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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交汇的地方(当代小说 2023年3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2529
  李祯

  成才说,你最好离他远点。

  我端起酒杯,问询原因。他没有回答,喝了二两白酒,说,嗯,好酒。我说,如果成才哥还想喝,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好,是个敞亮人。你小子以后好好干,要是在单位里遇到什么难处,随时跟我讲。他斟满二两的酒器,单独敬了我一杯。这是由我组织的一场酒局,请的都是我们单位的人,由于不胜酒力,我喝了半斤,已经有些大了。我想要再打听一些消息,架不住酒劲,身体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周一,我来到单位,望向背后空余的座位,琢磨着何时能够跟对方见上一面。我是一位职场新人,通过舅舅的关系,进入了这家传媒集团的影视部,负责策划拍摄各类片子。虽然工资不高,但我们单位隶属一家国企,向旁人介绍起来很有面子。我们平日里工作清闲,没有业绩压力,领导派下来的任务,往往拖上两三个星期,才能顺利完成。同事们没有工作热情,多是在等待,等着熬上几年,晋升成领导,或者通过公司结识人脉,以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影视公司。我们的办公室三十多平方米,我和三位同事的工位呈圆柱形分布,互相用木板相隔,紧紧相邻,还有一个工位坐落于墙角,与我的位置几步之遥,桌子上配备着一台苹果台式机,文件堆积如山。我入职两三天了,一直不见这张办公桌的主人。有一天,我指了指这张桌子,问大头,人呢?大头仅仅瞅了一眼,立马皱起眉头,继续观看一部动漫。他说,不知道。我说,请假,还是离职?大头按下了暂停键,说,你烦不烦,我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我不再打扰大头,把一瓶可樂端至拽帅的面前,说,刚冰好。拽帅说,嗯,懂事。他喝了一口可乐,撸起袖子,直勾勾地看向了大头。他问我,大头是不是欺负你了?我说,那倒不至于,我只是好奇,咱们单位有个家伙为什么一直不来上班。拽帅说,靠,提他干吗,那哥们儿脑子有问题。我说,为何?他说,你知道什么叫内卷吗?我说,帅哥,我语文没学好。他说,当大家五点下班的时候,只有他六点才走,领导知道了后,大家都开始六点下班,这就叫内卷。我说,那小子还挺有本事,难道他跟咱们领导是亲戚?拽帅哼了一声,说,不是他跟领导关系好,是咱们单位只有他在卖命工作,你说说,他是做给谁看?领导可没有因为他努力上班给他升职加薪。你知道领导差点把他开了吗?我说,帅哥,我才刚来公司。他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嘴巴严实得很。

  他说,虽然咱们单位属于一家国企,但拍摄片子时,经常经费紧张,有时候,拍摄一部古装片,像枷锁这种道具都是纸糊的,导致片子呈现的效果没有预期中的好。当你说的那哥们儿来到公司时,往往能用几千块钱,拍出电影院里上映的电影效果。我说,厉害,是不是咱们单位庙小,容不下他?拽帅说,不要妄自菲薄,咱们单位虽然拍片没钱,但公司可有好几个亿的资产,他不是嫌弃拍片经费不足,而是不会做人。我说,那应该跟帅哥好好学学了。他说,唉,我不是没有教过他,你说在单位里上班,逢年过节,谁还不给领导拿个礼,我就跟他讲领导喜欢喝陈年的普洱,要他在云南的茶场采购几斤,他竟然告诉我这是咱们当地的陈规陋习,比封建迷信还要可恶。我们几个周末经常相聚,互相吹吹牛逼,增进感情。他妈的那小子从来不参与。他没有女朋友,也不可能天天在家陪着父母,我不知道他整天在家干什么。我说,被我说中了吧,那小子是嫌弃你们。拽帅说,我们几个工作能力是不行,就拿大头来说,一个技校出身的专科生,除了搬水、扫地,什么正经活也不会干。那小子则不同,名校毕业,专业对口,在见识了他拍摄的片子后,大头非要向他拜师,多学习一点东西。我不知道那个王八蛋是不是故意的,他要大头去一座荒山拍摄日出,用作一部风景片的开头。大头穿着军大衣,蹲在一座小山头上,啃着压缩饼干,整整等了三天三夜。当他拍摄完毕,立马跑回办公室,让他的师傅过目。拽帅一时笑了,说,你猜猜那小子看到后什么反应?我说,大头没有拍到日出?拽帅说,不是日出的问题,当时那小子指着地上的压缩饼干塑料袋,质问大头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说,后来呢?

