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眩晕,是在刘凌薇回家的途中出现的。眼前的房子、奔跑的汽车、来往的人群,如同被塞进游乐园中的过山车,快速地旋转。路边正好有一棵树,她向前迈了几步,牢牢地抓住树,紧紧地闭上双眼。她老觉得奇怪,只要一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安静下来了,仿佛掉入万丈深渊,四周的黑暗瞬息向她挤压过来,让她一动也不能动。一旦睁开双眼,整个世界又开始天旋地转了,好像有无数只怪兽向她扑面而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路上的行人就像归巢的鸟儿一样,脚步匆匆,谁也无暇顾及路边出现的情况。即便顾及了,也看不清路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因为黑暗把真相遮蔽了。黑暗有时真好,刘凌薇想,要没有黑暗这块遮羞布,她肯定不好意思用双臂环抱那棵树。她担心自己的怪异举动,引来好奇者的围观,就像观看一只怪物。
她仍然有种身陷深渊的感觉。耳边响起了车辆的轰鸣声和来去匆匆的脚步声,明知道自己置身闹市,但还是感觉自己像被突然抛弃在荒山野岭一样,有种孤独无助的恐慌感。每一次眩晕的出现,都是猝不及防的,没有任何征兆,且来得迅猛异常,不是渐进式的由慢变快、由弱渐强,而是强进式的,一旦出现,就直接进入高峰。所幸,眩晕出现的周期较长,多半是大半年才出现一次。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刘凌薇突然莫名其妙地失眠了,如同油锅上的烙饼,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整夜。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也是夜夜如此,她简直要崩溃了。向来以“睡眠控”自诩的她,长处就是能睡,一旦躺倒,保管在一分钟内迅速进入梦乡。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生恐惧,百思不得其解。
一段时间里,刘凌薇到处寻医问药,仍然于事无补。医生建议做CT、磁共振。做完全套检查,发现脑子里有颗“米粒”,压迫了神经和血管。先是失眠,而后是月经失调,再后是眩晕。医生为她指出两条路子:一是手术开颅取瘤,二是服药保守治疗。何去何从,由刘凌薇自己选择。不过医生建议还是选择第二条路子,第一条路子的风险系数大,弄不好,会走不出手术室。
刘凌薇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任何人,连家人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暗疾,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
她听从医生的忠告,弃一选二。她想起了史铁生《我与地坛》中的文字,“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第一次读到这里时,她着实被震撼到了。死,怎么会是一个节日呢?经历了一些事后,她茅塞顿开了。她常常想,这些文字是史铁生用心血熬成的,命运为史铁生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开了一扇窗。残疾让史铁生隔绝外界的声色犬马,有了更多的时间苦思冥想,才有了如此深邃的文字。
《我与地坛》刘凌薇反反复复读过许多遍,每次阅读,都如沐春风。为了记住其中的某些段落,她用摘抄的方式强化记忆。
刘凌薇其实也是个文青,曾经做过几年的作家梦,她的最大愿望就是成为像史铁生那样的作家。结果作家没当成,成了一名记者,反正都是耍笔头码字,也没太多遗憾。她干得很卖力,很快就小有名气,圈里圈外相互介绍时,常有人称她“名记”,她就自我调侃说,卖文不卖身。
手机响了,响得很急促。这时候的刘凌薇仍然紧紧抱住树,根本腾不出手来,也没有心思去接这个电话。
一个劲儿响的手机铃声,让刘凌薇心慌意乱,唯恐引来围观的人群。她闭着眼,很不情愿地把手伸到小坤包里一阵摸索。
是报社分管记者部的副总郑祖铭打来的,说孤狐城公安局来电话,刑警队正在侦破几起情侣遭劫案,要报社派个记者跟踪采访,特别点名刘凌薇主任亲自出马。
刘凌薇是《孤狐城报》的记者部主任,况且对法制方面的题材较有兴趣,曾经写过几篇引起广泛关注的侦缉通讯。
