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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尼蒙·科恩,我到纽约大学法学院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个人。他高挑个儿,双腿修长,棕色头发微微卷曲,尤其是那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总让我联想起温润如玉的玛瑙。法学院一毕业,他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从那时起,我也再没见过你。你们是不是选择了一起“逃离”我?于我来说,这一直是个谜。
回想起来,前前后后我只见过你有限几面。第一次遇见你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那时我还在法学院苦读,考试、案例分析、研讨会,以及永远读不完的书,都让我头晕眼花。为了赶期末论文,我一头扎进图书馆,绞尽脑汁查找资料,脑子近乎停摆了。我瘫进沙发椅里,一动都不想动,忽然听到有人讲话,直觉告诉我肯定是尼蒙。
待我睁眼一看,原来不只是尼蒙,他身旁还站着一位瘦削的女子。女子穿着一件小碎花丝绸衬衫、一条暗褐色真丝长裙,长着一张典型的江南女子灵秀的脸。“这是雅妮,你们认识一下吧。”尼蒙两手插在裤袋里,深棕色的眸子里露出顽皮的笑意。
“你好,我叫孙雅妮。”你腼腆地一笑。
“娅妮,你好。”我从沙发椅里站起身来,握住你伸过来的手。
“不,是雅妮,雅致的雅。”你纠正我。
“這有什么区别呢?有些人就喜欢挑刺,搞得我一讲中文就心惊肉跳的。”尼蒙仰脸大笑,像个大男孩似的。他是亚欧裔混血,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华人的痕迹,可能都被他犹太裔父亲那强大的基因给淹没了。
你看着尼蒙,显得有些窘迫,好像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尼蒙说,咱们去外面走走吧,这里多憋闷哪。
你我跟着尼蒙,沿着华盛顿广场转转悠悠,兜了好几圈。黄昏的余晖洒满公园,树影婆娑,人影憧憧。有几个人在围着石桌下棋,有几位老人在打太极拳,还有个弹吉他的小伙子在自弹自唱,是个有点文艺气质的流浪汉。你诧异地瞪大眼睛,尼蒙笑笑说,这就是纽约,什么人都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告诉我,你是苏州人,才来美国不久,正在护士学校学护理,在医院做义工。出国前原本是在省外事局文化交流部门做导游的,经常带团出国,跑累了,想留下来,学点什么。哇,好一个勇敢的江南丽人!我感叹道。对江南人我有种天然的好感,我母亲就出生在太湖边的无锡,后来去北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我十岁那年,她和我父亲离婚了,带着我移民来到美国。尼蒙接过话茬说,雅妮也是母亲了,女儿都上小学了,对不对?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看似柔若无骨的小女子,居然已经做妈妈了。
你只是抿嘴笑而不语,站在尼蒙和我之间,显得局促不安,甚至有些茫然。你看尼蒙的眼神,天真而困惑,很萌的样子。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也许是在厌烦我自己,怎么会蓦然间生出一种莫名的烦恼呢?女人啊,那幽微曲折的心思,像弯弯绕,常常把自己都给绕进去了。
话说我和尼蒙认识也有一年了。和我不一样,大学一毕业他就直接进了法学院,属于半工半读,已经在一家律所工作好几年了。我们常在图书馆碰面,周末他约我有时去世贸中心遗址听露天音乐会,有时去大都会博物馆看画展。我们俩最喜欢的是一起去泡咖啡馆,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了。尼蒙是个健谈的人,用我妈的北京话说,就是特别能侃。他知识广博,脑子里新点子不断,和他在一起,你不必担心冷场尴尬,也用不着没话找话。可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讲真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肯定没谈过恋爱。我们似乎都在有意回避着某种东西,尼蒙时常定定地看着我,用他那温润如玛瑙般的眼神。那算神交么?我觉得只要我不接茬儿,便什么都不会发生。
果真什么都没发生吗?有时候,记忆像一把魔力刷子,由我们大脑神经的某个神秘程序控制着,它会选择性地抹去某些片段,那些埋在我们潜意识里难以启齿的东西。人可能会疏远自己珍藏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并不会消失,它们一直都在那里等待着。如果我们沿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回到过去,依然能找寻到它们的踪影,就像倒着往回翻阅一本书那样。