  拽帅说,他要求大头回去重拍,画面中不得有任何脏的东西。你想想大头已经在那座小山头没日没夜地忙活了三天,他还愿意回去吗?

  我说,这不是折腾人吗?

  拽帅说,还有更离谱的。虽说那小子对拍片要求严格,但他在咱们单位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咱们单位工作清闲,但大家每天都来上班,那小子倒好,在没有拍片任务的时候,我们经常一两天见不到他。

  我说,帅哥,你还没说重点。

  他说,什么重点?

  我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吴晨。

  我说,那领导为什么差点开了吴晨?

  拽帅说,哦,都让你聊岔劈了。那小子不是工作能力突出嘛,领导自然器重他,没有因为他的不良习惯把他赶走。我们只能忍耐着他的缺点,等待着他的改变。后来,他和成才去一座小山村拍摄一组田园短视频,拍了半年,他直接撂挑子走人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哪能知道?吴晨什么也没有解释,整整消失了一年。

  我琢磨着拽帅前几日的讲述,心想吴晨为什么突然离去,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本来想找成才问问,拽帅劝住了我。他说,不要给人家添堵。当我再次转过身,看向那张空余的工位时,不由得站了起来。工位上坐了一个人,但此人绝非和我相熟的同事。

  他身高大约一米七,头发蓬乱,满脸络腮胡子,穿了一件蓝白相间的衬衫,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牛仔裤。他肚子上挂了些许赘肉,但小臂十分健硕。是的,他就是吴晨。他正在往电脑里导素材。我很快明白了同事们为何不想见到他。在他出场后,办公室里的氛围立马转变,没有了闲谈,没有了欢笑,每个人都表现得极其别扭,好像被束缚在了各自的座位上,寸步难行。

  我悄悄坐下,准备把电脑椅转过来,背对着吴晨,可是他看到了我。他说,你喝吗?我说,什么?不由回头望去,看到桌上放着一瓶矿泉水,我犹豫不决,心想如果好心把水借给他,不是和其他同事作对吗?他说,呆子吗?说完,他伸手拿过矿泉水,拧开了瓶盖。我当时怒火中烧,但还是转过椅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随后,我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喝干净的矿泉水瓶滚到了我的脚下,在场的人却没有说什么。大家身处同一个办公室,却对他视而不见。

  我独自生活在一间出租房里,没有女友,每当夜晚来临,我总是去往附近的酒吧买醉,以此打发时间。那天下班后,我回家吃完饭,打了辆车,去了一家新开业的酒吧。酒吧柜台上方的电视里,正回放切尔西对阵利物浦的比赛(我上周末请同事们喝酒,正好错过了这场比赛),当时的比分是1比1,切尔西赢来了逆转的机会。只见哈弗茨以一记过顶直塞,球成功穿过了利物浦四人组成的防线,传到了维尔纳脚下。维尔纳杀入禁区,朝着球门狠狠地来了一脚。面对这次难得的机会,这位身价6000万英镑的前锋,射偏了。我正要破口大骂,身后传来了一句,真臭。在国内,皇萨球迷居多,听到这句话后,我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认同感,立马想要为我们热爱的球队同他喝上一杯。我回头望去,想要给对方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却看到了那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我感受到了命运的戏弄,就像维尔纳射失单刀带给我的感受,心情沮丧又震惊。

