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大儿子刚满两岁,又添一个小子,家里乱成一锅粥。我跟妻子手忙脚乱,只好把我妈从乡下接进城来救急。这些年,我跟老家的联系少了,要不是我妈还生活在那里,我几乎要跟老家脱离关系了。
我妈进城后,嘴边常挂起老家的事,东家长西家短,刘家的媳妇张家的羊,总说不完。我对这些人和事没什么兴趣,甚至有些反感。我也不明白为何会有抵触心理,也许是为生活所累没心思管闲事,也许天生就不是恋家的人,也许是为了逃离。久而久之,我妈也就不在我面前唠叨了。
一天,我妈突然对我说:“听说马德病重,在桂城医院住院,你抽空去看看呀。”
周末我妈偶尔回乡下老家去,那次返城,她就带来了这个消息。
见我没什么反应,我妈又说:“听说是癌症晚期,那娃儿够可怜的。”
我吓了一跳,脑子里嗡的一声,短暂失去了知觉。
马德是我同学,小学到初中我俩一个班。他比我小两个月,今年才三十五啊。记忆中马德人高马大、体格健硕,怎么会得这种病?我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我说:“你是不是听错了?”
我妈说:“听说他没钱治病,在网上搞了个什么众筹,村里不少人捐了钱呢。”
我连忙打开某众筹平台,果然搜到一条求助信息。确实是马德。我的同学马德。众筹信息中,有一张马德手持身份证的照片,脸色枯黄,眼窝深陷,眼神空洞、无神。要不是亲眼看到了他的身份证,很难把他跟我的同学马德联系起来。
我跟马德将近二十年没见了,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重逢。我盯着屏幕上的马德看了很久,他的影子穿透时间的层层迷雾进入我的脑海,模糊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真实起来。我甚至感觉屏幕上的马德眼睛眨了一下,嘴巴嚅动,跟我说起话来。没想到疾病和死亡开始盯上我们这一代人了。
第二天,我去了桂城医院。已临近春节,桂城的雨仍下个没完,空气又湿又冷,尽管已经穿上加厚羽绒服,身体包裹如同粽子,仍冷得发抖。
我把车停在住院楼前,扫码测温登记后进入住院楼,到了电梯口觉得空手上去不妥,又冒雨折回医院大门外的便利店,买了牛奶、苹果。雨越下越大,我也顾不上避雨,拎着东西直奔住院楼,很快头发、衣服都湿透了。口罩湿漉漉地贴在口鼻上,冰冷。
上楼打听到马德的病房,我没立刻进门,这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该怎么跟马德见面,怎么打招呼,说些什么话,到了门口还没想好。每次去医院看望病人,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尴尬。
我想在走廊里抽支烟,目光撞见墙上的禁烟标识,只好作罢。住院楼是一座环形大楼,走廊类似一个环形跑道,给人一种永远走不到头的错觉。每个病房都住了人,走廊上也见缝插针安置了病床,显得拥挤不堪。我沿着走廊走了一圈,后背竟冒出了细汗,这才推门走进病房。
房间里满是消毒水和各种药水混杂的味道。三张病床一字排开,躺在床上的三个病人同样一字排开。看见有人进来,他们一齐看向我,我看到三张陌生的脸。倒是马德先认出了我,他从床上弹起来,惊讶地叫道:“王彬,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我认真辨认着跟我说话的人,他躺在中间的病床上。正说着,马德已经起身下床。他瘦得像根竹竿,身上的病号服有些大。
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像一台巨型扫描仪。最后他不停地说:“二十年没见了啊,你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
我把牛奶和苹果放到床头柜上。马德又说:“你太客气了,带那么多东西,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浪费钱,等会儿你带回去。”
“多少要吃点,你得补充营养。”
马德空洞地朝我笑笑,又招呼我坐。他也坐下来跟我说话,我这才看清他的脸。马德竟如此苍老了,可能是因为瘦弱,脸上爬满了皱纹,毫无血色,笑起来松松垮垮的。
我小心翼翼跟他聊天。我知道病人都很敏感,尽量避开一些敏感的字眼。倒是馬德主动跟我说起自己的病。他说,身体怎么样,自己最清楚,再说进医院就他一个人,自个儿带着行李来,自己挂号缴费。别的病号都有家属陪护,只有他自己照顾自己。所以,有什么事医生没必要瞒着他,也瞒不住。
“没事的,别担心我。”见我一脸忧愁,马德反过来安慰我。
“你这样想就好,放宽心,会好起来的。”
“嗯,但我不怕死,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怕死。”
我只好转移话题,问起网上筹钱的事。马德说:“反正走投无路了,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发了条求助信息,没想到还真有蛮多人打钱来,少的几块几十块,多的几百块,大多是陌生人。”
说到这里,他脸上有了生动的神色,感慨地说:“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挺多的,那么多陌生人给我捐款,真是做梦都不敢想,你说我拿什么报答他们?”
