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我们家有架马车。虽然日子过得也难,但因为这架马车,我爸爸在村里说话挺硬气,谁家娶媳妇、聘闺女,都得用我家的马车。
我爸爸以前在生产队是赶大车的,赶大车这技术,虽说也不叫什么技术,可大车一般人也不一定赶得了。而且那时都是土路,不好走,最难的就是过篱笆狼关。
篱笆狼关离我们村篱笆狼村不到一里。那条路里边,悬崖斜压下来,骑自行车从那儿走,都感觉悬崖要倒一样;路外边,别往下看,往下看是万丈深渊。
紧靠悬崖,有八块大大小小的石头,一块又一块地摞上去,看着随时都要倒,但从来却是风雨中纹丝不动。因为,远看是一块块石头,近看它们已经彼此相连,融为一体。
谁也不明白,老祖宗们是怎么找到篱笆狼村这么个鬼地方的,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可以说是进得来,出不去。用我爸爸的话讲,这就是个死葫芦头,大家都在死葫芦头里,生在这儿,埋在这儿。
谁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篱笆狼关。我爷爷说,明朝时篱笆狼村有户姓李的人家,有八个儿子,个个力大如牛。篱笆狼关路边的那八块大石头,就是李家八个儿子一块一块摞上去的,所以那八块大石头,叫八郞石,篱笆狼关叫李八郞关才对。
我爸爸说,别听你爷爷瞎说,那里就叫篱笆狼关,插篱笆挡狼——糊弄谁呢?到哪儿都得有真本事,瞎咋呼糊弄人不行。我爸爸其实也没多少本事,就是赶大车在行。生产队时,也只有我爸爸能赶着马车从篱笆狼关通行自如,其他马车,不是人怕就是马惊,怎么也过不去。
听我爸爸说,有一个不信邪的,赶着驴,驮了两袋子干粉去集上卖,驴到那儿就吓得腿打软滚下了山崖,把人也拉了下去。
生产队解散时,我大哥牛强出主意,让我爸爸连车带马把马车买了下来。当然,也不用费什么事,别人就是想买这马车,可能也没什么用。
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三男三女,男一、男二、男六,分别为牛强、牛壮、牛能;女三、女四、女五,分别为牛艳、牛丽、牛美。我行六,大家都叫我牛老六。小时候,电影《暴风骤雨》在我们村放过之后,有句臺词很火:“韩老六这个人啊,差不离儿,嘟儿驾……”一些人见了我就喊:“牛老六这个人啊,差不离儿,嘟儿驾……”
那时大哥牛强早不上学了,在地里已是一把好手,而且还跟我爸爸学会了赶大车。没用多长时间,他自己就能赶着大车走篱笆狼关了,来去自如。有时,小口哨一吹,就能招来好多洗衣服的小闺女、小媳妇看。
赶了一段时间大车,大哥嫌车太破,鼓动我爸爸做个新大车。我爸爸说什么也不听,心想糊弄几年拉倒。大哥便私作主张,自己量了篱笆狼关的路,请来了木匠,一起合计做了一辆大车出来。
这大车特别高,特别长,属于加高加长款。我爸爸看着新大车,围着车转了个圈,朝大车上踹了三脚,很生气地说:“以后,我牛金山再也不赶大车了,小强子你爱咋咋地!”
我大哥笑笑没理他,但中午还是给我爸爸倒了酒,陪着他喝了两杯。
2
新大车做好后,正赶上那年冬天嫁娶的事特别多,可把我大哥忙坏了。
要接新娘子时,新大车就罩上大红布,贴上大红喜字,一团喜气。小伙伴们看新娘子,我也会看我大哥,他高兴的样子就好像新娘子是他的一样。主家给他点烟,拍他肩膀,他更得意得不得了。
“强子,你和小玉办事时,不会自己赶大车去接吧?”有人跟我大哥开玩笑。
“让我爸爸去。”我大哥干脆地说,逗得大伙儿都笑了。
小玉正好在一边,就去追打跟我大哥开玩笑的人。
小玉一条大长辫子,圆脸,大眼,要怎么好看怎么好看。我七八岁时,就知道喜欢她了。有时,我看到一些人好像故意欺负小玉,路上截着她不让她走,可她也不恼,顶多瞪一眼,骂句流氓,瞅个空儿就跑开了。我也总想着找机会欺负她一次。
一天,她挑水迎面走来,我走过去,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扭着屁股的样子真好看,就灵机一动,从路上抓了把浮土追上她,扔进她后面的桶里。
“小坏蛋,你干啥呢?”
