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城市市民。
县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贪吃的蛇?啊呜啊呜,啊呜啊呜,正在将周边成片成片的土地和一座座村庄吞吃掉。随着持续不断地吞吃,县城也跟充气的气球一样,眼瞅着快速膨胀起来,一座座工厂、一座座高楼大厦如盛夏时节雨后的蘑菇一般从地上冒出来,原来的小县城变成了现在的大县城。他知道人们管这种变化叫城市化,这是潮流,是大势所趋,他只不过是这潮流中的一粒沙子。
他的村庄跟县城不过咫尺之遥,所处位置商业价值很高,早就被房地产开发商盯上。不久,村子和周围的土地就成了开发商手中炙手可热的开发项目。没有了土地的农民不再是农民,农业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瞅着重新换发的新户口本,他发了半天愣,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城里人了吗?从小到大,他都想变成城里人而不能,并且看起来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后来他都已经死了这份心,不料现在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曾经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情,如今却这么容易实现了。
从前,他的村庄还存在的时候,虽然跟县城相距不过三四里路,想进城,抬脚就到,可是,这短短的距离却又是无限遥远,怎么走都走不到,简直就像是世界的两端。村庄和县城仿佛是两个世界,村里人和城里人也仿佛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的身份截然不同,甚至有着天壤之别。年轻时,他曾经托人找关系进了县城一家工厂上班,他的身份是临时工,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工资待遇却是最低,正式工们看他时那种睥睨的眼神让他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不掉。作为一个农民,即便和县城相距咫尺,他也是个乡下人。他曾那么羡慕城里人。小时候羡慕城里的小孩无忧无虑,不用下地干活儿,吃的是大米白面,看的是电影院里的电影而不是露天电影;青年时期羡慕城里的年轻人在工厂里上班,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下了班换上干净衣裳逛大街,嗑着瓜子,喝着汽水,干净体面潇洒,而不像自己在田地里“汗滴禾下土”;到了中老年又羡慕城里的退休人员,什么都不用干,每个月都有退休金领,打牌下棋遛鸟钓鱼健身,高兴了还能出门到外地旅游观光,什么自在干什么,哪像农民,就算到了八十岁,只要还能动弹就得干活儿。乡村和县城之间如同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他盼望了几十年,努力了几十年,却始终无法逾越这道鸿沟。如今六十多岁的他,早已不再对成为城里人心存奢望,以为自己会像父辈们一样终老于耕耘了一生的土地上,这辈子都不会成为城里人了。可是,突然之间,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县城的新市民,就跟做梦一样,咋这么容易就跨过了横亘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的那道鸿沟呢?
他知道,跨过这道鸿沟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他的村庄和土地,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他和他的村人们失去了他们的村庄和土地,换来的是一个城镇户口和一套作为容身之所的楼房。他不知道这样的身份转换是否值得,他只知道他是在已经不再羡慕城里人的时候变成了城里人,在难以割舍下自己的村庄和土地的时候变成了城里人。
他对自己现在的身份感到有些困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呢?说农民不是农民,因为没有了村庄和土地;说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城里人打从一开始就有工作,退休了有退休金领,他呢,他有什么?土地没有了,他就成了一个闲人,要想获得报酬,得想方设法地去找一份工作干。那天在县城一条街道边,他看见一群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在街边树阴下闲聊打发时间,就凑过去跟人家搭讪,说起自己是“农转非”,一个老头嘴里“哦”了一声,听起来意味深长,立刻就让他感觉到了他和他们之间的差别。那一刻他十分尴尬,感觉自己其实是个冒牌货,一个闯入者,一个说谎的人,一个骗子,总之,是个另类身份的人,与真正的城里人格格不入。
大清早,他下了楼,小区里有几个老汉老太在用柴火烧水,浓烟弥漫,他知道他们是为了节省一点电费。住上了楼房,档次提高了,费用也提高了,水费、电费、煤气费、暖气费、物业费,以及买吃买喝的费用,加起来是一大笔钱,这对那些收入不多的人家是很沉重的负担,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老汉老太们抱怨说,这要是以前在村里住,得少花多少钱啊!他在小区大门口碰见了他的几个发小,他们站在那里,眼神有些茫然地朝這个方向看看,又朝那个方向看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以前有土地,他们可以去田野里走走看看,侍弄侍弄庄稼,现在他们能去哪儿?去干啥?