多年以后,这个女人果真写了这样一本书,书名起得也特别,《一生太短了》。“一生太短了”,这句话仿佛是在幽暗的时间隧道里,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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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家踏上优步车的最后一刻,洛菲决定还是带上这本书。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旅行、读书、写作,不一直是自己向往的生活节奏吗?何况写这本书花了几年的时间——不对,应该是一生的时间。虽然还不到五十岁,说“一生”似乎言过其实,可每个人对于生命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不是专业作家,却把写小说当作营生,而且写得风生水起,也只有执拗如洛菲这样的女人做得出来。除了对文学痴情,还有什么更合情理的解释呢?这些年,书一本接着一本写,除了赢得文学圈内的一点小名气,她从不敢指望这些书会为她赚来多少银子。她的本行是律师,撰写法律文件、代表客户出庭,才是她的正事,可她却正事闲事两不误。读法学院那会儿,她才二十几岁,气质清雅,心性淡然,眉目传情向她示爱的男生不少,可她的心像风筝一样总是飘忽不定,到底没个着落,时光就这么无情地流逝了。有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一生太短了!
她把书匆忙塞进旅行箱,带上房门,来回转动了几下门把手,直到确定房门锁紧了,才放心地走下台阶。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灰蓝色门脸,墨绿色窗格,门廊里两只桦木椅子,都静默无声,上面的油漆剥落了,苍茫的暮色下看上去显得愈发孤寂。当初她毫不犹豫地买下这间小房子,就是被这种莫名的孤寂打动了。
街上传来轻按喇叭的声音,优步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洛菲磨蹭了足有五六分钟,也实在怪不得人家。欧裔小伙子戴着白色的N95口罩,口罩尖削的形状好似猫头鹰。车子开上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司机不时地从后视镜瞄她几眼,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倏然掠过她的心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了。从庚子年初,瘟疫蔓延纽约城,她一直都没出家门,一年多隔离的日子,把人都快憋疯了。迎春花刚刚吐蕊,她便急不可耐地走出来,她只是渴望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没有更高的奢求。食品店、医生诊所、快餐店、加油站……她走遍各处,都遭遇过同样的眼神——怀疑、冷漠、仇视。敏锐的神经触觉叫她无法自欺欺人,这是不是大流行病后的综合征?要多久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膜才能消解?
事实上,隔离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她的律所早就改成了远程办公,不用每天开车挤地铁赶到曼哈顿上班,反倒给了她更多的写作时间。可疫情的此起彼落、东西左右的喧嚣纷争,弥漫到了社区的每个角落。她的心好像被困在火焰山上,焦灼煎熬。必须要冲出这间小屋子,再憋下去,肯定要疯掉的,她不敢想象。
走进机场,她发觉人并不多,至少比她想象的要少。每个人都戴着口罩,黑色、黄色、蓝色、白色的口罩,那些赶时髦的年轻女孩,所戴的口罩也别具一格,各种时尚和花样,令人眼花缭乱。人真是爱美的动物,纵然瘟疫横行,也忘不了孜孜不倦地渴求着美丽。走在五颜六色口罩闪烁的人流里,洛菲觉得恍恍惚惚,好像游弋在梦里。
这一年,她脑子里常常闪现出幻觉,时光仿佛越变越短,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缩短的速度。她不再奢望奇迹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也不再期盼还能写出什么杰作流芳千古。这曾经是她的梦想,然而梦想过了头,就会变成梦魇。写作使她的生活变得不正常,那些杜撰的情节和人物常常搅得她心绪不宁、寝食难安。问题就出在这里。心理医生的忠告,使她终于意识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并不像她这样生活。倘若生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选择不一样的活法,就像她小说中的女主角雅妮那样,活得像个女人样。女人该是什么样呢?没有标准答案,但起码不能让爱情缺席,对吧?她把自己渴望却无法从头再来的人生,让雅妮替她过了一遍。如果说,当作家还能给人带来那么一丝幸福感的话,那就是她可以另辟蹊径,过一种想象中的生活。
