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麻城要爬一座山,叫鸡架山。公路像蛇一样从鸡架山下盘上去,又盘下来,多少年来,就一直那么盘着。
梁子的表哥刘丙元是麻城供销社的采购员。说是采购员,其实就是在外面到处跑关系,想办法把一些紧俏商品弄回麻城供销社,然后再转手卖出去,从中获取差价。
梁子说,刘丙元在麻城还分了房子呢。
那时候,能在麻城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有了可落脚的房子,就能算是麻城人了。
麻城我们没去过,我们去过板桥镇、腰市镇、大荆镇,还有就是金陵寺镇。梁子的表哥刘丙元跑的地方多,见多识广。那时,刘丙元经常来梁子家,他细高个儿,短头发,肩上背只黄挎包,走路风风火火,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他似的。有一次,他来梁子家,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只兔子,兔子已被剥皮,尽是红猩猩的肉,上面还带着血丝。刘丙元老家在山里,到处都是野兔,一到秋天,他们家种的黄豆、萝卜常被兔子祸害。
梁子一见到兔子,就想起那首儿歌来: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只可惜这是只死兔子,只能炖了给父亲下酒。
吃饭时,梁子说,表哥,下次给我逮只活兔子吧。
好呀,刘丙元一边将一块兔子肉塞进嘴里一边说,等它们再跑到地里偷吃萝卜时,我给你捉一只带来,保证是活蹦乱跳的。刘丙元说着,还放下筷子,把两只手竖在头上,兔子耳朵似的摆了两下。
记得那时是秋天,地里的萝卜也有拇指粗细了。我们有时候会跑到镇子边的地里,看有没有兔子在偷吃萝卜,可连兔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那之后,只要刘丙元来梁子家,梁子总会把手伸进他的黄挎包里去摸,看那里会不会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手伸进去是空的,掏出来也是空的。梁子有些失望。刘丙元就说,下次,下次一定记住。后来,刘丙元接他父亲的班去麻城供销社上班,我们也在商镇上了高中,梁子还是没有等到刘丙元逮的活兔子。梁子就有些不相信他表哥的话了,说他表哥说话不算数,一步三个谎。
这也不能完全怪刘丙元,他从我们商镇到麻城供销社上班后,来梁子家的次数就少了。可能是忙的缘故,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他一回到我们商镇就待在栲胶厂。刘丙元的媳妇在商镇栲胶厂上班,他忙着去捉他媳妇怀里的那两只兔子去了,哪还能想起给梁子逮兔子的事。
梁子也就慢慢打消了等刘丙元给他捉活兔子的念头。
高中毕业那年,我和梁子都没考上大学,整天无所事事。我们先是骑车去了一趟板桥镇。板桥镇倒是离我们商镇不远,三十多里路,路也平坦,路两边还都栽有白杨树。白杨树又高又粗,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在公路上时,时不时就听到白杨树上的蝉鸣。“知了——知了——”,聒噪的叫声就像一把锋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耳朵。
梁子说,你听这知了的叫声好听不?