“他们也不图你什么,你好好养病,把身体搞好就是最好的回报。”
马德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病房里沉默得可怕,另外两个病友年纪都不大,此刻正蜷缩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他们的家属陪在床头,脸色忧郁,半天没一句话。
我看马德脸上有了疲倦之色,知道不能过多打扰,于是跟他道了别。我们加了微信,留了电话,走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他,有事随时联系。马德非要送我下楼,一路送到大楼门口。我看着他在后视镜里不断后退,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心里不是滋味,一些记忆从后视镜里飞奔而来……
2
马德学习成绩很好,小学他就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到了初中还是。我们俩经常在一起玩,功课上有不懂的也是他帮我。我妈常说,你看人家马德,学习好,品德也好,长大肯定有出息,你要多向人家靠拢。就这样,从小学到初中,马德一直是我的榜样。
初二的时候,马德突然变了个人。起因是他爸病故,据说是突发脑血栓,正在地里干活,一头栽下去,再也没起来。不久,他妈改嫁外地,留下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有好一阵,马德没来上学,我去他家找也不见人。等他再次出现在学校,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迟到早退、在课堂上睡觉、公然顶撞老师,后来变本加厉,逃课、打架、赌博、调戏女同学,坏事干尽,有几次差点被学校开除。很快,他就从我们重点班转到了普通班,我跟他见面的机会少了。
马德再也不跟我玩。有时在学校碰到,他也不理我,形同陌路。我主动跟他打招呼:“马德,你要振作起来,马上要考试了。”他看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考试有什么意义?连生活都毫无意义,学习再好又有什么意义?”我说:“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我们的人生路还很长。”他说:“够了,你又不是班主任,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人。”
我甚至异想天开地给马德写过一封长信,足足十页方格稿纸。那时我作文很差,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我在给马德的信中大谈特谈人生理想,描绘美好未来,最后劝他浪子回头,直面现实。我不知道他是否认真读了那封信,最终当然没有一点效果,马德像一匹误入歧途的野马,无可救药地滑下了人生的悬崖。
终于在一次校园偷盗事件后,马德被学校开除了。
说起来,那次事件跟我有关系。
进入初三,学校增加了晚自习课。那天晚自习后我准备回家,路过教职工单车棚时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断定是小偷,那会儿老师的单车时常被偷,我们语文老师就深受其害,接连丢了三辆单车。在那一瞬间,正义之光笼罩了我,我悄悄靠近,猛然打开手电筒朝那黑影照去,光束末端显出的脸把我吓了一跳。我说:“怎么是你?”马德一看是我,脸上的恐慌一扫而尽,露出不屑的表情来。我说:“你怎么能偷东西?偷东西是犯法的。”马德说:“关你屁事。”我说:“不行,你这样下去迟早要蹲大狱。快走,我们回家。”马德冲我低吼道:“别坏我好事,滚蛋!”然后他蹲下去继续撬锁。我去拉他,他一把将我推开,我差点一头扎进单车架子里去。我爬起来再次警告他:“你赶快住手,不然我就喊保安了。保安室就在附近,我喊一声他们就会跑来。”马德说:“你喊啊,我量你没那个胆。”大概是被他这句话激怒了,我冲着保安室大喊起来:“抓小偷,抓小偷,有人偷单车!”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担心马德会被学校开除。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见到马德。我去他的班上找他,他的座位空荡荡的。我问他班上的同学,大家都说不知道,反正他来了也是上课睡觉下课打闹,不来还好呢。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课间操的时候,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宣布了开除马德的决定。
