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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美人(当代小说 2023年6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0243
  张宝中

  1

  上午八点多,王志勇的修车部刚开门。他穿着油渍麻花的浅蓝色工装,皱着眉头,懒洋洋地坐在门口一把折叠椅上,捧着一只硕大的不锈钢保温杯喝浓茶,看着两个徒弟收拾满地的铁家伙。这时,罗建华那辆灰色捷达停在了十几米远的路对面,“嘀——嘀——”摁了两声喇叭,听声调像在叫“勇——子——”。王志勇手里的保温杯颤了颤,他稍微抬了抬头,瞥见了捷达的前轮子和车头。他的目光没再往后移,低下头去继续喝茶。

  喇叭又响了两声,罗建华摇下车窗,大声叫“勇子”。王志勇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罗建华努力向车窗外探着身子,眼睛从棕色的镜框上面望着王志勇,咧着嘴,贱兮兮地笑。王志勇冲罗建华也咧了咧嘴,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

  这次,罗建华拉王志勇去青牛山。

  青牛山在桃城市区东南方向,距离王志勇的修车部大约七八公里。今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一丝云彩都没有。空气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花香,甜丝丝的。沿着宽约四米的弯弯曲曲的柏油路,十几分钟就到了青牛山下。

  罗建华身穿灰色的鲨鱼皮软壳户外冲锋衣,头戴可折叠的深灰色鸭舌速干户外帽,脚蹬橡胶底耐磨防滑登山鞋,肩背硕大的黑色帆布双肩包。他体态瘦高,加上这身装束,少年感十足,如果不看他那张老脸和头上的白发,大概没人会相信他已经是个五十六岁的半大老头了。王志勇中等身材,体态偏胖,和罗建华相比显得有些笨拙。他们的左手都拄着一根可伸缩的深红色T柄轻便铝合金登山杖,右手都擎着一只捕捉网。捕捉网的粉红色尼龙网兜直径约三十厘米,深约四十厘米,可伸缩的不锈钢手柄长约一米。在城北的碧柳河边,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儿童用这种捕捉网捕鱼、捉蜻蜓。

  山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路两侧长满了杂草和荆棘。杂草足有半米多高,还成片倒伏,不时将山路湮没;更恼人的是荆棘,稍不留神,手就会被扎一下,或者裤腿被刮一下。每次手被扎到的时候,罗建华都会爆一句粗口,王志勇却一声不吭。不一会儿,他们的左手背都被划了几道血口子。连翘花越来越多,一岭岭,一坡坡,一峪峪,绽放得汹涌澎湃,明晃晃、亮闪闪的金黄色逼得他们眼珠子生疼。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们的鼻孔,他们边登山,边盯着路边的草丛,眼睛瞪得跟板栗似的。阳光越来越热,加之山路坡度较大,他们都出了很多汗。

  王志勇跟在罗建华身后,脸色有些难看,他气喘吁吁地问:“建华,你说这山上到底有没有那种蝴蝶?”

  罗建华也气喘吁吁地说:“应该有吧,亮亮说有。”

  王志勇说:“亮亮说有?他说有就有?”

  罗建华说:“他是听唐莉说的,唐莉说咱们这儿的山上有。”

  王志勇说:“她说有就真的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逮回去一只。”

  这样的话,这一个多月里他们不知已重复过多少次了。

  一路上,他们看见了上百只各种各样的蝴蝶,粉的、紫的、蓝的、黑的、黄的、红的。大的翅展约七八厘米,小的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有的像蜜蜂那样停在芍药、丁香、金银花、木绣球的花蕊上,有的一动不动地停在树干上,有的停在石头上张开翅膀晒太阳,还有的成群聚在溪边。有的直着飞,有的转着圈飞,有的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地飞。阳光越强烈,它们越活跃,如果太阳忽然被云层遮住,它们就瞬间不见了踪影。

  和前几次一样,这次直到登上山顶,他们都没看到要捕的那种蝴蝶。

  从山顶往下看,整个大山浸染着金黄色。远眺桃城,这个北方小城小得像个沙盘。山南麓的圣水温泉旅游度假村里,高耸的石塔、明亮的水湾、几栋楼房、飘带状的公路、公路上的十几辆大客车都清晰可见。两人在一块舢板样的巨石上坐了下来,罗建华从他那只硕大的双肩包里取出一瓶五粮液、一只容量大约五十毫升的玻璃酒杯、两块结结实实的纯肉大火腿、四枚茶鸡蛋、两双筷子,又取出盛满红烧肉的不锈钢保温饭盒。