见小玉真生气了,我撒丫子就跑,她就在后面追。快到我家大门时,正好我大哥走了出来,我赶紧趁机回了家。
后来,大哥怎么对付小玉的我就不清楚了。
过了好半天,大哥才回家。我故意躲着他,怕他骂我,可大哥只是朝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那把土给大哥和小玉牵了线?因为我老看到大哥挑着一挑子水,小玉跟在他身后,等到了她家门口,大哥就把挑子递给小玉,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有一回,大哥刚放下挑子就看到了我,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别老跟着我们!”
我说:“你才不学好呢!看电影拉人家手,咱家里的水让我二哥挑,你给人家挑!”
大哥说:“滚!”
细琢磨琢磨,大哥能追上小玉,一定不光是靠我的一把土那么简单,我觉得村里的戏也帮了忙。那时农闲,村里都要学戏、唱戏。按当时的岁数,大哥和小玉也就是演个小把子啥的,没准儿我大伯也明里暗里撮合了他俩。唱《佘塘关》时,我大伯这个老杨继业就教我大哥这个小杨继业,村里演老佘赛花的就教小玉演佘赛花。戏里有个场景,大哥和小玉拿着枪,一个扎枪搭另一个扎枪,也不打,就是转着磨磨,那眉目里都是情。看着他俩,我就觉得,大哥和小玉真是天生一对。
大哥和小玉的事,父母知道后,怕夜长梦多,就托媒人去说。我们一家人一边摘着花椒,一边等着信儿,可媒人回来时却说:“小玉她妈说了,一个臭赶大车的,还想娶我家闺女?白日做梦!”
气得我爸爸直咳嗽。我哥一听,也立马跑出了家门。
3
小玉家条件是好,至少比我家好。小玉她爸爸在一个大厂子里当领导,差不多十天半个月才回趟家。小玉她爸白胖白胖的,夏天见他时,总是腆着个大肚子,手里拿个大蒲扇,不言不语,与世无争的样子。
小玉她妈倒挺瘦,也爱开玩笑,见到我就喊:“小鸡鸡露出来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小鸡鸡是啥,知道了以后,见到她就下意识地捂裤裆。
自她说了我大哥是臭赶大车的,我也有些讨厌她了,见了她就绕着走。当然,她见了我,也不说我的小鸡鸡了。
我听人说,小玉有可能会接她爸的班,不会再找个土里刨食的,怎么也得找个吃商品粮的。我见了小玉,也不跟她说话了,真想说话了,就学我五姐牛美的样子骂一句:“嫌贫爱富的东西,呸!”
这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大哥和小玉在一起了。大哥依然有时会赶大车接新娘子,接的时候依然也会笑,但到了家,笑脸就没了。
有一天,我看到小玉跟一个穿西服的走在街上,那个穿西服的想去拉她的手,可她说什么也不让他拉。但我还是看到小玉的肩碰了一下他的肩,我很不舒服,真想上去推那个穿西服的一把,可一看到他满脸胡子的样子,就有些怯了。
回到家后,我把我看到的情景告诉了正在给马梳毛的大哥。大哥说:“别瞎掺和,管好你的学习就行!”
都传小玉的婚事成了,对方家是县城一个当大官的。她对象虽没当官,却很有才,是个诗人,发表过诗。打这之后,我一直就觉得诗人得有满脸胡子才行,没胡子写不了诗。那时,全村都在谈小玉,谈小玉的婚事,有时我感觉是特意谈给我们家里人听的呢。
过年了,该唱戏了,大年初一第一场戏就是《佘塘关》。我们这些小孩子早早就去了,台上台下跑来跑去的。大家都说,这应该是小玉在村里最后一次唱戏了,但是她的角儿还没找到人接替,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大喇叭里不断广播着,喊着牛强的名字,演员都齐了,就差牛强了。我大伯看到我,叫我赶紧去叫他。我东跑西颠地找了好几家,最后才在我发小大头家找到他,催他赶紧去戏楼,他只回了我一个字:滚。
大伯没办法,只好让人赶紧给他化妆,看来只能他自己亲自上台了。刚化了半张脸,牛强慢腾腾地来了。
大伯一脸怒气:“滚!”
