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多,我正在梦里,手机忽然响了,看了一眼,号码陌生,本来想挂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接了却没人说话,我等了几秒,有些生气。这两年我事事不顺,活得憋屈,脾气特别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找人干一仗。这人大清早打电话,跟我玩静默,不管是谁,一定有病。我火往上冒,刚想骂人,对方说话了,是个女的。她说,是李奇吗?我说,是,你是谁?她没说她是谁,哭了,声音尖锐,从低到高,像一根钢丝在风里颤动。我越听越闹心,刚要挂掉,她又说话了,我爸没了。我一激灵,猛地坐起来,刚才那句没细听,这句听着耳熟,像是赵玫。我赶紧问,是赵玫吗?她一边抽泣一边说,是,我爸没了。我说,别着急,你慢慢说。她说,我爸昨天下午在医院走的,现在在殡仪馆,定的今天上午出殡,可就我一个人,啥也不懂,就想起了你。我说,好,我现在就过去,你千万别慌,有我呢。赵玫说,那你快点儿过来,我都糊涂了。
挂掉电话,我急忙穿衣服,简单洗了一把脸,就往外走。天刚蒙蒙亮,街上十分冷清,我站在路边,准备打个车。等了十几分钟,一辆出租也没看见。我有些着急,想起了刚子,他是开出租的,现在不管在哪,只要我吱一声,立马能过来,关系在那呢。
我拨了刚子的电话,越着急他越不接,最后总算通了,我骂了一句,干啥呢不接电话?快点儿过来接我,打不着车了,着急去殡仪馆。刚子说,操,正睡觉呢!又说,想啥呢,你不知道啊,我都停一个多礼拜了,不让出车,抓住就罚。这时我才醒悟,因为疫情严重,这些天一直处于封城状态,出租车和公交车都已被叫停,只有私家车可以上道。别说出租车和公交车停了,不少服务行业都停了,比如,我的饭店已经一个多月没营业了。刚子又问,你去殡仪馆干啥,不准备活了?我说,滚犊子,赵玫她爸死了,让我赶紧过去。刚子说,谁?赵玫?你俩不是早黄了吗,咋又联系上了?我说,我也纳闷呢,不知道她咋联系上我的,也没时间和你解释,快想个办法,我得抓紧过去。刚子说,那你得等一会儿,我想办法借个车。我说,那快点儿,到我饭店来接我,我先进屋,太他妈冷了,冻透了都。
我开了个小饭店,兴林湖公园旁边,地点好,前年年初开的,连房租带装修没少花钱,本指望能挣点儿,谁知疫情来了,隔三差五就得关门,尤其今年,入冬后一连关了一个多月。
这两年来,我的饭店开开停停,半死不活,挣的钱连房租都不够,一直想兑出去,广告都贴橱窗上了,可就是没人搭茬。我也想过退租,更没门儿,签的三年合同,退租双倍包赔损失。后来,我就来了犟劲儿,就一直坚持着,我不信疫情能把人都整死,只要整不死,就早晚能把它干败。最近这一年,我也没咋回家住,就睡在饭店,反正在哪都是待着,不回家还能落个清净。我也真是有点儿怕我妈,我一回家,她就嘟囔个没完,不是催我结婚,就是给我的饭店瞎支招。尤其今年,不让聚集,对她来说,每个不能跳广場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人就忒急躁,总拿我撒气。所以我偶尔回家一次,硬着头皮和我爸我妈吃一顿饭,就赶紧逃回我的饭店。
等了半个多小时,刚子来了,开一辆迈腾。
上了车,我说车不错,哪借的?他说,朋友的,他现在在家办公,车不用。我说,还是你朋友牛,我就羡慕这样的人,到号了工资就打卡里,不像咱们,不干就得扎脖。刚子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越说我越来气,这都闲好几天了,赶紧系好安全带,咱们走。
刚子边开车边问我,赵玫她爸死了干吗找你?我说,我真不知道,都多少年没联系了,谁知道她还留着我的电话号码。刚子说,不是想收点儿礼吧?我说,那倒不能,她不是那样人,可能她确实遇到了困难。
赵玫是我前女友,自己处的。那年我刚学完厨师,给一个小饭店炒菜,她在附近的奶茶店上班,中午总到我那吃饭。我俩谈了五年,就要结婚时分了手,原因是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谈不上有多爱,就是和那个女人上了床,感觉不一样,进而鬼迷心窍,就变了心。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和赵玫分手时的情景。中午,她照例来吃饭,我从后厨出来,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言不发。她问我是不是想说啥。我说是。她说,那就说呗,总这样看着我,我没法吃饭。我寻思,早晚都得摊牌,不如赶紧说出来,瞒着对谁都不好,于是就一狠心,说,咱俩分手吧。我说的时候声音挺低,因为周围还有别人在用餐。