我眼前一黑,差点昏倒。课间操结束,我冲进校长办公室。我的莽撞激怒了校长,他板着脸问我:“冒冒失失的有什么事?”我说:“校长,你错怪马德了,你不能开除他。”校长笑了一下,马上又把笑容收起来,说:“那晚是你举报的吧,现在又改口了?”我说:“那晚是我没错,可他只是恶作剧,最多是行窃未遂,你们就这样把他开除了,是不负责任的。”校长说:“这是学校的规定,我们是按规定处罚。”我打断了校长的话,说:“你们不能开除他,你们要对每个学生负责。”校长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气得说不出话来。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马德。我走在校园里,时常会想起马德,心里总是充满内疚、不安。在这种不安的氛围里,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并且在三年后勉强上了二本线,最终进入本省一所三流高校就读。
3
春节临近,疫情仍未好转,我们一家只能留在城里过年。这正合我意,进城多年,我已经不习惯回老家过年,光是走亲访友各种人情往来就让人头疼。
大年三十那天,我妈早早起床准备年夜饭。吃午饭的时候,我妈说:“我给马德做了些菜,你下午给他送去吧。”
我妈怕我不答应,又说:“他在城里没个亲戚,这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医院,怪可怜的。”
于是,在除夕的下午,我又跑了一趟桂城医院。医院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欢度春节的横幅在寒风中招展。我拎着两大包饭菜往医院深处走。路边的银杏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密密麻麻的枝丫孤独地指向天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病房里只剩下馬德一人,想必另外两个病人回家过年去了。
见我到来,马德又惊又喜,嘴里不停地说:“这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陪大娘嫂子和侄儿,来这里干啥呢?”
我把饭菜放在床头柜上,说:“给你送点吃的,都是我妈做的家乡菜。”
“大娘真是个好人,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报她。”马德搓着双手,不好意思起来。
安顿我坐下,马德又到处找杯子。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找到,他一脸歉意地对我说:“连个杯子都没有,你别见怪。”
“我就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别那么讲究。”
“没回老家过年?”
“疫情严重,一家老小来回都是折腾。”
“也是,现在城里乡下过年都一个样,没有年味了。”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哪儿过年都一样。”我说完才意识到这样说不妥,会让马德伤心,赶紧改口,“现在生活好了,哪天不是过年呢。”
“我大娘在城里生活可好?我听村里老人说在城里住不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拉个屎都不舒服。”马德也转移了话题。
“她还算好,就是老挂着老家,我老说她。”
“你不能说她。到了过年这些天,连我都想家呢。不过,我大娘这辈子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有福气呢。”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渐渐地彼此亲近起来,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可是,很快我们又变得拘谨起来,我知道我们都不愿触碰初中那段不愉快的记忆。
我们俩就没了话说,面对面干坐着,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沉默了半晌,马德催我早点回家。他说:“今天是除夕夜,一家老小都等着你回去吃团圆饭呢。”
我说:“没事,我再陪你坐一会儿。”
下午五点,马德下了逐客令。我说:“就让我留下来陪你吃顿年夜饭,吃完就回家。”
我们把床头柜挪到病床中间,摆上用微波炉热好的饭菜,竟有满满一桌,多少有点过年的味道了。我还偷偷带了一瓶小酒,我想陪马德喝两口。
我问他:“能不能喝酒?”