“我估摸着时间呢。”大哥小声嘀咕了一句,赶紧让人给化妆。
那天的戏,大家都说精彩。但连我都看得出,大哥跟小玉拿着扎枪对打时,再也不让着她了,动了真格的了,打得小玉背后的小旗子连着飞出去了俩。
看得出来,大哥和小玉是真没戏了。那时的婚事,说快也快,过完年没多久,小玉妈拎着一些糖果来了我家,满脸堆笑。我们一家人都冷着脸。
她先从哄小孩开始,给我剥了块糖:“老六,吃块你小玉姐的喜糖!”我很有志气地推了一下她的手,就靠墙去站着了。
“二表兄啊,孩子的事,我们大人也做不了主不是?我倒是愿意跟你们成亲家,知根知底的,多好!可这闺女不争气,非得要大老远从城里找!”
这话说的,多亏我大哥去地里了,没听到。
我爸爸说:“没什么没什么,当娘的也不忍心把闺女留在这穷旮旯啊!再说,小玉她爸爸是大领导,我们也高攀不起。”
小玉娘说:“二表兄,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好亲戚不是?本来小玉婆家想用汽车接亲,你也知道,篱笆狼关过不了啊!后来说换拖拉机,也还是不敢过。你也知道,别村的大车都过不了篱笆狼关……闺女总得风风光光地走吧,你看,能不能用你家大车……”
我妈说:“我家大车臭,可拉不了你家的香闺女!”
“行了,别说这没用的!”我爸爸磕了磕烟锅,一边续烟丝一边说:“我现在年纪大了,我也想赶大车,可他姥姥的,连马都不听我的了。等强子回来,我问下他,还是让他送吧。”
“这……我怕强子……那你们商量商量,我先回去了。”
等小玉娘出了大门,我妈问:“你真让强子去送?”
我爸爸没说话,只是吸烟。
傍晚等大哥回来,爸妈都没提小玉妈来过的事,我也没敢多嘴。
大哥看到板柜上的糖,剥了一块扔进嘴里:“小玉送过来的?真甜!”
大哥说着,扔了一块给我。见大哥都吃了,我也剥开糖纸把糖塞进了嘴里。
“没出息的东西!”爸爸不知是骂我还是骂大哥。
为了躲开爸爸的目光,我手里捏着糖纸走出了屋。见大哥正在东墙根儿撒尿,我也过去撒尿,我这次没有跟大哥比谁尿得高,我注意到了他眼里的泪光。
见我家没动静,隔了两天,小玉婆家拿着贵礼来了。酒是我没见过的酒,烟是我没见过的烟。但无论他们怎么说,我爸爸就堅持说他赶不了大车了,让他们去问我大哥。
听得出来,小玉跟我大哥搞过对象的事,他们也知道。可能对方也觉得让我大哥送新娘子确实有点不合适,一再坚持还是让我爸爸赶大车。
我爸爸说什么也不出山,最后急了,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连同贵礼一起推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小玉就来了。我们都没寻思她自己会来。
小玉来时,我们正围着一张地桌吃饭。大哥也在,一家人都在。
我五姐牛美把碗筷一撂,丢下一句:“真不要脸,嫌贫爱富的东西!”就出了家门。
小玉没搭她的茬儿,而是跟我父母说:“二伯,二妈,再有三天我就出嫁了。二伯要是能用车送我就送送我吧,我……”小玉哭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送啊,我是真赶不动大车了!”我爸爸说着,就咳嗽起来。
大哥在一旁笑了,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用车吗?你早跟我说不就行了。我送你!”
“你……”煤油灯下,我妈惊异地看着我大哥:“你在说胡话吧?”