她很惊愕,问我,你说什么?我就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听明白了,问我,真的假的?我说,真的,我爱上别人了。她很镇静,问我,多久了?我说没多久,但是我下决心和她结婚了。她望着我,眼睛里慢慢有了水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笑了一下,说明白了。我原以为她会吵会闹,甚至会大哭不止,但她没有,而是埋下头继续吃饭。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进碗里,不知该说点啥。她低着头说,你别看我了,让我把饭吃完。我犹豫了一下,知道也没啥可说的了,就回了后厨。
当天,她就从奶茶店离了职,之后我俩再没联系过,不过都在一个城市里,我还是从侧面听到了她的一点儿消息,和我分手后不久,她就嫁人了,不过也仅此而已。我以为她会从此消失,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又联系上了我。
与赵玫分手后,我和那个女人处了不到半年就黄了。那个女人挺花,和我处腻了,又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床。那时候我精神萎靡,特别恨自己,甚至偷摸地抽过自己的耳光,活该,都怪我眼瞎,这是我应得的。我对爱情万念俱灰,心理上产生了厌倦。之后几年里,我妈给我介绍了不少对象,有的见了面,有的连面都没见,反正一个也没看上,更谈不上处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七年多。如今我已经三十三了,还单着,爱情不顺,事业也无成。这些年我开过彩票站、手机店和茶叶店,都没挣到钱,还去过一家私企打工,也没干长,受不了那个气,老板成天骂骂咧咧的。直到前年,我寻思我起码会炒几个菜,就开了现在的这个饭店。
殡仪馆我来过几次,这次来感觉不一样,挺大的院里没几台车,也没几个人,空旷得瘆人。我按开通话记录,给赵玫回拨了电话。她很快就接了。她问,你到了吗?我说,在院里呢。她说,好,我出去接你。不一会儿,赵玫就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上去,说了句套话,节哀顺变。她冲我点了一下头。我趁机细看了一下她的脸,基本没咋变样,只是有些老了,瘦了,眼角有了鱼尾纹。她说,疫情期间,出殡得凭票进去。说完递给我一张小票。我看了看,一张名片大的白纸,上面打印着入场券三个字,盖着殡仪馆的红戳,挺搞笑的感觉。刚子问我,我是进去啊,还是在外面等着?我说,进去吧,没人,一会儿帮我搭把手。赵玫对刚子说,麻烦你了,也递给他一张入场券。
我和刚子跟着赵玫进了殡仪馆。她爸停在107号厅里,小厅不大,二十平方米的样子,门上挂着一个灵幡。进去前,我掏出五百块钱,让刚子去前厅买两个花圈。赵玫看见了,问我干啥。我说,买俩花圈。赵玫说,八点就出殡了,还买花圈干啥?我看了看表,马上八点了,买回来也摆不了几分钟,确实有点儿犯不上了,就对赵玫说,那就不买了,然后把钱递向她,说,这钱你拿着,多少是那意思。赵玫说,啥意思?我让你来,就是想让你帮帮我。我只好悻悻地缩回了手。
小厅正中放着个玻璃棺材,带制冷的,里面白气缭绕。我走上前,低头往棺材里看。她爸穿着一套肥大的西服,袖子老长,手都没露出来。头上戴着一顶前进帽,呢子的,看着有些滑稽。嘴里衔着一枚铜钱,锈迹斑斑的,上面拴着一根红绳。我和赵玫处对象时,常去她家,她爸拿我不当外人,特别乐意吃我炒的菜,每次都和我喝两杯,像哥们儿一样处。那时他身体挺好,没想到刚几年,人就没了。
瞻仰完她爸的遗容,我问赵玫,我叔今年有六十吗?她说,六十四了,又说,他平时也没啥病,前天忽然就晕倒了,不省人事,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是脑出血,大夫说出血量太大,抢救不过来了。说完,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赶紧说,你别太难过,人早晚都得有这一天,不管咋说你爸也没遭罪,这就挺好,再说了,你爸走了,你还得好好活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必须自己爱惜自己。我不说还好,我这么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倒把我整没电了,不知再说点儿啥是好。