  那瓶五粮液,王志勇自斟自饮,满满三杯酒下肚后,他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他说,青牛山他已经二十多年没爬过了,上次爬还是王辉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罗建华说,他也最少十五六年没爬过了,要不是为了帮亮亮捕到那种蝴蝶,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爬一次。

  王志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想在这里晒着太阳不下山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烂事统统都去他妈的。孩子小的时候盼着他长大,以为长大就懂事了,没想到长大了更不省心。”说着,他眼圈红了,急忙低下头去。

  罗建华安慰他说:“那没办法,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你未经他允许把他捣鼓出来,这辈子就欠了他的,为他付出再多都是应该的。”

  王志勇抬起头来,咧嘴笑了笑说:“所以,你就拉着我帮亮亮逮蝴蝶。”

  罗建华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呀,勇子。亮亮虽然是老实孩子,也他妈的不省心,我这一半的白头发都是为他愁白的。他要是不找个女人结婚,你说我死了能闭上眼睛吗?”

  罗建华和老婆都不丑,但亮亮的長相似乎有意避开了他们的优点,只有身材像罗建华。他肤色较黑,满脸粉刺,头发乱蓬蓬的像鸟窝。他在桃城肉联厂干保安,负责大门口的交通疏导。周边十几个县市,每天都有上百辆大卡车满载着两三千头待宰的生猪往肉联厂送,在厂大门前面那条路上浩浩荡荡地排出去几百米远。亮亮身穿保安服,头戴保安帽,腰里挂着对讲机,手里挥舞着小旗,在厂门口指挥车辆进出,有时还声嘶力竭地喊上几声。没有车辆进出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卫室旁边的折叠椅上,张着大嘴,仰着脸看天,眼睛几分钟才眨一下。保卫部主管多次提醒他,没车的时候可以坐在屋里,可他说他喜欢坐在外面。有人打趣说,他坐在厂门口像一尊门神,可以避邪。

  亮亮都三十二岁了,还从没谈过一次恋爱。罗建华的那帮同学和朋友大部分都当爷爷或姥爷了,每天都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娃,罗建华就很着急。这几年,他托人给亮亮介绍过五六个女孩,有的还挺漂亮,但亮亮刚见女孩不到一小时,就跑回家去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脸红脖子粗,什么都不说。后来再给他介绍女孩,他就跳脚嗷嗷地发脾气,说一辈子不结婚。罗建华恨不能再年轻三十岁,替亮亮谈一场恋爱,拿下一个好女孩。晚上睡觉前他不能想这事,不然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没想到,今年春天,亮亮有情况了。

  2

  肉联厂的会计唐莉,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她大学毕业后和男友在深圳工作过几年,去年秋天分手了,之后回到老家。桃城很多高富帅男孩子,以及肉联厂管理层那些年轻男同事,都想把她娶了,但她谁都看不上。财务部的几个中年同事注意到,她跟人说话的时候笑盈盈的,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但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对着电脑显示器发呆,眼神空空的。她爱听那些忧伤得让人死去活来的爱情歌曲,她的微信个性签名经常更换,有时是“故事不多,刚够回忆”,有时是“愿有岁月可回首”。

  最让同事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唐莉竟然对亮亮特别好。在厂大门口,她看见亮亮就笑;中午在餐厅吃饭时,那么多年轻男同事都想和她坐在一起,她却端着餐盘到处找亮亮。有人看见,她用筷子把辣炒鸡块里的辣椒夹出来,放在亮亮的餐盘里。还有人看见,她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肚肉喂到亮亮嘴里;午饭后,她还经常叫亮亮陪她到厂大门口对面的碧柳河边走一会儿,有人看见,她坐在排椅上打盹的时候,脑袋靠在亮亮的肩膀上。

  那段时间,亮亮像变了一个人,走路像踩弹簧,冲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傻笑,甚至还和那些外地的大卡车司机开几句没油没盐的玩笑。他爱打扮了,也爱干净了,每天下班后都在职工浴池洗一次澡才回家,还经常对着手机上的镜子挤粉刺。所有人都觉得他正和唐莉谈恋爱,但又都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清明节后,厂工会组织职工到城外的银驼山春游。那天稍微有点冷,但阳光很明媚,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山路上不时有蝴蝶翩飞。那些小青年知道唐莉喜欢蝴蝶,都争相捕了给她,但她都懒得看一眼。还有小青年拍到了很漂亮的蝴蝶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唐莉也往群里发了一张蝴蝶标本的照片,说她只喜欢这一种。这种蝴蝶非常美丽,外形很独特,翅面为黑褐色,且体形较大,翅展足有十厘米,其中前翅较长,上面有七条波浪形浅黄色条纹,后翅有三条长短不一的尾状突起,臀区有圆形红橙色斑及眼纹。

