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健

　　董仲舒曾说“诗无达诂”，意思是对于《诗经》没有一成不变的解释，会因人因时而不同。对于四大名著来说，也是同样，每一个读者都可能会有自己独特的评价和感受，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时期、不同的人生境遇中，也会有不同的阅读感受。

　　怒读“水浒”，乐读“西游”

　　憾读“三国”，悲读“红楼”

　　通读四大名著后的第一个感触，如果都用一个字概括的话，分别是：怒、乐、憾、悲。

　　读《水浒传》时我感到愤怒。一是对当朝皇帝昏庸无道、骄奢淫逸感到愤怒，愤怒于那当权者是非不分，整个社会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二是对奸臣当道、人心险恶感到愤怒，高俅本系浮浪破落户子弟，以其为首的奸臣一朝得道便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夺人妻子、残害忠良、抢人钱财、杀人灭口，把正人君子逼上了绝路；三是对当时官场暗无天日感到愤怒，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腐败成了官场里的最强音，司法腐败达到了极致，就连监狱里的狱卒都在想方设法榨干罪犯的钱财；另外，还有对宋江等人最后义利不分、一意孤行，执意接受朝廷招安，最終使众多英雄好汉落了凄惨下场感到愤怒。

　　读《西游记》时我感到快乐。看孙悟空横空出世、石破天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感到快乐；看他挑战权威、大闹天宫，用一根如意金箍棒大战十万天兵，我感到快乐；看他藐视规则，搅乱阴曹地府，将九幽十类尽除名，我感到快乐；看他入沙门跟随唐僧西天取经，一路降妖除魔、行侠仗义，我感到快乐；看他跋山涉水、过关斩妖、辛苦耕耘、终成正果，我感到快乐。孙悟空机智、勇敢、廉洁、有担当，既是取经的主力，也是《西游记》一书中的灵魂人物，不愧为中国神话世界里的大英雄。读《西游记》时，我感觉神和妖之间其实并没有绝对的界限，比如：孙悟空皈依之前是妖，皈依之后是神；红孩儿被观音收服前是妖，跟着观音做了善财童子之后就成了神；嫦娥的玉兔在天上是仙，到凡间作恶便成了妖……所以说，是神是妖，有时往往只在善恶一念之间。

　　读《三国演义》时我感到遗憾。我遗憾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诸葛亮被刘备三顾茅庐请出山时是27岁，在战场上病亡是54岁，他的一生，正好是两个27年，前27年积蓄力量，后27年驰骋沙场，他短暂的一生是辉煌的一生、传奇的一生、跌宕的一生，也是可敬可叹可憾的一生；我遗憾于在那天下纷争、群雄并起时，蜀国一次次举全国之力进行北伐，最终却功败垂成、无奈而返；我遗憾于那“既生瑜，又生亮，再生懿”的天意三分以及天运之莫测；我遗憾于“桃园三结义”时英雄们想要建功立业，然而耗尽半生心血，最终还是霸业未成……江苏镇江焦山关庙中有副对联写得好，“江声犹带蜀，山色欲吞吴”，可以看出，不管是“江声”还是“山色”，都道出了当地百姓对其结局的一种遗憾之情。

　　读《红楼梦》时我感到悲伤。我悲就悲在曹雪芹一笔笔艰辛描绘出的“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的大观园最终难逃凋落之结局，正如越美丽的花朵凋谢时就越让人感到怜惜和悲伤。悲就悲在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结局的不如人意。曹雪芹说他们“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明明是情发一心，但最后还是阴阳两隔，一个泪尽，一个缘灭，这两人的爱情实在是一首千古悲歌。悲就悲在金陵十二钗等众多女子命运之无常、结局之悲惨。“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讲的是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形单影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说的是王熙凤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叹的是惜春的与红尘诀别，“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哀的是史湘云的飞逝如云。悲就悲在出身名门望族、天生多情的贾宝玉，在尝尽人世繁华、阅尽人生悲欢、历尽爱情酸甜苦辣之后的无奈出家。《西游记》里有句诗，“有情有欲自如然，断欲忘情即是禅”，意思是如果能把所有的情所有的欲都忘掉，就可以出家参禅了。这是《西游记》里的话，但却非常准确地诠释了贾宝玉的境遇。

　　“西游”说幻，“三国”说争

　　“水浒”说义，“红楼”说情

　　如果要从四大名著每部作品中都找出一个重点或者一条主线的话，也可以分别用一个字概括，那就是：幻、争、义、情。

　　《西游记》突出一个“幻”字。在我看来，《西游记》是一部把奇幻写到了极致的书，它以极幻的笔法，写出了极真的感受，正如其序言里所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书中描写了一个绚丽多彩的神话世界，“周天之内有五仙：天、地、神、人、鬼；有五虫：蠃、鳞、毛、羽、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西游记》里把“五仙”“五虫”以及各种人、神、妖写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比如猪八戒，他既贪吃，又懒惰，既贪心，又好色，长得丑不说，还经常出去吓人。在全书中他看似可有可无，实则举足轻重，正是因为有了猪八戒，整部《西游记》才多了不少真实感和烟火气，师徒四人在降妖除魔的艰苦战斗中，在漫漫长路的无尽跋涉中，才有了更多的乐趣和希望；再比如牛魔王。《西游记》把传统意义上勤劳、憨厚、沉默、朴实的牛，写成了武艺高强、神通广大的“平天大圣”，牛魔王可以说是极致之幻，特别是他居然还找了个小老婆，所以我们看到，很多与《西游记》相关的电影，都会涉及牛魔王的形象，并且都会涉及他的“外遇”。