快八点时,来了一个男工作人员,五十多岁,穿得挺利整,胸前别个标签,是殡仪馆的司仪。他瞅了瞅我们,问,就你们仨?赵玫点点头。他想了想说,疫情期间,一切从简,也够用。说完,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又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开始吧,早整完逝者早上路,不耽误事儿。他叫我和刚子掀开了棺材盖。他拿出了一套工具,一把剪刀、一个碗、一瓶酒、一根棉签,然后把酒递给我。我有些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现在就喝吗?他白了我一眼,说,把盖拧开。我闹个半红脸,赶紧拧开盖,递给他。他接过酒,往碗里倒了一点儿,然后抄起剪刀,剪断了赵玫她爸腿上的绊脚绳。他说,现在咱们给逝者开光,谁是长子?没人吱声,他又问,谁是长女?赵玫说,我是。司仪说,一会儿跟着我念,我念啥你念啥,不能哭,有说头,眼泪掉你爸身上就不好了,明白不?赵玫说,明白。司仪用棉签蘸了一下碗里的酒,往赵玫她爸的两只眼睛上各抹了一下,口里念道,开眼光,看四方。赵玫跟着念,开眼光,看四方。司仪又蘸了一下酒,往赵玫她爸的两只耳朵上各抹了一下,念道,开耳光,听八方。赵玫跟着念,开耳光,听八方。她念这句时,就哭出了声,说的词儿也变了动静,都有點儿听不清了。司仪皱了皱眉,又用棉签抹了一下她爸的鼻子,念道,开鼻光,闻花香。这时赵玫已泣不成声,念不成句,眼泪不停地滴进了棺材。司仪说,不能哭,你这一哭,影响你爸心情,他该留恋人间,不乐意往西天去了。但赵玫还是哭,更厉害了,止也止不住,都快抽了。我看着着急,对司仪说,要不这么着吧,我跟着你念,你看行不行?他看了看我说,一个姑爷半个儿,也行。我说,我不是他姑爷。司仪问,那你是谁?我说我是她朋友,指了指赵玫。司仪想了想说,就你了,跟我念吧。于是我就跟着他念了下去:开口光,吃牛羊;开心光,亮堂堂;开右手光,写文章;开左手光,抓钱粮;开脚光,脚踏莲花登天堂。
开光完毕,司仪从门外推进来一张灵床,上面放着一具棺材,不大,勉强能装进去一个人,纸壳做的。他指挥我、赵玫还有刚子,把赵玫她爸从玻璃棺材里抬出来,放进了纸壳棺材,然后合上盖子,系了两道绳。司仪对我说,一会儿灵车上路,还有一个重要仪式,摔丧盆,咱人少,但程序不能少,该咋整还得咋整,要不对不住逝者。又说,这个也有讲究,还得喊几句,再一个就是,丧盆得一下就摔碎。我看你就帮忙帮到底吧,一会儿还是你摔,行不?我说行。司仪拍了拍我的肩膀,对赵玫说,你这个朋友够意思,一般人不愿意帮这个忙,压运气,你以后和他好好处吧,错不了。赵玫眼泪汪汪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句谢谢。我大义凛然地一摆手,说谁跟谁,别见外。
赵玫她爸被抬上灵车后,司仪指挥我和赵玫跪在了灵车前。说实话,我不大想跪。一是车里躺着的人和我没啥太近的关系,我给他下跪,有些不自在;二是我的裤子刚买了不长时间,报喜鸟的,好几百块,跪在水泥地上,弄上灰倒没啥,万一硌破了,我心疼。但我只犹豫了一秒,就跪了下去,因为赵玫跪下去后,回头瞅了我一眼,这一眼意义重大,满含忧伤,神情复杂,我心里不由得一震,就没再多想,也跟着跪了下去。司仪递给我一个陶制的丧盆,然后,又拿出两张黄纸,摸摸身上的口袋,问我,抽烟不?我一愣,不知道他啥意思,没敢贸然回答。司仪说,着急,忘带打火机了。我恍然大悟,急忙摸自己的衣兜,早晨太急,烟和火机也没带。我转头喊刚子,管他要了打火机,递给司仪。司仪把手里的黄纸点着,扔进丧盆,然后对我说,现在开始,我说啥你就说啥,大点儿声。我点了点头。司仪说,把盆举过头顶。我把盆举过了头顶,司仪说,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我愣住了,没想到还得叫爸,一时间没张开嘴。司仪说,别想太多,就当是你干爸。我把心一横,豁出去了,老头以前对我不错,要不是出现意外,他早就是我老丈人了,现在让我管他叫一声爸,也没啥大不了的,于是我就悲壮地喊道,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司仪又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我喊,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司仪说,儿孙送你大半程。我喊,儿孙送你大半程。司仪说,别忘常回家看看。我喊,别忘常回家看看。司仪又大喊一声,摔!我立刻把力气灌注进了双臂,抓着丧盆,奋力向下一砸,一声巨响,丧盆粉碎,烟灰飘飞,碎块四处飞射。赵玫哇的一声哭起来,声音巨大,尖锐,响彻云霄,分外悲凉。灵车启程,慢慢前行,我急忙拉起赵玫,跳上灵车。
