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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白领(当代小说 2023年8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9132
  张宝中

  1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王小良在这个山洞里已躲藏五个多小时了。

  山洞大约十五六平方米,呈不规则的梯形,越往里越宽阔。最高处大约三米,最低处不到一米,有七八个地方在“嘀嗒嘀嗒”地滴水。王小良背着硕大的“瑞士军刀”黑色双肩包,坐在洞口一块平滑、干爽的石头上,胡乱看了看书,又在平板电脑上心不在焉地看由他担纲男二号的36集网络剧《彼岸花开》。这部剧自半年前在一家视频网站上线以来,点击量持续飙升,现已突破1.7亿。王小良已看过三十多遍了,记得剧中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画面、每一段背景音乐,记得第几集的第几分第几秒有他的戏份。在这部剧里,他饰演的是一个名叫“郑祺”的曾留学美国的海归MBA、名副其实的“高富帅”,举止优雅,气质超群,浪漫多情,与漂亮的女一号发生了一场浪漫、虐心的感情。王小良觉得郑祺就是他,他就是郑祺。

  王小良有些心慌意乱,不时走到洞外,看东南方向的村庄。天阴着,雾蒙蒙的,近处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头显得十分缥缈。村头那个足球场大的池塘像一面镜子,闪耀着浅灰色的光。村外的柏油路(十四年前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口不时有小轿车进进出出。王小良上初中的时候,夏天经常来山上割羊草,站在这个洞口一眼就能看见村子西北角的家。现在他寻找自己的家,却怎么都看不到了。现在的村庄比十四年前的村庄大了好几圈,他家被大片大片红瓦灰墙的新房和二层小楼淹没了。

  晚上十点左右,天下起雨来,还电闪雷鸣的。这是王小良所期待的,这样他就能早些回家了。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七,如果不下雨,月亮会很圆,村子大街上会有一些人坐着马扎乘凉、聊天到半夜。

  王小良进村时雨已停了。因主街有路灯,他是从村后的小路进村的。他没看见一个人,也确信没人看见他。他记忆中的老房子几乎全没了,凭借胡同口的两棵老槐树做参照,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家。院门关着,他推了推,没推动。土院墙比十四年前矮了半米多,他纵身一跃就跳了进去。他定了定神,站在墙边打量着这个院子。厨房门口盖着铝制锅盖的咸菜缸、东厢房墙上挂着的铝篦子、西厢房门口废弃的煤球炉子……和十四年前一样,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这十四年里,他早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家还是老样子。他慢慢向堂屋走去,走到门口才发现旁边有一架歪歪扭扭的笨重的木梯,这是他记忆中唯一没有的一样东西。

  在过去十四年成千上万次的想象中,如果有一天能站在老屋门口,他一秒钟都不会等,马上推门进去。可是此时此刻,他发现那需要巨大的勇气。他的心脏“扑腾扑腾”地狂跳着,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气管像被搦住了一样,喘气有些费力。两腿哆嗦不止。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举起右手,想轻轻敲一下门,但手却悬在了那里。一阵潮湿的凉风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屋里的灯马上亮了。吴春花开了门,借助从室内射出来的节能灯的光亮打量着王小良。她穿着短袖碎花T恤和肥大的灰色秋裤,头顶的白发闪闪发光,在逆光中像一幅剪影。她声音有些发颤,像包裹着一层寒气,问:“你是谁呀?是人还是鬼?”王小良打了个寒战,用久违的桃城话轻声说:“妈,是我。”吴春花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叫我妈?我有个会叫妈的儿子,可是他早死了。”王小良说:“妈,我是……我是……我是……狗蛋啊!”“狗蛋”兩个字他说得十分艰难,仿佛那是噎在他喉咙里的两颗蒺藜。吴春花说:“不可能,你不是狗蛋。算卦的都说,我那个狗蛋早死了。”

