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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花从电梯里钻出来,气喘吁吁地走到门前时,额头上滚动着汗珠。这不是天热的原因,问题出在张桂花拎的篮子上,路远无轻担,再轻的篮子拎得时间久了也会变重的,何况到了张桂花这个年纪。
放下篮子,张桂花甩了甩酸麻的手,连喘几口大气,这才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掏钥匙。手刚一伸进口袋,她就尴尬地笑了,还真是老糊涂了,锁换成智能锁了,钥匙早就用不上了。
这锁是刘家宝用奖学金买的。刘家宝从一所遥远的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更遥远的大学的研究生。刘家宝上大学时是班长,还年年拿一等奖学金,读了研究生还是班长,还是年年拿一等奖学金。刘大山说,这孩子不听话,说了让他只管安心读书不用操心钱的事,他偏不听,业余时间还做家教,从大二起就没有用过我的一分钱。刘大山是用责怪口吻说表扬的话,这话是张桂花爱听的,也就不揭穿。
刘家宝让张桂花伸出食指按在锁上,一番操作下来,刘家宝说,这样锁里就留下了指纹,以后手指只要一按,锁就会打开的。
刘家宝长这么大都没有离开过学校,只是从一个学校换到另一个学校,从小一点的学校换到大一点的学校,从近一点的学校换到远一点的学校。学校要求说普通话,时间久了,刘家宝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如果让张桂花打分,或许刘家宝的普通话分数比电视里播音员的分数还要高些。
张桂花就这样把自己的一枚指纹种在了锁里。她说,家宝啊,我知道了,指纹就是开锁的钥匙。
刘家宝笑着回答说,完全正确,指纹就是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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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位置共享这个功能的确很好用,张桂花一出蟠龙村,刘家宝就知道了。在手机地图上,能清晰地看到张桂花在慢慢移动着。刘家宝盯着看了一会儿,确定张桂花是往城里这个方向来,才抖抖嗦嗦地给刘大山发了一条微信:注意。
刘家宝得病后,在刘大山面前从来没有掉过一滴泪,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呻吟,也没有和刘大山正儿八经地说过几句话。就这样,刘家宝一点一点地用沉默织成厚厚的茧子,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茧子里,就连刘大山也只能望着这茧子默默地叹气。
刘大山收到微信时正在厨房里忙活。他先是煎鸡蛋,鸡蛋是给刘家宝吃的,煎好了鸡蛋,才开始下水饺,水饺是给自己和刘家宝两个人下的。
这时,刘家宝的微信来了,刘大山一看到那两个字就知道张桂花要来了。这个时间点,张桂花乘坐的只能是最早的那趟公交车。那趟车在田野和山岭间穿行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终点站,下了车,张桂花得步行五百米左右,在另一个公交站换乘另一路公交车,这一路公交车在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里穿行四五十分钟,才能来到小区大门口。算上等公交车的时间,怎么说也要三个小时。
这就是说,留给刘大山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3
张桂花出发时看了一下手机,还有两分钟才到六点。出发前,她把昨晚包好的饺子从冰箱冷冻室取出来,分大小食品袋装好,再用一个大的塑料袋把所有的饺子装进去。小的袋子装十来个,这是给刘大山准备的,他一餐吃這么多刚刚好;大的袋子装二十来个,这是给刘家宝准备的,这小子年轻能吃。鸡蛋并不多,入秋后,那几只母鸡照例又开始偷起了懒,只知道成天在竹林里疯疯癫癫地撒着欢追来逐去,玩得兴高采烈的,却把下蛋这个主要任务抛到了九霄云外,所以攒了一个星期也就勉勉强强这么几个鸡蛋而已。