每次写完一部小说,她都感觉自己仿佛被掏空了。对于作品深刻与完美的苛求,意味着她必须深入无情地挖掘自己,然而可以挖掘的东西越来越少,迟早会挖尽掏空。写完这本书,这种掏空感几乎达到了极限,以至于她完全记不清自己究竟写了什么,甚至连那些她精心雕琢的细节,也像被海浪冲刷过的水彩画一样,只剩下模模糊糊的痕迹。
原以为是专注码字惹来的麻烦,可医生却告诉了她完全不一样的真相,她的病已经相当严重了,她需要静养,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可如果不思不想地活着,那她还是洛菲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封笔之作了,这么一想,她的眼睛都湿了,倒不是因为难过,是有些不甘心。这次南下去迈阿密海滩度假,是医生给她建议的康复计划。去吧,让温暖湿润的海风吹一吹,对你羸弱的身体有好处。家庭医生的話她不敢再当耳旁风了。
洛菲顺利地办完了登机手续,然后过了安检。她心里暗暗吃惊,这一路上自己居然没说一句话,点头为Yes,摇头是No,人类之间的交流一夜间便回到了最原始的肢体语言。那真正的语言还能派什么用场?她一边朝候机楼走,一边默默地思忖着。
候机旅客分散地坐在大厅,保持社交距离好像是一道指令,已嵌入人的潜意识。她环顾左右,人人都在低头刷手机,谁也不理谁。她不喜欢热闹,可机场本来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地方,这般静寂反而让她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
一位穿灰色夹克衫的男人拉着旅行箱,朝她这边走来,停下脚步时他看了她一眼,间隔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他棕色的头发略显稀疏,脑门光亮,夹克衫敞开着,里面是件黑色T恤衫。黑色口罩遮住了他的脸,只剩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洛菲用余光打量着他,好生奇怪,候机厅这么大,这么空,为什么偏偏要离我这么近?她站起来,想挪个位置,男人却朝她摆摆手,和她打招呼。洛菲愣住了,多么熟悉的眼神……她脑海里瞬间闪过“温润的玛瑙”,莫非是……?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惊讶地喊了一声:“洛菲!你是洛菲?”他站起身,走近了她。
“你是……尼蒙?我的天,真的是你!”
“我的上帝,一晃都十多年了。你没离开纽约?”
“我一直都在曼哈顿,懒人,懒得折腾。你呢?我记得你说过,要到欧洲神游去。”
“唉,都是旧梦了,一言难尽。”尼蒙摸索着从双肩挎包里掏出眼镜,一边戴一边说,“让我仔细看看,啊,一点没变,菲菲公主——你知道,背地里我们都这么叫你的。”他摘下了口罩,定定地看着她。
洛菲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她怎么会忘记呢?尼蒙比她高一年级,她从纽大法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从此她再也没见过他。校友五年聚会十年聚会,她都刻意逃避了,她屏蔽了一切有关他的消息。好像一个心结一直没有打开,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死结。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并非她真正想知道的,有些人有些事,就得要放下。别人不懂她,没有关系,她得懂她自己。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却依旧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从他的脸上,确切地说,是从他的眼睛里,那温润如玛瑙般的眼神不见了。玛瑙也会失去光泽的,她黯然,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几乎让她流出泪来。仿佛一件珍藏了许多年的心头之爱,却在转眼之间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她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叫雅妮的女人——孙雅妮,她想问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这是,一个人去旅行?”尼蒙问她。
“对,一个人旅行,简单,无牵无挂。你呢,也是一个人?”