刘凌薇正要说自己身体不适,请另派其他记者,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已经把手机挂断了。
这个郑副总,说话从来不干脆,说一半留一半,而且说的这一半还打折扣,让人弄不清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一只小狗撞上来,惊慌中的刘凌薇睁开了双眼。天地归一,世界不再飘摇了,她又恢复到了半小时前的状态。
天彻底暗了,暗得理直气壮,远天的一弯月牙薄得像纸。她叫了一辆摩的,直奔公安局指定的集合地点。
2
回来的时候,天色正由黑变白,活像一块褪色的黑幕布。刘凌薇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报社。尽管一夜没合眼,却没有一点睡意,她知道,这是那个暗疾带来的影响。她很无奈,常取笑自己成仙了,一整夜不睡仍然精神抖擞。
昨晚,她和那些刑警在孤狐城的南峰山脚下守了一夜。这里是孤狐城的一个风景区,山下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山顶的南峰寺,路两旁树影婆娑,青竹摇曳。每年夏天,一些情侣成双成对,沿着山路散步纳凉、谈情说爱。今年入夏以来,发生了几起抢劫案件,只劫钱财不劫色。她和刑警埋伏在此,守株待兔,可兔子就是不出现。
下半夜,仍然不见歹徒踪影,刑警头儿让刘凌薇回去睡觉。都这个时候了,还睡得着吗?即使到了睡觉的点,她刘凌薇也未必睡得着。
埋伏没有结果,明晚仍要蹲守,这是惯例。与公安打交道多年,刘凌薇已经掌握了规律与特点。但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当初自己是怎么上了写案子的“贼船”的。很多人也想不明白,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去写刀光剑影、血腥味十足的警匪新闻呢?显然不搭呀!
案子没有进展,刘凌薇一时无法动笔,坐在办公桌的电脑前,闭上双眼想要养养神。清晨的报社很清静,可她却平静不下来,脑细胞空前活跃,思绪万千。她按照警方的介绍,在脑子里粗略搭了一個报道框架。她还设想,案子还有可能发生在南峰寺旁的一座古墓中。“双世墓”这三个字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总觉得这座墓很神秘,墓中埋葬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曾经听说有关双世墓的一段极具警世色彩的传说,几次想把这个传说故事写进文章中,这回机会来了,她想好好演绎一番。
她突然发觉这篇新闻稿的架子搭大了,正式完稿后,少说也有五六千字。她犯愁了,这是犯忌啊!禁忌来自一位叫鲁敏凤的报社同人,她是编辑部主任,掌握着稿子的生杀大权,就像自己是记者部主任,掌握着采访的生杀大权一样。
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同在一个单位干活,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采访和稿子的定夺是总编的事,用不着小编小记们闲操心。《孤狐城报》社总共才十五个人,除去一正两副三个头儿和后勤财务室、发行室四人,一线队伍只有八个人,简单得很。可偏偏有人喜欢小题大做,把简单变复杂。
报社实行量化考评,编辑部按版面计分,记者部按稿件计分,完成定额任務才能领到相应的月补贴。
任何事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一绝对,事情就复杂了。平心而论,编辑部是有点吃亏的,版面是死的,写稿是活的。对编辑来说,每个月排几期版面是铁板钉钉的事;对记者而言,只要勤奋点,都有可能超额完成定额任务,况且,每篇稿件超过千字,超过的部分按字数加分。为了这事,几次开会都争论不休,却依然没有结果。每月考评,记者都比编辑多领月补贴,这让编辑心里不平,更让鲁敏凤不爽。她找总编交涉,要求调整标准,但几次无果,一气之下私出阴招,规定每篇稿件不得超过三千字,超过了就不给上版。
这一“阴招”让记者部与编辑部凭空添了火药味。记者下笔时心有余悸,不敢纵横驰骋,只好让笔头悠着点。这成了记者心头的一个结,他们找刘凌薇商讨对策。刘凌薇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有人问,怎么躲?刘凌薇说,绕着走呗。
记者们茅塞顿开,理解了刘凌薇的意思,并付诸实践。