太阳还没有跃出门前的山岗,张桂花就拎着篮子往公交车站走去。时间的确有点早,但张桂花认为只能早不能晚,早了大不了多等一会儿,晚了就有可能错过早班车。越是临近中午天就越热,天一热篮子里的饺子就会化冻粘在一起。张桂花走在秋天凉爽的晨风里,心情很好。
村西新嫁来的小媳妇勤快,一大早就去塘里洗衣裳,看到张桂花就甜甜地喊,张姨早啊,您这是要进城啊?张桂花笑着点点头,继续赶自己的路。
村东的老汉闲不住,一大早就背着手在路上遛弯,看到张桂花就叫道,大妹子,你这是要去城里呀?张桂花笑着点点头,继续赶自己的路。
没有任何悬念,张桂花是第一个来等公交车的,等了好大一会儿,才陆续来了几个人。这年头,日子把人养懒了,若不是有急事,谁都不愿意乘早班公交车去城里,反正后面有的是车,能在床上多赖一会儿就多赖一会儿。
公交车迎着清晨的阳光驶了过来,驶进张桂花等待的目光里。
公交车司机是邻村的,和刘大山是中学同学,自然也认识张桂花。他一看到张桂花就从车上跳下来,走过来帮张桂花拎篮子,一只手拎篮子,另一只手扶着张桂花的胳膊,张姨您慢点。
看上去,一切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4
刘家宝咬了一口饺子,饺子上立刻呈现出一个月牙形的缺口,剩下的半个饺子悬在筷子上,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颤抖着,然后筷子和半个饺子无力地落到了碗里,碗里的汤汁飞溅,有几滴溅落到桌面上,油渍立刻在桌面上浸润出一朵朵花瓣形状的图案。刘家宝的眉间皱出了两道深深的沟壑,沟壑下两道目光凌厉地紧盯着自己的右手,他显然对这只手的表现很不满意。
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所以,一看到筷子在颤抖,刘大山就猜测到可能会出现这种结果,已经抢上前一步想伸手去帮刘家宝扶住筷子,但所有的动作都在进行到一半时凝滞了,在空中只僵持了片刻就退回到原有的状态。刘大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垂下,那双筷子落下,那半个饺子掉到碗里。刘大山知道,刘家宝是不愿意接受这种帮助的,他不愿意的事就绝对不要做,也绝对不能做。什么是无奈?这就是无奈。
刘大山鼻子突然有点发酸,视线有点模糊。他没有丝毫犹豫,马上扭头转身跑出了房间。人跑得很急很快,身体跑出了房间,声音还滞留在房间里:厨房灶台上的火忘记关了。
哪里是什么火没关,刘大山这是不想让刘家宝看见自己的脆弱。这半年来,在夜深人静时,刘大山无数次独自一人默默地流泪,流出来的眼泪淌进嘴里像黄连那么苦那么涩,但只要一出现在刘家宝面前,刘大山总是一副坚强的形象,仿佛是在告诉刘家宝,天是塌不下来的,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要怕,还有我刘大山顶着呢。
刘家宝心里跟明镜似的,刘大山是怎样的心情,他就算闭着眼睛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刘家宝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去安慰刘大山,事实上安慰又有什么用呢?生病以后,他听到过许多安慰的话,有哪一句不是苍白无力的?回家后,刘家宝就一头钻进了房间,进去后就再也没有走出过房门半步。
刘家宝默默地闭上眼睛,身体无力地斜靠在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刘家宝的嘴动了动,那应该是在咀嚼饺子,看来他一直都是醒着的。这么长时间了,刘家宝已经习惯了闭着眼睛去看自己的内心,闭着眼睛比睁着眼睛要看得清楚些。
刘家宝的嘴咀嚼了片刻,忽地停了下来,有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处慢慢地渗了出来。
5
这些鸡蛋和水饺都是张桂花从蟠龙村带过来的。
鸡蛋是张桂花养的鸡下的。这些鸡散养在屋后竹林里,满竹林里追逐打闹,平日里只吃谷粒、蔬菜、剩饭、青草和枯萎竹叶下的虫子,这样的鸡无疑是幸福的,幸福的鸡下的蛋岂是窝在养鸡场里的鸡下的蛋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这些黄灿灿的鸡蛋张桂花自己是不舍得吃的,都留着带过来了,刘大山也不舍得吃,炖、炒、煎、煮各种烹饪手法轮番上阵,变着法子做给刘家宝吃。
饺子也是张桂花自己包的。饺子皮是张桂花手工擀的,饺子馅是张桂花亲手调的,不咸不淡,调得恰到好处。
