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年的傍晚没有一点年节喜庆的气氛。天灰蒙蒙的,村庄东头偶尔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炸响,这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在放鞭炮。
冬子背着书包刚一到家,就通过隔窗看见里屋炕沿边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弓着背,上身穿着掉了色的蓝卡其布衣裳,正低头抽着旱烟。那烟是黄纸卷的,一头粗,另一头更粗,简直就是村头电线杆上绑着的大喇叭。听到有人进屋,那人微微欠起身,看向冬子,眼里露出一缕亮光,接着又低下头,冲着地面微笑着低声说:“是老外甥回来了吧?”说完,他嘴角往上斜着微微一抽。
冬子听得有些发蒙,他回头看了一眼跟进来的老姐,又回过头看他。还没等冬子醒过神来,就听见身后的老姐无比欢欣地叫道:“三舅——是三舅来啦!三舅,你什么时候到的啊?我妈昨天还说梦见你了呢!”老姐特意把声音抬得很高,眼里迸出欣喜的光芒。听老姐这样喊叫,冬子才意识到这个举止有些怪异的男人就是妈妈嘴里常提到的“傻兄弟”。
冬子有五六年没有见过三舅了,三舅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如今已完全不见当年那红润的脸庞和魁梧的身材,跟洗过的毛衣一样,严重缩水了。过去他一年至少要来一两趟,不管什么时候,来了就拼命地干活。冬子虽然没记清三舅的面相,可他却熟记妈妈给他讲过的有关三舅的故事。
三舅小时候有一次和大他三岁的姐姐打架,打不过就躺在地上装死。他心想等自己的妈妈看到了,一定会暴打一顿姐姐,可到最后也没人理睬他,就挨家挨户地找妈妈。等找到了冬子姥姥,就双手掐腰,怒不可遏地大声质问:“你家都死人了,怎么还不回家?”
“谁死了?”
“我啊,我——死——啦——”他无比愤怒地大喊,脸上的不满拧成了抽搐的青色横肉,愤怒的眼神犹如闪着寒光的利剑。
看着眼前的三舅,冬子脑海里顿时闪过这个故事。
“我来了——有——有半天了。”已经三十多岁的三舅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磕磕巴巴地回答冬子老姐的问话,然后又轻轻地用中指碰着木质的炕沿说,“来,冬子坐这里来,这有好吃的。”
“这人,兜里就八十块钱,都让人家给骗走啦!”冬子妈气呼呼地埋怨着,“从肇东到咱屯,就二十里地,平时坐车就两块钱,人家要他八十,就毫不动脑地给啦!”冬子妈边埋怨边使劲揉着杠硬的面团。哐,哐,哐,方桌那条短腿反复撞击着磨得比鹅卵石还光亮的炕沿,仿佛那桌腿正一脚一脚使劲发泄着心底的不满。
“没——没都给,我还有两块钱呢。在没把钱给他们之前,我就给孩子们买了两大兜糖了!”三舅小声地边为自己辩护边使劲拍打他鼓鼓囊囊的衣兜,并迅速地往外掏着五颜六色的糖块。
冬子抬头,看到有几滴硕大的眼泪闪着光从妈妈脸颊上滑下来,溅落在她粘有薄薄一层白面的手背上。妈妈温柔地揉着面说:“跟你姐,你舅,你们先吃糖吧!一会儿帮妈烧火煮面条。”
三舅还在哗哗掏糖,微笑着瞅着冬子说:“快来吃啊,可甜啦!”
晃过神后,冬子麻溜地抄起一大块酥糖,边扒皮边往嘴里塞,那迫不及待的劲儿,就像八百年没吃过什么嚼果似的。冬子边大口地嚼糖边看着这个可爱的“傻舅舅”。
冬子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就看到三舅给他擀面的姐姐扒了一块糖,送到她嘴边说:“姐,你也吃!”
