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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当代小说 2023年4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1830
  摩德万

  1

  老张来电话的时候,吕动正在看案件分析视频。一艘开往南美洲的渔船在东太平洋上发生了惨案,“鲜血如同火焰一般在海面上飘散”,视频里这样形容道。吕动是个编剧,他关注了一堆讲解奇闻怪案的博主,每天跟看课件似的那么看。视频通话邀请震荡着整片海面,吕动打开台灯,按下了接听键。

  老张是吕动的妈,她说:“跟你说个事,当然,你不一定感兴趣,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人,咱们老家的,听说还是你中学校友,现在也在H市,周末你俩见见。”见吕动沉默,老张又说,“宋阿姨那会儿没少帮咱们。”

  吕动应下了,他不愿再听老张说“那会儿”的事。老张给他推过来女孩的微信,吕动发送了申请,随后继续看视频。视频快结束时,女孩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她的微信名叫“Argentina”,吕动查了一下,是阿根廷的英文。

  “你好。”吕动发了条消息。女孩回了一个小狗的动图,吕动没有再回复。许多小飞虫在房间内闪过,吕动的手指滑着鼠标滚轮,有些潮湿。

  北新苑的小楼前种了很多亚热带树木,下午四点钟,阳光被楼房与树木遮挡,零星地散落在房间内。关掉台灯后,晦暗变得更加充足,这令吕动感到安全。吕动活得很没有安全感,上学时,他喜欢站在别人的影子里,借着狭长的黑色隐藏自己。听老张讲,他本来的名字叫“吕东”,在即将上户口的时候,父亲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吕动”。那段时间,父亲发觉自己变得愈发懒惰,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兴趣,他将仅有的勤奋用在了呼吸上,“不要像我这么懒,还是叫‘动吧。”父亲说。事实证明,父亲对他的期望很有必要,懒惰有致命的风险。父亲成了一场火灾唯一的遇难者,有人推测他当时睡着了,有人认为他被垮塌的房梁压弯了脊柱。吕动认为他只是太懒了,并且在生命与懒惰之间选择了后者。吕动没有如父母所愿变得勤奋,所幸他的懒惰无关性命。年初,吕动辞掉了银行的工作,成为了专职编剧,但剧本产量反不如从前。他想,业余写作属于“懒惰”的范畴,而全职写作则站到了懒惰的反面,只会变得更加艰涩。

  最近,吕动接了一个新项目,是台湾老板投资的青春片。叛逆、误解、救赎——这是吕动能想到的全部路数,他不断检索自己的记忆,试图寻找可以填入框架的片段。传奇故事在吕动耳边留下了稀薄的回响,到了傍晚,文档中仍然只有光标在闪。市政工程的铁臂在街道上卖力,嘈杂声顺着窗户进入了房间。吕动脑中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的轮廓上满是光晕。在模糊的对焦中,他开始探索女孩的模样。

  教室,日

  旁白:戏弄X成了我们的习惯,那时候我们没学过辩证法,不懂普遍与特殊的关系。我们叫她疯子,不意味着她真的疯了,而是因为她身处普遍之外,并且我们需要这样一个角色。

  X:我测不出三角几何的面积。三条线段勾勒了图形的面积,而外部是无限的。

  老师:这个疯子。

  旁白:大概是从那以后,她开始被叫作疯子,我们甚至都忘记了她的真实名字。有人说,疯子的家人全部是疯子。我见过他们,绝对谈不上疯癫,但是我没有为疯子说一句话。

  吕动让X与所有人交恶。X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模式应当如此。吕动的剧本不会让人感到陌生,记忆与习惯会推着你往前走,你会完成一次毫不费力的阅读。

  全职写作后,吕动时常觉得自己头顶悬着一把剑。每次在电脑前苦思时,这把剑都会松动一些。行业形势仿佛在他提交辞职报告的那天陡然步入谷底,接不到什么活儿,本子也总被毙,收成寥寥。吕动这才发觉,纯粹的自由与他无关,笼子的出口指向了新的笼子。写了两场后,吕动卡住了,索性关了文档。他给Argentina发去了消息:“周六想吃什么?”女孩回:“直接定你想去的地儿。”吕动不指望这事能成,他说:“我想去麦当劳。”对方说:“行。”

  2

  吕动到麦当劳时,女孩已经到了。他在门外点了根烟,尽可能深地交换烟雾与氧气。尼古丁均匀地灌溉著肺部的每一个角落,在感受到肺叶的舒张后,吕动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走了进去。

  女孩已经点好了餐:一盒牛奶、一个汉堡。她的皮肤很白,尖下颏与薄嘴唇让她显得刻薄,圆眼睛又冲淡了这种印象。

  吕动问女孩:“你多大了?”

