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爷生前一直念叨,想去看看大海。
最后那几年,我爷身体没啥毛病,就是脑子痴呆,记不清人,老管我叫爷,看见我姑,又管她叫妈。越往后,痴呆得越厉害。干脆谁也认不得,只要家里回来人,通通往外赶。到这份儿上,身边肯定离不了人。李泽民那时候整天下矿,没几天闲工夫。我姑摆个摊子卖鸡蛋灌饼,基本上全年无休。但无论怎么着,爹不能不管。李泽民跟我姑商量,轮流照顾,俩月倒换一次。刚开始执行得挺顺利,到后面就不行了,都嫌累人,没到日子就往回送,把我爷当球踢。轮到李泽民的时候,白天,我上学,李泽民下矿,只能把我爷关屋里头,一关关一天,晚上回来,我爷把屋子糟蹋得比二哈拆家都可怕。李泽民老骂他,你怎么不去死?多大岁数了还活着,除了折磨人,屁用没有。我爷心态倒好,当天被骂,调整一晚上,第二天接着祸祸。家里的灯全让他给捅坏了,晚上黑咕隆咚的,李泽民骂他都对不准人,叨叨半天,我爷从背后说,师傅,你跟谁说话呢?
我爷瞎糟蹋还算不上什么,有时候他冷不丁会给你放个大招。那天我放学回来,在家里转了三圈,咋都找不见我爷。坐到沙发上,准备给李泽民打电话,冷风呼呼往脸上吹。窗户关得都挺严,风从哪来的?我走到窗子跟前,心想谁擦玻璃了,怪亮的,伸手一摸,好家伙,玻璃呢?我朝下看,花坛里全是碎碴。不得了,我爷跳窗户跑了这是。我给李泽民打电话,快点儿回来吧,我爷跑了。他还不信呢,你拉倒吧,我把门反锁了,你爷跟你玩捉迷藏呢,你去衣柜里找找。我说,玩个屁的捉迷藏,跳窗户跑的,玻璃都砸了。李泽民不说话了,哼哈哼哈往回跑,电话都没顾上挂。
我们去派出所报了案,又回小区调监控,看见我爷出了小区就朝东走了。我跟李泽民还有我姑找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警察打电话,人找着了。我们赶到派出所,看见我爷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旁边站个男的,面相敦厚,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警察介绍说,就是他把老人送来的。没等李泽民开口,男人走上前说,我四点多去店里开门,发现老爷子在门口靠着睡觉,我把他叫醒,问啥他也不答。我估摸,八成是走丢了,就赶紧给送到派出所了。李泽民握着他的手忙说谢谢。男人说,没事儿,我无非少卖两份早餐,但你们把人找着了,值。李泽民听了,手伸进口袋,捻出来两张红的,耽误你生意了兄弟,改天我上你家去,好好谢你。男人跟李泽民让了两下,收下钱说,老爷子精得很啊,知道我这儿有吃的,吃了两根油条才肯跟我走呢。
回去路上,李泽民问我爷,你跑了干啥?我爷说,我要去看海。我们都一愣。李泽民说,你是真疯了,哪儿有海?海在哪儿呢!我爷说,东边有海,我朝东走,就能到了。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这你還不会背?我爷竟然能记起来这两句诗,看来他这脑子是乐意装啥就装啥。李泽民说,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咱这儿是他妈的黄土高原,离海有十万八千里,你把两条腿走废了,也到不了海边。我爷说,我不管,我就要看海,人家都说,海水是咸的,我就不信了,谁在里头撒盐了,咋就能是咸的?人家还说,海水会变色儿,一会儿蓝一会儿绿,我倒要去看看,是谁偷着换水呢。我爷说得很坚决,充满斗志。我姑说,咱爸跟黄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没见过水。人到老了,知道时候不多了,把最后的念想了了,也就不留啥遗憾了。他要是真想去,咱带他去海边看看呗,又花不了几个钱。李泽民说,你听他胡咧咧,他哪是想看海,是看你太闲,给你找点儿麻烦,他才痛快。人老了都是这,跟小孩一样,想一出是一出,你别由着他,就他这一把老骨头,坐火车都怕颠散架喽。我爷蹦起来说,不让我去,那你把海给我拽过来,反正我是非看不可。李泽民拿他没办法,连哄带骗地说,拽,拽,明儿我就给你拽过来,让你看个够。