“今天是阴历三月初三,该耕地啦。”
“这辈子不用惦记耕地的事了,等下辈子吧。”
“没去找个工作干?”
“六十多岁的人了,谁要咱?”
“打零工吧,总比闲着强。”
“零工也不好找呀。”
……
他不想听这些牢骚,心烦,就信步往前走去。
“上哪儿去?”有人问他。
“不知道。”他说。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随便走走。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小区前,小区很大,楼房是清一色的小高层。这地方咋看着有点眼熟呢?他转着圈地看了看周围,猛然想起,原来这里就是他曾经的村庄所在地,他不知不觉间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可这里还是他的老家吗?除了这个已经建成的小区,旁边另有一个小区正在建设当中。他的村庄和土地没有了,变成了高楼的丛林。据说这里的楼房销售十分火爆,一开盘就被抢光了。野地里一株孤单的桃树开着烂漫的花朵,那应该是原先村东桃园里的一株桃树,不知怎么幸存下来了。他走到那株桃树跟前,盯着它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后来,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凑近鼻子闻了闻,泥土的气息多么迷人啊。
他丢掉手里的泥土,怅然地掉头而去,继续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后,他发现自己走进了县城里,他顿了顿,然后背起手,在县城的街道上缓步而行,就像一个早起遛弯儿的退休老头。这么多年了,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大清早跑到县城的街道上溜达过,县城的大街是人家城里人的大街,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在大街上溜达。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也是城里人了,他也要像个退休的城里人一样遛遛弯儿。道路两边的垂柳披散着浓浓的绿发,好似一群少妇刚刚从沉睡中醒来,这会儿还有点儿迷瞪呢。这是早晨上班之前的一段时间,街道上人和车还不是太多。前边一个小公园里有一些锻炼的人,大都是些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开着音响跳舞,做保健操,或者慢跑、快走、倒走,等等。他们退休之后没什么事情可做,保证身体健康,尽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而他们相信只要坚持锻炼,就能办得到。他想,我一直干农活儿,从来没有专门锻炼过身体,如今六十多岁了,身体也很好,比他们都好,瞧瞧这胳膊上的肉,多紧实,一攥拳,上面全是肉疙瘩。街道两侧有一些饭馆和早餐摊正在忙碌,早点有稀饭、包子、豆浆、油条、烙饼,等等,有人买了带走,有人就在饭馆或者饭摊前吃。他走进小公园,在边上的一条长椅上坐下,看着那些锻炼的人,看他们那么认真和投入地做各种动作,完全旁若无人的样子,似乎这是在他们自己家里,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公园的树木枝繁叶茂,草地绿草茵茵,草丛里点缀着一朵朵蓝白小花,环境不错。这些年县城经过一番改造和建设,环境大为改善,城里人的满意度越来越高。
老头老太们锻炼结束,各自慢慢散去。街道上的人和车开始多起来,上班族们开始往各自的单位赶去,交警们也各就各位,开始了他们早中晚一日三次的上街执勤。这条街不是县城的主街道,相对来说还不算拥挤,主街道上这个时候则开始拥堵了。
