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道老了。
在汪春林的印象里,打从记事起,故道就如一位风烛残年老态龙钟的老头倚老卖老无精打采地杵在那儿了。其实远不止,汪春林父亲记事起,它就横在那儿了。爷爷记事的时候呢?不知道。汪春林没有问过。
汪春林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过世了。
后来,汪春林从铁路分局编纂的一本“史志”上看到过一段记录,似乎是一九零几年,一个叫多米尼克·贝斯奈的荷兰商人,为了中国人民的温饱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春上到北京,后来到云河工作。这个叫贝斯奈的荷兰商人先是在云河火车站旁边建了一家面粉厂,取名“宝兴”。据讲,当年的云河市,号称有两根半烟囱:一根是宝兴面粉厂的,一根是兴业烟厂的,半根是大源油厂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民国元年,津浦铁路全线筑成通车,为了运进运出方便,贝斯奈便投资铺设了一条铁路专用线,号称“面专线”。意思就是告诉你,这是面粉厂的专用线。云河解放后,“宝兴”面粉厂回到了人民手中,更名为“红星”面粉厂。“面专线”处变不惊,还叫“面专线”。
“面专线”更名“故道”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故道不长,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公里,但穿城而过,将彪悍壮硕的云河市切成了“东城”和“西城”。故道成了云河人口口相传的标志物。每每有人问道,打听去某某地该怎么走时,云河人就开始拿故道出来说事了:“故道知道吗?就在它西边一点点。”“哦,那地方啊,顺着故道往南走,半里路就到了。”这个时候,故道就具有了地标的意味。
汪春林父亲跟故道的情缘,绝不仅仅是居住在道边上那么简单。父亲二十岁那年从驻军的一个炮旅退伍就开始在这条线上摸爬滚打,直至六十岁退休。专用线见证了父亲的成长与衰老,父亲也目睹了专用线的繁华与落败。仿佛有约在先似的,父亲光荣退休那年,面粉厂也一夜之间关门大吉。偌大的一幢幢库房硬是被隔成了鸽子窝似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铁道线还在,却不通火车了。
从那以后,大家就不再称它专用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名字——故道。
汪春林打小就在故道边耍。那时节最常耍的一件事就是从家里或者什么地方,拣一截铁丝或者一根铁钉之类放在钢轨上,让轰隆隆滚滚而来的车轮给碾轧成小刀形状,拿着它在小朋友们间炫耀,很有成就感的。但就是不能让父亲知道,父亲每次看见,都免不了一顿横眉竖眼声嘶力竭的呵斥:“还能皮哪去?咋没让火车轧死你!”
娘一听这话就急火攻心,说:“说的什么话这是?怎么把你恨得咬牙切齿的?春林是我偷野汉子偷来的,还是捡来的拾来的?你别发狠,春林要是轧死了,我也不活了,就留你自己在世上,行不?你称心如意了吧!”
爹也不买娘的账,说:“这娘们儿咋这么会胡搅蛮缠呢?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这个意思吗?”
娘穷追不舍:“那你说你是啥意思?”
爹被逼上了梁山,说:“我、我、我……就这意思,你咋办吧?”