马德望了望门外,小声说:“按规定不能喝,但今天必须敬你一个。”
我们坐在床前喝起酒来。马德端起一小杯酒,要给我敬酒。他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没想到还能跟你一起过年,一起喝酒呢。”他喝了一小口就不再喝,说再喝护士会骂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呢,真是对不住,要是我不得病,肯定陪你喝一场大酒。说实话,我早就盼着跟你喝顿酒了,一直没机会。”
“怪我,这么多年没联系,按道理我早该请你喝酒。等你身体好了,我们要好好喝一场。”
“哥啊,一言为定。”说完,马德的头垂了下去,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眼眶红了,两行眼泪落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你别难过,我记得你最坚强了。”
“有时候真想大醉一场呢,醉了就没有忧愁痛苦了。”
我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不停地往肚里灌酒。
我很快把一瓶酒喝光了,醉意浮上头来,身体变得轻盈,有一股豪气在胸中左冲右撞。
“对不起,我不该揭发你。”
“你没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要是没那件事,你就能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进城里来生活。是我一时冲动,害得你走上了歧路。”
“当时就算你不揭发我,我也准备退学了。那时候真是太绝望了,没一个人要我,特别是我妈。她走的那天,我死死抱住她大腿,哭着求她留下来。她一脚踢开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不要提了。”
“以前我也这么想,可是很多事是过不去的,越到最后你越发现过不去,那是一道越垒越高的坎,再也过不去了。”
“所以你还恨我?”
“我不恨你。是我自己犯下的错,也许这就是命。”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凝起一层白色的油,我们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正沉默着,值班护士进来查房,看见我们桌上有酒瓶,她厉声质问:“马哥,说了不能喝酒,你忘了?”
“我没喝,是我兄弟喝的。”马德如实交代,像个犯错的孩子。
我朝护士点点头,说:“对,是我一个人喝的,你别怪他。”
小护士也笑了。她查看了马德的情况,一切正常,走的时候她交代我们:“有事随时喊我,今晚我陪你们过年。”
眼见小护士要走,马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包塞过去:“过年了,没什么送你,图个吉利。”
小护士连忙推辞:“哪能收你的红包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安心养病就是最好的礼物。”
4
小护士出去了,我们俩又陷入了沉默。马德也不再撵我走,他知道我的性格。马德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来到了晚上八点,他说:“春晚该开始了,快把电视打开。”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有焰火在遥远的天空燃起又熄灭,电视里欢天喜地,过年的气氛在城市里弥漫开来。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敢作敢为,自由自在,不像我,在单位看领导脸色,回家围着老婆孩子转。”我说。
“你看到的是表面,我还羡慕你呢。”
“你知道吗?此生我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就是跟你去龙潭水库探险,你还记得不?”我说。
“哪能不记得,我俩差点就死在那儿了。”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在语文课上学了《参观刘家峡水电站》之后,我们就老是想去看电站大坝。那时,邻乡的龙潭水电站正好建成发电,据说水库很大,安装了五组巨型发电机,发电量够全县三十万人使用。
暑假的一天,我跟马德背着大人偷偷上路了。龙潭水库离我们村大约十五公里,建在山顶上,又称天湖。那时马德还没长个头,跨上他爸那辆永久牌单车,脚勉强够得上踏板。他刚学会骑车,载着我一路踉踉跄跄,我坐在后座上提心吊胆,随时准备跳车。
通往龙潭电站的路是一条铺了碎石的土路,坡陡弯多,一路上险情不断,我们好几次差点冲下悬崖。好在最终我们还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山脚下的电站。水库在山顶,我们只得弃车步行,沿着近乎垂直的台阶往山顶攀爬。那水库真高啊,等我们爬上山顶,双脚软绵绵的,一下子瘫倒在地。休息片刻,我们才向着大坝跑去。上了大坝,眼前豁然开朗,没想到高山之上竟有一片如此宽阔的水域。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库,不,那简直就是一片海啊。我们被震撼了,大气不敢出。等我们慢慢适应了水库的宏大,才开始欣赏它的细节,这才发现水库的水碧蓝平静,跟蓝天白云几乎重叠在一起。水库边一片松柏傲然挺立,绿得发紫。高处是低矮的灌木、茅草,山包上长满黄花青草。
正午的阳光十分猛烈,我们早就大汗淋漓、口干舌燥了。这时,马德提议下水游泳。他说:“我从没在这么宽广的水里游过泳呢,就像大海一样,不下去游一把简直浪费了这么好的水啊。”说着他脱掉衣裤,跃入水库,欢快地游了起来。
我猶豫了一下,没有马上下水。我在心里掂量自己的水性,那年暑假我才学会狗刨式,只在村前小河沟里试过水。面对如此宽阔的水域,我实在没有信心。马德在水下喊:“王彬,下来啊,这水就跟大海一样爽。”
我看见马德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来,潇洒而快活。最终我硬着头皮跳了下去。水明澈清凉,躺在水上,感觉天上的白云仿佛就浮在水面,或者说人游到了白云之上。欢乐之中往往隐藏着危险,实际上,在我们下水的地方就竖有“水深危险,禁止游泳”的警告牌。但我们选择了无视。我们兴奋地向着水库中央游去,向着海一样蔚蓝的地方游去。
我们在水库中央谈到了大海。
“你说大海有多大?”