  我们没有一块儿碰杯。像其他同事一样,我假装没有看到吴晨。我忐忑地坐在桌前,继续观看着比赛。随着比赛的进行,场上的局面越发激烈,双方你追我抢,都想攻破对方的球门。我盯着画面,不敢有丝毫分神,因为眨一眨眼睛的工夫,比分很可能就被逆转。我暂时遗忘了身后的吴晨,完全沉浸在了比赛中。这支以铁血著称的球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比赛进行到补时最后一分钟,普利西奇以一记大力远射,成功把比分改写成了2比1。这时,终场哨声响了起来,我也喝多了。

  我醒来时,已躺在卧室里的床上,头疼欲裂。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只记得在普利西奇杀死比赛的瞬间,我在桌子旁跳了起来。我还记得自己高唱着切尔西的队歌,和酒吧里所有的人碰杯、拥抱。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没有细想下去,跑出门,打了辆车,立马往单位赶去。

  我一边向成才道歉,一边琢磨着迟到的理由。成才为人坦诚,一直把我们当亲兄弟对待,虽说我们几个在单位里平级,但我们一向听命于他。他说,别解释了,赶紧去王经理的办公室。我和王经理不熟,心想他甚至记不得我的名字,可是,他怎么突然想起了我。不知是因为我迟到被他捉了个现行,还是因为那部宣传片,我策划了一周,还没有弄出结果。

  我站在王经理的办公室里,低着头,双手紧靠裤缝,像是一个被特务抓住的地下情报人员。他说,来公司多久了?我回答,快两周了。他说,你学的电影专业吗?我以为他是在拷问我,就像所有的地下情报工作者一样,我突然心生勇气,抱着赴死的决心,大喊了一声,是!我想,他可能被我吓到了,过了良久,他才继续问,你写过悬疑剧吗?有一个项目挺适合你的。

  我走出办公室,立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其他同事。大头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这个片子是谁负责吗?我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他面无表情,说,是吴晨。拽帅来了兴致,用左手托住下巴,说道,那家伙一向独来独往,他怎么让你小子参与了进来?我说,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我看着一则新闻,讲述了去年八月份我们市某户人家发生的纵火事件。作案人是这户人家的保姆,在男女主人睡着期间,她在客厅里点了一把火,火势凶猛,男女主人当场死亡,只有他们三岁的女儿活了下来。王经理想要我们把这则事件改编成一部悬疑短片。我是从一家电影院校毕业的,但四年下来,我很少上课,没有学到任何编剧技巧。我埋头苦想半天,也无从下笔,我想要找吴晨讨论,可是他不在公司。于是,我打电话向师哥请教。他在北京一家影视公司任职,写过两部电影、一部电视剧,算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编剧。他说,你忘记老师是怎么讲的了吗?剧本最重要的是人物动机,你只要找到了保姆放火的动机,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我开始在网上搜罗这个保姆的身世、经历,以及她作案的整个过程,我差不多用了一天时间了解了大概情况。这时,吴晨回到了公司。一方面,我想向他讲述动机,另一方面,我很好奇吴晨的动机是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是切尔西球迷,他才让我参与了项目?成才、拽帅还有大头不在办公室,我拿著一瓶可乐,战战兢兢地走到吴晨面前,说,刚冰过。他没有接,问我,酒醒了吗?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即把自己的笔记本摆到了他的桌面。

  他说,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谈吧。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吴晨跷着二郎腿,喝着咖啡,让我详细讲讲。我说,那天是不是你送我回家的?他冷漠地说,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没有再问,直接步入正题,说,我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那个保姆忘了做晚饭,被这户人家训斥了,于是,她心怀恶念,纵火杀人。吴晨说,你准备从哪个方面入手?我说,保姆——保姆故意杀死了男女主人,可是她为什么偏偏放过了他们三岁的孩子?火灾发生后,她带着那个孩子跑掉了。吴晨说,那你是怎么想的?我说,由于贫困的出身,这个保姆经常被人看不起,可是只有这个孩子真正关心她,她和孩子产生了感情,所以放过了她。吴晨说,你是在同情保姆吗?我说,她的确受了不少委屈。咖啡馆安静异常,唯有咖啡机嗡鸣着。吴晨说,不管她承受了什么,她就是杀人了,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他没有继续和我探讨,生气地走出了咖啡馆。