“不,是两个人,这不是遇见你了吗?上帝的安排。”尼蒙仰脸大笑。她举起手,想捶他一拳,可手却悬停在那儿,没了着落。当年,他也爱开这样的玩笑,挨了她不少拳头。
尼蒙抓住她悬在半空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咱们一路同行,这回别再走散了。”
她愣住了,仿佛有一股电流倏然穿透全身,一下子把她击倒了,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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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趟迈阿密之行,竟然会碰上尼蒙。人生总是会有奇迹发生,但当奇迹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让人惊叹不已,甚至怀疑它的真实性。换了你,也会同样地惊诧,尼蒙和我在迈阿密预约下榻的竟然是同一家酒店。如此的巧合,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都有些怀疑,这些是不是他暗中安排好了的。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中,一直戴着口罩,连水都没敢喝一口。紧绷着神经令人格外疲惫,虽然打了两针疫苗,可还是有些担心,这场百年不遇的瘟疫,让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到达酒店办好入住,已经是夜里了。尼蒙说,瞧你的样子很疲倦,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一起去看海,好不好?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像一切都被他安排好了。
我的海景房面朝大海,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海风扑面而来。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水泛出银色的光,如同柔软的缎带婆娑起舞。海浪哗啦啦涌上来,又哗啦啦退下去,好像一首单调的奏鸣曲,无休无止地重复着。我缩进柔软的沙发椅里,闭上眼睛,只想让心绪平静下来,可眼前晃动的,全是你的影子。
他为什么避而不谈你呢?这么多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无所知。你的世界你的圈子,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尽管拥有着一张华人的脸,可我几乎没有什么华人朋友,就算出于好奇,想打探你的消息,我都找不到一条合适的途径。除了尼蒙,恐怕不会有别人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了,而我和他竟然失联了十几年,连你都不会相信。
尼蒙给我讲过你和他相遇的故事,那真称得上是一个奇遇。他说,如果不是生了一场大病,他根本就不可能遇见你,这就是命运吧。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我感觉像是在看一场默声电影。有天傍晚,他忽然觉得下腹莫名其妙地疼起来,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那痛感就像大海涨潮,一浪推着另一浪,积聚着冲向高潮,然后轰然迸发,把他狠狠地摔进谷底。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折磨得只想一头撞到墙上,但求一死。他打了911,救护车把他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怀疑他得了肾结石,直接把他推进了X光室,要拍片子才能确诊。就在那里,他遇见了你。
你穿着一件宽大的浅灰色护士服,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像麋鹿一般,胆怯又迷茫。你的眼神可真抓人,他说有那么一刻,它竟然都让他忘记了疼痛,多大的魔力啊!你把病号服放在病床旁边,叫他换上。可他腹痛难忍,站起来都困难,于是,你把他从床上扶起来,让他搭着你的肩膀。他说我这两百多磅的大块头,还不把你压垮了?你固执地看着他,催促他快一点,说X光师在等着呢。在X光室折腾到半夜,医生才把片子拍好。你一直守候在那里。他在医用摄影床上冷得浑身瑟瑟发抖,你就不停地给他换热毛巾被……听到这里,我都被感动了,这完全是现代版的“美人救英雄”啊。
你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是在尼蒙的毕业典礼上。那天你化了淡妆,长发在脑后挽成个发髻,苹果绿连衣裙使你看上去有种少女的韵味。其实我不大喜欢苹果绿,觉得太青葱太矫情,可是它穿在你身上,却再令人养眼不过。尼蒙看你的眼神,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那种,温润如玛瑙。你和他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故事,已双双坠入爱河,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别的解释了。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洛菲,你该走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抽了一下,隐隐有种刺痛。