下个月,轮到我姑照看我爷,我姑怕他再砸窗,去哪儿出摊都带着他。我姑给他买了个影碟机,放一部抗战片,我爷能坐小马扎上看一下午。那天我姑也就是翻开箱子拿了张饼的工夫,一低头,我爷没了。我姑把摊子撂下就出去找。这回她知道,得往东。追了几分钟,我姑撵上了。我爷在口袋里藏了包辣条,手里还捏着几串生鸡柳。我姑说,这是带好干粮准备往海边冲?我爷说,你哪儿来的,拦我干啥?我姑说,我是你闺女,别丢人现眼了,快跟我回。我爷急了,一把把我姑推到地上。行人纷纷围过来,说你个骗子别欺负老人。
把我爷送走,家里清静不少。那天是周末,我蒙在被子里打游戏,已经两点多了,门锁咯噔响了一声。这么晚了,李泽民出去干啥?我把头伸出来听,啥也没听着。低下头看手机,对面妲己从草丛里跳出来,一套技能甩我身上,我瞬间被秒了。我正准备打字开骂,门锁又咯噔一声合上了。紧接着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人在交谈。我啥也没穿,光着脚来到门前,有点儿冷,我一边哆嗦一边偷听。听到一个女的在说话,我吓一跳,赶紧抓条短裤套上。李泽民跟那女的悄声说了好几句,我听不着,急得我真想出去看看。我当时想,李泽民可以啊,面儿上看着老实,没想到私底下挺骚。夜间私会,还是在家,太会玩儿了吧。他把那女的领进屋,不一会儿就开始了,折腾了个把小时,一刻不歇。完事儿了,那女的还不想走,缠绵一会儿,又来一次。我都呆了。真就一把老柴遇到烈火,不烧个精光,都对不起长年累月的苦苦等待。
2
我中考考了两百来分,高中没上成,去了市职高。这里头学生挺能捣乱,除了学习,啥都积极。我同桌是个女生,叫秦瑶,起初,我俩不说话,这正常,刚开学,都想立个高冷人设,谁主动谁掉价。我上课不经意瞟她一眼,发现她正拿把小刀在胳膊上剌,刀尖很锋利,一剌一道血口子。我以为她有啥倾向,接下来一天都没敢跟她说话,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她一刀把我攮了咋办?第二天,她换条胳膊接着剌,一道一道划过去,跟五线谱一样,看得我触目惊心。我斗胆问了句,你为啥要自残?她当着我的面,找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在上面划出一道血痕,才说,最近认了个哥,挺喜欢的,前两天我看见他跟美发班一个女孩拉手了。我说,因为这个你就割自己,太不值当了吧。她说,你不懂,跟心里的痛苦比起来,这算不了什么。她无比深沉地说完,把袖子往上撸了撸,又剌一道。
后来我发现,秦瑶这人虽然有时候挺非主流,但实在,不跟你玩虚的。我跟她也是有啥说啥。她问我家里情况,我如实回答,单亲,跟我爸,在矿建小区租了个老破小,我还把那个女人也告诉她了。她说,你是不是跟你爸关系不好?我说,这你都知道。她说,听你叫你爸贼别扭,贼不情愿,平常肯定不叫吧。我说,长大了从来没有。她说,为啥?我说,我打小就跟他关系不好,说实话,还有点儿恨他。他这人脾气暴,动不动就打人,连我洗个手,水洒出来,他都要踹我两脚。我有个本儿,现在还留着,上面记着他打我的细节。比如,三月十六号,我打了个碗,李泽民打我两下,位置,后脑勺,疼痛程度,三颗星。最狠的一次,他把我吊树上打,原因是我没看好狗,狗跑出去把人咬了,让李泽民赔了一千块。我被吊起来的时候,全村的小孩都围着看,有的还躲在后头拍手呢。秦瑶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说,得了吧,谁稀罕孝顺他,等他得病,我绝对不给他治,疼死他。不过要我说,他真没个当爸的样儿,管都懒得管我,我能来这儿,跟他脱不了干系。
3