“你们吃吧,我不吃。”冬子妈哽咽着说。
第二天老舅来找三舅了。老舅一来,冬子一家才知道三舅原来闯了大祸了,昨天早晨他偷了家里的一头一千多斤的大牤牛牵到集市上卖,被警察抓了。警察问了半天,发现他根本不知道牤牛的行情,不过他起誓坚称这就是他自家的牛。
警察跟姥爷说,这么大一头牤牛,他只卖三百块钱,整个市场都没人敢买。人们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断定这牛一定是他偷来的,就报了警。警察了解清楚情况后,就走了。
警察前脚走,后脚三舅就没影了。
听老舅这么说,三舅还相当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冲着冬子妈嚷:“姐,你给评评理,我自己放大的牛,为什么不能卖?”
“哪有卖那么便宜的?!”冬子妈像是斥责,又像是询问。
“我怕卖贵了人家不买。到年底了,就想卖了钱来看看姐姐和外甥、外甥闺女!”三舅看着冬子妈一本正经地说。冬子看到三舅满脸的真诚和委屈,也看到妈妈脸上滚落着豆大的泪珠。
“妈老了,眼睛不好使,我的棉裤大窟窿小眼子的,也想让姐姐给我缝缝。”三舅又给自己找到一個跑这来的理由。
“你就不能跟我说声吗?”站在旁边的老舅接过话茬怪罪起三舅来。
“你自己的袜子都露脚后跟呢,还给我缝?!”三舅说。
老舅不吱声了。
“都脱下来吧,我给你们缝,这家没个女人真是不能行啊!老兄弟,赶紧结婚吧。”妈妈看了一眼老舅。
老舅是冬子最小的舅舅,是最疼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外甥女们的。每到年底的时候,就赶着牛车一天拉一车吃的来。车上有金黄的小米,有冻好的豆包,有一大块猪肉,还有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红萝卜、青萝卜,还有冻白菜和晒干的甜菜缨子。老舅也是最能干的,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大哥在大兴安岭当兵指望不上,三哥又这样,只能靠自己,就天天起早贪黑,撂下耙子就拿扫帚。农闲的时候经常骑着没有瓦盖的二八自行车走街串巷收鸡蛋,天刚蒙蒙亮就骑车进城去卖。
“姐,我也想娶——老婆!”三舅斜着眼,脸上似乎露着喜色。
“你可消停点儿吧!你忘了前几年你单过,地里的玉米都让人家给偷了?自己都顶不起门杠,怎么养活老婆孩子?”冬子妈立马提高嗓门近乎吵架似的抢白道。
三舅欲言又止。
晚上老舅和三舅住了下来。冬子妈和老舅聊起了家常,三舅一言不发,躺在炕上眯着眼,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断抖动着。
天亮以后,三舅磨蹭了半天才跟着老舅回去了,走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地说:“姐,等我有了买糖的钱还来,你先给我踅摸个媳妇。”
第二年一个深秋的晚上,庄稼都收完了,树叶还没落光,三舅又来了。这次他比先前消瘦了许多,两腮塌出了半个瓷碗大小的深坑。一见他,冬子妈的眼圈就红了。
三舅一坐下来就说:“我以后死都不去大兴安岭啦!”原来这一年三舅背着老舅去大兴安岭大舅那儿找活去了。
妈妈问他为什么不去了,他说:“再去就得死在那里。”
后来听大舅说,三舅偷了林区的木材,被罚了款。大舅替他交了罚款并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偷了,可是不久,他又被林区派出所给扣了,说他又偷了林区的木材,还进了猛兽经常出没的危险区。大舅狠狠地批评了他,告诉他不能再踏进那片林地一步。三舅不服,说那些枯枝烂叶是自己在地上捡的,不是上谁家柴火垛上拽的,更不是在活树上砍的。大舅看三舅一个劲儿地死犟,就动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冬子妈默默地听完,含泪看着她那瘦削的傻兄弟,说:“你还是回老兄弟那儿去吧!”
“我不去!我要讨老婆自己过。”三舅说得很坚决。
妈妈哭着说:“傻弟弟,关键是没人给介绍啊!”
