走!再不来这儿了!可“逍遥津”像块磁铁,总是把靳大岗的魂儿勾走。
耿小林来到“逍遥津”时,靳大岗正和一位女士对唱《糊涂的爱》。见耿小林进门,靳大岗怔住了,你咋来啦?耿小林急赤白脸道,我丈母娘在市中心医院住院,胃癌,急需做手术,我那点钱不够,你能借我几个吗?靳大岗也紧张起来,当即打的去市工商银行取出一万块钱来。耿小林不接,就这么点钱?你还是留着去歌厅吧。你到底要借多少?靳大岗有点为难地说,我卡里就剩四万了。耿小林说,那就全取出来,不够的话我再找工友借。
耿小林没找工友借钱,恰逢发薪,他把靳大岗本月的工资也借走了。
当晚,耿小林特意请靳大岗在街边小吃店喝酒,并且拍胸脯保证,你啥时急用只管说话,即便头拱地我也得把钱原数归还。他还竖起大拇指,补充道,够朋友!靳大岗一笑,空落落的内心似乎被那三个字填满了。他觉得,为朋友虽未两肋插刀,但关键时刻能帮其排忧解难,也算义薄云天了。
不料之后每月领工资,都有多半被耿小林以给丈母娘做化疗为理由借走了。靳大岗打听过,做化疗确实费钱。月月囊中羞涩,使得他下饭馆喝酒次数骤减,更甭说去歌厅消遣了,抽烟由红钻改为紫钻,买衣服也不进专卖店了,而是在街边摊讨价还价,就低不就高。以往他可总是钱到手就花,存款不抵别人一半。
这年入冬,建筑队停工,靳大岗回家没几天,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姑娘见他仪表堂堂,心中有意,又在村里找他的工友打听他的人品,听到的居然都是好话,于是,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耿小林麻利地给靳大岗送来一个活期存折,说,这是你的钱,连本带息都在里面。又说,我丈母娘有病,但不是胃癌,是胃溃疡,不用做手术,更不用化疗……靳大岗拉下脸说,你就是个假话篓子。耿小林也拉下脸,咋,背地里也不叫哥了?嘿嘿!靳大岗笑出满脸花,哥,小林哥,你真是我哥。
闲不住的老娘
那年开春,我在院里空地上种了两畦菜豇。施肥,浇水,锄草,菜豇秧很快爬上架,开出好多小白花,居然还招来了一群蜜蜂。
这天晌午,老三从市里回来了。我俩正在屋里说话,老娘笑眯眯进了屋,手里攥着一小把菜豇。老大,该做饭了,我薅了把菜豇,你看够不?不够我再薅。老三接过那把菜豇,摊在长条饭桌上,嘿嘿直乐。老娘问,你笑啥哩,我说错话了吗?老三说,你没说错话,是薅错菜了。
菜豇能长一尺多长,老娘薅下的菜豇,长不过半拃,比蚊香还细小。我曾多次警告老娘不要乱薅菜豇,可她就是不听,一眼看不见就进了菜豇地。
老娘患阿尔茨海默病好几年了,丢三落四,词不达意,唠里唠叨,尤其是,钻牛角尖,认死理,每天都要找活儿干,怎么阻拦都白搭。
老三说,让娘去外面拾柴火呗。老娘乐得直拍巴掌,我最愿意拾柴火了!可我不想让老娘出门,我怕老娘走丢,大门每天都从里面上锁。老三说,走不丢的,娘认得回家的路。
开始那几天,我每次都送老娘出村,然后远远地盯着,直到她抱着柴火回来。
后来我就开着电动三轮车去接老娘——她拾到的柴火太多,抱不动,得用车拉。
老娘哪是拾柴火,简直是生抢硬夺。好多人家的地头旁堆有玉米秸秆,老娘去这边揽一抱,去那边揽一抱,搁一旁就是自己的了。有邻居发现了,笑笑,没说什么。隔几天,那些玉米秸秆全不见了。不用问,都拉回自家院里了。
让我诧异并好笑的是,老娘居然抱回几根两米长的杨木桩子。那是买树人按尺寸锯好,堆放在村头,准备装车送木材市场出售的。