以前刘大山和刘家宝经常在家,张桂花隔三差五地从蟠龙村带鸡蛋和饺子过来,那还可以理解,现在他们半年都不在家了,张桂花就好像不知道这事一样,还继续带鸡蛋和饺子过来,这就很难理解了。鸡蛋和饺子没人吃,只能放进冰箱。直到冰箱放不下了,张桂花就把冰箱里的拿出来带回蟠龙村自己吃,腾出空间再把新鲜的放进去。
张桂花这样来回折腾,自然是想确保刘大山和刘家宝无论什么时候回到家里,一打开冰箱就有新鲜的鸡蛋和饺子吃。至于她自己,似乎鸡蛋和饺子是否新鲜根本就不是个事。
6
刘大山慌乱时迈出的腿、伸出的手、湿润的眼睛,所有这些都不可能瞒得过刘家宝。只不过,刘家宝看到了也装着没有看到罢了。他对刘大山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出神地看着,仿佛那是一只陌生人的手。其实,这个动作和刘大山那句话一样,也是一种掩饰。如此年轻的手,曾经那么有力的手,此刻竟然握不住一双筷子。这让刘家宝的内心无比震惊、无比惊惶,但在刘大山面前,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这一刻,他的思绪回到了半年前的大年初一。
本来除夕那天下午就可以拿到化验单的,但刘家宝克制着自己没有去拿,刘大山想要去拿,刘家宝也没有同意。刘家宝很清楚,自己平安无事的概率极低,低到微乎其微。再说,如果真的是平安无事的话,迟一天拿和早一天拿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事的话,那就会天翻地覆的,自己就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个家再也不是以前的家了。除夕夜终究是过年,过年总得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吧,一切还是等到第二天再说。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從那天起,刘家宝头顶上的天变了。那以前,刘家宝是人人羡慕的硕士,前程一片光明,那以后,刘家宝是身患绝症的病人,前途茫然未卜。换一句话说,从那天起,刘家宝要解决的不是前途问题,而是生死问题了。
大年初一,是新年伊始万家团圆的日子,刘大山却要带着刘家宝外出求医,只能把张桂花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家里。这一去就是半年,刘大山只能从公司辞职了,因为这时候的刘家宝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工作丢了还可以再找,刘家宝只有一个,丢了就永远地丢了,再也不可能有刘家宝了。
7
虽然时间隔了半年,但是张桂花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大年初一,刘家宝先出门的,过了一会儿刘大山接到一个电话也出门了,结果他们一上午都没有回来。张桂花知道他们肯定有事,也不去催他们,就做好午饭等他们回来,等了好久还不见他们回来,才忍不住拨通了刘大山的手机。
刘大山挂断了她的手机,过了好大一会儿,刘大山才回拨过来,告诉她自己和刘家宝要去给刘家宝的导师拜年去。张桂花听到刘家宝也在一旁大声地附和着。张桂花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疑惑,给导师拜年有必要这么匆忙、这么着急、这么神秘吗?疑惑归疑惑,只要刘大山和刘家宝没病没灾,其他的事在张桂花眼里都是小事。
这一去刘家宝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回来是有原因的,原因也很简单,实验室需要人手,导师要刘家宝留下来给他当助手。这个理由虽然简单却具有让人无法怀疑的说服力,张桂花嘴上不说,心里还在为刘家宝能得到导师的赏识暗自高兴呢。
张桂花对视频里的刘家宝说,家宝啊,你要听导师的话,好好跟着导师干。
视频里,刘家宝虽然欢声笑语一如往常,但脸上丝丝缕缕的疲倦还是落进了张桂花的眼里。张桂花认为是做实验累的,多次在通话即将结束时提醒刘家宝要注意休息,晚上不要熬夜。
很快,刘大山也从公司辞职了。刘大山对张桂花说,家宝的导师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活计比老家这边轻松,钱拿得比这边多,还能顺便照顾一下家宝,你说我要不要做呢?