刚子开着车跟在后面。街上行人稀少,空中依旧飘着雪花,灵车匀速前行,无声无息,直奔城外的火葬场。赵玫坐在我身边,手扶着棺材,不住地抽泣。我伸出胳膊,抱住她的肩膀。她很瘦,像纸一样薄,一样脆,我不敢用力,唯恐稍一用力,她就会碎裂在我的怀里。
骨灰寄存在了火葬场,刚子开车拉着我和赵玫往回走。我问赵玫,你直接回家,还是到我那坐一会儿?赵玫说,我闺女自己在家呢,该害怕了,我得快回去。我看了看她,说,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不知这时问合不合适。她说,你问吧,没啥不合适的,今天多亏你和刚子。我说,今天出殡,咋就你一个人,你老公呢?赵玫说,事发突然,有几个亲戚,都在外地,回来也得隔离,我就没通知。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俩早离婚了,这事儿我以后再和你细说,今天心情实在是不好,你让我静一会儿。
我没再说话,转头望向窗外。车在马路上疾驶,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苍茫。我不知我们行在哪条路上,也不知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满世界的白,像梦一样虚幻。
到赵玫家楼下,我说,我送你上楼吧,顺便看看你闺女。赵玫点了点头,又对刚子说,你也上楼吧,我做点儿饭,现在饭店都不开,在家对付一口吧,都忙活一上午了。刚子刚想答应,我瞪了他一眼,说,你先回去吧,把车给人还回去,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刚子很失落,张张嘴,想骂我一句,看赵玫在旁边,憋回去了。
赵玫打开门,一个小女孩站在屋里,五六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只猫。赵玫问,洋洋害怕没?小女孩说,就害怕一会儿,都哭了,后来乐乐把我哄好了。说完,她亲了一口怀里的猫。赵玫给我拿了一双拖鞋,叫我换上。她家没咋变样,跟八年前差不多,还是那些家具,电视也没换。坐定后,赵玫指着小女孩对我说,我闺女,洋洋,五岁了。她又对洋洋说,这是李奇叔叔。洋洋叫了一声叔叔,又转头问赵玫,我姥爷的病好点儿了吗?赵玫说,好点了,你饿了吗?洋洋说,我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一盒牛奶。
赵玫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我做点儿饭,你早晨还没吃呢吧。我说不饿,你别忙活了。赵玫说,洋洋也该饿了,你也跟着对付一口吧。我说行,别整别的,不行就下点儿面条。赵玫进了厨房,洋洋跟了进去,趴在厨房门上,胆怯地瞅着我,眼睛又大又黑,模样跟赵玫差不多。我对她招了招手,说,洋洋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猫。洋洋回头看了看赵玫。赵玫说去吧,你叔叔也喜欢猫。洋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对我说,你可以摸一下它,只是不能太使劲儿,它太小,怕疼。我说行,伸出手,摸了一下她怀里的猫,这是一只小猫,还没长大。我说,乐乐真可爱,洋洋更可爱。洋洋笑了,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她问我,你是我妈的对象吗?我说不是,但我是你妈的好朋友。这时赵玫从厨房探出头来,喊了一声,洋洋别瞎说。洋洋缩了缩脖子,同时吐了一下舌头。为了转变话题,我问她,你都喜欢什么?她说,我喜欢的可多了,喜欢乐乐,还喜欢唱歌跳舞。她问我,你都喜欢什么?会唱歌吗?我说不会,一唱就跑调。她又问,会跳舞吗?我说也不会,胳膊腿都硬,跟木头一样。她哈哈大笑,那你到底会什么?我说,叔叔会做饭,炒的菜可好吃了,谁都喜欢吃。洋洋高兴起来,我最喜欢吃锅包肉了,你会做吗?我说,我最拿手,哪天你去我饭店,我给你做一大盘,可够吃。洋洋赶紧往厨房跑,高声对赵玫说,妈妈,李奇叔叔会做锅包肉,他说让我去他饭店,他给我做一大盘,让我可够吃。赵玫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到时候去叔叔家吃锅包肉。洋洋问,你一起去吗?赵玫说,一起去。
吃完饭,赵玫对洋洋说,你和乐乐回屋睡觉去吧,我和李奇叔叔说一会儿话。洋洋说,行,但你不许偷偷走,我睡醒了该害怕了。赵玫说,妈妈不走。