夜里,荣发生找上门来,说他们少了木头,还说有人见老奶奶连跑几趟往家抱木头。我说,我正愁着不知道失主是谁呢。就开着三轮车给他送了回去。
有时,老娘拿镰刀去河滩割草,还得我开电动三轮车去接。
我读初中时,有时放学回来,见娘不在家,就去村外接她。有回翻过大堤,见娘正在堤根擦汗。她背着一大捆蒲草,仿佛背着一座泰山,一路呼呼大喘,实在太累了,不得不歇歇。我想帮娘背一段路,却两腿发软,摇摇晃晃直想跌倒,末了只得解开蒲草捆,揽过一大抱,好减轻一点娘的重负。
入冬后,娘经常背个一米高的柳编筐去堤坡搂树叶。遇到夜里刮大风,她第二天一早就去堤脚捡落枝。那时买不起煤炭,烧炕做饭离不了柴火。因为娘的勤劳,我家那个柴火垛从未有烧完见底的时候。柴火垛里除树枝和干草外,也有麦秸、谷秆、豆秧、花生秧、红薯秧、棉花棵、茄棵、辣椒棵、高粱和玉米秸秆、芝麻秸秆等。也有河水退落后留下的烂椽子、烂木板,甚至有槐树、榆树、柳树、杨树疙瘩,那是娘在农闲时弄回家的。有个星期天,我去堤根刨柳树疙瘩,忙活半天,累出一身大汗才刨利落,那时才知娘是多么不易。她在地里忙着做活,回家忙着做饭,夜里纺线缝衣服到很晚才睡,抽空还拾柴火,日复一日忙个不停,就为营造一个温馨的家。
后来,长大成人的我,写过一首名为《拾柴的母亲》的诗:
雪天,她得去雪地拾柴
就像年轻那会儿
冒着炎热去麦地拾麦
养小鸟一样,喂饱几个孩子
小鸟翅膀硬了,扑棱棱飞进了城市
她老了,只想守住二亩地
和地头那座坟
她得把土屋里的土炕烧暖些
她的头发被雪花染白
该死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周围无人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你在和谁说话?
我是退休后才回老家居住的,原想伺候老娘安度晚年,不想脑子糊涂的她,做活儿还做上瘾了。
眼下正值伏天,知了的叫声尖锐而细长。我说,娘啊,天这么热,不要出来割草了,你割草拾柴再多也没用,咱家冬天取暖有蜂窝炉和电褥子,不用烧炕,也无炕可烧。老娘说,平日做饭不得烧柴火吗?我说,做饭用电磁炉和液化气,也不烧柴火。老娘呆了,哭丧着脸,不说话。
仅隔一天,老娘又要去割草。我说,您歇歇不好吗?老娘说,不好,闲下来心里发慌。
日积月累,柴火垛越堆越高,很快越过了屋脊。
有天傍晚,我用木杈往垛顶扔柴火。扔罢,催老娘去厨房吃饭。老娘却不走,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枝叶扫到垛根,又绕着柴火垛转悠了几圈。
太阳落山,西天血红,柴火垛被镀上了一层金红色,老娘一脸幸福地望着柴火垛。
老娘渐渐地拾不动柴火了,甚至走路都不稳,得靠拐杖支撑。她每天拿个马扎坐在柴火垛前晒太阳,嘴里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有一天来了个收碎木头的,见我家那个柴火垛里碎木头不少,缠着我要买。我不敢做主,老娘却说,给钱就卖,也算我没白忙活。顿顿又说,占地方几年,腾空了心里敞亮。好多年了,老娘思维迟钝得像木头疙瘩,没想到此刻竟有这么清晰的思维。
转年隆冬,老娘不在了。可那个柴火垛仍在。老娘曾经颤巍巍地站在垛前,傻乎乎地学我喊了声“茄子”,便被永远定格在了相框里。
当代小说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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