我们那里把蝉叫作知了。
我说,烦死人了,叫得人热汗直流。
梁子却说,我觉得这里的知了叫起来好听,就像是在唱歌。
我说,你是要见娟子了,心情好,觉得啥都好,我这会儿要是放个屁,你都会说是香的。
我们停下来,把车子靠在公路边的白杨树上,从地上抓起土块往树上蝉叫的方向扔。土块像鸟一样飞向杨树,知了可能被吓着了,就不叫了。可我们一停下来,它又开始叫起来,像是反抗似的,拖着腔调叫得更响亮。一辆拖拉机从我们身边开过去,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拖拉机的后轮胎好像有些松了,随时就要脱落下来的样子。我们看见杨树上有几个蝉蜕下来的壳,就爬上去将它取了下来。蝉蜕呈黄棕色,头頂的一对触角好像还在动,背上的两对小翅膀透亮透亮的。我们不知道蝉是怎么蜕的壳,壳竟然那么完整。我突然想起了从课本上学的那个成语——金蝉脱壳。
娟子是我们的同学,梁子一直暗暗地喜欢她。娟子的表姐在商镇中学给老师做饭,分有一间宿舍,娟子上学时就住在她表姐的宿舍里。那间宿舍恰好在我们男生宿舍下面。宿舍楼是土木结构的,用木板铺成。也就是说,我们和娟子只隔着一层楼板。楼板整日被我们踩得吱吱吱响。
我们睡的是地铺,就是在楼板上垫上麦草,再把被子铺在麦草上,松软又隔潮。梁子的地铺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那地方不太透气,我不明白梁子为什么要睡在那里。
我的地铺紧挨着梁子,可梁子从来不让我动他铺上的东西。有一次,我晒被子,顺便也将他的被子抱出去晒了,梁子不领情不说,差点还为这事和我动了手。
梁子的行为让我既气愤又好奇。
后来的一天,下晚自习后,我早早回了宿舍,躺在床铺上,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我回过头,突然看见梁子的铺角上有一片黄,我起身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片亮光。我揭开被子,扒开麦草,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那里竟然有一道缝隙,亮光是从楼下宿舍透上来的。
我们到板桥镇时,已是中午。
板桥镇比我们商镇看起来要小多了,两条主街道,中间再横了些巷子,整个镇看起来就像是放在地上的一架梯子。镇子旁边有条河,水流不大,河对面全是庄稼地,里面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房子。
那天恰好逢集,窄窄的街道两边全是摆摊的人。我们骑着车子从一条街道穿过去,又从另一条街道穿回来。梁子并不知道娟子家在哪里,我们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街道上瞎转悠。
那天,梁子特意穿了件海魂衫,并将海魂衫的下摆掖在裤腰里。我明白他这样穿是为了见到娟子时,给娟子留个好印象。中午的太阳真有些毒,梁子的后背都被汗水洇湿了一片,要是在我们商镇,那件海魂衫早被他脱下来搭在肩膀上了。
后来,我们转到板桥镇邮电所门前。那里宽敞些,搭了间遮阳棚,摆了两张台球案子。一张台球案子前有两个人正在打台球,周边围了好多人观看,不时发出阵阵欢呼声,偶尔还有口哨声。另一张台球案子却空着。
我们突然想起娟子的父亲好像是邮递员,据此推断,娟子或许就住在邮电所后面的院子里。就算不住这儿,她父亲在这里上班,她在这里出现的概率也要高得多。
台球案子旁边的一把躺椅上坐着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左手举着一本连环画,右手拿着一根冰棍,一边看连环画,一边嘬冰棍。他的脚边还卧着一只灰色的猫,眯着眼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们把自行车支在那里时,那个人抬起头,嘬了一口冰棍,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说,玩一把?
梁子说,多少钱一局?
五角,赢家不出,输家出。你俩打,还是我陪你打?
那人说着就站起身,随手将连环画扔在了躺椅上。他走到台球案子前时,我们发现他的腿有点跛。他将冰棍含在嘴里,双手将球拢到一块儿,再往前一搓,球就整整齐齐地在案子上摆成了一个三角形。
要在这里等娟子出现,总得有个理由,而且梁子平时也喜欢打台球。在我们商镇,梁子的台球也算打得不错。
梁子拿起台球杆子时,那人又说,要不要带点水?一局一包烟或十元钱。
梁子开球,一杆子下去,球就在案子上开了花,只有一只球滚进了洞里。旁边台球案子上有人回过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梁子说,我从来不赌。
梁子打台球时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他们打了三局,梁子输了三局。
他们打球时,我坐在了那把躺椅上。躺椅是竹子做的,坐上去吱吱地直响,好像是坐在了一窝老鼠的身上。我随手拿起那本连环画,胡乱翻了几页,讲的是武松打虎的故事,不一会儿,就翻完了。就在我把书合上时,这才发现,书皮上写着“谢小娟”三个字,这三个字有点向右边倒,倾着身子似乎有点站不稳。