自从在图书馆和你初次见面之后,我和尼蒙去泡咖啡馆的节目便结束了。他总是忙忙碌碌行色匆匆,偶尔碰到他,他要么说在帮你寻找律师,办绿卡转身份,要么说要带你女儿点点去上钢琴课。那时候,你正走在当年我母亲走过的那条路上,一个新移民落地生根是多么艰难啊。尼蒙是个善良的人,他乐于助人的品质来自他父亲的基因,当年他父亲就曾经救他母亲于危难之中,这个故事他不止一次地讲给我听过,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是在步其老子的后尘。不过,我从来没有当面点破他,我相信,人的选择有时是出于理智,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源于情感或直觉。别人的指手画脚,只会促使他在那条道路上越跑越远。
记起来了,后来我和你又见过几次面。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你邀请我去参加一个华人社团的春节聚会,说是大家一起包饺子,认识一些新朋友。可等我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个聚会的主题其实是传销,为一款不知名的化妆品拉客户。在这边传销的名声可不太好,人们称它为“老鼠会”,意思就是暗地串通一气做杀熟的勾当。我观察了一圈,那天去参加聚会的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唯独我一个人傻乎乎不明就里。我心里很冒火,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聚会快结束的时候,你把我拉到一个角落,脸憋得通红,跟我解释说,原本你也不太清楚聚会是为了这个,对不起,耽误了我的时间。看着你那么尴尬无助的样子,我满肚子的怨气立即消了一半。尼蒙跟我说过,你一个人打两份工,周末还要去中餐馆当带位小姐,就是为读护士学校攒学费,而且还要支持女儿学钢琴学画画。你太需要钱了,没有钱,在这方土地上几乎是寸步难行。那时我自己也在贷款读书,真的是帮不上你什么,不过我还是从你手里买了两瓶润肤霜,算是对你促销的微薄资助。不管怎么说,好强自立的女人,总是会让我由衷钦佩,就如同我对我的母亲永远心存敬意。
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索性坐起来,从旅行箱里找出来那本书。一页页地翻过去,一排排铅字把逝去的日子定格在一个个瞬间——温热的、冷清的、不冷不热的,还有在这些日子里煎熬着也快乐着的那些人。雅妮,莫非你一直藏在我的潜意识里?不然我怎么会把你写进我的故事,而且还是主角?卑微的雅妮,孤傲的雅妮,装萌的雅妮,倔强的雅妮。你像一只水晶花瓶,每一面都折射出不一样的光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你。在你身上,我仿佛看见了我母亲的影子,可我注定不会成为你那样的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海浪拍打着沙滩,仿佛拍在我的脑门上,昏昏沉沉中,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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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阿密的海滩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起以前她去过的北卡州和南卡州的海滩,这里唯一不同的,就是人多。一眼望去,除了奔腾翻卷的海浪,就是滚滚不息的人流。正值毕业季,沙滩聚会是个传统,海滩上欢蹦乱跳的大多是刚刚离开高中或大学校园的年轻人。他们结伴而行,有的在冲浪,有的在潜泳,有的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
洛菲躺在遮阳伞下,看着这些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俊男少女,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心里不禁戚戚然。那时她和尼蒙常去的一家咖啡屋,名字起得很浪漫,叫“雕刻时光”。尼蒙总是故作长者姿态,拍拍她的肩膀,说:“哈,小姑娘,又来雕刻时光啦。”她叹了口气,唉,雕刻时光的人,一不小心,却被时光无情地雕刻了。
远远地她就认出了尼蒙,海蓝色的防晒衣紧裹着他挺阔的胸肌,下身是深蓝色宽松泳裤。他手里提着一瓶矿泉水,正朝她这边走来。因为没戴口罩,他的眉目她看得真真切切。刚刚刮过的脸,密密的胡茬子看上去青润洁净,除了头发少了一些,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改变,时光对他倒是有情有义的。
“昨晚睡得好吗?”他走近她,蹲下身来,关切地问。他的中文比以前說得流利多了,洛菲不禁吃了一惊。在纽大时,他们在一起几乎不怎么讲中文。他母亲虽然是中国人,可并没刻意教他学过中文。她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奇怪的,有雅妮在一起耳鬓厮磨日积月累,他也快成半个中国通了。
“一点都不好。”她把头偏过去,故意赌气地说。
他坐进她旁边的沙滩椅里,一本书顺着椅子滑落下来。他俯下身子,拾起书,那一瞬间,他愣住了,目光停在书的封面上。
“怎么,你带来了这本书?”