我上楼时刚好跟那女的打了个照面。她穿条皮裤,外面还套个小裙子,踩着矮跟皮鞋往下走,哒哒哒响。我俩擦肩而过,她身上的香味直往我脸上扑,我差点儿咳出来。那一瞬间,我断定她准是刚从我家出来。好几次我回去,屋子里也是这味儿。我假装不经意地瞟她,她回我一个眼神,继续迈着优雅的小步子下楼。
之后的一天,我在家附近的市场里又碰到了这张脸。她是卖炒货的。兴许是东西不好吃,两家炒货店挨着,隔壁那家挤了一屋子人,老板在门口维持秩序,里头人吵吵得比他声音还高,纷纷拿大袋儿往里扒东西,抢劫似的——她这边一人没有,就炒栗子机在那儿转,冒着一缕黑乎乎的烟。女人丝毫不眼红,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坐着。盘着精致的头,脸抹得煞白,但盖不住皱纹,小嘴涂得红艳艳的,抿来抿去,像两条吸饱了血的水蛭。围裙底下依旧是那条皮裤,脚上没了矮跟皮鞋,是一双厚实的棉拖鞋。这样的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女人,喜欢盘那种头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外地来的。
女人两腿交叉,手伸进大腿缝里,驼着背跟对面卖内衣的老太太聊天。她讲普通话,带四川口音。老太太怀里抱个小孩,刚学会走路,老想挣脱怀抱,下地跑两圈。女人挑逗他,你来嘛,你来嘛,嬢嬢给你好东西。小孩晃荡着跑过去,她一把抱住。小孩哭,她笑,一口老黃牙,排列不整齐。
我爷去我姑家住的那段时间,李泽民抓紧时间跟女人勾搭。他俩以为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实则早被我摸得透透的了。李泽民倒几天班,就能腾出来一下午时间。他刻意安排在周内,那时候我上学,没人打扰他。当然,他偶尔也寻点刺激,趁我睡着,偷跑出去,早上回来,补个觉,耷拉着眼皮去上班。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我爷那边不行了。我们去我姑家看的时候,我爷已经不会吃饭了,光知道嚼,不往下咽,谁喂都不吃。没精神气儿,只能在床上躺着。话说不清,只会哼哼,看海,看海。那时候我才知道,人老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姑准备把我爷送医院,李泽民说,时候到了,送医院也不顶用,赶紧回老家吧。
那时候正是深冬,老家没暖气,回去刚两天,我爷就没了。
出殡那天,李泽民哭得最凶,搂着我爷的照片不放,一个劲儿地说,大啊,儿子没有照顾好你。到最后都抽搐了,趴在地下吃了好几口土。我当时也哭得上不来气,但过后还是想,李泽民装啥呢,村里又没多少人看你,哭那么厉害,真当自己是大孝子了,早干啥去了?活着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份心,死了在这嗷嗷哭,跟能把人叫回来似的。
一切都办完,趁李泽民收拾东西的当儿,我独自逛了逛。登上最高的那座山,脚下就是黄河。正是枯水期,河水丢了气势,温顺地嵌在谷里,弯了几个弯儿,平静地往东流。放眼望去,山上光秃秃一片,怪石嶙峋,一条大河亘在你面前,有时竟难以分辨,它是流动的,还是静止不前的。你只能看到,它从很远的地方来,蜿蜒曲折,伸进山东平原的腹地以后,便不知去向。某个瞬间,我突然理解了我爷,这条河跟大海比起来,还是太寒碜,太单薄了。一条河,无论再怎么澎湃,也难以跟浩瀚的大海相比。
4
我爷去世后,李泽民也蔫儿了。他跟我本来话就不多,现在越发少。他每天顶着煤灰回到家,简单洗洗,炒菜,煮粥,吃完睡觉。碗泡在池里,攒好几顿,发臭了一起洗。我有时候听到他小声跟人打电话,说我爸就这么走了,挺突然的,他生前有个愿望,想去看海,我一直没带他去,现在挺后悔。就这么一套话,他讲给好几个人听。有时候说得两眼带泪,又想大声嚎出来,又怕我听见。那边早挂了,他还说。啰里啰唆讲个把钟头,讲着讲着就睡了。那段时间他跟卖炒货那女的来往也少,我都怀疑俩人是不是断了。偶尔路过炒货店,女人依旧坐在门口的马扎上跟人扯淡,眉飞色舞。