头版出现稿荒,急得鲁敏凤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意识到自己遭报复了。而且记者们包括记者部主任刘凌薇,到月末考评时,不仅稿量没减少,而且个个超额完成定额任务。这让鲁敏凤很抓狂,但她没有立即把球再踢过去,而是试图寻找反击的机会。
刘凌薇明白,“绕道”仅是权宜之计,不可能长久,不然会影响大局,也是犯忌。鲁敏凤的“阴招”,就理直气壮得多,似乎还得到报社老总的默认。记者的头上,仍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刘凌薇盯着黑色电脑屏幕上映照出的人影,开始自嘲,情侣劫案的采访才开始,也不知道案情是简单还是复杂,说不定最多千把字就解决问题了,瞎操什么心呀。
人有病,天知否?她知道世上有病的人居多,只不过是轻重、缓急、显隐、内外不同罢了。想到这,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她打开电脑,想安排一下这一周的采访计划。屏幕上跳出几项之前记下的采访任务:风电工程竣工;一所刚落成的小学举行典礼;一家企业自主研发一项新产品;双狮镇发生一起液化气瓶爆炸事故,一死一伤。她把前几条安排给其他记者采访,自己揽下液化气瓶爆炸事件的采访。
记者多半不喜欢跑社会新闻,采访过程费周折,内容又不受欢迎,吃力不讨好。刘凌薇偏偏与众不同,喜欢写社会新闻,最不愿意写会议新闻。至于那些工作性的报道,不写也得写,例行公事。
这回,她想带林晓燕一起去。这女孩文笔不错,也喜欢写社会新闻,到报社不到两年,采访经验缺了点。她和编辑部的王晟、后勤部的张罗扬是同一批进报社的80后。他们这一代人很多都是独生子女,是家里的轴心,全家人围着他们转。这样的一代人,来到报社这样的地方能适应吗?记者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很风光的职业,但很多人不知道此中的况味。这一点刘凌薇体会最深。
刘凌薇曾在一家医院当护士,苦于长年累月上夜班,想换家单位,于是就拼命写作,想以此来改变命运。医院不肯放人,报社看中刘凌薇是人才,几次上门做工作。刘凌薇也豁出去了,拿了一条绳子跑到院长家,说再不同意就吊死在他家。院长当场在商调函上签了字。
到了报社后,刘凌薇才意识到当初的折腾是错误的。报社的工作性质虽不像医院那样三班倒,但每天跑采访赶稿,赶稿跑采访,也无异于三班倒了。她想,脑袋里的毛病或许就是没日没夜地工作留下的祸根。
3
到了双狮镇,刘凌薇和林晓燕先到镇政府了解情况。顾及影响,镇政府噤若寒蝉;被临时拘禁的当事人一脸颓丧,什么话都不说;那些目击者也拒绝采访。折腾了大半天,一点眉目都没有。林晓燕垂头丧气地对刘凌薇说,刘姐,这条新闻咱不写了。刘凌薇安慰林晓燕,别急,采访是磨性子的活,慢慢磨,总会磨出名堂来的。她们去事发地点邻近的店铺和渔船做工作,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这种危及生命健康的安全隐患、社会暗疾,要是不曝光,引以为戒,势必会威胁到更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酿成大祸。话虽然说得在理,但人家仍然有所顾忌,像挤牙膏一样,挤一下出一点,话说一半留一半。就这样,她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把零敲碎打采访来的素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事件:一位渔民从船上拎下一个液化气瓶,到码头旁的一家修配店切割成泔水桶,蓝色的火焰和嗞嗞的响声引来了周围人的围观;突然一声巨响,一死一伤,两人横陈码头;死的被炸飞半边头,伤的血流如注,场面惨不忍睹。
采访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刘凌薇说要赶回城里。林晓燕说就在双狮镇吃饭。
刘姐,我好长时间没来双狮镇了,很想吃双狮镇的海鲜和风味小吃,我请客。
刘凌薇说,AA制吧,要请客也是我请。
林晓燕说,刘姐让我开眼界了,要不是跟你来,可就错过机会了。
你这嘴真甜。
等上菜的时候,林晓燕问刘凌薇,刘姐,你的文笔这么好,为什么不写点散文、诗歌什么的?
过了那个年龄,已经没有那种雅兴了。
刘姐这话让我们情何以堪?
又嘴甜了。刘凌薇说,妹子的散文越写越好,倒是实情。
卢苇这人不行。林晓燕向刘凌薇倒苦水,他从来不把我的文章放在头条,自己的文章倒都成了头条。他的文章就那么好?