洋洋睡觉去了,赵玫坐下来。她说,我暂时不想跟洋洋说她姥爷的事儿,怕她接受不了,平时我上班,她都是姥爷带,有感情。我说是,叔走得太突然,一般大人都受不了,别说孩子了。她说,这事儿挺难办,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只能找机会慢慢跟她透露,得有个过程。我说,是,早晚得面对,不管大人孩子。她又说,跟你说说我这些年的经历吧。我点点头。她说,其实我不愿说这些,一说就跟揭伤疤一样,但我刚才想了,我还是得和你说说。我说,好。她又说,我说一次不容易,所以你最好别插话,让我一口气能说完。我说行,你说完了,我也说说我自己,挺多年没联系了,互相加深一下了解,往后好处。
赵玫说,和你分手后,不到半年,我就结婚了,那人叫谭东,没啥正经工作,喝酒赌博。当时我并不了解他,他挺能装,看着像个人,其实就是一个混混,加上刚和你分手,心里难受,就想赶紧结婚,好摆脱你给我留下的阴影,就没太注意这些。现在想来,还是老人经的事儿多,看人准,当时我爸就不同意我俩结婚,横巴掌竖挡的,只是我犯了糊涂,没听他的话。
我说,归根结底,这都是我的错。赵玫说,你别打岔。我闭上了嘴。她接着说,结婚后不长时间,他就露出了本来面目,总在外面喝酒赌钱,经常夜不归宿。我劝过他挺多次,他这人嘴好,答应得特别痛快,但一出家门,就不是他了。那时我已经怀孕了,我对未来没有信心,动摇过,想把孩子打掉。他知道后,跪在地上求我,让我把孩子生下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写了保证书。我当时就信了他,寻思給他一次机会,就没打掉孩子。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也确实有所收敛,还找了个工作,每晚都回家。我当时挺高兴,以为他重新做人了呢,但好景不长,我怀孕七个多月时,他又开始了喝酒赌钱,工作也扔了,再后来,他甚至住在了外面。那时我想打胎都来不及了,就寻思等把孩子生下来,再和他离婚。我生孩子的那天,他都没在我身边,和人赌钱去了。孩子满月后,我提出了离婚,他死活不同意,看我决心挺大,他竟然趁着酒劲儿,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剁掉了。我看出来了,他这人心态不正,出尔反尔不说,关键是心挺狠,就坚决要离婚。他看我心意已决,就开始动了手,有时我正给洋洋喂奶呢,他就扑上来打我,不管不顾的。有一次,他喝多了,赌钱也输了,就拿我撒气,抓着我的头发一甩,我的头一下就撞在了桌角上,当时就昏过去了。
说到这,她伸手把刘海向后一抹,额头上露出一个伤疤,靠近发根,淡褐色,微微凸起,一寸长,像一条虫子趴在那里。我身上的皮肤一紧,双手握成了拳头,心也揪在了一起。此刻,我最想说的就是对不起,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顺便扇自己两耳光,但一想起她之前说了不让我插话,我就忍住了。话是忍住了,但我心上的疼痛忍不住,愧疚忍不住,所以我坐在那里很难受。
赵玫继续说,我和他闹了两年,法院才判离婚,家暴的证据在那摆着呢,他耍赖也不行。我净身出户,只要了洋洋。那时洋洋刚两岁,这一晃就四年了。当初法院判他给抚养费,但判是判了,直到现在,他一分抚养费也没给,自己都养活不起呢,拿啥给。
我说,你说完了吧,说完了该轮到我了。你这些遭遇,其实都怨我,是我害了你。她说,你说得有点儿过了,我并没怨你,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说,别这样说,这样说我更愧疚,我感觉我就是个罪人。她说,不至于,都过去了。
我说,我说说我这几年。和你分手后,我和那个女的也没处多长,她和别的男人睡上了。那之后,我就没处过对象,我妈给我介绍过不少,都没成,没心情,有抵触,就想回过头去找你,想过挺多次,但没行动,没那个脸。现在我又和你重逢了,这是老天给我的赎罪机会,我得珍惜,如果你能原谅我,咱俩就重新开始,像刚认识那样处,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必须把你失去的都补回来。
赵玫说,先别说这些,我还没说完,后面还有。我离婚后,谭东不死心,继续纠缠我,喝多了就打电话,要求复婚,发誓保证,以后对我好。你刚才可能没注意,我家房门上有不少坑,都是他砸的。那阶段我吓坏了,精神紧张,走路总感觉身后有人跟踪。我换了电话号码,回家就赶紧反锁房门,除了上班,基本不去别的地方。我报过警,不当事儿。再后来,我就处了个对象,别人介绍的,人挺好,媳妇死了,带个孩子。谭东知道后,就威胁他不许他和我处,有一次还拿着刀和人家比画,差点儿伤到人。那个男的受不了了,就和我分了手。
我说,谭东就是人渣,不行就修理修理他,刚子认识几个社会人,我和他们喝过酒,我一说准能帮我。
赵玫说,不到这一步,再说他已经好长时间不露面了。
我说,我要是现在和你处对象,他知道了,能不能出来捣乱?