  这种蝴蝶大家都没见过。有小青年起哄说:“如果我给你逮一只,你怎么感谢我?”唐莉说:“谁能捕到送给我,我就嫁给谁。”几个小青年嗷嗷地起哄,有的说三天以内逮到,有的说五天以内逮到。唐莉咯咯笑着说:“那你们就去捕吧,咱们这儿的山上就有。”有人鼓动亮亮逮一只。亮亮的脸憋得发紫,厚嘴唇哆嗦了半天,握紧拳头在一棵槐树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手背都渗出了血。

  周末,亮亮背着火腿、香肠和纯净水,骑电動车去了城外,上山捕那种蝴蝶,天黑才回家。但他爬过七八座山头,那种蝴蝶一次都没见到。每次回来他都垂头丧气的,晚饭后咣唧一声关上自己房间的门,躲在里面不出来。

  罗建华察觉到亮亮有些不对劲儿,一天晚上敲开了他房间的门。亮亮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之后,他搂着罗建华的脖子呜呜地哭了一个多小时,边哭边说:“爸爸,我喜欢唐莉,喜欢得都想死。”罗建华在亮亮手机上看了唐莉的照片,心里也扑腾了一阵:这女孩太漂亮了,很像他的偶像、青年时代的林青霞。他马上说:“儿子放心吧,那种蝴蝶爸爸上山去逮一只,咱把唐莉给拿下。”亮亮把那张蝴蝶的照片从微信里发给了他。

  这天夜里,罗建华兴奋得想死,几乎通宵失眠。他分析着唐莉那些亲近亮亮的“情节”,确信唐莉爱上亮亮了。

  第二天中午,他带了一瓶五粮液,去找王志勇,在修车部附近一家饭馆请他吃了顿饭。唐莉是肉联厂唐厂长的亲侄女,唐厂长是王志勇的舅家表弟,这么说唐莉的爸爸也是王志勇的表弟。罗建华向王志勇打听唐莉的情况。王志勇说,肉联厂那个是大表弟,小莉莉她爸爸是二表弟,二表弟是桃城中医院院长,弟妹是护士长,他们家在阳光花园小区。但他对小莉莉了解不多,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她几次,每次她也只是叫声“表伯”打个招呼。他大概十几年没见过她了,今年春节去她家,都快认不出她来了。从二表弟两口子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她已经二十九了,都在为她的婚事发愁。

  王志勇问罗建华打听唐莉干什么,罗建华就照实说了,并郑重地请王志勇当媒人。王志勇很久没笑过了,一听这事,忍不住仰脸大笑,脱口而出:“这不是癞蛤蟆……”

  罗建华的眼睛从镜框上面盯着他,大喝一声:“勇子!”

  王志勇就着酒,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绷住脸问:“建华,你不会是觉得我这段时间不痛快,想跟我闹着玩吧?难道你真的认为亮亮和小莉莉般配吗?”

  罗建华严肃地问:“难道你认为亮亮和唐莉不般配吗?你老侄子哪儿不好?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就是学历低了点。”

  王志勇极力忍住笑,说:“我的哥哎,高中都没上完,那叫学历吗?小莉莉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再说,她爹……”

  罗建华打断王志勇说:“她爹比我强,这个我承认。我算什么?这辈子不就是个工人吗?不过,亮亮是和唐莉谈恋爱,不是和她爹谈。婚姻是否幸福,从根本上取决于两个当事人之间是否有真爱,那些附随条件并不必然起决定作用。”

  王志勇使劲掐着大腿,才没笑出来。他皱着眉头,像在认真考虑亮亮和唐莉的婚事。罗建华说:“亮亮从小就把王叔当亲叔叔,如果这次王叔把他和唐莉撮合成了,就是亲上加亲,王叔以后可以把他当儿子使。”

  王志勇一口回绝:“建华你别难为我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当这个媒人。我还欠二表弟十万块钱呢,真不想见他。不瞒你说,要不是欠他钱,我这个当表哥的今年春节也不会去给他拜年。”顿了顿又说,“王辉再不是东西,也是我的种,我不缺儿子。”