  我有点气愤,索性回到了公司。到了周末,我想让吴晨瞧瞧我的厉害,准备自己调查清楚。我去了发生火灾的小区,在小区的一栋单元楼的门口,我碰到了吴晨。他说,别折腾了。我没有放弃,走上楼,敲响了邻居的门。可是,邻居问清了我的职业后,直接把我拒之门外。

  我决定主动联系吴晨,打电话向成才询问他的手机号码,成才说没有,直接挂断了电话。我跑到了那家酒吧,好在逮到了吴晨。他坐在老位置,正在品着威士忌。我愤怒地质问道,咱们还做不做这个片子了?他竟然笑了,示意我坐下来。他说,你跟我年轻时很像。我说,哪里像了?我可不会突然消失。吴晨冷哼了一声,说,点点喝的吧。我没有回话。他喝了口威士忌,问我有没有收到消息。他随即把手机递给我,上面是他和王经理的对话,大体意思是由于题材太过敏感,王经理通知吴晨不做这部悬疑短片了。

  吴晨说,现在是不是应该喝一杯了。

  我埋头喝着闷酒,一句话不言语。吴晨坐在我的身旁,没有安慰我。确实如拽帅说的那样,吴晨人品糟糕透顶,可当王经理毙掉了我们的片子后,他为什么没有反驳?我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不坚持下去?他说,我以前是怎么样的?我讲起了他以前的烂事,经常不来公司上班,与同事不和。他一边喝酒一边大笑,说,没想到我这么缺德啊!他也讲起了我留给他的印象。起初,他认为我是个呆瓜,没有任何能力,后来,他发现我对电影还有点追求。慢慢地,我们在酒精的作用下,互相拍着肩膀,像兄弟一样,把对方灌醉了。

  每个晚上,我都会去往那家酒吧,和吴晨喝上两杯。我心怀怨念,吐槽领导的不作为,仅凭他的一句话,我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我在单位看不到任何前景,留下来无非是混日子,现在我仅剩的那点热情也挥霍干净了。吴晨一般很少搭理我,他埋头喝着酒,时常陷入出神状态,偶尔才和我说上几句。有次,他问我,你这么年轻,为何不找一家好点的公司?在来到这家公司前,我应聘过很多影视公司,大到北京的知名公司,小到我们当地的广告公司,可是,没有一家公司肯录用我。托舅舅的关系,我才进入这家公司。我说,我可不想当无业游民。他说,什么意思?我反问道,以你的才华,肯定在别的地方大有作为,你为什么不离开呢?他说,我已经没有改变的机会了。

  两个月后,王经理要我协助吴晨拍摄一档美食节目。我在单位假装和吴晨不熟,刻意不接近他,但因为这次机会,我俩的关系彻底暴露。大头讥讽道,没想到啊,咱们中竟然出现了叛徒。拽帅则对我的冰可乐视而不见,他扬言秋天了,是时候换换口味了。成才甚至和我开了一次会,说别不学好,他希望我放弃这次机会。我相当伤心。一方面,昔日的盟友全部成了死敌;另一方面,虽然吴晨人品恶劣,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一块儿拍摄一档美食栏目。

  我质问成才,他和吴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才说,有烟吗?我们来到走廊,他缓缓吐着烟雾,说,唉,长话短说吧。当时我马上要升上经理了,领导派下来任务,要我和吴晨拍摄田园风的短视频。可吴晨说这些视频是在向观众灌输毒鸡汤,他要拍真实的乡村景象。我了解吴晨的性格,他肯定会坚持自己,我也相信他能拍好,就向领导打包票,我们肯定能收获观众。后来,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苦苦拍摄了半年,片子的确反映了山村的贫瘠、落后,可是,没有人爱看。领导急了,要我们转变策略,改拍那些优美的田园风光。吴晨不干了,拍拍屁股离开了公司。