于是,战争升级。
往往,这个时候,汪春林早已经跟小朋友又跑铁路上玩去了。
汪春林是铁路工务段的养路工,说直白些,就是一天到晚扛着洋镐修铁路的,算是铁路上最苦、最累、最脏、最差的工种。
汪春林的父亲就是养路工。汪春林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受母亲的指派,到铁路上去找父亲,晴天送饭,冷天送衣,雨天送伞,父亲吃的苦受的罪,全都看在眼里。汪春林打心眼里不愿像父亲那样辛苦一生,劳累一世,见天风吹日晒,脸黑得跟包公似的,指甲缝里塞的不是石灰就是润滑油,三十岁还不到,脊背就驼了,小孩子见了离老远就喊爷爷。
有了这样的心思,自然不可能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安贫乐贱。从上班第一天起,汪春林就开始寻找机会,鱼跃龙门。世间之事想想还行,真要落实起来,那还真就是蜀道之难了。特别像汪春林这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一介草民,没权没势没钱没关系,指望着老天爷开眼天上掉馅饼,咸鱼翻身,不是痴心妄想,起码也是异想天开。
汪春林不这样看。
汪春林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老天爷不会饿死瞎家雀。”
汪春林的敲门砖就是写作。
靠写作改变命运不是没有先例。汪春林老家就有一位农民作者,在短篇小说里写了个卖驴的故事,先是由一個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后又成了吃官饭的厅局级干部。汪春林想,他一个农民写卖驴都能成功,凭什么我一个铁路工人写卖牛就不能成功?汪春林上中学时,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在班里宣读。没能高考及第,主要是因为他把有限的时间全都用在了无限的文学爱好上面,造成了严重的偏科。不论别人说他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也好,还是说他巴狗子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也罢,就他这水平,在这个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养路工队伍里,说独占鳌头不为过,说凤毛麟角也很贴切。
汪春林先“卖牛”,后“卖马”,再“卖猪”,再“卖羊”,再“卖狗”,再卖……在他的认知里那些能卖的不能卖的牲畜他全“卖”了,不可谓不勤劳。人说,春种秋收,汪春林一年四季都在种,可就是天不遂人愿。说不上是因为他写作水平太差,还是编辑们有眼无珠,寄出去的稿子全都石沉大海,连个水漂都没打。但要说颗粒无收也不对,唯一的收获就是在南方铁路局党委主办的《南方铁道报》上发表了一篇长达30字左右(标点符号计算在内)的“一句话新闻”:“截至12月16日,云河工务段云河养路工区实现安全生产3000天。”
这条消息,报社发了他三块钱稿费,段宣传科又给了他五块钱做奖励。虽说仅仅是八块钱的收益,但这足以让他有理由有信心认为成功正在向他微笑,胜利正在向他招手。每当有人旁敲侧击冷嘲热讽时,他就会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说:“你的眼睛长额头上了?这报纸上面印的是苍蝇屎?”
醉死不认这壶酒钱。
报纸上面印的的确不是苍蝇屎,但一只蚍蜉着实难以撼树。正如鲁迅说的“一篇文章吓不倒孙传芳”一样,一篇“一句话新闻”同样也改变不了汪春林的命运。日复一日地,汪春林重复着他近乎农民式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铁路背朝天的工作方式。
为娘的看儿子天天白天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再点灯熬油写稿子,整个人熬得面黄肌瘦,跟个麻秆似的,打心眼里疼得慌,就劝慰儿子,说:“儿啊,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干啥不是一辈子?就死了这颗心吧!你爹砸了一辈子的洋镐,不也很好吗?娘出来进去的,也从没觉得低人一等。”
汪春林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满纸荒唐言,情不自禁地流出了一把辛酸泪,说:“娘,不是我不死心,问题是我死不了心啊!儿子求你了,就放手让儿子再折腾几年吧。”他拿出那张刊登着他的“一句话新闻”的报纸,“儿现在距离成功只剩下半步之遥了,你放心吧,儿一定会成功的!”
娘神色黯然地望着走火入魔执迷不悟的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年夏天,云河养路工区出了一位“铁人”式的英雄人物——李友亮。
那天,养路工李友亮从北京做完膀胱癌手术回来,下车时听接他的工友说,铁路局工会主席下午到施工现场送“凉爽”,每人一箱康师傅冰红茶。车到小区门口,李友亮跟媳妇说:“你先回家吧,我把冰红茶领了就回来。”
媳妇不放心,说:“你能抱动不?要不要我也跟你一起去?”