赵玫说,我今天找你帮忙,是我确实遇到了困难,就我一个人,有点儿发蒙,又找不到别人,就想起了你,所以你不要多想,我不是想和你重归于好,那不现实。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了,结过婚,有个孩子,你不一样,不管咋说,还是小伙儿,咱俩不在一个水平面上。你现在咋想的我知道,就是愧疚,想补偿。如果我真和你走到一起,你早晚还得后悔。
我说,我是实心实意,不是脑袋一热,这些年我没少想这事儿。我冲灯说,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赵玫说,别发誓,发誓要是好使的话,谭东都被车撞好几次了。要不这样,你要真有这个意思,咱俩就先处着,别提结婚的事儿,这样你啥时候后悔了,咱啥时候就分开,两不耽误,都没负担。
从赵玫家出来,我走回了饭店,心情美丽,没觉得累。今天又和赵玫联系上了,她还答应了我,要和我接着处,这让我挺高兴。这时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我没找对象,原来是在等她,这备不住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都这样安排了,我也不能马虎,必须认真对待。有一个事儿我没跟赵玫说,这些年我虽然没处对象,却有个情人,现在既然要和赵玫处,我就必须得和情人断了,不管赵玫知不知道,这算是一个诚意。
情人是大前年认识的,叫吴小丽,在药店站柜台,已婚,比我大两岁,长得不错,爱打扮,挺勾人。我给吴小丽发微信,实话实说,没拐弯抹角,我说我谈恋爱了,打算结婚的那种,想认真对待,以后咱俩别联系了。事实上,我和吴小丽半年多没在一起了,只不过隔三差五在微信里问候一下,早安晚安啥的,就是走走形式,为的是不太冷场。我能感觉出来,她和我一样,其实都有点儿厌倦了,只是都不好意思先说出来。名存实亡了的那种。但就是这样,我也得跟她挑明,免得哪天她心血来潮,再联系我,那时我就被动了。
没多大会儿,吴小丽回话了。她说,那可挺好,你年龄也挺大了,早该结婚了,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总有愧疚感,觉得对不住我丈夫,这回好了,以后咱俩就当普通朋友处吧。我说,谢谢理解。她说,用不用互删微信?我说,不至于,我结婚时还得给你信呢。她说,好,那你好好珍惜吧。
天傍黑时,我回了趟家,想和我妈唠唠,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敲了半天门,我爸才开。我妈在屋里正跳舞呢,小音响放着音乐《最炫民族风》,凤凰传奇的。我说,也不怕影响邻居。我妈说,影响谁?都憋得够呛,都能理解。我说,妈,我跟你说个事儿,你能不能先别晃了,我迷糊。我妈有点儿生气,停下来,关了音乐,说,你能有啥事儿,饭店也不营业,对象也不处。我说,我还真处了个对象,想和你谈谈。我妈立刻就高兴了,坐了下来。我说,是赵玫,我俩又联系上了。我妈说,她还没结婚?我说,结了,又离了,领个女孩,五岁。我妈没说话呢,我爸先说了,他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劲儿说不行不行。我说,我就是通知你们一声,不是征求意见,实话告诉你们,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就想和她结婚。我妈想了想,说,赵玫这孩子我挺喜欢,会来事儿,你们处对象那几年,我就拿她当儿媳妇对待,但现在她离婚了,又带个孩子,情况不一样了,你要是和她结婚,我心里不得劲儿,总觉得委屈了你。我说,没啥委屈的,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妈叹了口气,说那就随你,我不管,你高兴就行。我爸还要说啥,没说出口呢,我妈就把他怼回去了,我妈说,上一边去,没你的事儿,听李奇的,我觉得他和赵玫能幸福。又問我,她闺女咋样,看着顺眼不?我说,懂事儿,我挺喜欢。我妈说,那就行,但有一条,你必须听我的,你俩结婚后,高低得再要一个孩子。我说,那是必须的,你就等着哄大孙子吧。