“这有什么?咱赶大车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大哥说道。
“那谢谢你,我先走了!”小玉可能也没想到我大哥居然会答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声不吭走了。
4
小玉出嫁那天,真够热闹的,还赶上了星期天。不知为什么,那天我起得特别早,很早就去她家门口等着,终于等到了大哥赶着大车带着新郎来接亲。又不知忙活了多长时间,小玉头上顶着红盖头,被她弟弟背出大门放上了大车,一些亲眷也上了大车。一挂鞭响完,“嘟——驾”,大哥吆喝了一声,车就冲出了人群和青烟。我感觉大哥的吆喝声回响在那一日的街上,回响在那一日的整个村庄,那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大哥那样的吆喝声。
那时,日子慢,闲人也多。其时天还不太亮,车后面已经跟了很多人,一直跟到河套沿上,目送着马车远去。
不得不佩服村里人的想象力。
有人说:“这一家也够胆大的,怎么敢让强子接亲?说不定到了篱笆狼关,一车人就完了。”
有人说:“强子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再说,车上还有小孩子呢。”
还有人说:“你们没看到强子的脸吗?拉得老长,万一他到了那儿,一走神,可就……”
又有人说:“我觉得也是,强子今天吆喝的声音听着就不对……”
我回到家把这些议论跟爸妈一学舌,他们立马也心神不宁起来。我几个哥姐一听,赶紧抄近道往篱笆狼关跑。我紧跟在他们身后,当时我的头脑中,都是马车从篱笆狼关掉到悬崖下面的情景……快到篱笆狼关时,发现大车是停着的,我们纷纷大声喊:
“大哥!”
“强哥!”
“牛强!”
没一会儿,大哥走过来,红着眼睛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三姐说:“我们不放心你!”
四姐、五姐一起哭着说:“大哥,你不要丢下我们!”
大哥笑了:“逗乐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快回去,别瞎胡闹!”
我们没听大哥的,一动不动目送他,直到他驾着车缓缓过了篱笆狼关,远去……
5
大哥在屋里把自己关了一天,第二天拿着镐和锹就出去了。二哥也拿了把锹带着我跟在大哥身后。我们以为大哥是上自家地里,没想到大哥把我们带到了篱笆狼关。
“你这是要干啥?”二哥问。
“修路!”
“这又不是咱家的路,修它干啥?”
“这路,你不走吗?”
“这得修到什么时候?”
“干就干,不干滚!”
二哥咕哝咕哝嘴没再说话,跟着大哥一起干了起来。我在一边看着他俩,自己跟自己扔石头玩。
“你也别闲着,过来捡石头!”大哥一嗓子把我喊了过去。
第二天,大哥带着二哥早早地就出门了。二哥叫我,我赖床不起,不想跟他们去,太累。过了几天,听说又有几个跟大哥不错的一起去篱笆狼关修路了。我爸爸听到风声,就带着我赶了过去。
我爸爸把大哥远远地招呼到自己身边来,小声说:“强子,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大车能过篱笆狼关,不光是因为咱俩厉害,关键是咱家车的尺寸合适。你把路修宽了,别人的车都能过了,这不是绝咱自己的路吗?”
“你别管!”大哥说着就走开了。
“他姥姥的,翅膀硬了……”
这之后一起跟大哥修路的人越来越多了,听说有不少女孩子也去了,我就跟大头等小伙伴一起去看热闹。看着看着,我们也加入了干活的行列。
路修到八郞石那里修不动了,有人提议,干脆一下崩掉算了。可一些年长的不同意,坏了风水怎么办?
大哥琢磨了一会儿,说:“风水不风水的先不说,这几块大石头看着不孬,得留着,说不定以后有用。”
都听大哥的,新修的路,最后还是绕开了八郞石。
路修好后,大哥带着几个伙伴给一些盖房的拉沙子、石头、土,只要有活就干。赚了一笔钱后,大哥又买了辆拖拉机。马车给了爸爸,爸爸想赶就赶,不想赶就去放马。其实,大车也没什么用了,再有迎娶之事,主家都是点名要坐我大哥的拖拉机。村里当时已经有三辆拖拉机了,可很多人还是愿意坐我大哥的拖拉机,也说不出为什么。
大哥在整个卧牛镇很有名,人送绰号“铁牛”,有不少铁哥们儿。大家都说铁牛能打架,可我从来没看到过我大哥打架。
大哥有人缘,也有女人缘。他买了拖拉机后,借搭他的车跟他套近乎介绍女孩的也不少,可大哥就是不上套,大哥总说:“这人我认识,没什么意思。”
我爸爸说:“晚上关了灯都一样,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赶紧找一个得了!”
大哥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6
一个夏日的晚上,我在小学校上自习时,大哥到我教室来找纸,我很不情愿地撕了几页做过作业的纸给他。
一会儿,就有人在教室里嚷嚷:“真牛,铁牛带了一个漂亮的小妞,真他娘的漂亮!”
“谁?”