李友亮笑了:“别说就一箱冰红茶,不要钱给我十箱我也能驮回家。”
说完,跟着单位接他的客货车去了工地。
铁路局工会主席却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听说李友亮过家门而不入,下了车直接就来到了工地,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连声夸赞他是主人翁。主席还详细地询问了李友亮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嘱咐他安心休养,不要挂念工作,有什么困难直接跟组织说。
如果说,先前是李友亮感动了铁路局工会主席,那么,现在则轮到李友亮被工会主席感动了。
李友亮在北京前前后后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这中间,除了工长周长生带几个工友趁星期天到医院去看了他一趟,单位里大大小小的官没一个伸头的。今天到车站接他的这辆客货车也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加上周长生也跟着说了半箩筐好话才从工区借出来的。好歹也干了三十年铁路了,竟沦落到这个地步,让他想想都寒心。
李友亮不知道工会主席在铁路局算多大的官,但从段长、书记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里,李友亮已经感觉出了主席的地位一定非同一般。他想,同样是领导,人家主席还是大领导,这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此时此刻,李友亮真想放声唱几句:“主席的话儿闪银光,照得咱心里暖洋洋……”
李友亮没糊涂,这位主席再好,也只能说他的话儿闪银光,因为,只有毛主席的话儿才能闪金光。
李友亮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他饱含热泪,嘴唇颤抖,说:“主席,你这么仁义……我、我李友亮也不是不讲究的人。我、我这两天就来上班。”
主席连连摆手,说:“老李,身体要紧。使不得,使不得!”
“主席你信不过我?我这就抡两镐给你看看。”说着,一把从旁边的一位工友手里抢过洋镐,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砸了下去。
第一镐,大家点头称许。
第二镐,大家齐声叫好。
第三镐,大家热烈鼓掌。
第四镐还没砸下去,就听得李友亮“啊”的一声仰面倒下。
刀口被李友亮撕裂了。
在去医院的途中,李友亮先是失去了知觉,后又停止了呼吸,最后,连脉搏也摸不到了……
铁路局党委书记陈百川听到李友亮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竟然病死在工作岗位上的消息时,热泪盈眶。
犹如平地惊雷,英雄横空出世。
工长周长生捉摸不透:“这也太快了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啊!”
确确实实,连让人眨巴一下眼的准备时间都没给。
不几天,一个由铁路局党委宣传部组织的写作班子悄然而至。班子由两路人马组成:一路新闻组,由《南方铁道报》副总编刘一挂帅,负责撰写长篇人物通讯;一路文学组,由局文协副主席文哲领衔,负责创作长篇报告文学。
这队人马里,汪春林最看重文哲。
文哲身材高大而又瘦削,但肩膀很宽,脑袋硕大,满头乌发一直垂到上衣领子上,和满脸的络腮胡子打成了一片,每当要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先把头发一甩。走路的时候,喜欢背着手,低着头,那神情莊重得就像在思索着全人类的前途和命运。
文哲来工区采访李友亮的先进事迹,汪春林主动给他端茶倒水,服务十分周到,深得文哲喜爱。这天,汪春林趁着文哲酒酣耳热之际,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创作经历,当然也述说了自己的创作苦恼。
文哲听完,沉思良久,然后把头发一甩,开始给汪春林指点迷津。他从自己的人生历程谈起,直说到当今国内国外文坛现状,口若悬河,唾沫星乱飞,听得汪春林不知所云。
文哲最后才把话题落到汪春林身上,他说:“你所说的这些创作上的痛苦,我全都理解,为什么?因为我都经历过。我之所以能够取得今天的辉煌成就,靠的是两点。第一,文章不是无情物,作家要‘我手写我心,千万不能带着功利去写,就说莫言吧,如果他一开始就奔着诺贝尔文学奖去写,那肯定不能得奖;第二,一个作家选择的文学素材必须是自己熟悉的,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不要写,写不好,也无法写。你作为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一线工人,要想在写作上取得成绩,就只有华山一条道,写你所熟悉的生活。你一个铁路工人,不卖铁路,不卖火车,不卖钢轨,却去卖什么猪马牛羊,你也动动脑子,你卖得过人家农民吗?”