洛菲感到窘迫,她不知道该不该坦承,书是她写的。“嗯,你读过吗?”
尼蒙翻动了几下书页,然后又合上。他挪动沙滩椅,和洛菲坐成面对面。他手捧着书,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她:“告诉你,我岂止是读过啊!你真是——真是太令我吃惊了。菲菲,读法学院时,你的激情和才华都被那些无聊的法律案卷淹没了,对不对?”
“怎么会呢!激情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我本来就是个缺乏激情的人,才华就更与我无缘了。不过有你喜欢,我很知足。”
“你知道,我可不只是喜欢你的书,我还仔细研究过的。”
“让你见笑了。我的小说就是读读供人消遣吧,不值得你花时间研究,真的。”
“你写的故事很耐人回味,让我都不自觉地检讨起自己这一生来了。雅妮,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哦,雅妮,你是写的她吗?”尼蒙眯起眼睛看着她。
“你是说孙雅妮吗?我只见过她几次,如果是的话,那也只是我想象中的雅妮。”洛菲嗫嚅道。她仍然感到有那么一点底气不足。
“这没什么关系,你写的是虚构文学,是小说。如果她真是你故事原型的话,那你把她写得太浪漫了,离真实的她很远。”
“是吗?那给我讲讲雅妮真实的故事吧。”
尼蒙收敛了笑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水,半晌沉默不语。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她。”洛菲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情很沉重:“你不知道吗?雅妮,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感到犹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海水汹涌地冲向岸边,似乎要把一切都吞没。这怎么可能?她还那么年轻呀!洛菲两眼直直地望着他。
“我也不相信,但,这是真的。去年五月十号夜里,点点打电话给我,呜咽着说,妈妈走了,妈妈走了……唉,雅妮感染了Covid,病得很重。她是护士,每天接触那么多病人……她在ICU病房住了一个星期,到底还是没抢救过来。”
“你,去看过她吗?”
尼蒙摇摇头:“去过,可医院不允许,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进不去。我还没跟你讲,我自己也跟死神打了一次照面,险些入了鬼门关。”
洛菲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也进了ICU,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了……这些年,我一直在伦敦工作,在帝国化学公司法律部。去年初公司总部裁员,我又重返纽约。我回来的可真是时候,正赶上纽约疫情的高峰,医院都爆满了。还没等我缓过神来,Covid就把我撂倒了。我恐怕是最早被感染的那拨人,多半都是重症,晕乎乎地就被推进了ICU病房。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那里,我又遇见了雅妮。这真像是一个轮回,医院,病房,我和她又在这样的地方相遇了。
“她每天来看我两次,为了能看护我,她特意请求调换了护理病区。我看不清她的脸,口罩护目镜把我们隔开了。最严重的那两天,我陷入昏迷,感觉再也醒不过来了。等清醒过来,我就对她说,我恐怕完了,坚持不了多久了。她握住我的手,恳求说,尼蒙,别胡思乱想,你是个壮汉,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英雄绝不会就这么倒下的……”
尼蒙把头埋在两只手里,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我活过来了,倘若没有她的陪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过那道鬼门关。我出院没多久,她就被确诊了。可我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多么残酷啊!我只能给她发短信,她还天真地对我说,别担心,尼蒙,等把瘟神送走,我就可以回家了……”
洛菲听得感慨不已,喃喃自语道:“哦,可怜的雅妮!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和她在一起呢。”
尼蒙看着她,默默地摇了摇头:“本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补救,去找回我们曾经共同期待的东西,可我却放弃了……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