“不認识。”
很多人去看。
我也不由得跑出去偷看,只见一个女孩从我们校门口的女厕所出来,她挽住大哥的胳膊,回头看了看我们就走开了,留下一串笑声。
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跟我妈说:“妈,我大哥又搞对象呢。”
“跟谁?”
大哥进屋后说:“瞎说什么,我们只是朋友!”
“你到底跟谁?”我妈问我大哥。
“别管!”大哥说完就进里屋了。
“小玉她表妹!”我大声说道。
“你说你看上谁不好啊,怎么又跟她家勾连上了?”
我那时可能就有当记者的天分,没用多长时间,我就了解到,小玉她妈是天津人,小玉她爸当过兵,退役后就在天津工作了,在那里娶了小玉妈。再后来调回了老家,就把小玉妈也带了回来。大哥看上的是小玉她舅的闺女梅子,当然也可以说是梅子看上了我大哥。小玉结婚时,梅子就上了大哥赶的那辆大车,那时候她看着像个中学生,没想到这时候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梅子身材高挑,脸白净白净的,头发用白绢绑了个蝴蝶结,脚上穿的高跟鞋,也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她的裙子也很多,每天穿出来的都不一样,并且,村里的女孩子还没有敢像她那样露大白胳膊的。
梅子给我们带来了从没见过的世界。有时候,她会在我家教牛美等小闺女跳舞;有时候,她也会和牛美挤在村中的一个小卖部里,跟着录音机唱“我的故乡并不美……”
这次,不少人都在等着看大哥的好戏。一个城里人怎么会喜欢一个乡巴佬?并且两人还相差6岁,我大哥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爸爸、我妈也劝我大哥收手,可大哥怎么会听他们的?那时,他眼里嘴里都是梅子。
这次小玉她妈没说什么,可能因为之前觉得对不住大哥。但她不可能让她的侄女落在这么个鬼地方,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撵梅子走。可梅子说什么也不走,天天找我大哥找牛美。
一天,梅子哭哭啼啼地跑到我们家,说她姑给她爸妈早拍了电报了,要来接她,但她说什么都不会走的,生是牛家人,死是牛家鬼。
当时听她连哭带说,我都被感动了,心里想着一定要保护梅子不被抢走。但父母还是劝她先回小玉家,有事大人们商量。她说什么也不走。
很快,小玉妈带着几个人就到了我们家。我大伯等人也到了我们家。我们家够热闹的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都是人。
大家先是好好谈。梅子爸说:“梅子刚二十出头,虽没考上大学,但我们还想让她继续学点东西。”
我爸爸也摆明了说:“孩子的前程我们不会耽误的,你们把她接走吧。我们这个家庭也不配。”
可是问题出在梅子身上,她就是不走。梅子家人急了,上去拉她,她死死拉着我大哥的手不放。我有几次想冲上去帮忙,可最终还是没迈开步。
大哥红着眼说:“有话不能好好说吗?真要动手,你们谁都走不了!”
“嘿,你霸占这么小的姑娘,你倒有理了!练练啊?”对面一个小年轻说。
梅子突然嚷道:“练什么练?我已经怀了牛强的孩子,我看谁敢动孩子他爸!”
这下大家都蒙了。
梅子爸气得转身就走。她妈骂了句“不害臊”,也气呼呼地走了。
家里略微安静了些,我妈问我大哥:“你真的……”
我大哥说:“她怀没怀孕,我又不知道。”
我妈又小声问梅子:“梅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梅子说:“妈,我不骗你。”
看热闹的都笑,哪有没改口就直接叫妈的。
我大伯跟我爸爸他们商量。大伯说:“我看这闺女行;再说了,小玉都伤了咱强子一回了,哪能老让别人伤他?”
我爸爸说:“大哥,你说怎么着都行,听你的。”
那天晚上,我大伯去了小玉家。
第二天一大早,大伯来到我家,高兴地说:“成了,成了!赶紧看日子吧,给他们把事尽快办了!”