能遇上这么好的人,能遇上这么好的事,张桂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也许是已经养成习惯了,尽管刘大山和刘家宝不在家,张桂花仍当他们还在家,每个星期还是要从蟠龙村过来。过来了就打开窗子给房子通通风,里里外外边边角角地打扫卫生,遇到阳光好的时候,就住上一天,把被子衣服什么的轮番抱到阳台上晒,直到晒得闻上去满屋都是阳光的芬芳。
8
刘家宝提出要回家的时候,刘大山有些犹疑。并不是刘大山不想回家,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草窝,何况他们住的只是医院附近简陋的出租屋呢?刘家宝治疗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了,一年内只要定期复诊就行了,然后再根据情况制定第二阶段的治疗方案。也就是说,目前刘家宝可以回家了。在刘大山看来,可以回家并不代表就能回家,因为张桂花每个星期都要来城里一趟,只要一回家,碰面是迟早的事,一碰面刘家宝的事就免不了要曝光。刘大山担心的是这个事。
在开始化疗时,为了让张桂花安心,刘家宝和张桂花视频过一次,那时刘家宝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脱落。现在刘家宝头发脱光了,人瘦成了皮包骨头,整个人形销骨立的,张桂花要是看见刘家宝成了这副模样,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呢?刘大山没有胆子冒这个险。
为了瞒住张桂花,刘大山曾回过一趟蟠龙村。那一回,他也是这样远远地张望着。他看到张桂花在门前菜园里弓着腰翻地,那泥土在锄头下涌动着黑色的波浪;他看到张桂花把蔬菜剁碎撒在地上喂给鸡吃,那群鸡围在一起以舞蹈的姿势啄食着细碎的菜叶;他看到张桂花挥舞着一把扫帚,地面的尘土顿时在阳光里一粒粒地飘浮起来,又被风一点一点地吹散。刘大山躲在一棵树后静静地站着,仿佛自己也是一棵树。风起时,树叶就会婆娑摇曳,张桂花就是这风。张桂花锄地的时候,刘大山就是张桂花手里的那柄锄,想象着自己多使一点劲,张桂花就可以少流一滴汗;张桂花喂鸡的时候,刘大山就是那抢食的鸡,想象着自己多下一只蛋,张桂花脸上的笑容就会多一些;张桂花扫地的时候,刘大山就是那柄挥舞的扫帚,想象着自己每舞动一次,张桂花门前的院子就会少一些灰尘。
刘大山很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家宝的事是瞒不了村里人的,所以只有拜托村里的人紧紧口风,帮着瞒住必须要瞒住的人。这个人就是张桂花。村里人都知道张桂花是个苦命的女人,结婚时把命系在丈夫身上,结果三十岁那年成了烈士遗孀。所幸的是她还有两个孩子,命还能系在两个孩子身上,一个是刘大山,另一个是刘大山的妹妹。就在同一年,刘大山的妹妹也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这下张桂花就剩下了半条命。张桂花就靠这半条命活着,把刘大山养大,看着刘大山在城里就业买房娶妻生子。日子才有点生机,刘大山的媳妇竟也出车祸死了。好在有了刘家宝,家宝就是家里宝贝的意思,家宝这个名字就是张桂花起的,这是张桂花最后的命了。
现在,刘家宝也病了,病得很重,这分明是要张桂花的命啊!
知父莫若子。刘家宝把刘大山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就说,删掉锁里的指纹就行了。
9
锁是刘家宝买的,一共买了两把,一把装在城里,一把装在乡下。这种锁有钥匙、指纹、密码和远程开锁四种开锁方式。刘家宝认为对张桂花来说,用指纹开锁最为合适,如果出现什么问题还可以远程开锁。至于密码就麻烦了,设置得太简单了不安全,太复杂了又容易忘记。那种可以人脸识别的锁固然更高级更方便些,但也更加耗电,总不能指望张桂花还去学会给锁充电吧。这世上的事没有最好的,只有最合适的。于是,就选择了这种锁。
张桂花嘴上数落着刘家宝,家宝啊,你这孩子不知道钱有多金贵,家里的锁好好的还乱花钱换什么锁。说归说,张桂花的心里其实甜成了蜜。张桂花怎么可能不知道刘家宝换锁是为了她。
张桂花这人记性不好,经常自己把自己关到门外,随着年龄增大被关的次数也就越多。有时是出门倒垃圾忘记带钥匙,有时是到门外拿个快递什么的,穿堂风冷不丁地就把门关上了,原因五花八门而且莫名其妙。现在好了,钥匙有可能忘记带,指纹是不可能忘记带的。装上这种锁后,张桂花就再也不会被关在门外了。
张桂花这人还有个毛病,总是担心门没锁好。开始症状还轻些,只是锁上门后再推几次门看是否锁上了,后来渐渐地发展到下楼了还要再上楼检查,再后来检查一次都不行了,还要上楼检查第二遍。据说这就是强迫症,如果不治疗的话,症状会越来越重。
这种锁在开启时会用温柔的女声说,门锁已打开,欢迎您回家;在关闭时会说,门锁已关闭,祝您出门平安。据说,这种声音会刺激大脑的海马区,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一定程度上能治疗强迫症。果然,后来张桂花检查门锁的情形就越来越少了。
张桂花不止一次在刘大山面前说过,这种锁就是药,刘家宝就是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张桂花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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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山把放在门外的垃圾袋扔进了楼下垃圾桶,把放在门口的拖鞋收进了屋子,又把晒在阳台上的衣服一件件从晾衣架上取了下来……这些事属于可做可不做的,并不需要集中在一起做,但今天必須在张桂花来到之前完成,这些东西不能让她看见。