“咋没人给介绍呢?咱屯王老大就说过要给我介绍一个好的。”三舅直着脖子说。
“他们都是骗人的,你一有点钱他们就说给你介绍个合适的,你就给他们买吃买喝。钱花光了他们就不提这事了,你忘了?”冬子妈现出懊恼的神情,转而又用祈求的口吻说,“消停点过吧,老兄弟不会亏待你的。爸妈年纪都不小了,把他们伺候到死,就算替姐姐尽孝了。姐这四个孩子,小的才上学,平常也实在脱不开身,一年也回不去三趟两趟的!”
“别跟我提老头子。我知道,要不是因为他,我就不会这样了,就是他那一巴掌把我打的!”三舅像突然被点燃的火药桶,炸开了。
“那个时候,咱爸也是不得已,也是为了保护咱大哥,保护咱全家。”冬子妈急忙解释,边说边落泪。
事后冬子才知道,原来姥爷的哥哥是国民党。当年大舅要当兵,政审的时候武装部来调查,三舅看见穿军装的人,以为是大姥爷的手下来了,人家一进院就高兴地大喊:“大伯来接咱们去台——”刚说出个“台”字,站在身边的姥爷伸手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一巴掌把年仅十二岁的三舅打翻在地。
谁能想到这一巴掌把他脑子打坏了。
三舅恨自己的大哥,当年亲爹对自己下手过重是因为他,这回他又打了自己。
冬子妈留自己的傻兄弟在家住了近半年。这回她是真想给他物色個能过日子的女人,哪怕是个缺胳膊少腿儿的,甚至是眼瞎或耳聋的,只要头脑清醒心眼好使就行,可就是这样的女人最次也都嫁给了头脑好使的残疾人。半年很快就过去了,媳妇没找到,寒冬来了,冬子姥姥的风湿病又犯了,腿疼,连下地抱柴火都不行了,冬子妈就劝自己的傻兄弟回家去了。
那年年底,三舅满脸堆笑地来了,一见亲姐就说:“姐,我有媳妇了。”
“你哪来的媳妇?”冬子妈急忙问,眼睛瞪得大大的。
“捡的!”三舅笑嘻嘻地答道。
“咋捡的?”冬子妈追问道。
“我早晨起来抱柴火,谁能想到,在谷秸垛底下藏着一个人,头发飞蓬似的,衣裳穿得跟油袋子似的。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我就回屋叫咱妈,咱妈把她领到屋里,先让她烤了火,又让她洗了脸,还给她热了饭。你猜她长得怎么样?别猜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大眼睛水汪汪的,哪哪都好看。”三舅说得眉开眼笑。
“那怎么就成你媳妇了?”冬子妈又问。
“她不走,老头子撵过她,可她当天晚上就又偷偷钻进那柴火垛里。我怕她冻死,就劝妈把她领进屋里。前几天咱妈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可是有一天,当我们说她要是个正常的人就好了时,她突然说话了,而且说得还不赖。”三舅顿了一下说,“姐,你猜她说啥?”
“说啥?”
“她说她愿意留下来侍候老妈,还愿意给我当媳妇。”三舅的眼睛突然变得又大又亮,转而目光又暗淡下来,“可老头子横拦竖挡就说不行。”
“是不是她精神不正常?”冬子妈揣摩着,自言自语道。
“你要是也不同意,我们就分出去单过。就是要饭吃,我自己愿意。”说完这番话,三舅气呼呼地就要走。
冬子妈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儿,领着冬子,跟着他走了一整天才回到娘家。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这事,都是他的幻觉。冬子知道三舅现在既傻又疯了,遇到有人问他,你说的媳妇呢?他就说被王母娘娘召回天上去了。
那年年底,冬子妈病了,确诊是肝癌。冬子老舅过来看望瘦骨嶙峋肚子圆鼓鼓的姐姐,待了两天,临走的时候说:“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我想把我三哥——”
“停!”冬子妈没听完就抢白道,“我告诉你老兄弟,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动这个歪脑筋!”