汪春林后来“人肉”过文哲,踏破铁鞋也没找到一条有关文哲的消息,他又多方向人打听,才知道这位夸夸其谈的文协副主席根本不像他自己吹嘘得那么高深莫测,也就是粗通文墨,咋咋呼呼几十年了,除了在局机关报上发表了几篇类似小小说的东西之外一事无成,至于什么“辉煌成就”更是无稽之谈。但是,他关于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写铁路的建议还是让汪春林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至于文哲说他是底层人,就当他是说酒话,无论是轻还是重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汪春林决计就从家门前的这条被人称之为“故道”的铁路专用线写起。
专用线停用以后,父亲依旧见天守在那儿,看见有人在线路上行走,还是跟以往熊自己儿子似的黑着脸声嘶力竭地吼人家。汪春林几次想跟父亲打听荷兰人修铁路的事,都遇见父亲在生闷气,不是挨了小孩子的顶撞,就是受了老太婆的奚落,再不就是……一生气,有时连饭也不吃了。
这天,父亲又在喋喋不休说他在外的遭遇,娘实在忍无可忍了,大声抢白道:“你这就是吃饱了撑的,你喝的哪河的水管这么宽?这么多年了,連个车毛都没见过,咋能轧着人?真要是能轧着人,第一个就得轧死你!”
父亲也不甘示弱:“好,我明天吃罢早饭就跑故道上坐着去,看看到底能不能轧死我!”
父亲的话,让汪春林为之一振。这虽是一句气话,但假设真是不幸言中出了意外的话,不就是一篇非常经典的讽刺小说吗?汪春林连小说的题目都取好了,就叫《故道》。这可真是神来之笔啊!
汪春林来不及喝完剩下的半碗稀粥,把碗一推,起身来到书房,陶醉在深深浅浅的文字中。没有人知道,连母亲也说不清楚,父亲最后一次走上那条废弃已久的故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回望自己这一生所走过的路,还是像民间所说的望路,去看一看自己将来西去的路在何方?不论怎样,反正是,父亲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汪春林笔下生花,时而飞瀑凌空,喷烟吐雾;时而泉水淙淙,波光粼粼。
汪春林写道:
父亲修了一辈子的铁路,连自己的魂儿也修进木枕和石砟里了。家门前这条故道多少年都不过车了,可父亲照旧像个哨兵似的每天尽心尽责地坚守在那里。
一群淘气顽皮的小学生放学后蜂拥跑来,在故道上捉迷藏。父亲看见了,大声喝道:“到铁路上来找死咋的?滚!再来小心让火车轧死你!”小孩子一点也不畏惧,齐声回应他:“你才让火车轧死呢,死老头子!”喊完,嬉笑着蹦跳着跑远了。
一对小情侣手牵着手沿故道缠缠绵绵而来,小伙问:“你爱我吗?”姑娘张开口,爱字还没说出来,先打了一个嗝。小伙子再问:“你能爱我一辈子吗?”姑娘含情脉脉地望着小伙,又打了一个嗝。“真不好意思……”小伙不怀好意,说:“我听人说过一个治疗打嗝最有效的法子,你愿意试试吗?”姑娘不知是计,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说:“愿……”姑娘一个嗝没打完,小伙已经把自己的嘴紧紧地贴在了姑娘的嘴上,姑娘把身子往后撤着:“你——”小伙一脸坏笑:“接吻就是最有效的方子。”姑娘霎时满脸绯红:“就你坏……”于是,两个有情人有滋有味地亲了起来。正忘情时,猛听一声棒喝:“到铁路上来找死咋的?滚!再来小心让火车轧死你!”情绪一下子被破坏了,再亲也不是那个滋味了,两个人恼羞成怒:“哪来的老色鬼?在这里偷看年轻人接吻,你才让火车轧死呢!”骂骂咧咧地走了。
两位遛狗的老太说着话走上故道。父亲刚刚在故道边上薅了一把苋菜,正琢磨着放哪儿,一阵风吹来,一只白色塑料袋落在父亲脚下。父亲笑了,这真是想啥来啥。父亲的腰还没弯下来,一只比熊蹿了过来,抬起腿冲塑料袋撒了一泡尿。父亲的火“嗖”地就冲上了脑门,可他又不能跟狗发火,人哪能跟个畜生一般见识?父亲的火奔两个老太就过去了:“到铁路上来找死咋的?滚!再来小心让火车轧死你!”两位老太无端被吼一通,顿时怒发冲冠,一起指着父亲的额头破口大骂:“这哪来的死老头子?故道是你家的?俺想去哪去哪,你管得着吗?你发什么疯?轧也先轧死你!不怕,乖乖,有奶奶在。”这最后一句话是跟正伏在她脚踝处摇尾乞怜的小比熊说的。两位老太骂过瘾了,也把父亲给骂闭气了,喊过比熊:“走了,咱回家了,不跟这个老不死的一般见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父亲有些不知所措,他瞪着眼出神地向故道两头张望着。锈迹斑斑的故道一览无余,哪有个火车的影啊?父亲心里一阵落寞,一阵悲凉:究竟是我杞人忧天呢,还是我老糊涂了?他折过身,趔趔趄趄地走上故道,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他怎么也没想到,远处,一列货车由一节车头在后面推着,正无声地缓缓驶来。父亲丝毫没有料到,危险已至,死亡正在一步一步逼近,待他感觉出了异样,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走了。父亲就这样葬身于像恋人一样钟爱了一生又维护了一生的铁道线上。他采摘的苋菜,在他的坟头前散成了一个环状……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汪春林写得一波三折,一叹三唱,如泣如诉,如诗如歌。