等忙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刘大山就站在阳台上朝楼下张望,望着望着就望到张桂花远远地走了过来,越走越近。
刘大山看到张桂花时,张桂花是右手拎着篮子,身体向左倾斜着。等刘大山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张桂花已经换手了,左手拎着篮子,身体向右倾斜着。过了一会儿,张桂花又换手了,身体向左倾斜着。拎篮子的手换来换去的,张桂花的步子是缓慢的,也是碎小的,但在缓慢和碎小中却有着一如既往的坚定。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没有任何停顿地走进了小区大门。
小区的门卫显然认识张桂花,没有上前阻挡和询问,而是很标准地向张桂花敬了一个礼,然后一直目送着张桂花走上人行道。
此刻,人行道的两旁绿草茵茵,桂花树上缀满了金黄色的花瓣,丝丝缕缕的幽香在空气里浮动,木槿花开得热烈奔放,白色的似雪,红色的似火,黄色的像铺地的黄金,紫色的像一帘幽梦。这是一片五彩斑斓的花的海洋。几只欢快的鸟儿在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花丛间时而浅吟低唱,时而飞来飞去,甚至有一只还疾速地扇动着翅膀,如同表演杂技一般悬停在空中……从阳台上远远地看去,张桂花如同走进了一幅画里。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安详!
刘大山出神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他突然听到微信提示音,声音大得出奇。刘大山额头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千算万算还是忘记把手机调到振动模式了。
幸好这时刘家宝又发来了微信:注意,注意。依然是很简单的两个字,只不过这一回重复强调了一遍。
刘大山知道,刘家宝这是在提醒他,张桂花快到楼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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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花伸出食指按在锁上,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绿灯闪烁并发出悦耳的女音:门锁已打开,欢迎回家;而是红灯急速闪烁并发出短促的提示音,然后一个温柔的女音告诉张桂花:操作失败。这表示锁没有识别出指纹。张桂花以前偶尔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并不在意,只是把手指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刘家宝说过的,把汗渍擦掉就行了。
张桂花充满信心地把食指再次按在锁上,没有想到锁上再一次红灯闪烁并发出短促的提示音,然后那个温柔的女音又在耳边响起。即便如此,张桂花仍然没有在意,认为可能是汗渍没有擦干净,就把手指放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擦得很认真,擦完后还凑近仔细检查,这回手指上一点汗渍也没有了。于是,再一次伸出手指按在锁上。锁还是没有打开。
这下,张桂花有些慌乱了,再按,还是没有打开,继续按,依然没有打开,按住不放,锁照旧没有打开。张桂花傻眼了,这种情况,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过。
张桂花一会儿看看手指,一会儿看看锁,确定手指还是以前的手指,锁还是以前的锁。这才隔了几天,就相互不认识了?
尽管知道打开锁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张桂花还是心有不甘地把手指按到了锁上,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没有任何悬念,这最后一次的希望也很快就破灭了。她看到的依然是闪烁的红灯,听到的依然是短促的提示音和那个温柔的女音:操作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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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山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门后面,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透过猫眼往外看,就像在看一场悲情的电影,泪水溢满了眼眶。这场电影表面上只有张桂花一个演员,其实还有两个演员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屋里。张桂花哪里知道这些,她一个人像是在表演开锁场景剧似的,辛辛苦苦地忙着开锁,而这锁呢,她是注定开不了的。
此刻,刘大山看到张桂花左手捧着手机,右手食指在屏幕上方一会儿移过来一会儿移过去。这很正常,既然张桂花自己开不了锁,当然就要找人帮忙了。张桂花会找谁呢?