  王小良“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抱住了吴春花的腿,脸贴着她的肚子。吴春花的手在他头上摩挲了一会儿,挣脱了他,慢慢蹲下来,瞪大眼睛,捧起他的脸仔细看。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会儿,忽然狠狠地咬住了他腮帮子上的一块肉,咬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嘴,抓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狗蛋,我的儿,还真是你呀!又去哪里唱歌了?过年、过生日都不回来。”王小良揉着被咬疼的腮帮子,嘴里“哧哈哧哈”地吸着气。吴春花自顾说:“在外面唱歌又没吃好吧?妈给你包饺子吃。你的头发长长了,真好看。你爸不会再剪你的头发了,上次他都后悔死了。你那双白运动鞋我给你刷了,在大良床底下的纸箱子里。”

  屋里弥漫着浑浊、酸臭的劣质白酒的气味。王永祥在东间大床上四仰八叉,嘴里“噗噗”地吹着气。吴春花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王小良拉住她,示意不要叫醒他。吴春花小声说:“他出过三次车祸了。骑电动车去矿上,骑着骑着就顶到大货车屁股上了,一头一脸的血。俩手指头是在井下轧断的。他骑车子的时候想你,干活的时候想你,睡着了做梦也想你。算他命大,还一回都没死过。”说着,她摇了摇头,脸上是惊恐的表情,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去了厨房。

  王小良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打量王永祥。王永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右手搭在肚子上,无名指和小拇指没了;左脸有一块蚯蚓一样明亮的疤。床底下有个“桃城大曲”酒瓶子,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着。王小良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去西间看大良。大良正一丝不挂地侧身躺在单人木床上,一堆白花花的肉,肚子像个大西瓜,呼噜声像猪叫。不到四十岁的人,头顶秃了一大片,头发白了将近一半,那张胖脸在枕头上挤得变了形,像个被捏扁的发面馒头。

  王小良在堂屋转来转去。靠后墙的破旧的条几上有一个印有蓝色魏碑体“桃城市精神卫生中心”字样的白色塑料药品袋,装满了成瓶和成盒的药。条几下面有一个敞着口的白色尼龙编织袋,装满了“桃城大曲”空酒瓶子。墙上那两个硕大的相框里,大部分是大良的照片,都是三四岁时候的。照片上的大良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十四年前,相框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王小良的,但现在一张都没有了。十四年前,王小良的奶奶还在床上躺着,现在变成了一张十二寸的黑白照片,和他爷爷的遗像并排挂在后墙正中的上方。王小良和爷爷奶奶对视了几秒钟,心脏一阵狂跳,急忙扭过头去。

  手机“嘀”了一声,来微信了。魏玲问他拍戏是否还顺心。他说还算顺心,只是有些累,夜戏要拍到凌晨两点,候场的时候在椅子里坐着都能睡着。魏玲回忆起上次他们在大理吃过的雕梅扣肉、弥渡卷蹄、夹沙乳扇等美食,提醒他这次再吃一些。他说一会儿又要拍他的戏了。魏玲叮嘱他注意休息,便道了“拜拜”。他看到苏玫半个多小时前发的一条朋友圈,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不动情不犯贱,真好……”她已两三个月没发过朋友圈了。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段时间她又爱上别的男人了?这个女人总是让他搞不懂。

  吴春花从厨房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堂屋当门的那张方桌上。王小良坐下来,一连吃了四五个,都没吃到盐味。韭菜有一股甜丝丝的青草味,猪肉有一股腥味。他去厨房里找了个小瓷碗,倒了半碗酱油和醋端过来。吴春花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咧着嘴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狼吞虎咽。

  王小良也不时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吴春花。他发现吴春花嘴唇周围有皱纹了,像饺子的褶皱。上眼皮垂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十四年,她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老太太。

  吴春花说:“咱家现在有钱了,有好几十万,都在银行里存着呢。你爸说,那些钱给你留着买房子、娶媳妇。你爸还想翻盖房子,我不让,怕你回来找不到家。”

  吴春花说:“黄所长八月十五来,过年的时候来,一年来两三趟。前几年他头发白了,孙警官说他当大队长了。这两年他没来过,李队长说他当局长了。”

  吴春花说:“狗蛋,他们都说有个案子跟你有关,到底是不是你呀狗蛋?”