“大海比这大多了,至少大十倍。”
“我倒觉得大海也不过如此,这里就是大海。”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终生难忘,并且从此对水产生了无法克服的恐惧。往后的日子,我见到过比龙潭水库更宽阔的大江大海,可我再也无法找到那种快感,我不敢下水,总是躲得远远的。
“那天要不是你,我就永远沉在水库了,或者顺着水管卷进发电机,绞成碎片……”我不敢再说下去。
“一切都是命,你信吗?”
“也许吧。”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说好一起去看海的事吗?你一定去看过海了吧?”马德问我。
“难道你连海都没见过?”我反问他。
马德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离海最近的一次是在广州,那时我在厂里打工,每个月休四天,一直想找个休息日去珠海看海,可总是没去成。”
“为什么,你也怕海?”
“怕想起我妈。我知道我妈嫁到了海边,我特别想去看海,又特别怕看到海。我其实也是个很纠结的人,没你想得那么潇洒。”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奶奶临死前告诉我,我妈去了海边,我就想去看看我们山里人在海边生活是否习惯。”
“其实,你是想知道你妈生活得是不是比过去好,对吧?”
“也不是。我恨她,我倒希望她在那边生活不下去,灰溜溜地跑回来。”马德望向窗外,一声长叹。
“这么多年,你没找过你妈,你妈也没联系过你?”
“我之所以在网上众筹,其实是想让我妈看到,让她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你说她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后悔?”
我没有回答他,痴痴地望着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尽管这个城市禁放烟花好几年了,但仍有零星的焰火从城市的角落迸发出来,像孤零零的叹息。
正想着,手机响了,妻儿打来视频电话,催我回家。我跟马德匆匆道了别。
回到家,我才发现马德往我衣兜里塞了两个红包。家人都睡下了,我却辗转难眠,我想起马德说的去看海的事,于是给他发微信。我说:“马德,新年快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借你吉言,不管怎样我都准备好了。”没想到马德秒回了信息。我刚想问他是否还想去看看大海,他的信息又过来了:
“好兄弟,我最后再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想去看大海,我马上就要死了,还没看过大海呢。我知道大海也就是那样,无非比湖大一些,但我还是想去看看真正的大海。”
“好的,我开车带你去,就像当年你骑车带我去龙潭水库。”
“太好了,王彬,你真是个好人,当初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从小到老都很好的人。”
5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准备去海边的事。还好,疫情防控政策有所松动,只要凭四十八小时核酸阴性证明和绿码就能在本省通行。万事如意,只等出发。我甚至隔着千山万水听到了潮起潮落的声音。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早早开车赶到医院。我们计划好了,一早出发,沿着桂海高速一直往南開,下午就能赶到海边,在海滩上走走,吹吹海风,看看夕阳,吃吃海鲜。遗憾的是这个季节还挺冷,不能下海游泳。
可是等我走进病房,却没看到马德,他那张床空荡荡的。我跑到护士站打听,值班护士说头天夜里马德病情突然恶化,住进重症监护室去了。我焦急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能转到普通病房来?我跟他约好了要去看海呢。”年轻的护士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没有回答,也许被我吓坏了。
我发疯似的奔走在住院大楼环形走廊里,像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后来,我终于停了下来,安静地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里等待,我知道马德一定能挺过来,他从来都不会爽约。
当代小说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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