  “23。”她穿了一条松垮的连衣裙,看着像个学生。

  “年纪这么小就出来相亲?”吕动尽力放大了惊讶的表情。

  “好玩。”女孩没有停下咀嚼的动作,口腔咬合的声音填补了谈话的空当儿。

  “听张阿姨说,你在银行上班,怎么还留长发呢?”女孩问。

  “我们小银行,不管这些。”

  “你平时还干什么?”女孩拆开了牛奶的吸管。她的手上有许多细密的伤口。

  “运动,看书。你呢?”

  女孩将嘴里的汉堡吞咽干净,凑上来小声说:“我在造一艘船。”

  “什么?”

  女孩点了点头,说:“造船。”接着,她说道,“你不在银行上班,衬衫褶子太深。”

  吕动的太阳穴在咬肌的带动下不断起伏,他听到窗外的空调机箱在响。冷气将他的皮肤摩擦得很干爽,但他的心情正在变得潮湿。

  吕动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说:“银行的工作辞了,现在写剧本。”

  “我猜对了!”女孩握了一下牛奶盒,脸上露出了微小的笑意,“拍出来了吗,网上能看不?”

  “看不了,有个本子改成网络大电影了,但是一直没上线。”

  “讲啥的啊,这个电影?”吞咽声变得不太连贯,吕动觉得女孩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很有节奏感,像敲打键盘的响声一样。

  “悬疑片,讲复仇的,主人公为了亡父满世界复仇,最后发现父亲是意外身亡。”

  “挺厉害,想这个费劲吧?”

  “多看点类似的作品,还有案件解说,再设计几个转折,这些东西都有模式。”

  “有意思,”女孩说,“《批评的解剖》?”

  吕动点点头,虽然他没听过这东西。

  说话的时候,女孩的嘴角挂着一圈酱料,吕动拿起纸巾,在自己嘴邊干擦了一下:“看你有点眼熟,咱俩是不是以前认识?”

  “这招不新鲜。”吸管在纸盒里发出一阵干瘪的响声,女孩喝完了手中的牛奶,“改天见。”

  “这么着急走,等会儿有事?”

  “最近挺忙的。”她的鼻腔中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大概是有鼻炎之类的毛病。

  “还有下次吗?”吕动问。

  “有,你肯定得再找我玩。”

  出了门,两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女孩对吕动“拜拜”,吕动模仿了她的手势。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机械。黏腻伺机而动,在室外爬上了吕动的皮肤。吕动加快了蹬车的频率,热浪从身体两侧涌过,他在汗水浸湿衣服之前回到了家中。

  打开电脑后,吕动借着开机前的黑色端详自己的面孔:嘴角习惯向下,眼睛没什么神采,看上去已经厌倦了呼吸。她为什么会要造一艘船呢?吕动想不明白。他宁肯当时鲁莽一些,追问出这句话的枝节。

  街道上的钻孔机发出了一阵不规则的响声。往常,嘈杂总能让吕动心中泛起静谧。这天,电脑出了问题,总卡,要重复几次才能输入,弄得人脑子里也一卡一卡的。在接下来的构思中,主人公变成了那个女孩,吕动冷不丁想起来,他还没问女孩的名字。

  老张问吕动:“跟女孩聊得怎么样?”吕动说:“还行。”老张又给他介绍了两个相亲对象,吕动说最近有点忙,没有答应见面。他清楚老张的想法,她并不强求自己完成一次婚姻,她只是希望自己过一种低风险的生活。老张说,自己认识了一个南方人,姓赵,是跑船的。“别再像那会儿一样。”吕动知道,这句话是老张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老张所说的“那会儿”的事,在吕动的记忆里已经淡去,除了懒惰,他想不到其他原因。起火的实验室是一间平房,门窗老旧,像纸一样脆弱。逃生不是一件难事。这场因烟头而起的事故,最终被定性为意外。母子二人的生活由亲友重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受灾现场般的狼狈。为了清扫记忆的骸骨,吕动很少回家,也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旧时的火光只会在祭祀时出现,然后与灰烬一同散去。

  那天晚上,吕动失眠了。凌晨三点,他在微信联系人列表中输入“a”,Argentina便跳了出来。吕动点进她的头像,发送了消息:“之前忘记问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手指在接触屏幕时变得滑腻。女孩没有回复。五分钟后,吕动关掉了网络,再次睡去。