  王小良手里的筷子抖了抖,呼吸急促起来。

  吴春花说:“他们说那个卖茶叶的是重伤,花了很多钱才治好;他们还说,要是你的话,你也不用害怕,什么时候回来去找他们,对你有好处。”

  王小良愣住了,定定地看着吴春花。他确信自己没听错,是重伤,没死。这十四年里,他一直以为老罗当时就死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真想倒在屋当门里,一觉睡两年。他一连吃了三个饺子,忽然凶巴巴地说:“要是我,不早就抓我了吗?我在外面好好的,这事不要再提了!”

  吴春花像做了错事挨了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有些难为情地咧嘴笑笑,不再吱声,但眼睛继续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小良。

  等王小良吃完饺子,吴春花从大良床底下找出一床用白布打了三处补丁的单人竹凉席,铺在大良床前;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个硬得像鞋底一样的枕头。席子和枕头都有些潮,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味。王小良躺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浑身痒痒,脸上、腿上和胳膊上起了很多扁疙瘩。他折起身子,看到大良身子靠墙向里侧躺着,一米多宽的床空出来一大半,就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平躺下来。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屏住呼吸,盯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胃里有些“反”,老想吐。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感觉胃里终于舒服一些了,刚要入睡,大良忽然翻过身来,巴掌“啪”地拍在他脸上,接着不停地温柔地摩挲他的脸,嘴里“噗噗”地吹出浑浊、难闻的气息,一股一股扑在他脸上。他轻轻抓起大良的手,放在枕头边上。忽然,大良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斜着蹬了一下腿,“啪唧”一声把他蹬到了地上。

  王小良又在床前的竹凉席上躺下来。他闭上眼睛,忍受着一阵阵的刺痒,想努力睡过去。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听见屋门“吱”响了一声,以为王永祥或吴春花去上厕所了。可是过了十几分钟,再没听见门响,却听见屋顶瓦片上有“呼隆呼隆”的响动。他悄悄走到院子里,看见吴春花弓着腰骑在屋脊上,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在若有若无的月光中向远处眺望,还隐约听见她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我的狗蛋啊,你到底在哪里呀?你个狠心的孩子,就不能給你妈托个梦吗?你要是给你妈托个梦,你妈死了都愿意呀……”

  2

  王小良最少半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他原以为躺在自己出生的老屋里会睡得很踏实,没想到这天夜里一分钟都没睡着。在大良的呼噜声中,他躺在潮湿的凉席上辗转反侧,有时折起身子坐一会儿。以前的那些事,十四年来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但这一夜,那些事情却硬往他脑子里钻,就像大良的巴掌突然拍在他脸上一样让他猝不及防,无法抗拒。

  大良四岁那年发高烧,因没及时就医,脑子烧坏了,智商相当于两岁的儿童。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犯羊角风,身子蜷缩着,躺在床上剧烈地抽搐,口吐白沫。王小良的奶奶照看大良几年后,自己也瘫痪了。其间王小良出生,吴春花每天在家伺候婆婆和儿子,还要做饭、洗衣服,从天亮忙到天黑。王永祥一个人种九亩地,累得走着路都能睡着。农闲时节他在桃城开出租车,带着馒头、咸菜和水壶,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回家。有一年夏天因疲劳驾驶,撞死了一个人,求爷爷告奶奶凑了十三万元,赔给了死者家属。之后把车卖掉,在离家二十里地的一家煤矿的井下出大力。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酒瘾越来越大,一天最少喝两瓶,半夜醒来都要“咕咚咕咚”灌几大口。经常有人看见他在村头的桥上坐着,脑袋耷拉着,脸紫得像猪肝,两眼全是眵目糊。村里人都说,这些年王永祥的运气实在太“背”了。

  王小良在桃城艺术高中上学的时候,相貌比所有的城里孩子都帅气,衣着比所有的城里孩子都洋气,是全校公认的头号大帅哥。头发是自来卷儿,披肩长发像一团黑云。身高一米八三,不胖不瘦,地摊上三十元的外套,他买来穿上,所有同学都坚信是从大商场花五六百元买的。不管他穿什么衣服,所有同学都觉得时髦。他的学业也出类拔萃。他曾在桃城市业余青年歌手大奖赛上拿过一等奖,是各届学生在校期间获得的最高荣誉。他还多次应邀跟当地一家摇滚乐队走穴。他的声乐老师预言,他报考重点艺术院校的声乐专业是手拿把攥,毫无悬念。