我怎么没发现?刘凌薇说。
卢苇是她们报社副刊的责任编辑。这人怪怪的,也很有趣。他十分崇拜法国思想家布莱兹·帕斯卡尔,能背诵《思想录》中的很多片段,常在闲聊时脱口而出,且加以解读和阐释,连带自己的观点一同输出,妙语连珠。他把帕斯卡尔的那句“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当作自己的座右铭,把自己的原名“卢伟”改成“卢苇”。他很自负也很自恋,常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
报社气氛相对宽松自由,手头的活儿不紧时,几位趣味相投的同事就凑在一起海侃。聊文学时,面对一口一个普鲁斯特、卡尔维诺的卢苇,刘凌薇只能自叹孤陋寡闻。不过,令刘凌薇欣慰的是,对于文学,自己比起只知道冰心、丁玲的鲁敏凤略胜一筹。
卢苇虽然属鲁敏凤的阵营,但对记者部没有敌意,只要别人夸他文笔好,他就高兴。
他没有理由压你呀?刘凌薇对林晓燕说,是不是妹子太敏感了。
他怕我名气比他大。林晓燕说,一山不容二虎,要是我们不在同一个单位,就没这事了。
刘凌薇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很无奈。她想,别看这小女子年龄不大,可心细得很,也有心计。她说的确有其事。
4
刘凌薇坐在刑警队会议室的最后一排,听几位警察分析情侣劫案的案情。
那晚“守株待兔”之后,刘凌薇又去跟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可周边的野猫岭、三涧堂、龙首寺和塔岗山几个景点接连发生了类似抢劫案,搞得人心惶惶,谈“劫”色变。
这是治安隐患、社会暗疾,不尽快破案,人心不得安宁。头儿说,根据报案人讲述,像是同一个团伙作案,手段、时间、作案环境基本相似。围绕这些特征,大家议论开了。最后的思路:兵分四路,对孤狐城重点刑嫌人员逐个“过滤”,缩小“包围圈”;对在押犯重新审讯,“回声定位”;对特种行业和公共场所深入调查,寻找“蛛丝马迹”;对受害人一一回访,认真了解案犯特征。头儿看到躲在后面的刘凌薇,说,刘名记,你有什么高见,也说说看。
刘凌薇说,我能有什么高见,不过我想,可以让几位年轻民警乔装打扮成情侣混在其中,这叫下套撒网钓鱼。头儿两巴掌一拍,高招,妙招,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是女人心细。头儿盯着刘凌薇说,好事做到底,我物色个帅气的民警,和你搭成一对。头儿想了想又说,差不多有五对就成了。
刘凌薇说,民警中帅哥靓妹多了去了,还用得着我这半老徐娘?说完,不等会议结束就收起采访本冲出门了。
途中,刘凌薇接到林晓燕的一条微信,说双狮镇的那条新闻写好了,发给刘主任过目。《一声巨响酿惨祸,一死一伤引为戒》,刘凌薇在心里叫好,这小女子有才。看完文章,发现后面还有一句话,刘姐,出事了,快回来。
又有什么事了?刘凌薇想,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报社,按理说应该是风平浪静才对,谁知隔三差五就有事,明里暗里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回到报社才知道,早上刘凌薇到刑警队采访时,报社开了个临时会议,总编在会上公布了一个新规定:从现在起,实行全员(包括记者部)签到签退的坐班制。刘凌薇知道,这是鲁敏凤的第二脚射门,这个球踢得有点刁了。她说,总编,您不是时不时就教导我们,记者要做到脑勤、手勤、脚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找米下锅,不能等米下锅,办公室里能生出米来吗?
总编的口气很硬,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办事的风格?定下来的事,不可能再改回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刘凌薇,又去找分管副总郑祖铭。郑副总说,签到和坐班制不会影响采访,有制度约束总是好,要不然你们在外头干什么都不知道。
刘凌薇说,难不成你们领导怀疑我们记者部在外头干私活了?
也不是这么说,郑副总说,注意点总是好的。
听郑副总的口气,干私活这事好像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刘凌薇就把记者部几个人的状况像过电影一样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重点聚焦在曾费飞身上。曾费飞也是80后,这人和他的名字一样,一天到晚骑着摩托车飞来飞去。有人说他比国务院总理还忙,他就说忙采访。他出手快,不仅每月超额完成定额任务,而且写稿量总是名列前茅。这样的人会在外面干私活吗?自己难道被手下在背后摆了一道还蒙在鼓里?