一听这话,我们一家都很高兴。
大伯又说:“不过,得先让梅子回她姑家,不能待在咱家。”
梅子从屋里走出来说:“我不回,谁知道他们会耍什么花招。”
大伯说:“闺女,这回听我的,我敢打包票,一定把你娶回家。要娶不回你来,你爹妈谁都别想出篱笆狼关!”大伯是唱武生的,身子骨硬朗,说话也硬气。
梅子被我妈和牛美送回了她姑家。
7
日子订下来了,但我们还是担心梅子父母会把她悄悄带走。
有一天,我大伯把我们本家的几个小孩子、小年轻都叫到他家,让我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特别要留意梅子她家的小汽车。第二天一早,也不知谁那么损,竟把梅子家汽车的轮胎给扎了。
小玉和她爱人马大诗人早两天就来了,在邻居大头家,我看到了小玉。她有些胖了,怀里抱着孩子,孩子一哭,她便在我们面前解开衣扣给孩子喂奶。我竟然看到了她的胸前有颗红痣。
马大诗人不知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诗人,還是出于表情达意,给我大哥和梅子写了首诗,贴在我家门口。当时我们把这首诗都背下来了,我不仅背下来了,还抄在了一个本子上。
梅花一朵
躲不过篱笆墙
篱笆的影子
长不过好时光
梅傲雪霜
惊艳了篱笆狼
多年以后,我知道这是一首狗屁不通的诗,但在当时的我看来,甚至在我们全篱笆村人看来,马大诗人可谓才高八斗。看着他的诗,再看看眼前满山柿子红,我也想作首诗,可就是作不出来。
梅子从小玉家接到了我家,是我爸爸用马车接的。以前,我爸爸赶大车,喜欢骂我家的马“你姥姥的”,那天,我爸爸在村里赶着马车特意转了好几圈,没有骂也没有咳嗽,只有满脸的红光。
可是我爸爸脸上的红光很快就散去了,大哥又私作主张,连马带车把马车弄到镇上卖了。他去县城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回来,那是我们村第一台电视机。
每天晚上,大哥、大嫂屋里都挤着很多人看电视。
我爸爸先是扬言要把电视砸了,可过了几天也没动静。他赌气不看电视,只听他的收音机,有时还故意把收音机声音放得老大,想压住电视的声音,压住大哥大嫂房子里的欢笑声。都是徒劳。
放《西游记》时,天气也暖和了,大哥就把电视机放到了外面,让人们在院子里看。院子里每天都有不少人来看孙猴子。我爸爸有时会转到最后面挤在人群里偷偷看两眼,可一有人说“二爷坐下来看吧”,他便扭头就走。
这台电视越是到关键时候越是掉链子,不是广告就是满屏雪花,这时候一般都是大哥调电视,二哥去转天线。那天正好二哥去了亲戚家,大哥就让我爸爸去转天线。我爸虽没马上答应,但还是去了。没用多长时间电线就转好了,屏幕竟然比以前更清楚。
大哥说:“姜还是老的辣!”
大嫂赶紧给我爸爸搬了张椅子,我爸爸也就顺水推舟地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屋里就传出我爸爸跟随大家一起发出来的笑声。之后,我爸爸接受了电视,也是几乎一天不落地看,只是到了冬天,天气冷了,电视机搬进我大哥的房间,他老人家就不好意思进去了。
我妈见梅子肚子一直没动静,就让我去问。
我说:“大嫂,你什么时候生啊?”
梅子说:“我还没怀呢,生什么生?”
我妈知道她当初是撒谎,这么长时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她有点着急。直到《西游记》放完了,梅子的肚子才渐渐鼓了起来。
等我大侄子会走了,爸妈把大哥和梅子分了出去,让他们另立门户。
8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长大成人了,四散各地。如今,有的已有孙男娣女。
一天,身为篱笆狼村村支书的大哥给我打电话说,村里得有更多能留住人的东西,让我帮着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他还让我给八郞石写几句词,用他的话说:“浅白点,不要让人看不懂。”
我说:“你找马大诗人啊!”
大哥说:“他那也叫诗?就是个屁!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勾三搭五的,还想勾引你嫂子,我差点打断他的腿。这会儿又不知跟哪个妞在一起呢。”
“那小玉还跟他过?”