  但在村里人眼中,王小良却是个怪物。他穿的裤子像用花花绿绿的床单缝制的,晃得人眼珠子生疼。他的头发比很多女人的都长,被认为是“流氓头”。人们看他的时候,就像看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大猩猩。高三上学期的国庆节假期里,一天午饭后,王小良正睡午觉,王永祥趁着酒劲,剪掉了他的长头发。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王小良床前,耐心地等他翻身,左边短了剪右边,右边短了再剪左边。最后,王小良的发型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歪歪扭扭的“茶壶盖”。

  王小良醒来后照了照镜子,看了自己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了。他先是咧着嘴哭了一个多小时,边哭边拿脑袋“咚咚”地撞墙;然后他抓过那把剪刀,狠狠地攮进王永祥的左大腿上;接着,在王永祥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他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包括衣橱、暖瓶、玻璃茶几、炒菜的铁锅、碗碟等等,都砸了个稀巴烂,把盛满水的脸盆一脚踢到床上,“咣咣”几脚把屋门和院门踹了下来;最后,他找了几件衣服装进鲜艳的紫色双肩包里,离家出走了。

  王小良辍学后在龙哥的餐馆里洗菜、端盘子,夜里也住在那里。龙哥除开餐馆,还是“超级自我”乐队的主唱和负责人。乐队一共六个人,有修理钟表的,有疏通下水道的,有卖电脑的,还有搬家公司的农民工;只有一个女孩子,吉他手丽丽,是一家女士内衣专卖店的营业员。平时他们各忙各的,有演出的时候就立即集合出发。

  王小良的声乐老师去找过他几次,叫他回学校。龙哥也劝他回学校,并答应帮他筹集学费和生活费。但他已没心思继续上学了。在这个乐队里,王小良是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歌手。龙哥看他的时候,眼睛水汪汪的,眼神都能把他暖化了。隔壁茶叶店的老板老罗,闲着没事的时候经常来餐馆里坐一坐,喜欢突然摘掉王小良的黑色棒球帽,摸着他的头坏笑,叫他“二傻子”。这时龙哥就瞪着眼睛呵斥老罗。外出演出的时候,丽丽经常把盒饭里的鸡腿或把子肉夹给王小良吃,王小良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的脸颊会飞起一片红云。

  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附近一家大型商場隆重开业,庆典仪式很热闹,有各种抽奖活动,有办理会员卡活动,还请“超级自我”乐队去暖场子。王小良正在简易舞台上唱刀郎的那首《手心里的温柔》,忽然听见台下有人大声叫“狗蛋”。他的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巡睃,看见了王永祥、大良和本村的“长舌男”金柱。王永祥脸紫得像猪肝,一看就是喝多了。大良看着身边的人,咧着嘴傻笑。金柱用手指着舞台上的王小良,正和老罗像老熟人一样说着什么,两人都咧着嘴笑。王小良装作没看见他们,极力保持好状态。他唱完歌向观众鞠躬致谢的时候,四个人已跑到舞台旁边:大良把裤子褪到脚脖子处,冲人群撒尿;金柱和老罗一起冲王小良高声喊:“狗蛋,快过来!”台上台下所有人都盯着王小良。王小良浑身的血直往头顶上涌,脑袋嗡嗡的。他涨红了脸,扭头看了丽丽一眼。丽丽也正看着他,她皱着鼻子,脸上是那种不小心踩了狗屎的表情。

  王永祥和金柱把王小良叫到一边,说明了来找他的原委。吴春花患了急性阑尾炎,被金柱开拖拉机送到了市医院。王永祥要在医院里陪护吴春花,需要王小良回家照看大良。王小良脸色铁青,答应下午就回家。