娟子大名就叫谢小娟,她的字就有点向右边倒。我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他正在用布擦杆头。我觉得这三个字和他有些不搭。
说来也是巧了,就在我将连环画放在躺椅上站起身时,看见了娟子。娟子还是上学时的样子,扎着两只马尾辫,一走路,那对辫子就在头顶上像燕子似的飞。
娟子是来找那个人的,她看见我们很是欢喜。
娟子说,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说着拧过头对那个人说,他们是我同学呢。
梁子说,我们是没事胡转呢。梁子总是这样,背后把人喜欢得不得了,当面又总是躲躲闪闪的。
那人说,是你同学呀,台球打得不错。说着,他伸手揽住娟子的肩膀。你同学来了,说什么得尽地主之谊吧,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梁子握着台球杆,看见那个男人搂着娟子的肩膀,脸色很难看,就说,我们得走了,晚上得赶回商镇。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扔在了台球案子上。那人说,收什么钱呢,就要把钱还给梁子。我们赶紧转身骑上车子走了。
我们头也没有回。
回来的路上,梁子把自行车骑得像一条疯狗一样,我的自行车链条有点松了,怎么也追不上他。天慢慢黑了,眼前已有些模糊不清,路两边的白杨树上偶尔会传来蝉的叫声,叫声很快就被甩在我们身后了。快到我们商镇的时候,我听见梁子大叫了一声,接着传来了自行车摔在路上的声音。梁子的自行车撞到了路边的一个沙堆。我刹住车,看见梁子坐在沙堆上,我喊了一声梁子,过了半天,梁子突然哭了起来。那哭声在夜里特别瘆人。
我在那沙堆上坐下来,挨着梁子,挨着他的哭声。天黑咕隆咚的,我感觉梁子的哭声也是黑咕隆咚的。
我说,我们就不该来板桥镇,我一看见那本连环画上写着谢小娟的名字时,就觉得不该来。
梁子说,她怎么能跟一个摆台球案子的跛子!
黑夜被一束光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从转弯处向我们开过来,又突突突地开了过去。眼前的世界更黑了。
我猛然想起宿舍楼板上的那道裂缝,想起被梁子紧紧捂在身下的那道光。我把脸转过去说,你也值了,你看见过娟子的身子。
梁子把脸转过来,我想他一定是把脸转过来了,我感覺到他把气呼在了我的脸上。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铺下压着的那个秘密,你的麦草下有道缝隙。
梁子沉默了半天,说,我压根儿就没看过,一次也没看过。
我有些不相信。
梁子说,那时候我就想,娟子将来是我媳妇,她的身子是我的,我之所以要占住那个地方,是想把那道缝隙压在身下,不让任何人的眼睛玷污她的身子。
从板桥镇回来后,发现那几只蝉蜕还比较完整,我们就将它制作成了标本。按说这也算不上是标本,它本身就是空壳,就是蝉蜕。但我们还是将它和以前制作的蝴蝶标本放在了一起。它们在那些蝴蝶标本中间,显得是那么的突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丙元给梁子捎信说,让梁子去一趟麻城。这让梁子的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梁子跟我说过,刘丙元答应帮他在麻城找份工作。
那件海魂衫被梁子的母亲洗过了,又穿在了梁子的身上。梁子还去理发店理了个头,那头理得真有点可笑,就像有一团乌云笼罩在头顶上。看见他的头,就觉得天要下雨了。
我们骑车翻越鸡架山时,梁子才告诉我,他表哥在麻城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让他去见见。梁子说,这事要是成功了,他就可能去麻城了。
我没想到梁子这么快就从对娟子的感情中全身而退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细想,梁子和娟子之间,说到底就是梁子的单相思,或许到现在,娟子还不知道梁子爱过她。
我们去麻城的那天,梁子的表嫂还让我们给刘丙元捎些东西。
梁子的表嫂陆萍在我们商镇栲胶厂上班。
陆萍上学时也喜欢扎两根小辫子,再加上她那高挑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有许多男生为她争风吃醋,打架闹仗。后来,她选来择去就嫁给了刘丙元。
刘丙元那时是校篮球队的中锋,球打得好;同时,还是校文艺演出队的。那时候,演出队排了个节目,陆萍和刘丙元演一对青年恋人,中间有个情节是刘丙元要对着陆萍耳语。这本来只是戏中设置的一个情节,一般情况,演出时,刘丙元只需对着陆萍的耳朵做个动作,动动嘴唇,然后,陆萍点点头表示同意就行了。据刘丙元说,第一次上台时,他就对着陆萍说了句我爱你!陆萍一愣,但还是欢喜地点了点头。这让刘丙元很开心。接下来,每演一场,他都会对着陆萍的耳朵说,我爱你!陆萍呢,当然只能欢喜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戏里设置的情节,她必须点头同意。直到有一天,再次演出时,刘丙元对着陆萍的耳朵说了一句,今晚我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等你,不见不散!