“姐,我——”老舅欲言又止。
“我先告诉你,绝对不许你送你三哥去养老院。那地方谁愿意去他自己去,送你三哥去就不行!”冬子妈声色俱厉。
老舅低着头再没言语,吃过饭就走了。
看着老兄弟远去的背影,冬子妈有气无力地嘟囔:“老的小的伺候了这么多年,现在又不吃你的也不喝你的,要撵他去那地方,没良心!”
半年后,冬子妈的肝癌严重了,三舅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姐姐的病情,走了一天的路来探望。他在冬子家住了几天,什么活都干,第四天晚上冬子妈对他说自己没事,让他赶紧回去看家做饭。
第五天吃过早饭,三舅依依不舍地走了。他转身的一刻,抬手抹了几下眼角和鼻尖。那天夜里,冬子妈也走了,临走前掉着黄豆大小的泪珠断断续续对冬子说:“儿子,妈不放心的,就是——就是你三舅,他,没人照顾……”
“妈,三舅我们会照顾的。”冬子急忙说。
冬子妈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滚烫的热泪,慢慢闭上了。
冬子妈走了不到两年,冬子的姥爷姥姥也相继离世,冬子老舅一家去天津做生意去了。老舅果真把三舅送镇上福利院了。送去后老舅主动打电话跟冬子解释说:“现在种那几亩地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必须出去挣钱。天津这边政策好,老家来这里做生意的人可多啦,都挣到钱了。你表弟在寄宿制高中读书,留你三舅在家,他自己根本就挺不起来日子。现在福利院的环境好多了,有吃有喝有人经管的,比他一个人在家待着强得多,我走了也放心。这事我就得自己做主,你们下一辈还没成家立业的,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也不怕别人骂我没良心,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
冬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边还清晰地回荡着妈妈临终时的嘱托,觉得自己对不住母亲,更对不起三舅。
放暑假了,冬子去福利院看三舅。福利院是一排老舊的红砖房,黑铁皮做的大院门大敞四开,几间屋子的窗户半开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冬子走近一扇没有纱窗的窗户,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正惊异地盯着自己,她站在地上,身上穿着红色的背心,胸前被汗渍浸得乌黑锃亮。
“您好,我找李辉阳。您——”冬子看着她低声试探着问。
“他上地里干活去了。”那女人吐字不清地答着,她把“活”说成了“货”,但冬子听出来了。
下午三点多了,阳光几乎和正午一样炽烈。坐在屋里就好像在蒸笼里一样,闷得人浑身冒汗。窗前黑杨树的绿叶都蔫巴地卷着,一点光泽也没有。花花草草也萎靡不振的,好像是卧榻上蜷身的大烟鬼。过了半个小时,一队穿着破旧的男男女女陆陆续续地走进院子。有个推三轮车的黑衣男人走在前面,车里堆满了蔬菜、瓜果,他身后跟着几个拖拖拉拉的男女。最后面那个肩扛一大捆葱的人就是三舅。
还没等三舅进院,那个走在前面推车的人就没好气地嚷嚷着:“都快过来卸车。”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问明了冬子的来意,让三舅先进屋跟冬子见面聊天。
三舅一见冬子,就眯着眼问他娶媳妇没有,俨然已把冬子看成了大人。冬子把带来的苹果、香蕉、红肠和猪头肉都让他看了一遍。放完东西猛一抬头,发现窗台上露出一排大大小小的脑袋,个个瞪大眼睛盯着自己。冬子正愣神,听到外面有人高声骂骂咧咧:“家里来人了就牛逼了是吗?就可以不干活了是吗?”