刘凌薇对着电脑发呆的时候,林晓燕跑来跟她说,刘姐,曾费飞晚上请我们去KTV。
AA制吧,刘凌薇脱口而出,他凭什么请我们?
不知道,林晓燕说,好像是让大家散散心,解解闷。
刘凌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几天事情多压力大,心里头憋闷得很,也想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KTV装修得很豪华,也可以说是金碧辉煌,头顶灯光闪烁,地板光可鉴人,走道两旁的玻璃幕墙映得人影清晰,包厢里歌声阵阵。这家KTV,刘凌薇第一次来。因为脑疾,刘凌薇已经很少踏入这样的场所了。
曾费飞已经在包厢里等候大家了,桌上摆满了零食和啤酒。
這是你开的?刘凌薇脱口而出。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近来说话总是口无遮拦,能说不能说的话似乎都不经过脑子就弹出来了。有时,她会怀疑,自己还是原来那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刘凌薇吗?
是我朋友开的。曾费飞解释。
谁开的并不重要,玩个痛快才重要。喜欢唱歌的林晓燕已经抓起麦开唱了。
唱了几轮,喝了几轮后,曾费飞先提起话头,刘主任,我们要不要签到坐班?
我先问你们一句话,损失一个月的补贴愿不愿意?这话刘凌薇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的,我们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编辑部抓瞎跳脚。
完全赞成!林晓燕把酒加满,举起酒杯说,为这个英明的决定干杯!
那晚,大家都玩得很疯。刘凌薇从没有这样疯过,好像要把逝去的欢乐补回来一样。疯过后,她又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沮丧和空虚。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控制住了自己。她从不轻易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脆弱。
林晓燕见刘姐疯得有点不正常,酒喝高了,歌也唱嗨了,知道这段时间刘姐的心里很不爽。她同情这位比自己大十来岁、一直深受自己敬重的师姐。同时,她不明白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至今还是单身。她几次想问,但见到刘姐不说话时冷若冰霜的样子,就把话打住了。
那年,刘凌薇到省城参加新闻培训,认识了一位省报的同行,二人很快坠入情网。确切地说,是刘凌薇主动进攻的。那位同行是她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每个周末,只要没有采访任务,刘凌薇都会去省城与男友约会。恋情公开后,遭到男方父母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刘凌薇学历低,又是小县城的人,家境也不怎么样。二人最终还是被棒打鸳鸯了。后来,男友去了报社在国外的海外版任职。很长一段时间,刘凌薇都无法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她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可心里经常流血。
林晓燕打车把刘凌薇送到“中锦香格里”,刘凌薇就住在这个小区里。林晓燕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刘凌薇也从来没有邀请过报社的同事到她家来。第一次来这里的林晓燕震惊了,这哪是家,简直就是小姐的闺房。屋中整洁干净,每一件家具的摆放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件是多余的。墙上挂着一把琵琶,茶几前摆着一架古筝,像是随意摆放的,又像是特意设计过的。别致优雅的书橱上摆着一个相框。林晓燕发现,相框中的照片是报社同人的合影。当时,整个报社只有鲁敏凤和刘凌薇两个女人,那时的她们都很年轻漂亮,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两朵不同的鲜花,一朵是大富大贵的牡丹,另一朵则是素洁淡雅的凤尾丝兰。
林晓燕盯了一阵照片后说,刘姐,那时你和鲁姐真是万绿丛中两点红呀,两人看起来很亲密。
刘凌薇叹息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了。
林晓燕嗅出了这一声叹息中物是人非的味道,说,鲁敏凤评市优秀记者的事情泡汤了,听说是有人捅了刀,刘姐知道吗?