  3

  请王志勇吃过饭后,罗建华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不妨让两个年轻人先相处一段时间。他越琢磨越觉得他们很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作为未婚女青年,唐莉年龄偏大,但他们老罗家不嫌弃她。这几天他老是走神,从早晨睁开眼睛到夜里入睡前,满脑子都是小两口未来生活的场景,甚至看见了唐莉系着围裙,在阳光花园小区他为亮亮买的那套房子里做饭的身影。在律师事务所接待当事人的时候,他反应很迟钝,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不过,眼下要做的,是帮亮亮捕到那种蝴蝶。亮亮告诉他,人力资源部的薛强已在山上捕到过那种蝴蝶了——可惜还没等送给唐莉,被猫吃了,这两天再上山去捕。亮亮请了两天病假,又去城外转了几个山头,还是没见到那种蝴蝶。一天夜里,亮亮还让罗建华开车拉他到城外,带着强光手电钻过几个山洞,尋找正在睡觉的那种蝴蝶,但在那些山洞里没看见一只睡觉的蝴蝶。亮亮着急上火,脸上又鼓出了几个脓包。

  罗建华一有空就开车去城外的山上,但去过六次,见过的蝴蝶不计其数,还是没见到那一种。也有一些大个头的看上去很像那一种,但他的眼睛既近视又花,还没等看清楚,它们就飞走了。他也开始上火了,左下颌的那颗智齿像过电一样麻酥酥的。他想,如果有人和他一起去捕,兴许早就捕到了。他把老熟人想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王志勇身上,这几个月,王志勇的修车部很冷清,他有的是空闲时间。但这种忙他肯定不愿帮,得动些脑筋。

  一天晚上,罗建华又带了一瓶五粮液,又在饭店请王志勇吃饭。王志勇很警觉,说:“建华你别给我来这个。别说五粮液,就是请我喝法国拉菲,我都不会当那个媒人。”罗建华说:“勇子你想多了,我不会难为你的。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只想陪你聊聊天。”王志勇眼圈红了红,说:“你的那十万块钱,我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上。”罗建华说:“嗨,别提这个,我不是跟你要钱的。”

  罗建华东拉西扯,主要是回忆他们半个世纪以来的美好友谊。他们都是在桃城五街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后来又都在农机厂当工人。罗建华当过十几年钳工,因他爱学习、文笔好,后来当过文书和办公室主任。其间他自学法律多年,退休后以法律工作者的身份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专门接待当事人,为其提供法律咨询服务,并开发案源。王志勇在农机厂干了一辈子电焊工、铣工和车工,精通机械维修,退休后开了那个修车部。当年的同学、同事大都没什么来往了,但他们两人友谊的小船却一直动力满满。

  罗建华说到他在律师事务所接待过的各种奇葩的当事人,说着说着,说到了一个身家百亿的大老板。他的眼睛从镜框上面望着王志勇,问:“青牛山南坡那个圣水温泉旅游度假村,你知道老板是谁吗?”王志勇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一点都不了解。”罗建华松了一口气说:“那个度假村开业已经七八年了,但前几年一天天不见一个人,赔得一塌糊涂。去年春天,上海一家基金公司的吴总把度假村收购下来了,又投资一亿多重新改造,现在每天都有十几辆外地的大客车,一车一车地往里拉人,钱赚海了。”

  王志勇疑惑地盯着罗建华。罗建华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告诉他,吴总收购度假村之前,曾到律师事务所向他寻求过法律咨询和建议,他帮吴总完善了收购合同。吴总很喜欢阳明心学和老庄,正巧他都研究过,他们聊得非常投机,简直相见恨晚。上个月,吴总打算收购湖南一家铁矿,又把合同的电子版发给他,请他把关。他向吴总指出了合同中的几处瑕疵,使吴总规避了可能存在的投资风险,避免了可能造成的上亿元经济损失。上个星期,吴总给他打电话,说一定要报答他。他说,想借三百万元做点小生意。他本来是开玩笑的,吴总却一口答应下来,并说不要利息,偿还期限不限,还催促他提供银行账号。他告诉吴总,现在还没想好做什么生意。

  王志勇已喝了半瓶酒,脸本来就有点红,这时红得发紫,呼哧呼哧地直喘气,鼻尖上也出了一层汗。他嗫嚅着说:“建华你不适合做生意。不过,那三百万元可以先借过来。”

  罗建华不动声色地问:“我不做生意,借那么多钱干什么?”

  王志勇嘴唇哆嗦了一阵,眼圈又红了,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给罗建华磕了三个响头,结结巴巴地说:“请建华哥救救王辉,你救他这一次,以后就是他亲爹。他要是不认,我……我……我砸死他个狗日的!”