三舅敛起笑容,也以同样的声调骂回去:“咋了?你想牛你家也来人啊。”
“三舅,咱不接他话,把苹果给窗前的人一人一个,我马上再去给你买一箱新的。”冬子意识到自己的到来很可能会给三舅招惹很大的麻烦,赶紧劝说道。
三舅骂骂咧咧冲了出去,冬子也没听清他说些什么。那人见三舅怒不可遏地冲出来,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巴巴地低头溜了。
冬子安抚好三舅,就赶紧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箱苹果,搬回来给趴在窗台上的院民分发下去,只希望自己走后三舅不招人嫉恨和报复。那次冬子走的时候是流着泪的。就这样,冬子每次去看三舅都要给趴窗台的人发一个苹果或香蕉,时间长了,他们只要一看到冬子进院,就会自动围拢过来。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每次都过来得最快,也说不上他们中的哪一个就会说:“我知道你舅在哪,我带你找他去。”他们一直看着冬子发完最后一样吃的才恋恋不舍地散去。每当这时候,冬子都会想起妈妈对老舅说过的话。
福利院不久就搬新居了,院里的人都住上了干净温暖的楼房。三舅还住上了两人间,有彩色电视、衣柜,还有室内卫生间。
三舅经常回老屯。赶上村里人有个红白喜事,就多待些日子,没事就少待些日子,有时候还给院长带点村邻给他的清香味十足的旱黄瓜。村里人不但不讨厌他,还很喜欢他似的。整个屯子没有一家有事他没去过的,没人收他的礼,更没有人挑剔他不随礼。忙完了活,人家还会请他和大厨一起吃喝。三舅也确实勤快,打水、砍柴、烧火,这些活不用指使自己都会抢着干。
这几年三舅年龄大了,腿脚不像年轻时那么灵便了,中间有一年就没有回去。他太想屯邻了,知道院长不让他回去,就偷偷地溜走了。先回到老家。屋子里因长期没人居住已落满了灰尘;园子里也没种菜,荒草已长满了院子,有的竟有一人多高;小榆树苗也长上了墙头,占领了房顶。整个院子又脏又乱,凄凉无比。此后三舅就很少回老屯了。
没过两年,福利院给冬子来电话,说三舅病了。三舅精神状态很不好,明显情绪很低落。冬子照例把东西放好,和三舅聊了一会儿天,想去找院长了解更多情况。
冬子刚起身,三舅煞有介事地小声说:“你别去看他,他是坏人。”
“怎么个坏法?”冬子问了一句,又坐了下来。
“我看见他把瘫痪的老张太太找人抬走活活烧成灰埋了。”三舅神秘兮兮地说,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谁偷听了去。边说边往门口瞅,确定门被反锁得严严实实的才敢接着说,“那天我亲眼看到的。”
“这话可不能瞎说。”冬子也小声地说。
“那瘫痪的老太太还有口气呢,是半夜抬出去的,扔到院后面的柴垛上,放了一把大火活活给烧啦!你不知道吧?我们院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猜都是半夜被他们给抬出去的。”还没等冬子再说话,三舅急忙又说,“他们发现了我,我急忙转身就跑。他们拼命地追,我一直没敢回头,一转身钻进一个麦秆垛里。他们急匆匆跑过去,直接跑进院里四处找我。我一直等到天亮,才敢出来,偷偷地跑回房间,躲进卫生间,把门反锁好。但我还是听到有人哐哐地撞门,声音很大,我吓坏了。透过卫生间的门缝,我看见他们把门撞坏了,随后就涌进来四个不足一米高的小人。他们都穿一身黑衣,在屋里飘荡了一圈,没找到我,就飞出去了。”听到这里,冬子浑身冒冷汗,他知道三舅彻底疯了。
三舅看他没吱声,接着说:“后来又来人撞我的门,我准备了马桶搋子,门一开,我就拼命地砸过去,把那个返回来要抓我的小鬼打得满头是血。那血是绿色的,还泛着光。我趁着他还没变成一摊黑泥水的空当儿,飞快地逃到二楼雨搭上躲起来了。雨下得很大,就像一床棉被把我裹起来,虽然他们谁也看不见我,可我冻透了。”