过了年,李泽民因为一点儿事,迟迟没复工。他之前能去煤矿上班,是走了后门。今年上面出台了新规,凡是从事井下工作的,全部要卡大专学历,查资格证。李泽民初中没念完,证考了几次没弄下来。他这情况,濒临下岗,到处求人,没一个能给准信儿。他整天在家犯愁,喝闷酒,对我也没啥好脸色,斜着眼看我,好像是我给他弄了这么多的麻烦。他喝多了就吼我,我不稀罕跟他对骂,把自己关屋里,只当他在外头唱戏。
上面卡得太严,终了没让李泽民继续干下去。他这人闲不住,给摩托擦了擦灰,上街拉客去了。车没上牌,不敢光明正大骑,全走小巷子,老被交警追。跑了两天,嫌憋屈,不干了。找了个私人小煤矿,又往地底下钻了。每天回来,脸上都一层黑灰,澡也不洗,饭也不做,躺沙发上就呼呼大睡。我那时候白天在学校睡觉,晚上去网吧通宵,那里头烟雾缭绕的,又吵,早上出来,脑袋疼得都快炸了,天旋地转的,走路腿都蹬不直。我大半个月没回家,李泽民也不找我。后来没钱了,不得不回去一趟。扭开门,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屁股被一只手捏着。他俩被我吓得身体一颤,立马分开,尴尬得不行。李泽民说,你他妈回来不打声招呼。我没理他,回卧室关上门,听见那女的在外头骂,让你把老娘骗过来。
5
高二那年,学校里突然流行起来跳“社会摇”,人传人,跟瘟疫似的。阵仗可大,十来号人统一着装,一字排开,音乐一响,疯了一样甩头动胯。有人都摇魔怔了,一天光顾着跳,拍了视频往快手上发,甚至还要退学,去东北拜师。我那时候刚学着跳,每天趁人少,找个角落偷偷练。有天架好手机,准备开跳的时候,来了个人,一脚把我手机踢飞了。那人染了一头红毛,穿得很骚气,扬着头说,小子,认认脸,我是你姚哥,这地儿我包了,你去别的地方跳去。我啥话没说,奔过去一脚把他踹地上,你他妈哪块地里冒出来的葱!他爬起,过来蹬我。这小子真弱,一脚踹我身上,要力量没力量,要速度没速度,光有个花花壳子,顶屁用。我又蹬他一脚,他连连后退,一个踉跄从台阶上跌下去,嘎嘣一声脆响,伏在地上不动弹。我心里一慌,连骂他的口气都轻了,还敢不敢跟老子犯贱?他不说话,尝试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脚腕使不上劲儿。我透过他的裤腿看到他的脚已经错位,扭转得不成样子。我后背顿时浸出一片冷汗。我说,今天我先不跟你计较,然后捡起手机往教室走。坐到座位上,秦瑶看我神色不对,问我,你咋了?我说,没事儿,去操场跑了两圈,累了。
我在不安和担忧中度过了一下午,老师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的,我啥也听不清。我在想,那个小子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他的脚怎么样,然后是,他再来找我,我该说些啥。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走到教室前,敲了敲门说,李东凯你出来。我跟着她来到办公室,看见一个男的里面站着。男的走到我跟前,看着要打我,老师把他拦下,说,好好沟通,不允许动手。男的说,你打我家儿子干吗?他哪儿惹你了?我其实有点儿害怕,但假装很有理地把下午想好的话全说了出来,你儿子没跟你说他干了啥?他把我手机踹飞了,他先惹的我。老师打断我,人家骨折了,现在在医院,把你爸叫来,赔钱。