  王辉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某家装公司当设计师,四年前另立门户,自己开起了公司。生意还算红火,很快就买了房子和一辆宝马,每次回桃城都带着漂亮时髦的妻子和洋娃娃似的女儿,车后备箱里塞满了高档烟酒和服装。王志勇每次和人说起王辉,眼睛都笑得弯弯的,嘴都合不上。

  可惜好景不长。王辉好赌。去年十二月,一个材料供应商带他去美国拉斯维加斯玩了几天,在他们入住的美高梅酒店的赌场,王辉玩“德州扑克”没收住手,输掉了七十多万美元。他输掉的那些钱都是客户的装修款。他迟迟不给施工队结算,施工队就停工了,施工队一停工,那些客户就到公司去闹,公司就关门了。其中,一家中型超市的老板带一帮人找到王辉家,把他摁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一顿。老婆得知他输了那么多钱,向他提出离婚,之后带孩子回了娘家。王辉躲在小旅馆里,手机关机。那个超市老板气急败坏地来桃城找到王志勇,要求他替儿子还钱。王志勇给那个老板咚咚咚地磕了二十多个响头,求他别难为王辉,还替王辉打了一张八十万元的欠条。王辉东躲西藏了一个多月,春节前又露面了,按合同约定,给四十多家客户打了欠条,还要支付高额违约金。他拆东墙补西墙,卖掉了宝马,把房产抵押给了银行,公司总算重新开张了,但因为有二三百万元的亏空,仍难以支撑。

  如果能把那三百万元转借给王辉,王辉的公司一下子就能被救活了。

  4

  一开始,王志勇以为上山一两次,就能捕到那种蝴蝶。没想到,爬过八次山,连那种蝴蝶的毛都没看见一根。从第三次开始,每次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了,而这次爬青牛山,已经是第九次了。他真想问问唐莉,山上到底有没有那种蝴蝶,但他只是脑子里冒出过这个念头,他是不会给她打电话的。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游戏,他实在厌恶透顶。但罗建华叫他上山,他能不去吗?想想欠罗建华的那十万元和要借吴总的那三百万元,他觉得不能不去。其间,他曾催促罗建华联系吴总借钱,罗建华说,他已给吴总打过电话了,吴总出国了,在欧洲考察基金市场,两个月后才能回国,人家那么大的老板,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打扰他。

  爬青牛山之后的第三天上午,王志勇的父亲在小区散步时,不小心踩到一块香蕉皮,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坚硬的鹅卵石上,昏迷了过去,送到医院,被诊断为颅内出血,最少需住院半个月。王志勇和兄弟姐妹轮流在医院日夜陪护,其间,罗建华仍一次次拉王志勇上山。王志勇真想告诉罗建华老父亲住院的事,但又觉得没法开口。

  第十二次上山是去银驼山。之所以去银驼山,是因为山上有个深约二十米、高约七米的透明洞。罗建华查资料得知,山隘孔道是多种蝴蝶飞行的必经之路,因此他认为在那里容易捕捉到那种蝴蝶。

  这些天,随着上山次数的增多,罗建华脸上的笑也越来越贱了,一道道皱纹像跳动的五线谱,看上去有些“找抽”和“欠揍”。看他这么笑,王志勇都替他累得慌。在去银驼山的路上,罗建华从后视镜里看着王志勇皱着眉头的脸,说:“勇子今天精神不太好。”

  王志勇瓮声瓮气地说:“肚子有点不舒服。”

  罗建华问:“是不是吃得不好了?不要紧吧?”

  刚才在修车部,王志勇看见罗建华的车来了,急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冰凉的自来水,现在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他淡淡地说:“不要紧,神经性肠炎。一上山就紧张,次数多了,肠子就发神经了。”

  罗建华说:“下了山回家的时候,我去药店给你买一盒盐酸左氧氟沙星片,这种药治肠炎很灵,喝凉水都不会拉肚子。”

  爬到半山腰,王志勇终于拉起了肚子,不到一个小时,去路边的草丛里蹲了四次,脸色煞白,两腿发软,浑身没劲。他希望罗建华提出来说今天不上山了,回去吧,可罗建华却说:“银驼山坡度小,好爬。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山上去。”

  王志勇臉色很难看,慢慢腾腾地爬了半个多小时,说真的爬不动了。罗建华说:“那我背着你。透明洞一会儿就到了,里面应该有那种蝴蝶。”说着,他把双肩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挂在臂弯里,把捕捉网递给王志勇,在王志勇身边蹲下来。王志勇把登山杖递给罗建华,一手攥着一只捕捉网,趴到罗建华背上,胳膊紧紧地盘着他的脖子。罗建华弓着腰,一手拄一根登山杖,每走一步,两腿都剧烈地哆嗦,等好不容易站稳,才敢走下一步。双肩包大约七八斤重,悠荡悠荡地老是碰他的腿。王志勇嗔怪地说:“你个傻子,我背着包,你不就轻快了吗?”罗建华停下来,放下王志勇,把双肩包转移到他肩上,又把他背起来,继续吃力地向上登。王志勇问:“现在轻快点了吗?”罗建华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轻快点了。我预感今天一定能逮到那种蝴蝶。”