　　《三国演义》突出一个“争”字。整部书从开头到结束，一直围绕着争城池、争权力、争人才、争美女、争民心、争天下展开。三国时期，有曹操这样的奸雄，有刘备这样的义士，也有孙权这样的明主，一个占天时，一个据地利，一个谋人和，大家各展其才、各尽所能、各不相让、各有千秋，可以说是“争”得不亦乐乎。然而，也正是当这种“争”达到了某种平衡之后，才有了三足鼎立和势均力敌的态势，后来当各方相互之间争夺的力量失去了平衡时，三足鼎立的局面就被打破了，从而又回到了大一统局面。所以说，动态和静态也是相对的，三国都在争，都处于某种动态时，反而能达到一种静态的平衡，实现三足鼎立的稳定。

　　《水浒传》突出一个“义”字。在《水浒传》中，无论是在塑造人物还是讲述故事的时候，“义”字都可谓无处不在。这个“义”，按照层次由低往高排列，有绿林好汉的江湖义气——他们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在险恶的社会环境中互相温暖、互相扶持，只为更长久地生存下去；有英雄人物的行侠仗义，鲁智深、武松等人惩恶扬善、扶困济弱，他们的“义”是义无反顾之“义”和见义勇为之“义”；有致力于打黑除恶的社会道义，他们替天行道、反抗权贵、惩治腐败，体现了对社会的责任，代表的是一种矢志不渝追求正义的崇高理想。直到今天，“水泊梁山”所在地梁山县还在致力于推崇“义”的理念，当地产的一种酒，名字就叫“义酒”。

　　《红楼梦》突出一个“情”字。正如曹雪芹在书中所言，“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红楼梦》无论是写人写事，还是写景写诗，都落脚在一个“情”字上。写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爱情，写贾宝玉与秦钟、柳湘莲之间的友情，写贾母、贾政以及宝玉等与家人之间的亲情，写大观园里众多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兼友情，写柳湘莲与尤三姐之间的悲情，写当时社会芸芸众生凡夫俗子们的世故人情，写贾琏与有夫之妇的奸情，写秦钟和尼姑的地下情……可以说，一部《红楼梦》写尽了人世间的千般情仇爱恨，让人不禁感叹，这世间，怎一个“情”字了得？

　　大圣归来，三分一统

　　英雄冤抑，“红楼”成空

　　四大名著中，除了《西游记》是喜剧，其他三部应该说都是悲剧。这种悲剧性也可以分别用一个字来概括：回、合、冤、净。

　　《西游记》的结局是“回”。径回东土，取得真经，有去有回，有始有终，可谓皆大欢喜。唐僧师徒四人历经十四载，行程十万八千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得真经，满载而归，用佛家的话说是“九九归真”。孙悟空也曾对唐僧说过，他们此行的功绩是“夺天地造化，与乾坤并久，与日月同明，寿享长春，法身不朽”。小说中的第100回《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可以说对整部书进行了圆满收尾。

　　《三国演义》的结局是“合”。小说最后一回是第120回，题目是《荐杜预老将献新谋? 降孙皓三分归一统》，讲的是司马炎成功篡魏，三分天下最终归一统的故事，正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三国鼎立时，曹操、刘备、孙权以及众多名臣谋士可谓灿若群星，三家争了几十年，最后天下却归了司马，可以说造化弄人，让人不禁感叹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三国演义》中最后有几句诗对此也表达了满满的遗憾和无奈：“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我有时在想，如果诸葛亮能多活几年，如果他比司马懿长寿，历史是否会被改寫，遗憾是否会终结？

　　《水浒传》的结局是“冤”。梁山好汉们在被朝廷招安后，大部分人的命运都是被杀害或被陷害，其雄心勃勃所投身的事业最终也都落得个土崩瓦解的结局。该书最后一回有一首诗：“偶入青楼访爱卿，梦经水浒见英豪；无穷冤抑当街诉，身后何人抱不平”，可以说替他们表达了无尽的冤抑之情。

　　《红楼梦》的结局是“净”。这个“净”可谓充满了苍凉的意味：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个“真干净”，就是那最后的死亡、寂静和虚无。

　　为什么要读四大名著？我感觉，读名著就好比“吃大席”，如享文化盛宴，这些经典的作品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告诉了我们很多至深又至真、至繁又至简的道理。比如，《红楼梦》中秦钟临死前劝贾宝玉说，大丈夫还当以立志功名为重，这就告诉我们“功名”应该是比儿女情长更加稳固和长久的东西，让我们知道事业对于一个人人生的重要性；《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早逝与司马懿的得势，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生命长度之间的较量，让我们知道“活得久才是王道”；《西游记》告诉我们，神和妖之间其实没有绝对的界限，是神还是妖，有时只在善恶一念间，让我们认识到“一念一世界”的道理，认识到“向善”的重要性；《水浒传》中宋江等人最后选择接受朝廷招安，从而导致众多英雄好汉后来的悲惨结局，也告诉了我们“选择决定命运”的道理。

　　当代小说 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