  当天中午,老罗和三个朋友来龙哥的餐馆吃饭,王小良给他们端盘子。老罗敲着碟子,叫住王小良,说:“狗蛋,哥几个想听你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王小良冷笑一声,转身离开。等他端着盘子再过来的时候,老罗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狗蛋,今天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王小良笑嘻嘻地问:“我要是不唱呢?”老罗掀起衬衣“啪啪”地拍着肚皮,恶狠狠地说:“老子听你唱歌是抬举你。你爸是酒鬼,你哥是傻子,你小名叫狗蛋。一个农村的穷孩子,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王小良放下盘子,脸上仍笑嘻嘻的,不动声色地说:“老子不稀罕你抬举,你他妈的不就是个卖茶叶的吗?老子天生就比你高贵!”老罗“咦”了一声,站起来,揪住王小良的衣领,“啪啪”扇了他两耳光。王小良的两个眼珠子红得能滴出血来。忽然,他抓起一个空啤酒瓶子,在桌沿上磕掉底子,用尽全身力气,照老罗的腹部连捅了七八下。老罗的身体晃悠了几下,“咣唧”一声倒在地上。餐馆里一阵大呼小叫。

  龙哥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他盯着地上的老罗和那摊血迹,惊讶得张大了嘴,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照王小良脸上“啪”地扇了一耳光,把他拉到柜台旁边,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钞票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冲他大声吼:“我不欠你工钱,我也不认识你,我店里没你这号人!乐队也不叫‘超级自我了,你起的名还给你!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快滚!”王小良看着龙哥发愣,龙哥一脚把他踹出了店门。

  3

  五年后的冬天,王小良成了昆明一家麻将机店的店员。这五年里,他在南京、杭州、上海等十几个大城市流浪过,都是靠捡废品维生,直到在西安捡到了一个名叫“刘志强”的太原人的身份证。刘志强比他大两岁,照片非常像他,无论脸型、五官、胖瘦还是肤色,都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别。他顶着“刘志强”的壳,终于走到了阳光里。

  在昆明那家麻将机店,勤勉、上进、机敏、谦逊、平和、沉静的太原小伙“刘志强”很受老板器重。来自红河的女店员魏玲也喜欢上了他,两人租房同居。魏玲长相普通,人很淳朴。王小良向魏玲虚构了自己的身世:爸爸是上海人,妈妈是太原人。爸爸在太原工作期间和妈妈相识并结婚,两人感情不好,婚后七八年就离婚了。之后爸爸回上海,成了工程师,再婚后有了孩子。他高中毕业那年,妈妈成了别人的后妈、后奶奶。他和爸妈断绝了一切联系,一个人在外面闯荡。魏玲想办结婚证,王小良说,那张纸不重要,等混好了买套大房子,好好地补办一场婚礼。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王小良白天卖麻将机,晚上去一家高档酒吧当驻唱歌手,再挣一份钱。他打扮得时髦、帅气、优雅、光鲜,总有很多人上台给他献花,其中那些女人都趁机紧紧地拥抱他一下。某传媒公司的女董事长苏玫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女人,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喜欢喝红酒、抽薄荷味的香烟。她经常带着公司的一帮人去酒吧。王小良唱歌的时候,她每次都端半杯鸡尾酒上台给他敬酒,还和他合影,叫他帅哥。有人起哄,让他们喝交杯酒,她就和王小良喝交杯酒。

  那家传媒公司主要制作“都市情感”和“家庭伦理”栏目剧,卖给全国各地的几十家电视台。大部分角色都由群众演员来演,公司需要大量的群众演员,其中最缺的是年轻男性白领。苏玫和她的团队认真论证过王小良的形象和气质,认为他最适合演白领,于是就请他试演了几个片子。王小良的表演天赋让苏玫和她的团队喜出望外,苏玫急不可待地和他签了约。除了劳资关系,苏玫如果哪天晚上觉得寂寞了,还会把王小良叫到自己家里,一起喝点红酒。她告诉王小良,以前她在一家大型国企当部门经理,年薪三十多万,之所以要开这个公司,是想换一种活法,她很欣慰自己活成了想成为的样子。王小良从心里很敬佩她。