天还没亮,就大功告成了。
汪春林感觉像放下了一副千斤担子般轻快。
虽说这仅仅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有没有刊物愿意发表还未可知,但汪春林已经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秋天独有的意味,感受到了丰收之年的喜悦。一夜未眠,可他没有一点睡意,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文哲,让文哲也与他一起来分享这成功的喜悦。
文哲在半梦半醒之中听完了汪春林的朗读,拍床而起,连叫三声:好!好!好!老婆气恼地嗔怪道:“三更半夜你叫魂呢?神经病!”文哲不理老婆,他披上衣服走到客厅:“你现在就把稿子打出来,上午就发给我。《文学报》正在搞短篇小说征文,我要亲自把这篇小说送给他们。”文哲又肯定地说,“这篇小说一定能拿奖。”
汪春林激动地说:“谢谢文哲老师,我家没有电脑,我现在就到工区去打,十点前保证发出去!”
自小说发出后,汪春林就天天翘首以盼。有几次,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就给文哲打了个电话。文哲说:“我非常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为什么?因为我都经历过。但是,稿件的处理也是要有过程的。耐心等待吧,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后来,汪春林问的次数多了,文哲就有些不耐烦,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不是告诉你要耐心等待吗?今后没事不要打电话了,我忙着呢。”
从那以后,汪春林就不再打了。慢慢地,心也就淡下来了。
这天,汪春林正在线路上汗流浃背地抡洋镐,工长走过来说道:“春林,工区通知,路局文主席找你,让你立刻给他回电话。”
汪春林漫不经心地问:“有事吗?”
周长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事没事你打电话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电话一接通,文哲就埋怨道:“你小子干吗天天关机?害得我四处找不到人。”
汪春林说:“我正干活呢。”
文哲说:“你还干屁活?你的小说《故道》在这次征文中获了二等奖,后天上午举行颁奖仪式。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就过来吧,我已经替你给你们领导请过假了……”
文哲还说了些什么,汪春林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汪春林心花怒放地乘车去领奖。车快到省城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以为是文哲打来的,拿出来才看见是家里打来的,他赶忙接通电话。
“呜——”娘泣不成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汪春林急了一头汗,说:“娘,咱能不能先别哭,先说说事,行不?”
娘还是哭:“呜——”
汪春林说:“娘,你这是要急死我。”
娘说:“春林,你爹走了!呜——”
“这怎么可能?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汪春林疑惑地问道。
“就在刚刚,你爹在故道上遛弯的时候,被车给轧了……”娘断断续续地说,“成年论辈子的都不过车了,你说这是哪儿来的车呢?呜——”
娘还在滔滔不绝哭诉着,汪春林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铁手给死死地掐住了,血直向头部涌,两眼发黑,耳朵嗡嗡地响,手脚都颤抖着。
挣扎了好一会儿,汪春林将头伏在了小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当代小说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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