  3

  对于吕动来说,写作就像入殓,只需从记忆与现实中打捞尸块,再进行拼接。但他并不了解,像X这样的女孩的心理状态。她14岁,聪明,叛逆,仅仅是特立独行就足以落人口实。写新剧本后,吕动的日程多了一项:晚饭前到北新中学观察落单的学生。这些人脸上常带有不满的表情,吕动将其解读为对常规的反抗。他曾留意过一个穿足球服的女生,她拖着步子往校门外走着,汗水在夕阳下反射出金色的光晕。手中的球已然成了负担,被她一把甩出。足球在马路上空划了个弧线,落到了路对面的中年男人手中。男人显然没有预料到球会从空中落下,他向后闪身,方才接住了球。这一瞬间的错愕,让女孩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实地观察持续了六天。第七天,吕动被带进了保安室。他被当成了反社会分子,只不过筹备作案的周期太长让校警觉得疑惑。吕动告诉校方工作人员,自己在写一个青春题材的剧本,随后讲述了并不完整的构思。脱身比想象中轻松,大概对方一听便知道,此人并无作恶的天赋。

  X也会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比如在锁眼里塞钢丝,在书包拉链上安装一个电击器,在黑板擦上涂颜料……她像大多数不寻常的校园角色一样偏爱理科。她会说:“科学是真实的,语言是骗人的。”X厌恶陌生语言在大脑中产生的噪点,于是开了一个玩笑:她弄断了英语广播器的电线,用的是书包中的随便一个什么工具。人们乐于见到她成为罪人,并且将所有的热忱投入到对X的审判中。

  吕动时常感觉X在注视着自己,当他看向她的眼睛时,却发现X变成了那个女孩的模样。他们的对话框已经沉至微信深处,聊天仍停留在“你叫什么”。X愈发频繁地走出文本,女孩却寂静得如同消失了一般。当吕动觉得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时,他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他通知吕动到派出所一趟。吕动正要挂断,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是骗子——”那声音拖得很长,像砂纸一样打磨着吕动的心脏。

  赶到派出所后,吕动看到女孩正倚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她的身体变成了椅子的枝干,漫无目的地向四周延展。

  “着火了,还好没什么损失。”女孩的工装裤上还有鲜明的油渍,一股机油味从她身上渗了出来。

  “你没事吧?”吕动问她。

  “活得好好的。”她将罚款单捏作一团,塞进了口袋里,“手机电池太烂了,身上又没现金。”

  “太危险了。”说着,吕动拦下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

  “没事,反正逮的是我,”女孩说,“你记得我之前说的,我在……”

  “当然。”

  “嗯。我在一间仓库里捣鼓这些,今天外面的油箱漏了,不知道怎么就着了。”她展开胳膊说,“火这么大。”

  “烧到了农田,就烧着啦。”说着,女孩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头歪向吕动的肩膀,吕动将身体靠了过去,他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沉稳。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七分钟,女孩醒了过来。她恢复了活力,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瞒你说,看到着火的时候,我挺兴奋。我希望它一直烧下去,烧到世界的边缘,直到一切都毁灭。”见吕动不说话,她问,“你一点都不吃惊?”吕动说:“听说你要造一艘船之后,就没什么能让我惊讶的了。”

  “你不信我。”轻微的鼻塞让她的声音有些含混。

  “那是一艘什么样的船?”吕动问。

  “全世界最牛的船,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吕动想象他们正坐在一艘船上,共同驶进海洋深处。

  “为什么叫我来?”他问。

  “不知道,可能因为你比较真诚吧。”

  他們在城市边缘的公交车站分了手。女孩重重地拍了一下吕动的肩膀,对他说:“谢了。”

  告别时,吕动说:“有空出来玩。”话刚出口,他便听到这句话被风吹得很轻。

  吕动回家后,发现沉底的对话框浮了上来。女孩忽视了他先前的问题,她说:“我在网上看了你的剧本,关于复仇的。你或多或少地代入了自己,你让主人公变得孤僻,好像跟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也许敞开自己对你有好处。我对你了解不多,这只是我的感觉。”

  吕动有一种错觉,一周前她只是个把玩牛奶盒的学生,现在她仿佛突然间长大了,并于无声中洞悉了自己的生活。他因为受到关怀而羞怯,间或伴有被凝视的恐慌。好奇有增无减,并且不仅是因为那艘船。