他看着眼前的情景,忽然想,他打小就羡慕城里人,渴望成为城里人,盼望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可是,城里人的生活真的那么值得羡慕吗?他们可是要天天上班的,一直上到六十岁退休为止。几十年的时间啊,就那么熬着,从满头青丝,熬到头发斑白,那一天天的日子恐怕也不是那么好熬的吧?他当了大半辈子农民,种了大半辈子庄稼,却也自由自在了几十年。
他到一个早餐摊前坐下,要了碗小米粥和四根油条,漫不经心地就着一小碟咸菜丝吃起来。他不着急,他不上班,也没班可上。上班高峰过去了,街道上的人和车明显稀少下来。付了钱,他起身离开,沿着街道慢慢走去。这个时候,回家吃过饭的一部分老头老太又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了。在路边的法桐树下,几个喜欢养鸟的老头把各自的鸟笼子挂在树枝上,解开罩布,让鸟儿透气观景啼叫。另有几个老头围坐在一张石桌旁下象棋,几个老太太推着婴儿车聚在一起聊天。他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也没有养鸟的嗜好,连象棋也不会下,他的大半生都在跟土地和庄稼打交道,别的他不怎么感兴趣。他没有走近他们,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是退休人员,每个月有退休金领,吃喝不愁,他有什么呢?除了用老房子从开发商那里换来的一套楼房,他就没有什么了。事实上,他不但不能像那些退休人员一样悠闲自在,他还得尽快找个工作,挣一份钱,养家糊口,应付各种开销。可是,工作实在难找,县城周边那么多的村庄和土地变成了居民小区,那么多失去了土地的农民都要找工作,年轻人还好说,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能有什么工作好找呢?
他不想再在街上溜达了,这里没有他的位置,可他又不知道上哪儿去,回家待在楼上那几间鸽子笼似的屋子里吗?那样的屋子不接地气,住着让人感到憋气,连呼吸都不顺畅,哪有以前带院子的平房住起来舒服。一辆公交车驶来,在路边的停车点停下,他想都没想就上去了,不在乎公交车开往哪里,县城的每一路公交车都会开到周边的某一个乡镇驻地,他想到乡镇上走走,确切地说是想到田野里走走。这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是一个叫果庄的乡镇驻地。现在的乡镇驻地发展得也很快,就像是一个个微缩版的县城。下车后他沿着一条水泥路向北走,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乡镇驻地,走进了田野。冬小麦已经开始返青,绿油油的,看着喜人,产量一定不会低。那边的丘陵上有一大片桃树,桃花开得正盛,看上去生机勃勃。他的心情立刻好转。他走进桃园,贪婪地看着烂漫的桃花,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有个男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在附近的一块田里耕地,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听起来特别悦耳。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像面团一样发起来,心里有一根羽毛在轻轻撩拨,他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耕地的人。那是个中年汉子,黝黑粗糙的皮肤,一看就是标准的庄稼汉。中年汉子操纵着手扶拖拉机,不快不慢地走着,闪亮的犁铧深深地切入土地,将湿润的泥土翻起。他走到地头上站住,等中年汉子过来的时候,没话找话地问:“耕地啊?”说着掏出香烟,递一根过去。
中年汉子看看他,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就把车换到空挡停下,问他:“有事啊?”
他说:“看你耕地我心里痒痒,你歇一歇,让我耕上两趟行不行?”