她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情感的皱褶只能靠时间来抚平,无言的陪伴也许胜过万语千言。
“发生了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那就讲给我听听,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会生病的。”
“有些人,有些事,即便经历了,看透了,可还是没办法说出口。”尼蒙又摇摇头。
“老天爷,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这可不是咱科恩家族的风范。”
尼蒙笑了笑:“真是好记性,连咱们的口头禅都没忘掉。”
洛菲低头拾起一块鹅卵石,在手心里摆弄着。是啊,什么都没忘记,人如果没有记忆,就不会痛苦了。她把石子抛向空中,站起身来:“走,咱们去踩踩水吧。”
一阵海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尼蒙把沙滩椅背上的浴巾递给她:“快披上这个,海风还是有点凉。”洛菲心头一动,恍惚间,眼前的他仿佛又变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尼蒙,侃侃而谈的尼蒙。她摇摇头,为自己这痴迷的念头感到可笑,时光怎么可能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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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起了蒙蒙细雨。雨雾笼罩在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了。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又失眠了,耳边一直回响着你的声音:“尼蒙,你以为我是傻瓜吗?你对我和点点的好,我怎么会不懂?可你是律师是富人,你永远无法理解我这种女人的心态。”
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这些硬邦邦的话会出自像你那么柔弱的小女子之口,难怪尼蒙说我把你写得太温柔太浪漫了。倘若让我重写一遍,我会写出一个不一样的雅妮吗?可能会吧。文字可以重写,可生活却无法重来。尼蒙的回忆断断续续,言语也很隐晦,但你和他的故事的轮廓却清晰可见。
你真幸运,有那么一个聪颖漂亮的女儿点点。尼蒙说她长得像你,大眼睛,目光柔柔的,透着一股灵气。你们母女俩借住在周先生的独立房里,周先生是屋主。借住是什么意思,这颇令人费解。你不喜欢提起这件事,似乎有难言之隐。你不愿意让尼蒙知道实情,但他自有办法。在你忙得顾不上女儿时,他便做起了志愿者,带着点点去老师家上钢琴课。点点喜欢跟尼蒙叔叔聊天,在这一点上,甚至超过了妈妈。童言无忌,从点点那里,他知道了你和周先生的一些事情。点点告诉他,周叔叔是“老美国”了,很多年前就漂洋过海来这里读博士,早就是美国公民了。她和妈妈的绿卡是周叔叔花钱找律师帮忙办的,她们一直住在周叔叔的房子里,妈妈说这样可以省不少房租。周叔叔还带着她们去游迪斯尼乐园,去佛罗里达海滩度假,等等。
“告诉我,你爱他吗?”尼蒙以美国人的率真,直截了当地问你。
你不说话,眼圈却红了。我能体会出你内心的那种挣扎,毕竟我们都是女人。尼蒙说过,“爱情是个巨大的谜”。原话是谁说的,他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正在陷入这个谜团,就像一头犀牛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你和尼蒙在一起,谈的最多的是女儿点点。你平素不爱讲话,但只要谈起女儿,便会滔滔不绝。点点从小就喜欢艺术,钢琴弹得好,各种比赛频频拿奖,还去肯尼迪艺术中心表演过,芭蕾舞跳得也很出色,去欧洲学艺术一直是点点的梦想。你说得攒够一大笔钱,供点点去欧洲留学。当初为了自己,你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拆散了,点点六岁起就跟着你来了美国。幼年失去父爱,对孩子来说是个巨大的缺憾,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你都要为女儿圆梦。
你的逻辑尼蒙自然不懂,骨子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美,他哪里晓得中国人那“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境界。但他也喜欢点点,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孩,又有自己的志向和梦想,谁不喜欢呢?他说愿意出资帮助点点。可你直摇头,连声说不。
他是真心实意想为点点做点什么,你的断然拒绝让他非常沮丧。他气恼地问:“那么,你是想接受周先生的帮助了?”