  4

  对X的审判愈演愈烈。在教室的中央,Y站了起来。

  Y:是我做的。

  Y揽下这件事时,所有人都无法相信,他给人的印象过于温和,看上去一生都不会与金属制品打交道。

  天台,傍晚。

  Y:我听到了你身体里的声音。一种很微弱的嘶吼。

  X:你没有理由帮我。

  Y:你身上有我缺失的那部分,这让我产生了保护你的冲动。

  X:你这样做很愚蠢,他们更希望那个人是我。

  Y:为什么不正常一点?像大家一样。

  X:没有意义。

  X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揉皱的三五香烟给Y。

  Y对着天空喷出一股烟雾。

  旁白:后来,我得了过敏性哮喘,那是我的投名状。

  第三次与女孩见面时,夏季已经很深。临近七月半,吕动回老家祭扫,女孩恰好也在。他们约好了在海边见面。吕动借着远处渔船的灯光观察女孩的样子。她的脸上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只是眼睛里有灯火在闪。他们共同面向渤海坐着,吕动看到,女孩套在长裙外的运动服正随着晚风收紧。那天晚上,黄纸不断被覆盖到火焰上,氧气的缺失使火苗近乎熄灭。女孩找来一根木棍,并用它挑动着纸张。火焰再次涨高。

  “我为我父亲烧纸。”吕动说。

  女孩没有佯装哀戚,她神色平静,像在进行一场烧纸游戏。

  女孩俯下身,对着火焰点着了一根烟。她的发尾被黄色橡胶皮筋束起,那是最普通的皮筋,常被人们用来绑头发之外的东西。

  “你相信鬼神吗?”女孩问。

  吕动说:“没那么相信。”

  女孩身上没有太多地域特征,吕动猜测,她像自己一样,过早地失去了故乡。他将目光聚焦到她的嘴唇上。她的大脑似乎由嘴巴驱动,话题一开始,便不会轻易结束。

  “我不相信烧纸只是因为习俗。非理性的东西关乎情感,人需要情感。”

  “你叫什么名字?”吕动再一次问她。

  “名字并不重要,”女孩说,“你这人很固执,容易钻牛角尖。”海风把她鬓边的头发吹得零散,“所以你不适合当一个编剧,写不出来,你可能会疯掉。你明明不信鬼神,却要说得含蓄,表明你这人很胆小,不适合当男朋友。”

  “不好意思,我喜欢分析人。把人拆成零件或化学元素来看,很有意思。”

  和她在一起,吕动没有什么开口的机会,这让他感到轻松。

  女孩很快就换了话题:“你觉得海的对面是什么?”

  “海的对面是海、岛屿、别的大陆。”

  “我之所以造船,是要去海那边。”女孩伸手指向远方,那里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到阿根廷,找我爸。”女孩拿起一块石头,“这是中国,”随后又在沙砾中翻出了一个贝壳,“这是我的船。”她在沙滩上画出一条曲线,“从H市的港口出发,经东海,穿过太平洋到利马港,再走陆路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估计,二十天差不多。”女孩的嘴角夹进了一缕头发,“不过,要在冬天出发,需要季风。”

  “为什么不坐飞机?”跟女孩聊天时,吕动会觉得自己很愚蠢。

  “你不觉得坐远洋船很有趣吗?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会有风暴的,但是没关系。”

  吕动认为自己确实不适合做编剧。

  “你还是没有完全相信我,回去带你看我的船。”女孩的声音在风中变得忽远忽近,“我爸就是海员,可能我有这种基因吧,属于海洋的基因。不过,他出海到阿根廷就再也没回来。”

  那场火灾在吕动脑中降临。房屋变成废纸,懒惰的父亲被浓烟击倒。

  “我喜欢研究这些东西,我很早就辍学了,全是自己鼓捣的。”

  父亲被火苗涂抹成了大地的颜色。

  “后来,我找了个看旧仓库的工作,方便弄这些东西,有时我还给别人修理电器。我妈居然不让我干这个,就因为我是个女孩,你说搞笑吧?”