中年汉子有点犹豫。
他说:“我耕过地,你放心。”
中年汉子就让开,接过他的香烟,点上火吸着。
他過去,熟练地换挡,调头,加油,手扶拖拉机稳稳地向前走去,犁铧切进地里,泥土如波浪一样翻向一边。他是个老农民了,扶犁耕地不在话下,最早是用牛耕地,后来换了手扶拖拉机。用手扶拖拉机耕地其实很简单,拖拉机走起来,操控的人只需要掌握一下犁铧的深浅和车子的行进方向就行,不用太费力气。以前他家里也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他用它耕地、拉庄稼,后来村子拆迁,手扶拖拉机用不上了,只好以废铁价卖掉。现在,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城市市民,而不是一个农民。
“这块地打算种什么?”他大声问。
“种花生。”中年汉子说。
“那还要套沟啊。”他说。
“耕完地过几天就套。”中年汉子说。
耕了几个来回后,他听见中年汉子说:“老兄,歇歇吧。”他有点不舍地停车熄火。他的鞋上和裤脚上沾上了一些泥土,但他一点都不在乎,这才是个庄稼人的样子啊。
中年汉子掏出自己的香烟请他抽,他不客气地接过了,好像他和他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像老熟人一样了。中年汉子问他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好奇他的身份。他告诉了中年汉子,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还是你们有福啊,成了城里人,住上了楼房。”中年汉子羡慕地说。
他知道,这样的条件对一般农民来说真是不错,但这是他们在没有失去土地的情况下感觉到的,如果像他现在一样没有了土地,他们还会不会羡慕他呢?说心里话,如果现在让他和这个中年汉子调换一下身份,他倒是很乐意。
回到家,老伴儿埋怨他一天不着家,就知道在外边瞎跑。他说,我在家干什么?这算什么家?悬在半空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不喜欢住在这样高的楼上,十多层,就算有电梯,上来下去也不方便,哪像以前住的平房那样方便,以前还有个院子,栽个花,种个菜,多好。
他打开杂物间的门,里边放着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其中一些是农具,铁锨、镢头、锄头、喷雾器等等。搬家之前,手扶拖拉机卖掉了,可这些干活儿的家什他却没有处理掉,这些东西跟了他多年,整天跟他亲密接触,就像他的老伙计一样,他做不到毫无留恋地抛弃它们,就留下了,为此还招来儿子的埋怨,说现在又没地种了,还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放在家里还得占地方。他抚摸着这些农具,仿佛能听见它们无声的抱怨,老伙计啊,都春天了,到了该使用我们的时候了,为什么还把我们锁在屋子里?要知道,长时间不使用,我们是会生锈的,变钝的,我们生来就是要同泥土接触的,离开泥土,我们的魂魄是会散掉的啊。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把杂物间的门重又关上。
他还会时不时地像个无所事事的闲汉一样在县城的街道上溜达,看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们锻炼身体,休闲娱乐,但却一直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和他们会有共同语言吗?他这个新兴市民说到底是个外来人员。后来他更懒得出去了,吃完饭就在屋里待着,顶多下楼在小区里转转。劳动惯了的人是闲不住的,太闲就会难受,可难受也没处发泄。老伴儿天天抱怨,嫌他不出去找活儿干,坐吃山空,他让儿子帮自己找个工作,工资多少不在乎,只要有个事情干就行。儿子就托朋友帮忙,给他找了份工作,给一家企业看大门,三班倒,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
他就去上班。
白班中班夜班……
白班中班夜班……
循环往复,没有变化。
工作很轻松,开门关门,观察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监控画面。门是电动门,摁一下电钮就行。
但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春天越来越深,树木枝叶繁茂,鲜花热烈开放,气温逐渐走高。进入农历四月份,槐树花逐渐开了,该是种花生的时候了,也早就到了种菜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一种悸动,总想走出去,走到田野里去,去耕地,去种庄稼,去种菜,去跟泥土打交道,而不是待在门卫室里熬时间。