这句话说出去,刘丙元心里也没底。陆萍到底是因剧情需要点的头,还是她真的同意了?
那天晚上,刘丙元怀着忐忑的心情,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坐在一片斑驳的月光里等呀等。不管怎样,他都得去试试,也许陆萍是真的同意了呢?就在他要放弃准备离开时,陆萍竟然出现了。
刘丙元就这样把陆萍追到手了。
那天,陆萍一手抱着两岁多的孩子,一手提着一个黄色拉链包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都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曾让那么多男生意乱情迷的陆萍。她顶着一头卷发,胖了许多,那原本细细的腰也被填平了。她怀里的孩子一边不停地吮吸着手指头,一边把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圆领衫里乱摸。
梁子接过包时,脸都有点红了。他把包放在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又用绳子紧紧地捆绑了几道。梁子的自行车上放的是一块自制的腊肉和一只煺了毛的鸡,那只鸡被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拉长了脖子看着我们。这些是梁子要送给他表哥刘丙元的。
梁子说,给表哥捎啥话不?
陆萍说,麻城比我们这里大,要是工作合适,就好好在那里干。陆萍显然不知道这次刘丙元叫我们去是给梁子找对象。
梁子点点头,说,要是能成就好了。
我们驮着那只包、那块腊肉和那只鸡就去了麻城。
梁子裤兜里揣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他表哥刘丙元在麻城的地址。我们找到那个地方时,街道上的灯都亮了。那由一簇一簇的光组成的缤纷世界,让我们有点措手不及,也让我们目不暇接。
梁子把自行车的铃按得叮当直响,说,麻城真他妈的好呀。
梁子说那句话时,一脸向往。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这次,刘丙元要是给梁子把这门亲事说成了,梁子真的就会留在麻城不回商镇了,以后我的日子可就寂寞了。
刘丙元在麻城的房子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好。房子在二楼的楼梯口,一个小套间。里间是睡觉的地方,放了一张床,就显得紧巴巴的了;外间比里间大点,摆了一张折叠桌子和两把椅子;门外的过道比较宽,靠墙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是煤油炉和灶具,算是做饭的地方。
那天晚上,刘丙元在门外的煤油炉子上给我们做饭,楼道里不停地响起脚步声,大概是楼上其他住户下班回来了。刘丙元就把门拉上了。门拉上后,我们就看见了门后贴着一张画,上面全是各种发型的美女帅男。这样的画我们见过,我们商镇理发店的墙上也挂有这样的画,只是上面人不一样。我们不知道刘丙元为什么弄这样的一张画挂在他家门后。
刘丙元给我们做的是面条,每人碗里还卧了两个鸡蛋。他说他平时很少做饭,也没准备什么菜,让我们将就着吃点。要是事情成功了,他请我们吃麻城烩菜。
一听说麻城烩菜,我们都有些兴奋。
麻城烩菜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主原料是红白萝卜和红烧肉片,配油炸豆腐块、木耳、小酥肉、丸子、小块排骨、红薯粉条、白菜叶,以及葱段姜块,铁锅小火慢炖而成。对于麻城烩菜,我们只是听说过,还从来没有吃过。
我们吃着饭,刘丙元给我们介绍了那个即将成为梁子对象的女孩的情况。
女孩叫宋晓琪,麻城人,在理发店上班。宋晓琪父亲是麻城酒精厂的工人,母亲是居民,身体不太好。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这事能成,梁子就可能成为上门女婿,把身份变成麻城人。刘丙元这样说时,盯着梁子的头看了半天,说,你把头发理了?你看看你这头,都理成什么了!
梁子用手摸着头嘿嘿地笑。我感觉得到,梁子笑不是因为他的头发,而是因为即将成为一个麻城人。
按刘丙元的计划,梁子和宋晓琪的见面从理发开始,在理发的过程中,近距离地接触,彼此增进一些了解。
梁子说,那怎么办?