  王志勇终于笑了起来,但他使劲闭着嘴,没笑出声来,只是肚皮在剧烈地颤动。罗建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勇子你笑什么?”王志勇说:“我没笑啊,肚皮痒痒,神经性颤动。”罗建华说:“我想哭。”王志勇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什么?”罗建华说:“你这家伙,比一头死驴都沉。我太累了,感觉快挂了。”这时王志勇才注意到,罗建华的后背潮乎乎、热烘烘的,露在速干户外帽外面的灰白色的头发被汗水湿得一绺一绺的。他嘴里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沉吟着说:“建华,要不咱们下山吧,我上山没劲,下山还可以,不用你背。”罗建华努力伸着脖子,抬头向山上看了看,有气无力地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透明洞快到了,死也要爬上去。”王志勇急忙说:“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咱们慢慢地爬。”

  那个透明洞在山体中上部的巉岩上,下面是陡峭的崖壁。攀爬时身体要贴在崖壁上,手要抠住岩石的棱角和缝隙。他们好不容易爬进洞内,果然看到很多蝴蝶从洞口穿越。但他们擎着捕捉网,瞪大眼睛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看到那一种。

  坐在洞内歇息的时候,王志勇想起病床上的老父亲,心揪得紧紧的,脸色灰青。罗建华喝了两瓶矿泉水,吃了一块半斤多重的方火腿,体力渐渐恢复过来了,兴奋地说起了亮亮和唐莉:“俩孩子感情发展很快,亮亮请唐莉吃饭,没想到她那么痛快就答应了。亮亮跟我说,爸爸,和唐莉在一起,真是太幸福太甜蜜了,谈恋爱真好啊。如果能捕到那种蝴蝶,就等于给俩孩子添了一把火,好事就成了。”

  关于亮亮、唐莉和蝴蝶,王志勇一个字也不愿听。尤其是听到“蝴蝶”两个字的时候,他胃里有点“反”,脊髓里像有虫子在爬,难受得直咬牙。他咂巴了几下嘴,嗫嚅着说:“老爷子脑出血住院了……”

  他以为罗建华会关切地说:“哦,老叔不要紧吧?你个熊玩意儿怎么不早说,还跟我上山逮蝴蝶!住院押金够吗?不够先从我那里拿几万。我今天就去医院看老叔……”如果罗建华这么说,他会说:“住院押金凑够了,不麻烦你了。你老叔现在还不省人事,不用去看他。”如果罗建华执意带了礼品去看,他会找些礼品让他带回去,总之不能让他破费。

  可是,罗建华“哦”了一声,目光悠远地望着洞外的一座座山头,笑眯眯地说:“我打算让他们国庆节结婚。明年我就能当上爷爷了。”

  5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上午,一辆车身喷有“圣水温泉旅游度假村”字样的大货车停在了王志勇的修车部门口。司机说,车的转向盘总是不正,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王志勇说,转向机凹槽中的橡胶限位块损坏了,需要换新的。两个徒弟更换橡胶限位块的时候,王志勇问司机:“去年收购你们度假村的那个大老板是不是上海的,姓吴?”司机说:“不姓吴,姓周。不是上海的,是香港的。”王志勇又问:“度假村里有没有一个姓吴的老总?”司机说:“没有,老总姓郭,几个副总也没有姓吴的。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

  大货车离开后,王志勇嗓子发干,浑身筛糠一样剧烈地哆嗦,脑袋瓜子嗡嗡地响,仿佛要炸裂似的。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罗建华打过去。电话一通,罗建华就贱兮兮地说:“勇子,你的神经性肠炎好了吧?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找你,别着急,我五分钟就到。”没等王志勇开口,就挂断了电话。王志勇呼哧呼哧地急喘,盯着手机屏幕发了两分钟的呆。

  这次,罗建华拉王志勇去城北九公里的双马山。

  从坐上车开始,一直到半山腰,王志勇就没说一句话,一直皱着眉头,眼神愣愣怔怔的,不时重重地叹一口气。罗建华脸上一直堆着贱兮兮的笑,不时偷偷打量王志勇一眼,后来竟嬉皮笑脸地跟他论起了辈分。他们两人母亲的娘家是相邻村的,是拐了几个弯的远房亲戚,王志勇的母亲是罗建华的母亲的表姑奶奶。小时候闹着玩,王志勇曾让罗建华叫自己“勇爷爷”,罗建华梗着脖子就是不叫。现在,罗建华又把这个雪藏了半个世纪的“爷爷”给发掘出来了,并让王志勇以后叫他的小名“华华”。

  罗建华说:“华华不懂事,这么多年都没叫过勇爷爷。”

  听到“勇爷爷”三个字,王志勇脊梁沟子里直痒痒,像有一窝蚂蚁在爬。他板着脸,不吱声。

  罗建华研究着王志勇的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辉叔的事,勇爷爷不要太发愁。等吴总回国,我就找他借那三百万。”

  王志勇没头没脑地说:“建华你觉得这样好玩吗?无聊透顶!”