虽然觉得张桂花找自己的可能性不大,刘大山还是情不自禁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握紧了手机。但他很快就知道没必要这样,因为张桂花已经收回了那根手指,不过,她也没有像刘大山希望的那样拎起放在地上的籃子下楼离开,而是握着手机在门前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其实,张桂花一开锁,刘家宝就听到了,那些声音远远地如同一缕烟一样地飘进他的耳朵里。这半年来,刘家宝可能是一个人在安静的环境里闭目沉思久了,听力似乎比以前灵敏了很多。刘家宝闭上眼睛,脑海里就能清晰地再现张桂花在门前开锁的场景。一个满脸焦急的女人和一把锁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女人一次又一次地问着锁,你为什么不打开啊?每问一次,锁就毫无表情地回答一次,我只是一把锁而已,我只负责锁,不负责打开。现实中是这样的,张桂花不厌其烦地开着锁,锁则重复地告诉张桂花:操作失败。锁没有办法告诉张桂花,她是注定要操作失败的,张桂花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注定要操作失败的。知道的人有两个,此刻,一个就站在门后面,一个躺在屋内的床上。
刘家宝不用看也能猜到,刘大山一定会透过猫眼盯着张桂花看。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张桂花一遍又一遍注定失败的努力,刘大山的心里有多难受可想而知。刘家宝本想劝劝刘大山,转念一想,在这件事情上刘大山又怎么可能听自己的?也就随他了。
门外安静了下来,所有和开锁有关的声音就如同被大风刮走了一样,只留下了一片寂静。这时,隐约有蝉鸣声断断续续地响起,仿佛是从极远处传来,又仿佛是来自内心深处。
那么,张桂花接下来会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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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现在有了手机,距离再远手机一拨就能联系到。张桂花的手机屏幕上有两个快捷拨号键,一号键是刘家宝,二号键是刘大山。这是刘家宝设置的。当时刘家宝是想把刘大山设置成一号键,把自己设置成二号键的,但张桂花没有同意,最终还是刘家宝成了一号键,刘大山成了二号键。按一号键就是拨打刘家宝的手机,按二号键就是拨打刘大山的手机。对张桂花来说,这种设置太方便太实用了。
张桂花刚才开锁的手指现在准备去拨号了。那根手指在一号键上方停顿了片刻,又移动到二号键上方停顿了片刻,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移动了好几次,手指始终没有落下去。
按一号键吧,张桂花想,这个时间点刘家宝应该是在做实验。她的眼前立刻出现刘家宝做实验的情景。这是刘家宝在电视上指给她看的,一个巨大的房间里,一群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人端坐在桌前,桌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刘家宝说他们做实验和这个差不多。张桂花想,这时候肯定是不适合接电话的。
按二号键吧,张桂花想,这个时间点刘大山应该是在谈业务。她的眼前立刻出现刘大山谈业务的情景。这也是刘家宝在电视上指给她看的,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围着一张圆形的会议桌,一个接一个高谈阔论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说到精彩处,四下里响起一片掌声。刘家宝说刘大山谈业务和这个差不多。张桂花想,这时候肯定也是不适合接电话的。
张桂花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到中午至少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吧,等到那时候,不管做实验的还是谈业务的,想必都应该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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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临近中午时分,刘家宝的手机才振动起来,瞥了一眼来电号码,果然是张桂花打过来的。看来,一号键和二号键在张桂花的心中还是有区别的。
刘家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接通手机,故意压低声音说,喂——用这么低的声音说话,一来是显得自己说话不方便,这是随时可以结束通话的理由;二来也是为了不让屋外的张桂花听到说话的声音就在屋内,以免事情穿帮。
张桂花一听刘家宝这样说话连忙也压低声音说,家宝啊,我也知道你忙,可家里的锁打不开了,我进不了屋啊,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刘家宝惊讶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真的一样,啊,锁打不开,不会吧?你多试几次呀。
张桂花着急地说,家宝啊,我试了好多好多次了,就是打不开。刘家宝的惊讶是假的,可张桂花的着急却不是假的,篮子里的东西要再不放进冰箱,真的要化冻了。
刘家宝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了,只好装作认真思索,缓上一缓,才勉强开口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锁坏了吧。
张桂花好像是在问自己,又好像是在问刘家宝,这事真是怪了,锁装在门上,又没人动它,无缘无故地怎么就坏了呢?