听他这么说,你真动气了:“不,你想错了,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点点也不会愿意的。”
“你怎么能把这个理解成施舍?”你的话也着实刺伤了他的心。
你哭了:“尼蒙,你以为我是傻瓜吗?你对我和点点的好,我怎么会不懂?可你是律师是富人,你永远无法理解我的心态。刚到美国的时候,为了解决身份问题,也为了女儿有个安身之地,没别的办法。我就盼着早点从护校毕业,有份稳定的工作。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起女儿的学业,不想让人瞧不起,以为雅妮这样的女人,只能靠男人活着。”? 雅妮,你说的真是够精彩,让我不禁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者。
点点高中毕业,果然如愿以偿,去了英国爱丁堡艺术学院读大学。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特意到伦敦去看望她的尼蒙叔叔。尼蒙自然又被感动了,他送给小姑娘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双溜冰鞋,小女孩又迷上了滑冰。他们一起去剑桥和牛津游玩,点点不失时机地告诉尼蒙叔叔,妈妈已经离开了周叔叔,她现在自由了。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她是在暗示她的尼蒙叔叔,可他又能做什么呢?时过境迁,与你初相遇时的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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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子,洛菲从梦中惊醒了。她急急忙忙跳下床,拉开阳台的玻璃门。海水涨潮时发出的巨大的声响,气势磅礴,昨夜的雨下得透彻,天变得无比清澈明净。白白的沙滩上已经有人在散步慢跑了,她举目远眺,那不是尼蒙吗?那个穿黑色T恤衫在沙滩上跑步的男人,也看到了站在阳台上的她,不停地朝她挥手。她匆忙套上白色运动衫,冲出房间,向沙滩跑去。
她追上了他:“嘿,伙计,老习惯还没改,晨跑?”
“好习惯,为什么要改呢?”尼蒙看着她的眼睛,“昨夜你肯定没睡好。”
“失眠症犯了,全怪你。不过我还是搞不懂,到底是什么阻礙了你们?”
他的脚步慢下来:“其实没有什么,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自己,谁能真的阻碍我们呢?”
她点点头。
尼蒙也学着她的腔调,慢条斯理地说:“我也一直有个疑惑,天下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爱情——她无羁无绊无依无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种热情奔放的孩子式的游戏……这个想法很可笑吧?”
她轻轻一笑,说:“这有什么可笑的?不过,你得遇上和你一样想玩孩子游戏的人。你忘了艾米莉·狄金森的那句经典名言了,那时可是你朗诵给我听的。”
他停下来:“你记住的东西真不少,那,让我试一下啊。”
“We outgrow love like other things
And put it in the drawer
Till it an antique fashion shows
Like costumes grandsires wore。”
尼蒙一口气背诵了下来,他很惊讶,自己依然记得这首诗,而且记得如此清晰。
“天哪,你这记忆力,我算服了。”
让洛菲这么一夸,尼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嗯,怎么说呢?艾米莉或许是正话反说,爱就像某些东西,我们长大了就不再适用,所以把它收进抽屉里。可我倒觉得,用旧衣服来比喻它,也许并不大合适,感情怎么可能有新旧之分呢?它会一直在那儿的,不弃不离。”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完全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位听众。
洛菲吃了一惊,在心里默默揣摩着他的这番话。莫非他是在说,他和雅妮之间从来不曾有过那种感情?她晃晃头,不置可否地笑笑:“谁说得清呢?很多东西只能靠时间来证明吧。”
“可我们一生能有多少时间呢?别忘了,你写的书,怎么说来着?”
尼蒙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她愣了一下,这是在做梦吗,怎么又回到了原点?她分明看见了那块温润如玉的玛瑙。对,就是那种眼神,它温润如玛瑙。
当代小说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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