我爸是妻管严,说了不算,干咋呼行,真章没有,我家都是我妈当家。我没想到的是,我妈这么通情达理,可能是跳舞的原因,小曲儿一响,心胸宽广,舞步飘荡,思想开放,看来我以后不能诋毁她的爱好了。她一同意,这事儿就算成了。我挺高兴,临走时,我管她要了新房的钥匙。几年前我妈就给我买了个房子,都装修好了,就等着我结婚用。我想让赵玫先搬过去,我去方便,也是防止谭东再骚扰她。
我给赵玫发微信,跟她商量,让她搬到新房里去住。没想到她死活不答应。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么能去那住,脸咋那么大?我说早晚的事儿,有啥不能。她就是不同意,态度挺坚决,符合她性格。没办法,我就让她来我饭店,反正现在也不营业,之前备的菜还有不少,新鲜蔬菜没了,肉还有,都在冰柜里呢,她娘儿俩来了,我能给做点儿顺口的。赵玫想了想,同意了,问了我饭店的地址。我说,我找刚子,让他再借个车,去接你,别走着来。她不同意,说不是太远,走走歇歇,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我说那也行,你在家等着,明天我去接你,万一洋洋走不动了,我能背她一会儿。
第二天,我把赵玫娘儿俩接到了饭店。我做了四个菜,锅包肉、鱼香肉丝、炖脊骨、红烧鲫鱼,都是硬菜,也都是我拿手的。洋洋吃得特兴奋,对我说,李奇叔叔,你做的菜这么好吃,不和我妈妈结婚多可惜。我说,就怕你妈不愿意。洋洋赶紧对赵玫说,你快说愿意,快说愿意。赵玫看了看我,没好意思张嘴。洋洋一个劲儿催她,我也没闲着,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瞅着她,给她鼓励。终于,她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我愿意,不是对着洋洋说的,是对着我。那一幕整得跟结婚仪式似的,挺感人。我看见赵玫眼里泪光盈动,比平时好看了不少。
那以后,赵玫几乎天天都领着洋洋来,反正她打工的商店也停业了,有的是时间。她俩在饭店待到下午,我再把她俩送回家。后来,我就不让她娘儿俩来回跑了,我天天拿着菜去她家做,然后陪她说说话,直到晚上才回来。
一天晚上,快十一点了,赵玫忽然打电话给我,说谭东又去她家了,哐哐砸门,骂骂咧咧。我说,你别开门,我马上过去。她说,走了,你别来了。我担心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让剛子又借了一辆车,把赵玫娘儿俩,连带她俩的行李和换洗衣服都拉到了饭店。不能让她俩在家住了,太危险。看样子谭东又发现她处对象了,人渣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必须防着点儿。
刚子很兴奋,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哥们儿,你俩真又处上了?我说,咋的?他说不咋,服你,省事了,劲儿没等使呢,先得个闺女。我有些恼,你说的是人话吗?刚子说,玩笑都不能开了?典型的重色轻友!说完转身要走。我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别走,饭还没吃呢,陪我喝点儿,今儿高兴。又趴他耳朵上说,喝酒时别啥都说,尤其是我和吴小丽的事儿,知道不?