这怎么解释呢?刘家宝伸手挠了挠头,头上没有头发,手指直接挠在光秃秃的头皮上,有点疼。还好,张桂花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又继续问他,如果真的是锁坏了,我在小区附近找个锁匠来修一下,家宝啊,你说这样可以吗?
刘家宝暗自庆幸,还好,张桂花找的是自己,如果找的是刘大山,也许真的就要出岔子了。尽管这些疑问都在预料之中,刘家宝也把回答的要点发到了刘大山的微信上,让他提前做好准备。但问题是,刘大山在门里,张桂花在门外,近在咫尺,他还能像自己这样撑得住吗?
刘家宝赶紧打断张桂花的话,说,看样子,应该是锁的运行程序出了问题,必须联系厂家重装系统才能解决。锁还在质保期内,商家包修包换包赔,依我看,最好还是别找锁匠来修,要是修坏了厂家就不包了。
刘家宝猜得一点没错,听到自己说得这么有道理,张桂花果然就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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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花低头弯腰用右手拎起篮子时,感觉腰硬邦邦地弯不下去。这应该是站得时间久了,腰站硬了,就用左手在腰上连续捶了好几下。等腰上的感觉轻松些了,这才拎起篮子,悻悻地钻进电梯,在电梯门关闭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还是不甘心地落在那把锁上。
从楼道里走出来时,张桂花眯着眼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太阳像一团火一样当空照着,张桂花没有迟疑,一步就跨进了阳光里,人就像掉进了火炉里一样,全身上下都在冒汗。张桂花何尝不知道,既然开不了锁进不了屋,就应该早点走,那样不仅凉快些,到家时还可以赶上午饭时间。知道归知道,张桂花心里到底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刘家宝有办法打开呢?没想到的是,刘家宝竟然也无能为力。
张桂花走出楼道的一瞬间,秋天的蝉鸣声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涌了过来。张桂花虽然不识字,听着这突如其来的蝉鸣声,心里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惘然。
张桂花并不知道,她还没从楼里走出来,刘大山就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几大步冲向阳台,双手抓住栏杆,探出身子,伸长脖子朝楼下张望。等张桂花从楼里走出来时,刘大山就以这样的姿势固定在那里,仿佛一尊造型奇特的雕塑。但如果留意去看,还是能看到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着。
张桂花的右手把篮子递给了左手,重量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她的身体因此有点向右边倾斜着。炽热的阳光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的额头闪闪发亮;落在她脸上,她脸上镀满金光;落在她手上,她手上皱巴巴的皮肤格外惹眼;落在她手上那只篮子上,绚烂的阳光一下子就包裹住了那只篮子。
张桂花突然在阳光里站住了脚步,仰起头朝楼上望去。
张桂花的目光越过一层又一层的房间,一直飘到自家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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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大山看来,张桂花从楼下望上来的目光如电似箭,大惊之下,他不由得接连倒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看不见张桂花了才停住脚步。等刘大山攒够了胆子再探头朝楼下张望时,早已经看不见张桂花的身影了。
刘大山正想换个角度再看看,身后传来了刘家宝的声音,声音明显有些疲惫,有些嘶哑,人走了吧?
刘大山猛地转过身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家宝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体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酒,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天哪,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家宝竟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又走出了房间。刘家宝瘦削的脸上露出高高的颧骨,眼泪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涌动着,这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刘大山没有回答刘家宝的问话,而是张开双手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扶住刘家宝,一手去擦他的眼泪,边擦边说,家宝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说着,刘大山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这一次,他也不想再掩饰了,任凭眼泪一串串地掉落下来。
刘家宝嘟囔着说,午饭我还想吃饺子。
半年来,这是刘家宝第一次主动提出来想吃东西。刘大山很是激动,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
见刘大山点头,刘家宝又轻声地问了一句,我还要一个煎鸡蛋,可以吗?
就在这时,門外传来了一阵响声。听得很分明,那不是骤起骤落的蝉鸣声,也不是间或掠过楼道的风声,那是有人在用指纹开锁。锁没有识别出指纹,短促地叫了起来,然后就听到那个女音一如既往温柔地说:操作失败。
当代小说 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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