冬子让三舅先睡觉,三舅说不能睡,随时都得准备逃跑,因为院长和小鬼们随时都会来抓他。
冬子让三舅躺下闭着眼睛休息,说自己就坐在他床边保护他。冬子扶着三舅躺下,用手轻轻捋着他的胳膊。不一会儿,三舅睡着了,冬子就轻轻起身把门打开,又反手把门关严,悄悄地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张院长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找你呢,你三舅病了。”
“我也是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我感觉他魔怔了。”冬子睁大眼睛盯着院子说。
“他前天和同宿舍的打起来了,原因是他进卫生间不出来。他们叫我来喊他,我喊了他也不出来。我叫了几个人,撞门,门撞开了,他把撞门的人照脑门就猛削好几棍子。他冲出来,又跑到二楼雨搭上,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就是朝着老家的方向看,一天没吃没喝。现在谁都不敢跟他一屋子睡觉了。我们准备申请把他送精神病院,正要通知你们家属呢。”
“还有什么反常表现吗?”冬子问。
“就是进厕所不爱出来。”院长若有所思地补充道。
“这种情况多久了?”冬子追問。
“就这两天的事。”院长十分肯定地回答。
“我先把他接到城里看看病。今天就接走。”冬子和院长告了别。
冬子回到宿舍,却没有见到三舅。走廊里碰见那个曾经对他说过话的女子,她说三舅自己到社区医院输液去了。
进了医院的输液室,冬子看到三舅脸朝里侧身躺着,听医生叫他的名字,才缓缓地转身起来。那苍白的脸色吓了冬子一跳,完全不是刚才的样子,简直看不到一点血色。
三舅小声对冬子说:“外甥,他们要害我,我尿不下来尿,憋得要死,他们还要给我打水!我进厕所他们就怪我不出来。我跟他们说我尿不下来尿,他们说输液就好啦!我输液了就憋得慌,我憋得慌就得上厕所,上厕所他们就骂我不出来……”冬子打断了三舅的车轱辘话,和医生交流了几句,冬子就给院长打了电话,接三舅到市里诊治去了。
三舅在市二院住院了,被诊断为尿潴留、膀胱无力。医生说一定得带一段时间导尿管,住院治疗慢慢观察,好了才能摘管,不好就得终生带着,冬子的心一惊。
处置室里导尿管刚插进三舅体内,浑浊的尿液就哗哗地涌了出来,很快装满了两袋500毫升的尿液袋,袋里翻滚着血块和半透明的带状斑块。三舅舒服多了,很高兴地说:“这才是正路,还得是市里医院。”
住院第二天,冬子的老姐把三舅的病情告诉了老舅,老舅直接从天津飞了回来,陪冬子一起照顾三舅。过了一周,老舅又给大舅打了电话,没想到大舅毫不犹豫地也来了,他们三个人轮流照顾三舅。
冬子二十来年没见过大舅了。大舅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满头银白的头发,根根直立。大舅早已不在大兴安岭住了,那边已不让砍伐树木,更不让上山打猎。大舅一家人五年前到天津闯荡,后来到沧州做桶装水生意并安了家。
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兄弟三个有说有笑。大舅讲他自己在森林里打猎遇到黑瞎子的事,三舅听得就像个孩子。冬子偷拍了一张兄弟三人其乐融融的照片:三舅还是那么腼腆,大舅乐得合不拢嘴,老舅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
一周后的早晨,冬子又去医院看三舅,顺便给他们老哥仨买了些应季的水果。三舅的病情稳定了,但医生说导尿管暂时还摘不下来。
三舅在走廊散步的空当儿,老舅站在门口看着三舅。坐在病床边上的大舅突然对门外的冬子说:“老外甥进屋里来,我和你有话说。我和你老舅商量好了,把你三舅接沧州去。你老舅也过去,我俩照顾他。你还得上班,总这样可不行啊!”