  苏玫的公司越做越大,开始摄制网络剧和网络大电影。在公司与一家视频网站联合摄制、由那家网站独家上线的网络剧《彼岸花开》里,王小良担纲男二号郑祺。谁都没想到,这部剧竟火得一塌糊涂,点击量飙升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有多名员工在公交站牌等车的时候,都亲眼看见一些年轻人在手机上追这部剧。王小良被公司里那些留胡子、扎小辫的心高气傲的编导们誉为“一号白领”,他走在昆明街头,多次被一些年轻人认出来,大声叫他“郑祺”,请他签名,和他合影。“刘志强”三个字他写得龙飞凤舞。不久,他从二百万元的“点击量提成”里拿出八十万元作为投资,开了一家麻将机分店,那些客户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刘总”。

  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小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仿佛觉得是躺在云端,周遭的一切都很不真实。狗蛋、王小良、刘志强、郑祺,这些汉字组合都是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他愿意接受那个叫“刘志强”的自己,愿意成为那个叫“郑祺”的自己,希望成为一个比“郑祺”还完美的自己。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逍遥法外,总有那么一天,他会被打回原形,他还是那个狗蛋和王小良,这是他难以接受的。随着《彼岸花开》点击量持续飙升,他那张脸会被越来越多的人记住,包括几千里以外的家乡桃城。不一定哪天,家乡的警察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种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他仿佛看见家乡的警察已登上飞往昆明的飞机。

  从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到深夜入睡前,王小良的心脏一直在狂跳,总是心慌意乱。每天夜里都做梦被警察抓住,吓醒时一身大汗,然后盯着天花板到天亮。稍微有点不顺心的事,就冲魏玲发脾气,还多次把淘气的儿子打哭。魏玲多次提出买房子,他总是心不在焉地推托,说“以后再说”。魏玲说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说公司里有人嫉妒他拿钱多。

  除了拍片并鉆进角色里,王小良没有任何办法能让自己平静一分钟。他盼着拍新剧,但《彼岸花开》做完后,半年来一直没有好项目。苏玫急得牙疼,每次开会都发脾气,晚上也很少约王小良去她家喝红酒了。下次开工还要等多久,谁也说不准。

  王小良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堵铜墙,让他难以翻越。他想继续逃亡,逃到缅甸北部的掸邦,那里兵荒马乱。他宁愿身为“刘志强”被乱枪打死,也不愿身为“王小良”“狗蛋”被抓回桃城。

  逃往缅甸之前,他想见爸妈最后一面。于是,他跟魏玲说要去大理拍戏。经过几天的辗转奔波,此时此刻他躺在了大良床边潮湿的地铺上。

  4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小良和老两口就悄悄离开了村子。还好,没遇见一个人。他们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间的小路上步行了五六里地,来到邻近一个村的村口,等开往市里的早班短途汽车。王永祥在微信里给妹妹留言,请她去照看大良一天;又向段长请假,说要带老婆去市精神病院治那个“老毛病”。有个骑摩托车路过的人扭着头看他们,王小良也盯着那个人看。那个人戴着头盔,看不清脸,但从身材和背影看,很像金柱。

  王小良陪老两口在市里玩了一天,去大商场给他们买了几身好衣服。他还给了王永祥一张五十万元的银行卡,叮嘱他以后不要太劳累,好好给吴春花治病,再把房子翻盖一下。王永祥不要他的钱,说家里的存款都花不完,他把银行卡硬塞给了他。中午在一家高档酒店花五千多元吃了一顿饭,点了海参、鲍鱼、燕窝、波士顿龙虾,要了一瓶茅台酒。那瓶酒被王永祥喝得一滴不剩。其间,只要旁边没人,王永祥就询问王小良这十四年是怎么过来的。王小良最初那五年在几个城市流浪的经历像一场噩梦,他不愿说一个字,他只说魏玲、儿子和他在昆明的麻将机生意,还让老两口在手机上看他们的照片和视频。

  王永祥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左脸上的那块疤又红又亮,更像蚯蚓了。他试探着问王小良:“狗蛋,那个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王小良大声呵斥:“要是我干的,不早就把我抓起来了吗?我现在不好好的吗?”王永祥又问:“狗蛋,你说不是你干的,那你为什么不敢回家?”王小良凶巴巴地说:“跟你说不清楚,不要再问了!”顿了顿又说,“从小就叫我狗蛋,现在还叫我狗蛋,狗蛋狗蛋,难听死了!我不是狗蛋,我是刘志强,我是郑祺!”王永祥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咦,你个熊孩子,你也神经病了吗?胡咧咧什么呀,乱七八糟的。你生下来就是狗蛋,到死都是狗蛋,不叫你狗蛋叫什么?”吴春花扯了扯王小良的衣角,诡秘地一笑,悄声说:“叫狗蛋好养活。大良要是叫狗蛋,就不会变成傻子了。狗蛋你不懂。”