  而后变成炭色的骨殖,从炉子里被推了出来。

  “我父亲很疼爱我,小时候还教我做船模,但是他不再回来了。我要找到他。”

  吕动觉得,脑中的场景对自己和父亲都很残忍。

  “我是在一场火灾后辍学的,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真滑稽。”

  “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吗?”吕动的声音变得不像是自己的,“我是说,火灾。”

  “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倒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现在过得也很好。”

  他们在时隐时亮的火光中烧尽了最后一沓黄纸。

  “其实你不必相亲的,不是每个人都要根据模具去调整自己的形状。活着跟跑远洋差不多,都需要更广袤的空间。”

  在夜里,海与陆地无异。没有边际的灰色预谋着吞没一切。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有微弱的月光在海面上泛起,短暂地区分了海洋与陆地。女孩在说些什么,吕动已经听不清了。吕动的身体变得沉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疲惫扎在他的骨头、肌肉与血液里。他将火的气味带回了宾馆,在灰烬上睡了很久。

  5

  X与Y终日厮混在一起,在吕动的安排下,Y亲吻了X的嘴唇。X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这令Y感到恐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共享了一些快乐。火灾的降临中断了这场短暂的甜蜜。

  夜,Y家。

  画外音:笃,笃笃——

  旁白:一短二长的叩窗声,是我们约定的暗号。

  Y:实验室着火了。

  X:我知道。这次不是我。

  Y:白天扫墓只有你没去。我不怀疑你,但别人未必这么想。

  X:我不确定,也许因为镁条没收好。

  Y:真相会被捏造成人们期望的样子。

  月光照在床上,X与Y并排坐着。景深将逐渐变大,画幅中,他们的身影会越来越小,直到画面淡出。

  从老家回来后,吕动陷入了长久的失眠。他既没有安抚好火光中的父亲,也一直在与文本中的X纠缠。他们总在睡眠的边缘出现,将吕动推入清醒。旷日持久的混沌让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只古瓶,承载着往日的纹路与苦闷。有时,吕动的脑中会升起一片大雾,故事的找寻变得异常艰涩。他索性让X与Y逃离他们生活的城市,在火车即将发动时,再告诉所有人:火灾起于意外,X与Y共同收获了一个光明的结局。人物的生命往往在本子完成后走向终结,与编剧再无关联。X是个例外,她时常走出文档,站在吕动脑中的雾气里看着他。

  在X的注视下,秋天不可抗拒地来了。潮湿与晦暗让吕动的行动趋向于静止,他没有再修改剧本,而是选择结束这场平庸的创作。他阅读了女孩先前提到的那本书,那是加拿大批评家对故事推演模式的剖析,其中,秋天的叙述模式指向悲剧。每当秋天降临,吕动都觉得自己与死亡更接近,他开始频繁地想念女孩的身体,性欲随之而来,他为此感到愧疚。

  在某一个夜晚,黑色刚刚渗入房间时,吕动接到了女孩的邀约。他到了上次分手时的公交车站,女孩说要带他去看那艘船。他们一同向离城市更远的地方走去,树木与农田被他们不断抛向身后。临近港口,有一个仓库。

  女孩说:“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推开仓库的大门,一股金属的气味涌了出来。

  “怎么样?”

  仓库中看不出火灾的痕迹,想必火势也不像她说得那么夸张。吕动怀疑,自己正处在一场戏剧中。

  铁色的灯光下,一艘“V”型船艇立在仓库中央。女孩给吕动倒了杯饮料,他尝了一口,是兑了橙汁的伏特加。

  “铝合金的。”女孩拍了拍船身,说道,“钢化玻璃幕墙,可以看海。”她像介绍孩子一样为吕动讲解这艘船,“引擎是三百匹的,能开到六十迈。有两个舷外挂机,还有弹性护舷,不怕撞。”

  吕动觉得喉咙里很咸,他把那杯酒喝光了。

  女孩也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她加了点冰块,小口喝着。

  “只差名字了,我还没想好叫什么。”

  吕动打量着这个金属空间,角落里有一张单人床,地上是面包包装袋和泡面袋子,一只老式暖水瓶立在床边。

  “我算是看仓库的,好听点叫仓库管理员。这里没人来,我自己说了算。”

  女孩从红漆桶里拿出一把刷子:“你来起一个名字。”

  吕动用刷子在白色的船身上写下了一个字:火。

  “‘火号?这名字挺奇怪。”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字,”吕动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等季风了,十月下旬。确切的时间,我不知道。有一天你醒来,发现鼻头是凉的,这就是出发的日子。”

  未干的油漆从船身下滑出,拖出了长长的红色。

  “如果到了阿根廷,也找不到你父亲呢?”吕动问她。

  女孩凝望着红色的字,没有说话。

  他们沉默了很久,女孩喝光了纸杯中的酒。

  “自己来吧。”她指了指酒水的位置。

  吕动为女孩兑了一杯橙汁酒,她看起来很渴,喝下了一大口:“我想起了之前的那场火灾。过去,我总是回忆不起来,也许是我把记忆锁进箱子里了。你就像钥匙一样。”