刘凌薇不明白林晓燕问的是优秀记者泡汤的事,还是捅刀的事,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
五一节前夕,报社要推荐一名劳模到省里。讨论的时候,鲁敏凤投了刘凌薇的反对票,结果,刘凌薇评选失败。这事之后传到了刘凌薇的耳朵里。
一天,几个人在报社聊天,从政治时事聊到宗教信仰。鲁敏凤说她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学坏是从后天开始的。卢苇则大谈圣经的教义,说人家打你的左边脸,你就把右边脸也送上去。刘凌薇则说,我绝不这样,人家打我的左边脸,我就打他的右边脸,一比一扯平,这才公平合理,但我绝对不先打人。
报社推荐鲁敏凤为市优秀记者。刘凌薇以牙还牙,写了一封举报信,说记者就是写新闻的人,鲁敏凤连像样的新闻稿都没写几篇,算什么优秀记者?“记者”二字底下,用红笔画了两条粗粗的线。
一报还一报,这下扯平了。
还没等林晓燕走出小区,刘凌薇一头埋进被窝里,号啕大哭了一场。这算什么事呢?能算扯平吗?人世间的事是永远扯不平的,永远纠缠不清的。即使扯平了,又能怎么样呢?人生从来就没有赢家。
越哭越伤心的刘凌薇,心中空虚烦乱,就像一池水突然被抽干了一样,露出来的竟然是一团杂乱无章的枯草,怎么捋也捋不清。
5
自从在KTV秘密聚会后,记者部同人悉数按部就班,严格遵照规定签到签退,坐班值勤。记者部坐住了,编辑部却坐不住了,版面缺稿,捉襟见肘,又不好大声嚷嚷,只能背地里嘀咕。记者部的那些鬼灵精怪观察着编辑部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地窃喜。
当老总把刘凌薇叫到办公室时,刘凌薇已经做好反击的充分准备了。谁知,老总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双狮镇发生爆炸事故的那家修配店的老板托人找老总说情,提出撤掉液化气瓶爆炸的那条新闻。说当事人已经被拘留了,店里已经付出了巨额赔偿,他们会吸取教训的。要是这条新闻继续发酵,会影响店里其他业务,生意就不好做了。
刘凌薇说,我只问总编一句话,我们还是不是新闻工作者,还要不要守住新闻的原则与底线?
老总说,你不要说得这么严肃,我只是和你商量,看能不能变通一下。
刘凌薇说,这样的事,谁都不会赞成通融。
那就开个班子扩大会,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老总说。
会上,只有老总和刘凌薇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其他人都不发表意见。最后,让刘凌薇万万没想到的是,鲁敏凤居然站在了自己这一边。说有些事可以通融,有些事不能通融,这属于社会隐患、不安定因素,到底是生意重要,还是社会安定重要?
刘凌薇历来佩服鲁敏凤说话的技巧,站位高,说得恰到好处,让人哑口无言。这件事之后,刘凌薇对鲁敏凤的印象也有了些许转变。
一连几天,一拨又一拨的人接二连三地冲到报社吵吵嚷嚷,说曾费飞欠他们KTV的装修费、材料款、工钱等。
对此事,记者部万分震惊,原来“有人在外头干私活赚外快”的传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刘凌薇气得差点眩晕,羞愧难当,连手下的人都管不住,还好意思跟人家争风斗气?颜面扫地的刘凌薇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交给了老总,要求辞去记者部主任一职。老总把报告压住不予理睬。
刘凌薇不管老总批不批,交了报告,就等于脱了乌纱帽,其他事不管不问,就只干普通记者的活。
鄭副总见刘凌薇已经当起了甩手掌柜,只好自己出面找曾费飞谈话,责令曾费飞立即将KTV转让他人,省得那些债主三天两头上门逼债,闹得报社鸡犬不宁。
6
刑警队终于把情侣遭劫案破了。有传言说,情侣劫案是《孤狐城报》的名记美女刘凌薇破的。说刘凌薇和一名帅哥刑警乔装打扮成一对情侣,引诱歹徒上钩,三拳两脚就拿住了歹徒。说得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刘凌薇俨然成了功夫了得的侠女神探。
传言在孤狐城四处散播,人们信以为真,只有哭笑不得的刘凌薇明白是怎么回事。
刑警大队采纳了刘凌薇的提议,抽调五对民警,装扮成情侣,分散在几个案发景点,昼伏夜出,将歹徒一网打尽。刘凌薇脑子里跳出了四个字——鸳鸯劫案,即刻文思泉涌,写成了精彩的新闻报道。这一期的《孤狐城报》引起了广泛关注,很多人争相传阅。