  下午五点左右,王小良陪老两口在路边站牌等回村的短途汽车。他叮嘱他们说,他这次回来,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管什么人问他的情况,一律说不知道。王永祥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可能三年两年,也可能十年八年。这时,王永祥的妹妹打电话来,说大良的羊角风又犯了,吐了一大堆白沫子。王永祥焦急地对着电话说:“你找根筷子,掰开他的嘴,让他咬着;再找根火柴杆,给他掏掏耳朵,一会儿他就老实了。你别急,我这就回去!”

  王小良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金柱现在干什么?”王永祥皱着眉头,没吱声。吴春花说:“他在镇上的制药厂上夜班,天亮才回家。我每天在屋顶上都能看见他,摩托车骑得呜呜响。”王小良心里很响地“咯噔”了一下,今天早晨,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应该就是金柱。金柱看见他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他偷偷地跑回来了一趟。他极力保持镇静,掏出手机,嬉皮笑脸地对着老两口“咔咔”拍了十几张照片,之后又录他们的视频。王永祥斜着眼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吴春花只是咧着嘴傻笑。短途汽车终于来了,王永祥急忙抓住吴春花的胳膊,拉着她挤上了车。王小良想捉住他们的目光,但他们都没回头看他。

  回到昆明后,王小良处理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主要是进货和要账。三天后,他跟魏玲说要去成都拍戏了,这次时间可能长一些。他在双肩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坐上了从昆明发往中缅边境勐海县城的长途客车。

  王小良戴着棒球帽和太阳镜,坐在车厢中部。他脸色发灰,面无表情地望着车窗外的芭蕉林,不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儿子、魏玲和父母的那些照片和视频。他很后悔照片和视频没有多拍一些。这十四年里,他好不容易变成了一个平和、沉静的人,可这次回家又有些躁狂了,情绪有些失控,这也让他很后悔。想象着吴春花夜里踩着木梯爬上屋顶,骑在屋脊上向远处眺望的情景,他忽然强烈地渴望发生某种不可抗拒的意外,比如地震了,前方路段裂了个大口子,车辆无法通行,或者他突发脑梗、心肌梗死之类的重病,马上就死了——那样他就不得不返回昆明了。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王小良的手机忽然响了,是苏玫打来的。电话一通,她就兴奋地说:“晚上陪我喝点红酒。”王小良呼吸有些急促,急忙说:“好的,我马上回去。”苏玫嗔怪地说:“傻样,现在我在办公室呢。我说的是晚上,不是中午。”

  果然不出王小良所料,公司要拍新剧了。苏玫告诉他,朋友向她推荐了一部“都市情感”题材的长篇小说《不动情不犯贱》,她一连读了好几遍,觉得故事核很强大,主要人物个性强烈、质感饱满、带戏出场,并且,主要情节线又粗又硬,直挺挺地从头杵到尾,高潮很刺激。她已联系了作者,决定买下网络剧改编权。其中男一号是个白领,比郑祺还“高大上”,这个角色非他莫属。今天晚上,她想和他讨论讨论男一号的人物设计。

  苏玫有些幽怨地说:“等着瞧吧,这部剧肯定比《彼岸花开》还要火,你也会红得发紫,成为流量明星。以后姐就得求着你了,你可不能耍大牌哟。晚上六点,我等你。”最后这句话温柔得像枕边的耳语,王小良仿佛觉得苏玫嘴里薄荷味的气息扑到了他脸上。

  挂断电话后,王小良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双肩包抱在怀里,看了看车厢里的乘客。车厢里静悄悄的,乘客们有的低头玩手机,有的打瞌睡。王小良浑身颤抖,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急喘,冲司机大声喊:“师傅停车——”

  当代小说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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