刘丙元说,也没啥,你这头可以再修剪修剪,理发只是个借口,晓琪的手艺好,她有办法把你这头修剪得更好看些。
说完,刘丙元就收拾着准备出门了。他说,饭吃完了把碗放在锅里就行,明天的事情重要,你俩睡早些,我晚上去朋友家睡。
梁子说,表哥,我们三个人挤一挤也能睡的。
梁子说这话时,刘丙元已经出了门,我们听见楼道里刘丙元的脚步声越来越小。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了麻城的一张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那种杂乱无序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梁子有些兴奋,一到麻城,我就感觉出来他的兴奋有点抑制不住了,泉水一般不停地往外溢。他说,这事要能成,他也想办法给我介绍个麻城的女孩,这样我们就都成了麻城人了。
之后,我俩就开始根据刘丙元的描述,猜测那个叫宋晓琪的女孩的模样。
梁子说,宋晓琪长得要有谢小娟那样好看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床,刘丙元就回來了。他提着铝壶去外面水池接水回来洗脸,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昨晚没睡好。他用凉水刷了牙洗了脸,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又翻出了一根棉签,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扒开了衣领。这时,我们发现他脖子上有几道印痕。他用棉签蘸着瓶里的酒精,一下一下地在那几道印痕上擦拭着,每擦拭一下,就龇一下牙,好像那棉签长着牙似的。
梁子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问,表哥,你脖子咋弄的?
刘丙元说,昨晚睡觉时让朋友家的猫给抓了。
刘丙元从纸箱里翻出了一件衬衣换上,领子刚好能把那几道印痕遮住。他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问我们,这样是不是看不出来了?
我们认真地看了看,说,看不出来了。
吃完早餐,刘丙元对梁子说,他今天临时有事,一会儿,把我们带到宋晓琪的理发店,剩下的事就看梁子自己了。刘丙元说着拍了拍梁子的肩,加油呀表弟。
宋晓琪的理发店开在麻城金泉路上,从刘丙元的住处走过去并不远,穿过一条老街就到了。
那条老街古旧而沧桑,街道边上有一棵老槐树,上面挂满了红布条,树周围插满了香。刘丙元说,这棵老槐树有四百多年历史,是麻城的神树。据说,这神树中间是空心的,里面有条白蛇,每过几年就会出来显灵一次。麻城老百姓一有过不去的坎儿,就会来求神树保佑,可灵验了。然后,他又指着旁边的房子说,那是座老城隍庙。我们抬头看去,城隍庙的庙门却紧紧闭着。
我看见梁子双手合十,站在那里对着神树拜了拜。我也赶紧双手合十,对着神树拜了拜。
我想,梁子一定是祈求神树保佑这门婚事能够成功。我也祈求梁子这门亲事能成,梁子亲事成了就能留在麻城,我也就有了来麻城的希望。
理发店门面不大,收拾得挺干净,我们进去时,店里没有顾客,宋晓琪正拿着扫把扫地上的头发。她的背影正对着门,穿着一条蓝底白碎花的连衣裙,腰显得特别细。
刘丙元咳了一声。宋晓琪看见我们,并没有很惊奇的样子。
刘丙元推了一下梁子,说,这是我表弟梁子,专程来请你理发的。我还有事,你得给理好点。
刘丙元说着拉了拉衣领,就急匆匆地穿过街道往对面走去。
我站在理发店门外,看见梁子己经坐在了那把理发椅上。椅子是用皮子包的,梁子的屁股陷了下去。宋晓琪正把一块围帘搭在他身上。对面墙上是一面大大的镜子,我看见我也站在了那面镜子里。镜子的旁边贴着一张画,上面全是各种发型的美女帅男,那张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宋晓琪开始给梁子理发,我在门外蹲了下来。理发店门外放着一个铁笼,里面有两只兔子,灰麻麻的。它们好像怕我似的,竖起耳朵卧在那里,嘴不停地动着。
铁笼子外面放有几棵白菜,我拿起一棵,掰下一片叶子,伸进去对着兔子晃了晃。两只兔子先是矜持了一会儿,然后就站起来向我跑过来。等它们跑到跟前时,我又故意将手里的白菜从铁丝网里抽了回来。隔着一张铁丝网,兔子在里面看着我手里的白菜却吃不上,急得快要将嘴巴从铁丝网的空隙中伸出来了。
你也喜欢养兔子?我听梁子这样说了一句。
宋晓琪说,兔子看起来可爱。
梁子就说,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梁子像是在念,又像是在唱,倒是很有节奏,惹得宋晓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小琪说,你这人还真逗。
梁子咧着大嘴巴笑了笑,说,你那两只兔子,是野兔子?