  我说,是因为短视频出了问题,吴晨才赌气离开公司的吗?成才说,他就是那种性格,我不怪他,只怪自己信错了人。当他回来上班时,还是我恳求领导把他留了下来。成才把烟踩在脚下,继续说,我不是不想你去,我是害怕你走我的老路,信错了人。

  我感谢成才的提醒,但执意要和吴晨合作。成才问我原因,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我们在市里寻找别具特色的小吃店,一天下来能够探访三四家店。由于店面分布在市里的不同区域,我每天要走上两万多步。我长久不运动,走上几步路,心脏就急速跳动,必须停下来休息片刻。吴晨的体力倒是好得惊人,他不需要休息,走了一两万步后,身体也看不出任何变化。我问他,是不是练过?他也不回答,只是抱怨我拖慢了他的工作进度。

  一个月后,我们拍摄的视频在B站播出,一时收获了不少关注。王经理希望我们持续更新下去,积攒更多的关注。可是,我们已经把市里有特色的美食店搜罗干净了。我不想就此前功尽弃,逛知乎,上论坛,问遍身边的亲朋,终于在沂源县找到了一家炒鸡店。这家炒鸡店位于鲁山深处,山里面山脉纵横,河谷深邃,由于地势险峻,除了世代留存下来的几座原始村落,鲜有人家居住。我向吴晨倾力推荐。他却说,不合适。我问,哪里不合适了?他说,路有些远,咱们没车。我叫他不必担心,我舅舅有车。

  他说,先吃面,快凉了。

  我们坐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面馆里,面刚吃了几口,我急不可耐地说,要不我先去实地考察考察。他说,今天周一,领导不可能准假。我贼兮兮地看着他说,领导不在。吴晨还要说些什么,我已跑出了面馆。

  我借了舅舅的车,一个人去了鲁山。鲁山离着市区比较远,我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一座座连绵的山脉方才映入眼帘。我打开窗户,尽情地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很快道路上再无其他车辆,一条崎岖的土路出现在了面前。导航显示,距离炒鸡店还有三十多公里。短短的三十多公里,我行驶了好几个小时。一方面山路崎岖,我车技不好,只能把车速降到最低,一路上开得心惊胆战;另一方面,这条土路在地图上看着笔直,但深入其中后,出现了很多岔路,我不小心迷路了。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我到达了炒鸡店。虽然有些疲乏,但我享用了一顿美食。后来,我向店主说明来意。他是村子里的一户农户,人很朴实,很快答应了下来。我望向店外,只能看到群山的轮廓,害怕迷路,我索性在村子里找了家民宿,住了一晚。由于山里没有信号,我没有通知吴晨。

  第二天,我八点多钟醒来,去炒鸡店向店主告别,在走到店门口时,透过玻璃门,我看到了吴晨。他正在向店主比画着什么,样子十分急切。我走进去,想要和他打声招呼,他一把揪起了我的衣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他,怎么了?他没有说话,一下子把我推了出去。要不是扶到了身后的一把椅子,我差点摔在地上。我不甘示弱,咒骂道,你他妈的有毛病吗!撸起袖子,冲了上去。

  我们蹲在店门口,抽着烟,遥望着群山。他说,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我没有理会他。他说,我以为你在山里出了什么事故,找了你大半夜。他语调故作轻松,好像是在诉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我的胸口像是挨了一记猛拳。我轻轻说了声抱歉,然后像个小丑一样,滑稽地在他面前扭来扭去,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即使这世上的王八都灭绝了,我也不会死。我试图缓解气氛,他却没有被我逗乐。过了良久,他才说,好久不上山了,陪我去山里走走吧。

  我跟随着吴晨的脚步,往山上攀爬。已是深秋季节,山里却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山脉苍翠,树木依旧郁郁葱葱。吴晨说,你不是一直好奇當年发生了什么吗?他停下脚步,一副茫然的神色,说,我想也是时候讲讲了。我走上两级台阶,和他并肩而行。我说,是因为片子拍砸了吗?