自从那天提交辞职书后,刘凌薇就不管记者部的事了。前几天,“改邪归正”的曾费飞写了本城一家私企副经理因桃色新闻被处理的报道,该私企派人到报社交涉,要求再写篇报道消除负面影响,被老总义正辞严地顶回去了。刘凌薇因此对老总的看法有了转变,认为他心中还是有正义感的,并不是总在和稀泥。虽说这只是一家小报社,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运作起来也很不容易。报社就像一个家庭,每个人都是家庭成员,应该为家庭分忧。于是,她去找老总,要回了那份辞职书。
老总拍着刘凌薇的肩膀说,这就对了,好好干,你们的路比我们的长。
7
2020年,8号台风在东南沿海一带登陆,记者部四名记者分赴双狮镇、浒岐镇、南溪乡和海岛乡四个沿海乡镇,采访报道抗洪抢险情况。刘凌薇把路程相对近一点的乡镇安排给了其他三名记者,自己则去了路途遥远的海岛乡。
海岛乡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距离陆地四十多公里,如同海上的一叶孤舟。每年台风时期,海岛乡被破坏的程度远比其他乡镇严重,发生的事故也多。台风登陆之前,刘凌薇每天跟着乡干部到各村巡查,挨家挨户察访,动员灾害点群众转移,帮助危房住户搬迁,尽量做好防范准备。
台风虽然尚未登陆,但岛上已经风狂雨骤。刘凌薇每天穿着乡政府统一发放的雨衣出巡,回来时如同落汤鸡一般,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这套还没干,那套又湿了,把女干部的衣服都拿来穿了。
乡政府的女干部毕竟不多,衣服也就有限,刘凌薇就女扮男装,穿上男干部的衣服。实在不行了,就到群众家借衣服。乡政府领导知道刘凌薇是一名记者,怕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差,就叫刘凌薇先待在乡政府里,听乡干部介绍情况就行了。
刘凌薇说,火线采访,岂能躲着炮火和枪声?
台风登陆的那天晚上,全岛停电,天地黑成一团。乡干部们打着手电筒出去巡察了,让刘凌薇和一个女干部守着一部电话,负责上传下达。
不知什么时候,刘凌薇偷偷溜出去了。下半夜,台风停息,乡干部陆续回到乡政府,却一直未见刘凌薇。大伙吓坏了,统统出动,进行拉网式搜寻,结果在码头的仓库旁找到了她。这时的刘凌薇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大伙连夜把她送到乡卫生院。
清醒一些后,刘凌薇回忆起了之前的情形。她是趁那位女干部不注意的时候溜出来的。那天夜里,她内心羞愧,感觉自己像一个逃兵,既然来了,躲在乡政府里算什么本事?连台风的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报道什么抗洪抢险的新闻?简直是闭门造车。
溜出来后,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直觉告诉她,有亮光的地方就会有人,她就是追着忽闪忽灭的亮光,顶风冒雨摸到码头的。刚到码头的仓库旁,她突然感觉两腿就像踩在了渔排上,晃晃悠悠的。她知道又有一波眩晕来袭了。她既惶恐又气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凑热闹,记录台风不成,没准还得搭上老命。她腿一软,昏过去了……
台风彻底平息后,她从海岛乡卫生院转到了孤狐城医院。她住院的事成了八卦新闻,说她在台风登陆当晚,为了保护海岛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被突然倒下的树砸伤脑袋,伤势严重,生命垂危,经海岛乡卫生院全体医务人员奋力抢救,方脱离危险。
报社老总带着记者和编辑到医院看望。老总说,我们《孤狐城报》社培养出来的都是优秀人才,今年的优秀新闻工作者非你莫属了。弄得刘凌薇的脸一阵红一陣白,无地自容。倒是卢苇的一句话让刘凌薇很感动。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海明威当战地记者时,九死一生,最终,是命运眷顾和成就了他。
最后一个来医院看望刘凌薇的人,是鲁敏凤。之前,她没随大家一起来。鲁敏凤给了刘凌薇一个很大的红包。刘凌薇从鲁敏凤的口中知道了两件事。一是传统媒体面临着新媒体的挑战,《孤狐城报》要开发新平台,建立微信公众号,为此要起用一批年轻的记者、编辑到重要岗位;对于老同志,要重新调整位置,优化组合。二是记者部内部出了奸细。上回老总在会上批评记者部,有人把企业广告变成新闻,收了红包中饱私囊,损害报社利益。听说是林晓燕告的密。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事主和告密者是同一个人。那么,林晓燕此举何为?是彰显自己的境界,还是邀功领赏?谁也不明白这小女子玩的哪门子把戏,看来这小女子的确非等闲之辈,远比刘凌薇想象得有心计,厉害得多。