宋晓琪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梁子又嘿嘿地笑了两声,有点得意地说,那灰麻麻的样子,一看就是从山里逮的,只有野兔是那个样子。
宋晓琪手里的电推子突然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她从面前的台子上拿起一个带嘴的瓶子,往推子上滴了几滴油,嗡嗡声立马消失了。她又开始给梁子理头。
宋晓琪说,你眼光还真行呀,这真是两只野兔,是你表哥劉丙元有一次回老家时逮来的,两只野兔刚逮回来时,还只有拳头那么大。
梁子笑了两声,我能感觉得到,梁子的笑声纯粹是为了活跃气氛。
梁子说,我表哥那时老背个黄挎包来我家,每次来都说给我逮只野兔子,我把手伸进黄挎包里,却啥也没有。
我听见宋晓琪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小河浪尖上的水花,拍打着梁子和我。我抬起头,看见宋晓琪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胸直抖,好像那里也藏着两只小兔子似的。我感觉到脸有点发烧。我把目光撤回来时,又看见了那张画,我想起来了,刘丙元的房门后也挂着一张画,跟这张一模一样。门一开,那张画就藏起来了;门一关,画就露出来了,像是捉迷藏一样。
宋晓琪的笑声突然没了,我回过头,看见她拉着梁子一起消失在了那个柜子后面。
街道上驶来了一辆大卡车,车上拉满石头,从理发店门前驶过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震得地面都在晃。
笼子里的兔子吃完了白菜,竖着耳朵拿眼睛看着我。它们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一样。
柜子后面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了水被撩起的声音。宋晓琪在里面给梁子洗头。
我抬起头向街对面望去,那里立着一排粗壮的法国梧桐。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就藏在对面的某棵树后,一直注视着我们。
宋晓琪理发的手艺真不错。理完发的梁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头顶上的那片“乌云”被一扫而光。他站在那面镜子前,举着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有一瞬间,我感觉我都有点不认识他了。
梁子说,没想到你人漂亮,手艺也这么好!
宋晓琪抿着嘴,脸上像涂抹了一片霞光。
离开麻城的那天,刘丙元对梁子说,有什么情况,我回头通知你,我抽时间再做做宋晓琪的工作。然后,我们就将自行车放在了一辆给商镇供销社拉货的卡车上,我们也坐上了卡车,回家时天都黑了。
梁子的第一次相亲就这样结束了,也算是在麻城埋下了一粒爱情的种子。我们回到商镇后,一直等着那粒种子赶快发芽。
商镇有人去山西挖煤,本来是要带梁子和我一块儿去的。那时候,我们父母都有些着急了,我们都高中毕业好长时间了,整天游手好闲、东晃荡西晃荡的,再不找点事做,心就玩野了。我父亲说,人心要是野了,想往回收就难了。
最终,梁子没去山西挖煤,我也没去。梁子没去是因为要等宋晓琪那边的消息,我没去是因为梁子没去。我们的父母哪里知道,我们的心早就野了,都飞到麻城那边去了,不再属于商镇了。
这一等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后,我们听说刘丙元回商镇了,赶紧跑去见他。他坐在栲胶厂院子里那座假山后面的台阶上,嘴里叼着一根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们也在台阶上坐下来,坐了很长时间。他什么话也没说,好像把梁子去麻城和宋晓琪相亲的事给忘记了。栲胶厂出来进去的人不停地朝我们这边看,有的人还停下脚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和梁子只好起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和梁子商量,准备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刘丙元问问,宋晓琪那边不管行不行,总得有句话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到栲胶厂时,听说刘丙元已经走了。有人说,刘丙元在麻城有一个相好的,两人好了几年。刘丙元现在不想和那女孩好了,想了好多办法要跟那女孩分手,可那女孩就像膏药一样甩不掉了,坚决要和他结婚。
刘丙元这次回来是和陆萍离婚的。那人说着还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
梁子站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一辆车从街道上开过去,扬起一股烟尘,一时间,街道对面啥也看不见了。
当代小说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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