  大学毕业后,我想要和校友去北京工作。北京是做影视的圣地,只有去了那里,我们这些影视从业者才能施展抱负。父亲不愿意,他希望我在老家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早日结婚生子。我家境贫困,父亲因为供我上学,累出了一身病。我不敢忤逆他,来到了咱们单位。工作了两个月后,我后悔了。咱们是一家国企,可是真正懂影视的人不多,很多从业好几年的同事,都分不清中景近景的区别。他们更在乎升职加薪,互相阿谀奉承,没有人真正在乎你做的片子如何。我感觉被限制住了,在公司看不到任何发展前景。我只能选择逃避,买醉,旷班,跑到深山野林里消遣,借此逃避平庸的生活。一个五一假期,我去了一座无名山。我是一名登山新手,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攀上了那座大概有两千八百多米的高峰。山下尚且温热,草木焕发着生机,可是行至山顶,天气突变——寒风凛冽,积雪无处不在,我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意识到仓促时,我已没有多余的体力下山,可要是在这种极寒的环境中待一个晚上,我很可能被活活冻死。怀着求生的意志,我在山脊上爬行,爬了大概一千米,奇迹出现了。我看到了一处微火。一个人正在帐篷里,用简易的煤气装置生火取暖。是她拯救了我。

  吴晨停止讲述,深吸了一口空气。我们已经爬至半山腰,伴随着他的讲述,好像我也进入了那座极寒的山峰。气温骤然降低,空气冷冽异常,山间已经看不到多少松柏,呈现一片枯黄的景致。我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等待他把话说下去。

  她叫白小宁,是一名影评人,工作之余,攀登了很多山峰。那一天晚上,我守着煤气炉,听她诉说群山的景色。我也说起我所珍爱的那些电影,《日落大道》《秋刀鱼之味》《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我们很快熟络,整整聊了一个晚上。后来,我经常旷工,三天两头不来公司上班,大部分时间是陪着她爬山了。望着纵横的群山、深邃的峡谷、稍纵即逝的落日,我想,有她在身边,我也知足了。

  但美好是短暂的。吴晨说,要是那天晚上,我遇不到她,该有多好。

  我们相识的第二个年头,因为工作的需要,我和成才去一座山村拍摄短视频。那时,虽然有了白小宁的陪伴,但公司依旧如同我的炼狱,我依旧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是拜他们所赐。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拍摄了一组真实反映乡村的短视频,当时更多的是为了赌气,而不是出于对艺术的追求。在公司里的斗争中,我早已迷失了心智。也因此,当领导命令我重新拍摄时,我和领导大吵了一架,索性逃到了山里。

  那天正好下雨,天气预报报告多地发生了泥石流。我和白小宁在山脚下的宾馆里准备着登山设备,她说,要不算了吧。我看向窗外,雨密密麻麻地下着,但好在雨势不大。我心想难得可以冒雨爬山,不顾她的劝阻,一个人往山上跑去了。山色空蒙,万物新绿,在细雨的滋润下,我的心灵也随之净化。我没有遇到泥石流,没有遭遇任何危险,不禁觉得好笑——天气预报如同一个笑话。我下山,朝着宾馆走去,想等着雨停下来后,再次和她上山看看。她常常提起《午夜的巴黎》,最喜欢雨后的风景了。

  走到半山腰时,一块块巨石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安静地躺在里面,细雨早已将她浸湿。我望向群山深处,等待着,天马上要放晴了,好像雨彻底消停后,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无从改变。

  我和吴晨已经登上了山顶。山下有一条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水面斑驳,散发着奇异的光。

  我们又聊了几句,索性下山了。

  当代小说 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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