  罗建华讪笑了两声,不再叫“勇爷爷”了,他对王志勇讲起了一个关于双马山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藏有两匹神马,是爷儿俩。它们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绒毛仿佛金丝刺绣一般,跑起来神速无比。山神不允许它们被人撞见,它们只好夜出昼归。一天夜里,小马玩嗨了,忘了时间,被一位早起上山干活的老人撞见,老人下山后就跟周围的人说了。山神认为小马泄露了天机,一怒之下把它点化成山。老马伤心欲绝,不吃不喝,站着死去,也变成了一座山。从山下往上看,能看到两座形似马头的山峰,上面长了许多松柏,酷似马鬃。

  罗建华指着那两座山峰和上面的松柏,让王志勇看,但王志勇没抬头。

  在山顶坐在石头上歇息的时候,罗建华自言自语似的说:“等唐莉嫁给亮亮,回娘家就太方便了,只需从七号楼坐电梯下来,步行七八十米到五号楼。周末,小两口可以去唐院长家蹭饭吃。那个护士长应该很贤惠,每次都做一桌子好菜。我还要劝亮亮无论如何考出驾照来,到时候每天开车拉着唐莉上下班。等亮亮有了孩子,我就结束法律工作者的职业生涯,专职看孙子。”

  不等王志勇有反应,罗建华接着又说:“唐莉说咱们这儿的山上有那种蝴蝶,既然有,就肯定能逮到。今天是第十三次上山,也许再上二十次,就能逮到了。”

  王志勇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嗫嚅着说:“老爷子脑出血……”

  罗建华说:“天越来越热了,不过天亮也越来越早了,以后我们可以早点上山。”

  王志勇一直想说破罗建华忽悠自己的事,但试了几次,却开不了那个口。他觉得他被罗建华欺负了,还欺负得挺狠,如果把这事说破,更难受的是他,而不是罗建华。那种难受,他扛不住,也不敢面对。他们毕竟有五十多年的友谊了,他不能敲碎它。他两手搦着脚脖子,冲罗建华直傻笑,可是笑着笑着,他的嘴咧开了,他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罗建华愣了愣,问:“勇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王志勇边哭边说:“建华哥,我这辈子,一直以为你是最通情达理的人,可是……可是……”

  罗建华的通情达理,桃城人都知道。他心细如发,在律师事务所接待那些当事人的时候,很善于运用微表情心理学,从当事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或某种表情、语气、肢体动作中,就能够洞察到很多隐情。谁如果说一句假话,或是说了什么隐瞒实情的话,他的眼睛就从镜框上面盯着当事人,不动声色地说:“你要跟我说实话。”虽然他连续四年参加律考都没拿到法律职业资格证书,但人们仍习惯恭恭敬敬地叫他“罗律师”,邻里之间、婆媳之间发生什么纠纷,甚至广场舞大妈争地盘,都爱找他评理。他依法依理依情条分缕析、权衡利害,总能让双方当事人都心服口服。

  罗建华皱着眉头,眼睛从镜框上面盯着王志勇,疑惑地问:“勇子,你刚才说什么?我走神了,没听清。你是说我不通情达理吗?你个熊玩意儿今天吃错药了吗?发什么神经!”

  王志勇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了一会儿,嗫嚅着说:“你不该这么惯孩子,真不该这么惯孩子呀,建华哥。”

  罗建华很溺爱亮亮,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亮亮上到高二不想上了,罗建华就同意他辍学。一个大小伙子,在家啃老七八年。让他学开车,他上了车就哆嗦,罗建华就同意他不学了。包括内裤、袜子,他所有的衣服都是罗建华给他买。几年前,罗建华请王志勇托大表弟在肉联厂给他找了份工作。一开始在冷库,他怕骨头冻酥了,就要求换岗位;当装卸工有时要上夜班,他就要求换岗位;在宰杀车间要卸头卸蹄、修整打膘、分割五花肉,他觉得恶心,就要求换岗位。他每次回家说要换岗位,罗建华都说:“好啊儿子,想换咱就换,爸爸去找王叔。”王志勇硬着头皮去找大表弟,大表弟每次都拍着桌子冲他发火。亮亮一共换过九个岗位,从去年开始干了保安,整个肉联厂,再也没有比保安更轻松的岗位了。