鲁敏凤离开后,刘凌薇突然想明白了鲁敏凤为什么要把这两件事告诉自己,显然这两件事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暗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规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鲁、刘联手势在必行,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
刘凌薇心酸得简直要哭了。她觉得林晓燕可怜,鲁敏凤也可怜,自己更可怜。
刘凌薇没想到,鲁敏凤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除了“统战”需要,不排除动了恻隐之心。
当年刘凌薇刚到报社,老总安排她跟鲁敏凤学编辑和划版。乖巧的刘凌薇把鲁敏凤哄得眉开眼笑,鲁敏凤心甘情愿地把看家本领都传授给了刘凌薇。
刘凌薇最佩服的是鲁敏凤划版时一丝不苟的态度。都说采访是磨人的活儿,划版更是磨人的活儿。第一次看鲁敏凤划版,如同在看一位淑女绣花。标题横排竖排、字号大小等等都要细细斟酌;文章少一行不行,多一字也不行;栏图是放左还是放右,要根据版面的需要不断调整。鲁敏凤当年就是这样不厌其烦、手把手教刘凌薇的,这让刘凌薇永生难忘。
刘凌薇擅长采访和写稿,调到记者部后,很快升任部主任。一山不容二虎,两人的关系很快恶化了。两个部门在工作上分歧、摩擦不断增多,后来又升级到利益上的冲突,甚至两个“阵营”之间的抗衡。
现在,形势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营垒重新划分,队伍重新洗牌,昔日的盟友可能成为敌人,敌人可能成为盟友。
然而这一切,在刘凌薇看来,已经翻篇,没有意义了。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了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8
住院期间,刘凌薇又做了CT检查,发现脑袋里的小“米粒”已经病变了。医生告诉她,手术风险非常大,若是成功,可能会多活几年;若是失败,则一命呜呼。保守治疗,最多只能活一年。手术还是保守治疗,由她自己选择。
她又想到史铁生,想到《我与地坛》中的那句话,“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她变得坦然了,她要把一年当成十年来过,迎接那个节日的降临。
刘凌薇出院后,到南峰山上转了转。
一场病让她想了很多,悟了很多,身体也虚弱了很多。往日,她赶到案发现场采访,风风火火的,把那些大老爷们儿都甩在了后面,让他们刮目相看;可现在的她,已元气大伤,体力大不如前了,每往山上走几步,都要歇一歇。
秋天的南峰山,弥漫着山菊的清香。“鸳鸯劫案”告破后,这里恢复了昔日的安宁,三三两两的情侣在山间出没。
站在山上,她突然很想抱住一个人。抱住谁呢?他现在在哪里?国内还是国外?回忆两人相处的日子的确就像做了一场梦。她在梦里飘着,如同踩在白云之上。
南峰寺位于南峰山顶,双世墓就在寺的右侧偏南。刘凌薇一直想把双世墓的传说写进那篇侦破新闻中,结果折腾来折腾去,仍然破绽百出,以失败告终。她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间,不是任何事都能凭自己的意志发展。
刘凌薇的此次南峰山之行,无关文章,无关破案。她只是想再去看看双世墓,看看墓碑上镌刻的那些文字。
碑上的文字,刘凌薇都已经烂熟于胸了。她自己好几次把碑文翻译成白话文,都不满意。在找了好多种版本的译文后,终于有一版令她满意。那是本地的一位诗人翻译的,他抓住了碑文的精髓,抓住了故事传说中的“缘”,抓住了禅意。
怎么说呢,用现代人的眼光解读这“缘”和“禅”,便有了不同的领悟——人不可能活两世,但生命有选择的可能。要是让她选择,她能选择哪种活法呢?刘凌薇想,此刻说这些,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将这一年活得实实在在。
当代小说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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