“谁知她怎么想的!别管她了,好好整几句词。”
我在县里的一个局里上班,也偶有作品发表,村里需要写个东西什么的,大哥一般都找我。
其实我挺服大哥的,我早就跟他说想写写他,写写他的成长之路。他说:“别写我,要写你就写篱笆狼村吧。”
大哥当年带着人把篱笆狼村的路越修越宽,越修越好。后来他把拖拉机卖掉了,找人开回来一辆大汽车。刚卖掉拖拉机时,我爸爸虽然骂我大哥穷折腾,可等见了大汽车,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哥有了汽车,只要能拉的东西都拉,但最赚钱的,还是拉煤。
大哥家日子好起来之后,他在县城买了房,随后和梅子带着一儿一女搬进了县城。大哥这个赶大车的,成了一个生意人,养了好几辆大汽车。
最初我爸爸总说我大哥穷折腾,后来就改说瞎折腾了,在我爸爸眼里,我大哥早已入了富人一列,不能再用“穷”字了。在整个县,说起牛强这人,很多人都知道,他当年“铁牛”的绰号也很少有人提了,取而代之的是“牛百万”。
大哥身在县城,但心一直在家乡。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合伙养过鸡,栽过苹果树,开过砖厂、造纸厂,钱大多打了水漂,经营好一点的也转给了别人。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大哥的家产,因为他有车队,还有一家由我大嫂经营的篱笆狼关大饭店。我爸爸由此认为,大哥这辈子只能吃车这碗饭。
大哥不信这个邪。2010年,大哥回村里任了村支书。随后,村里组建了合作社,大面积地种植了苹果。
我爸爸说他又瞎折腾,好不容易走出了篱笆狼关,哪有再回来的道理?村里的事不好弄,大家一起弄更不好弄,这次弄不好要身败名裂了。
大哥带人在篱笆狼关建了个大门,举行揭幕仪式那天,受大哥邀请,我带着县里的几个作家朋友一起回去。
到了篱笆狼关,我们被一辆大马车截住了,赶马车的是我发小大头。
我赶紧下车。
“牛支书说了,让你们这些贵宾体验下坐大车的感觉,快上车吧。”大头说。
大家都觉得新鲜,除司机外,我们几个都上了大车。
我问大头:“这车咋看着这么面熟,是我们家之前的那辆大车吧?”
大头说:“是啊!这是牛支书当年赶过的大车,前些时间,他把它又买了回来,又买了匹马,弄了一辆游客体验车。”
“有人坐吗?”一名女作家问。
“有啊!大家听说是牛百万当年赶过的大车,都想坐坐,沾沾富贵气。”
大家都笑了。
“篱笆,你看——篱笆!”女作家指着前面某个地方说。
大头说:“村里有很多篱笆,让你们一次看个够。”
一到村里,便见到了大片大片的苹果树。
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河上有石桥,也有木桥,各有各的味道。
一些边角地带还有篱笆围成的各式小园子,园子里有石,有草,有木,姹紫嫣红。
东山高大雄伟,西山连绵起伏。
一路上,众人都啧啧赞叹。
大头带我们到了戏台那里,见大哥正在给一些人排练戏曲《佘塘关》。大哥早已恢复了村里的戏班,请来的专家得知我们村的戏是西路梆子,还为我们申报了市级非遗。
大哥过来跟我们寒暄几句,让我领着作家朋友们去农家书屋看看,就又忙去了。
农家书屋其实就是大哥大嫂当年住的小院。大哥准备回村时,村里人都议论说他要盖多大的楼,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把原来的老石头瓦房以旧修旧。
小院里有花有草有亭廊,我们在廊子里喝了会儿茶,又去书屋里翻了翻书。
没多久,我们就被村里的大喇叭喊到了篱笆狼关。
仪式开始了,大哥和卧牛镇镇长一起揭开了大门上的红布,露出来几个遒劲的大字:篱笆狼关。
八郞石前竖着的那块碑也揭开了红布,石碑正面书着“八郞石”三个大字,背后刻的是由我凑的几句词:
山不在高,有人则名。
关不在险,有路则行。
李家八郞,叠石成峰。
篱笆有影,院落有声。
仪式举行完,大家回村就餐。大哥让我留下来,等会儿和他一起坐大头的马车。
大哥走到八郞石那儿,抚了抚那些石头,问我:“老六,你还记得送小玉出嫁的那天吗?”
我说:“记得啊!”
“跟你說实话,当时我真下了狠心了,我想等到了篱笆狼关,让其他人都下去,只留下小玉……我跟她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快到篱笆狼关的时候,大家都下去了,可唯独小玉的表妹,就是你嫂子,说什么也不下去。正争执着呢,看到你们追过来了,我就……”大哥眼里有了泪花。
他走到路边小树丛里,我也跟了过去。我们一起撒尿,可是我们都尿不高了。
大哥说:“那次过了篱笆狼关,就再也没有过不去的关了。”
当代小说 2023年3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