“你们这么大岁数了,一天两天行,时间长了根本扛不住,还是我照顾他吧。”
走到门口的老舅接茬说:“老外甥,你别多想,我们真的没啥事,而你太忙了,也该我们照顾了。我能干活,到了沧州,我打工,挣多少钱都上交给你大舅。你大舅会做饭,我就是挣不到钱的时候你大舅也有工资,我们三个也能生活。”
“我这没事,等我三舅好些了,在我家住就行。”冬子急忙说。
“不行啊,你老婆刚生完小孩,你家不方便!”大舅严肃地说。
“你大舅在沧州有房子,自己住,我们去也方便,你不必担心。”老舅这样劝说着冬子。
冬子沉默了片刻,说:“我三舅要是不适应,就再拉回来。”说完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
办理完出院,三舅跟大舅、老舅去了沧州。冬子的心空落落的。
一个月后,老舅的女儿突然给冬子来了电话:“我爸被我大爷骂回来了。”
“为什么?”冬子疑惑地问。
“具体不知道,反正就是我大伯说我爸哪哪都不好,还动不动就骂人。我爸一生气就回天津了。”
冬子撂下电话就给大舅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大舅突然来了电话:“孩子啊,你三舅走了!”
“走了?!”冬子的大脑一片空白,停了几秒问,“是去世了吗?现在都谁知道了?”
“是去世了,在告诉你之前,我已告诉了我儿子和姑娘。”
“那我老舅那里,就由我来告诉吧。”
撂下电话,冬子就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老舅。老舅说:“哎呀,这么快!他不会这么狠吧?”老舅说完就挂了电话。
过了半小时,老舅的女儿来电话了,他说老舅怀疑是大舅害了三舅,要马上过去验尸。
冬子发了一会儿呆,拨通了大舅的电话问道:“大舅,您能说说我三舅去世前的情形吗?”
“当时我也没在身边。你三舅自己在屋里吃饭,我在外面和工人一起摆放刚卸完的桶装水。等我摆好进屋正准备吃饭时,发现你三舅躺在地上。脸憋得通红,上面有许多紫色的小点。整个人一动不动,左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右手掐着脖子。我猜他是噎住了,强掰开他的嘴,发现嗓子眼真堵着白花花的馒头。我抠了两下,里边还有。我拨打了120,又出去叫人,两个邻居帮我把他抬起来,倒扣着头朝下放在床边上。一个在床上压腿,一个使劲捶背,我用手托着头抠嗓子。直到120来,他也没喘上一口气来。”说着,大舅变了声。冬子还有问题,憋了回去,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大舅。”
冬子老姐和老舅是坐飞机去沧州处理丧事的。老舅见了大舅没说话,见了大舅的大儿子安康说:“你爸死了不要给我信!给,我也不来。”安康瞠目结舌,缓过神来马上说:“老叔,我们已给我三叔做了尸检,死因也明了了。是脑干出血,伴食物窒息。”老舅不再说话了。
大舅的意思是给三舅在当地找个公墓。老舅主张把三舅的骨灰拉回老家埋葬。冬子老姐也同意把三舅拉回老家落叶归根。最终一致同意拉回老家埋进祖坟。
春节来了,老舅接到安康的来电,安康送完了祝福还补充说:“老叔,您别对我爸有成见。我爸说了,这么多年他欠家人的。他骂你,就是想让你尽快走。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你再受拖累。我爸说了,这么多年他既没照顾上老人,也没照顾上弟弟妹妹们,不能再让您费心劳力了。他说那天你和安然弟(老舅的儿子)的通话我爸听到了,他知道我弟赔了大钱,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他想让你回到他身边帮忙,可是你不听,他才处处找你茬,刁难你的。其实你走后,我爸要求我们要经常过去和他一起照顾我三叔,不信你问问邻居们我们是不是常去。还让我多跟你联系,总说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付出的比他多多了,让我们有能力就多帮帮你们。”
第二年的清明,冰雪还没有消融,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冬子老姐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去墓地,在路口拐弯处车突然打起了滑,转了三四圈后才平稳地停在路中央。车子继续艰难前行,一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了三舅的坟前。
三舅的坟前有一大块不久前焚烧过的痕迹。熏黑的地面中间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烬,灰烬四周的雪被烤化后又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明媚的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坟前的雪地上,清晰地印着双膝跪过的痕迹。
当代小说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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