厂区靠近北边围墙有一片闲置地,大概有三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搞绿化,春来只有野草生长。他经常利用上厕所的工夫到这里来看看,泥土很肥沃,这里曾经是优质耕地,盛产小麦、玉米和水稻,如果用来种菜也一定很好。他觉得这么大一块地,一直这样荒着什么都不种,可惜了。可不可以在这里种点菜呢?可这是在工厂里,不是在自家的菜园里。他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抵挡不住心里的那种渴望,终于下了决心。一天夜班,他从杂物间里拿出锄头,拿着它去上班。夜班事情少,他可以借机做他想做的事。他拿着锄头来到那块闲置地中央,动手除草。他没敢多弄,只清理了两三张床大小的一块地方,这样可以不太引人注意,主要是不太容易引起老板的注意,万一被老板发现,老板很可能会说他不务正业,老板一不高兴,辞退他都有可能。
第二天夜里,他又带了一把镢头去上班,把清除了杂草的那块地刨起来,整平。干这样的活儿他得心应手,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白天,他在家里用一个破旧的塑料盆装上沙土,把一些辣椒种子和一些茄子种子撒在里边,浇上水,再用一块塑料薄膜封住,放在阳台上,这样可以让种子更快地发芽。过了些日子,辣椒种和茄子种出芽了。他隔两天就给这些菜苗浇浇水,小苗长得很快,有一拃高了。等再轮到上夜班时,他就把辣椒苗和茄子苗挖出来,带到厂里去,在收拾好的那块地里栽种上。厂里有浇树的水管子,接到水龙头上,给菜苗浇水很方便。做这些工作时他都是十分小心的,干一会儿就赶紧回到门卫室,在门卫室待一会儿再去菜地忙一会儿,生怕被人发现。
两位同事老哥心照不宣,没人向老板多嘴,随他折腾去,至少到时候他们可以有不花钱的辣椒和茄子吃。
但是,时间一长,老板还是发现了这个秘密。老板自然不高兴,怎么可以在上班时间干自己的私活呢?何况还是在他的地盘上。
这天他去上班,同事告诉他,老板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啥事?”
“你种菜的事,被老板发现了。”
他有些忐忑地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老兄,你可真行,上着班,还种着菜。”老板说。
老板让他赶紧把那些辣椒和茄子清理掉。
他万分不舍,辣椒苗和茄子苗都已经长大,茄子苗甚至都已经开始开花坐纽了。他决定尽力劝说一下老板,他说:“老板,那块地闲着多可惜,还不如开起来种菜。”
老板说:“种菜?市场上的菜有的是,咱不缺菜。”
他说:“老板你家里平时吃的菜也都是去市场上买的吧?”
老板说:“是啊。”
他说:“市场上的菜是哪里来的?”
老板说:“当然是乡下的菜农种的。”
他说:“菜农种菜要使用农药的,杀菌的杀虫的都用,菜农种菜也是要使用化肥的,用了化肥的菜长得又快又好。可是,使用化肥农药种出来的菜吃了对身体不好,长期吃这样的菜会得病的。”
老板不说话。
他说:“我以前在家种菜不用化肥不打农药,那样的菜才是真正绿色健康的。”
老板还是不说话。
他说:“那块地要是全部種菜,不光够你家吃,连厂里食堂用的都能解决一部分,这就能省下不少买菜钱呢。”
老板以前也是农民,只是做生意赚了钱,开了厂子,当了老板,不再种地了,他知道菜农种菜使用化肥和打农药,那样的菜吃着的确不安全不健康,容易得病,他的好几个亲戚朋友都因为患癌症去世了,他自己也时常害怕这种像魔鬼一样可怕可恶的病找上门来。老板看着他黝黑的刻满皱纹的脸,想了想说:“那块地有多大?”
他说:“差不多三分地吧,不老少呀。”
老板说:“你不用看大门了,我把那块地交给你种菜,记住,不施化肥不打农药。”
他说:“冬天盖上塑料大棚,照样可以种菜。”
老板说:“需要买什么东西去财务室报账,你的工资……照旧。”
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下班回到家里,打开杂物间的门,他把那些农具一一擦拭一番,它们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农具们被他带到了厂里,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整饬那块闲置地了。除草,刨松,整平,整畦,然后去市场上买来辣椒、青椒、茄子、眉豆、架豆等等的菜苗种上。老板专门给他在菜地边盖了一间铁皮屋,让他放农具。
看大门的两个同事老哥笑话他:“放着轻快工作不干,偏要干重活儿,又不给你多发工资,图什么?”
他笑笑,不做回答,他因为做了自己最喜欢的工作而高兴。看着那些碧绿鲜嫩的青菜,他想,做一个城市里的农民有什么不好?
从此,他的工作变成了去工厂种菜。
当代小说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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