  吕动在金属的气味中凝神,听女孩继续说下去。

  “那天扫墓,我没去烈士塔。我在学校。本来想进实验室玩,但是不知道前一天吃了什么东西,一直拉肚子。我出来的时候,实验室那间平房就烧起来了。”

  穹顶上的老式电灯泡接触不良,灯光变得忽闪忽闪的。吕动听到外面起风了,仓库的玻璃发出了一阵响动。

  “尽管我喜欢燃烧的场景,但我看到有一个人在房子里。我想救他出来。”女孩喝了一口酒,“真的很奇怪。他对我摆手,然后,然后他将门反锁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反锁的动作。后来,火越烧越大,我逃走了。”

  吕动感觉,世界上所有的风正在穿过自己的身体。

  “是不是,这里的窗户没有关好?”他问女孩。

  “销死的。”

  吕动坐在地上,醉酒使他的身体发冷。“为什么啊?”吕动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

  “你认识死者吗?听说是一个化学老师。”

  呂动没有说话。他们共同领受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Its ok.”女孩说。

  她用手摸了摸吕动的头。她的手上有了新的伤口。

  有一瞬间,吕动很想箍住她细瘦的身体。恍惚中,她又变成了一个从火灾现场仓皇逃离的小女孩。

  6

  那天晚上,吕动断片儿了。混沌中,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条船上,火光燃烧着整片画幅。吕动尽力呼喊,声音从喉头发出,随即消散。船快要沉没时,空中伸来了一只手,他想要抓住,却无法伸出手。吕动的身体平铺在地上,已然失去了形状,变成了一汪泥水,或一摊水银。火焰漫上吕动的身体,挣扎之际,那片红色的触感变得冰冷,他醒了。

  吕动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女孩正蹲在他身旁吃面包,嘴边沾了一圈白色。吕动抬起手,揩去了她嘴边的面包屑。

  后来的那段时间里,吕动每天都醒得很早,他要提前感受鼻尖的温度。在某一天,吕动像往常那样醒来,鼻子的触感很陌生,它的确变得冰冷。四点五十八分,女孩给他发来消息:“准备出发。”

  困意束住了吕动的身体,他强迫自己起身,将头浸入放满水的池子里。他迎来了需要清醒的时刻。

  赶到码头时,女孩和“火”号已经漂在岸边。

  海鸥和渔船散落在天空和大海之间,女孩透过雾气向远方张望着。看到吕动后,她下了船。

  她穿了一件鲜红的冲锋衣。

  她对着吕动张开了双臂。

  吕动忘记了拥抱时应该怎样交叠双手,他用了很久才完成这次拥抱。

  “后会有期。”女孩说。

  吕动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会死的。”

  “跟我一起走。”

  吕动握紧了那坚硬的关节,他没有说话。

  “拜拜。”女孩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对他摆动手掌。

  “再见。”他松开了手。

  吕动站在码头上看着红色的女孩和“火”号远去。太阳升起了,海水沾染了阳光的颜色,像一片无涯的火焰。女孩慢慢驶向海的边界,身影在火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余下的日子里,吕动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痕迹。他收到了老张的消息:“老房子我卖了,有15万元转在你的银行卡上。我和赵叔叔去南方了,照顾好自己。”吕动没有回复老张。洗了把脸后,他重读了一遍那条消息。吕动打开了窗子,属于冬天的冷气扑在他的脸上。水滴的触感让他感觉自己一直在沉潜。“好。”吕动回道。他想从窗口走出去,遗憾的是他的神志还在,而且这是一楼,于悲剧效果无所增益,只能平添一些滑稽。关上窗子后,吕动开始想念那种沉稳的呼吸。

  吕动修改了先前的剧本。Y在火车即将发动时离开了,真相众说纷纭,远去的X仍被怀疑为纵火犯。临走时,Y给了X一张字条,那是他写给X的一首诗。画面将在这里淡出,吕动希望,这首诗可以在屏幕上停留得久一些:

  在坚硬的影子中

  寻找自己的形状

  时间泄露秘密

  撫摸过去

  手心升起

  谷穗的颤栗

  我只能枕着你的骨骼

  愚蠢地眺望着远处

  吕动在剧本的最后一页留下了一道折痕。阅读结束了,他敞开四肢,平躺在床上。吕动感觉到,体内的力量正在消散。他攥住了拳头,而后松开手,看着一团空气离开了自己的手掌。

  当代小说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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