晚上,赵玫娘儿俩睡在小屋,我在外面,把两张饭桌并在一起,铺上被褥,权当是床。我喝得有点儿高,没多大会儿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世界发了洪水,我被困在一处孤岛,水越涨越高,慢慢没过我的脚、腿、腹部,直到胸口。我浑身冰冷,不做挣扎,闭着眼睛,静待洪水将我淹没。这时,一个人抱住了我,我冻僵的躯体渐渐变暖,身体变轻,徐徐上升,脱离大水,升入天空。我从梦中醒来,感觉真有人躺在我身后,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我知道是赵玫。她浑身赤裸,又瘦又小。我转过身去,搂住了她。窗外有微光透进来,照在我俩身上,我俩如同深陷大雪之中,满眼都是白色。赵玫在流泪,泪水冰一样凉,弄湿了我的脸。她说,其实和你分手后,我一直想你,想恨你,根本恨不起来。我没回话,双臂逐渐用力,抱紧了她,这一刻,我恨不得把她的骨头抱碎,把她的血和肉都揉碎,然后融化进我的身体、我的血脉。只有那样,我俩才可以对抗这无边的黑夜,对抗这愈来愈冷的生命。
赵玫搬到饭店的第七天,谭东来了。晚上快十点,外面下着大雪,忽然响起了砸门声,声音很大,震人耳膜。赵玫的脸色瞬间变白,抓住我的胳膊,颤声说,是谭东。敲门声越来越大,门板颤动,像要爆炸。我让赵玫和洋洋进到小屋,插上门,嘱咐她俩不要出声,然后走进厨房,拿出一把剔骨刀,藏在了吧台里。我打开门,一个男人进了屋,脚步不稳,身上全是雪,一股冷风先他而入,我打了个寒战。这人应该刚喝过酒,浑身酒气。他说,干啥呢,不开门。我说,暂停营业,门上写着呢。他说,别废话,给整俩菜。我说,多少天不营业了,没菜了。他翻着眼瞅我,问,花生米也没有?我说,花生米有。他说,来一盘,再上一瓶白酒,有劲儿的。说完,他开始满屋转悠,头探进厨房看了看,又进隔间转了一圈。我怕他再去小屋,赶紧把花生米和酒放到桌上,让他坐下。
他喝了一口酒,扔嘴里一粒花生米,然后说,烟。我说,什么?他说,给根烟,着急,没揣。我撇给他一根。他左手夹着,送到嘴里,又说,火。我上前一步,按着火机,给他点着,看见他左手小拇指只剩了一节,微微翘着。他始终翻着眼睛看我,白多黑少,目光阴狠,像在揣测我的心理。他问,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大世界东哥,听过没?我说,没听过。他说,靠,一听你就没混过社会。我说是,找不到社会在哪。他有些生气,颌下的咬肌像虾一样跳个不停,问我,你几个意思?我说,一个意思也没有,确实找不到社会在哪。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杯往桌上一放,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把匕首,拍在桌上。我说,东哥,你啥意思?他说,最近在追杀一个人,摸到点儿须子了,准备这两天下手。我说,你还是收起来吧,刀枪没眼,碰着谁都不好。他哈哈大笑,把匕首又揣进了怀里。他问,认识赵玫不?我说,不认识。他说,我媳妇,离婚了,离婚是离婚了,但我不想别人再娶她。我没吱声。他继续说,我得告诉你一声,和她玩玩行,结婚不行,我瞅着不爽。我说,东哥,我真不认识你媳妇。他说,别让我看到你俩在一起,否则别怪东哥手狠。
又喝了一杯后,谭东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把账记上,哪天一起给你算了。我送到门口,说,几个钱,算我请东哥的。他站住脚,搂过我的脖子,脑袋靠近我的脑袋,说,记住,别打赵玫的主意。一股臭烘烘的酒气熏得我想吐,我别过头去,说,你放心东哥。他哈哈一笑,走出了饭店。
谭东走后,我穿上大衣,从吧台下拿出剔骨刀,揣在怀里。我敲了敲小屋的门,赵玫迅速打开,问我,走了吗?我说,走了,我出去看看,你把大门插上,我叫门你再开。她说,你别出去,我害怕。我说别怕,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着我。
外面下着雪,路灯明亮处,雪花乱舞,清晰可见,地面积雪已到小腿,目之所及,一片纯白。谭东还没走远,他醉得厉害,一步三摇,正艰难地向兴林湖公园方向走着。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冬天的兴林湖公园大雪覆盖,即使是白天,也少有人去,那是一个好地方。
谭东走了一会儿,在一棵树前站住脚,脑袋顶着树干,解开裤子,一边摇晃,一边撒尿。撒完尿后,他费了半天劲儿,才系上腰带,然后又往前走。我继续跟着他,一只手揣进怀里,握着刀把。公园外停着几辆轿车。谭东停下来,指着轿车骂了几句,又照着车轮胎踢了一脚。车纹丝不动,上面的积雪都没掉落。谭东似乎有些生气,又踢出一脚。这脚用了全力,他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起来,但地面像涂了胶,他跪在地上,不停地蠕动,就是站不起来,浑身沾满了雪,像一头笨熊。我在离他三十米处站住脚,手离开刀把,掏出一根烟,点着,静静地看着他。雪花落到烟上,湿了几个斑点,我不得不虚握手掌,把烟圈在掌心,掌心因此有了温暖。
大雪纷飞,街道被掩埋,街两旁的建筑依次隐退,我仿佛置身于无尽的荒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悠悠,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渺小到无。我努力分辨着方向,艰难跋涉,倾尽全力,可怜而悲壮。也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生,我终于看见了一处灯光。灯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立在雪中,岿然不动。我心中一热,眼泪夺眶而出,肆意流淌,漫过面颊,又飞到风里。
当代小说 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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