  罗建华这次听清了,沉吟着说:“哦,你是说我惯孩子。我惯亮亮了吗?好像没有吧,帮他逮蝴蝶就是惯他吗?这可是关系他一辈子幸福的大事。要说惯孩子,我倒觉得是你,你应该想想为王辉做的那些事。”

  王志勇从不惯孩子。王辉从小就调皮捣蛋,是被他揍大的。他这个人嘴笨,不会讲道理,习惯动拳头和棍棒,五街的邻居们都听到过王辉凄惨的哭声。不过,去年王辉出了那事之后,王志勇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去肉联厂找大表弟,一进办公室就下了跪,痛哭流涕地请大表弟发动厂里的三千多名职工捐款。大表弟讽刺了他一顿,借给他十万元。去桃城中医院找二表弟,也是那一套,二表弟也借给他十万元。所有能联系上的亲戚,他都向他们借了钱。没有多少交情的熟人找他修车,他也开口借钱。他为人热情、厚道、仗义,本来人缘很好,但因为这事,所有人都躲着他。

  罗建华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认为他当然最应该帮自己。他听说罗建华的外甥做酒水生意发了大财,就让罗建华去借一百万元。罗建华婉转回绝,他就让罗建华卖掉在阳光花园小区给亮亮结婚准备的那套房子,把钱借给王辉。一连十多天,他每天都堵在律师事务所门口等罗建华,抓着对方的胳膊不让走,缠着他卖房子。他说亮亮这辈子不可能结婚,当然也不需要婚房。罗建华真想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但扯着嗓子呵斥了他几次之后,还是主动借给了他十万元。

  这事过去之后,罗建华心里很凉,五十多年了,他从没想到王志勇竟然是这样的人,为了帮儿子还钱,做事太不得体太不讲究。那个通情达理的勇子哪里去了?罗建华对他们五十多年的友谊也产生了怀疑,打算渐渐疏远王志勇。没想到,因为亮亮要捕到那种蝴蝶,他只好又厚着脸皮来央求和忽悠王志勇。

  王志勇不再说一句话、一个字,哭声像牛叫,嘴咧得像裤腰,眼泪顺着腮帮子哗哗地往下流。在罗建华的记忆中,王志勇大概五十年没这么哭过了,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王辉的事太让人发愁了,这家伙早就想大哭一场了,现在终于绷不住了。他有些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有点不厚道了。

  王志勇哭起来就停不下,双马山的山体仿佛都在晃动,翠绿的松柏和草丛也仿佛变成了蓝灰色。忽然,在泪眼迷蒙中,他看到了一只硕大、漂亮的蝴蝶,就是照片上那一种,正在距离他五六米远的草丛中翩飞。他猛地站起来,手擎捕捉网,迅疾地向那只蝴蝶扑去……

  6

  后来,王志勇成了拄单拐的残疾人,他从双马山的山顶跌进山谷,摔断了左腿。唐莉终于找了个喜欢的男人结了婚,可婚后第三年,那个男人有了外遇,两口子大闹一场,协议离了婚,女儿由唐莉抚养。亮亮开始驼背,白发越来越多,在肉联厂门口坐着的时候像一尊雕塑。

  羅建华仍希望唐莉能嫁给亮亮,他不介意唐莉有过婚史并带着个孩子,甚至喜欢上了唐莉的女儿,每次在阳光花园看见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都觉得是自己的孙女。但亮亮告诉他,他已经不喜欢唐莉了,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喜欢了。

  罗建华经常在心里遗憾:那次在双马山,他没有看见那只蝴蝶,不然它肯定跑不了。如果那天王志勇不是因为王辉的事大哭,如果动作再快一些,兴许就能逮住那只蝴蝶了,唐莉兴许就能嫁给亮亮了。

  唐莉至今都不知道表伯的左腿到底是怎么摔断的,更不知道亮亮的爸爸为捕到那种蝴蝶,拉着表伯爬过那么多次山。当初如果她知道他们捕蝴蝶的事,一定会告诉亮亮,春游那天她是跟同事们闹着玩的,那种蝴蝶在我国北方是不可能见到的。那种蝴蝶叫“多尾凤蝶”,又名“不丹褐凤蝶”,分布在我国云南和缅甸、泰国、不丹及印度北部15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非常珍稀,在我国属于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它因美丽、高贵、优雅、飘逸,被誉为“高山美人”,她在南方林业大学读大四的那年九月,和男友在云南高黎贡山进行野外科考调查时,曾有幸在大片大片的茂密花丛中看到过一只。

  当代小说 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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