李泽民是骑着摩托过来的,他开得很快,油门轰得很响,排气筒里冒黑烟。他穿着工服在学校里奔跑,三下五除二就上了楼,那阵仗像是要来取我性命。那时候已经到了放学时间,学生们的目光全驻足在这个鲁莽的男人身上,办公室门口也早早围了一圈人,等着看戏。李泽民把人群扒开一个口子,骂着冲到我面前,还没有站定,就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这个耳光非常响,门口的同学虎躯一震,后头的拼命往前凑,生怕自己看不到热闹。老师过来拦他,没拦住,被推开了。李泽民又一脚踹在我肚子上,骂我狗东西就会闯祸。他踹得我肚子一阵痉挛,我捂着肚子半蹲在地下,半天吸不上气。被那么多同学注视着,我感觉颜面尽失,受到了极大的屈辱。他搞得我这么丢人,我以后在学校还怎么混,怕不是得天天被人笑话?我脑子一热,忽地站起來,铆足了劲儿,照着他的肚子踹了一脚,说去你妈的吧。他扑通一声倒地,连着把班主任都带倒了。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啊啊呀呀地大叫,场面一片混乱。两个男老师扭住我的胳膊,把我往门外拖。李泽民瘫在地上,张着大嘴,指着我骂,真他妈白养活你了,连老子都敢打!我看到同学们,越发来劲儿,挣扎着往他身上扑……
这件事影响恶劣,加上我之前抽烟喝酒打架,属于“惯犯”,学校这次决定把我劝退。这个消息还是李泽民告诉我的。我当时正在网吧打游戏,突然被人来了一耳光。李泽民站在后头大吼,他妈的,给老子出来!整个网吧的人都看向我这边,我当时想,不能丢面儿,也跟他吼,等我打完。李泽民揪着我耳朵就往外走。你他妈让学校开除了!李泽民站在网吧门口喊。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第一想法是,挺好,再也不用逃课了。我说,开了就开了吧。开你妈!李泽民一巴掌甩我脸上,开了你去哪儿上?真计划当社会混子啊?我说,打工去呗,上完了不还是打工。他拽着我走,你跟我去学校,跟老师,还有那个家长认个错,保证你以后安安分分的,别开除你。我甩开他的手,通知都下了,还认个屁的错,我没错,应该连那小子一起开。李泽民在我胸口捶一拳,快点儿的吧,现在去道歉。我说,不去。李泽民说,别逼我打你。我把脸凑到他跟前,你打吧,不差这一顿。当时街上人多,李泽民没给我留情面,一个脆响的耳光让路上走着的人都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他紧接着把我的头按下去,砸钉子一样捶我后背,边捶边骂,狗娘养的,狗娘养的!我没还手,弯着腰让他捶了十几下。他揪起我衣领说,你想清楚,今天不跟我走,以后别他妈回来!我把他的手掰开,离了你我就不能活了?你算什么东西?你关心过我没有?整天就他妈知道勾搭女人,你把我当儿子没有?你除了会打人还会干吗?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整张脸都在冒火,眼泪哗哗往外跑。李泽民气得大口喘粗气,指头竖在我跟前,话憋在嘴边,大半天说不出来。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他给我一个气愤无奈的眼神,吐出一口长气,转身挤进了人群。
后来的几天,我窝在网吧,不分白天黑夜,玩累了睡会儿,醒了接着玩。一天只要一桶泡面,掰开,分两顿吃。没钱了,从网吧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我感觉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出来了,浑身松散,骨头都软了。我偷着回了学校,藏在哥们儿的宿舍。他们上学时把门锁上,饭点给我带饭回来。我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没人再愿意给我带饭。于是我只能另谋出路。我在街上游荡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意识到这个很严重的问题,原来我被开除了,我没学上了。兜里没一分钱,再这样下去我迟早饿死。我想最要紧的事是找个活儿干,包吃包住的话最好。我沿着街上的商铺挨个问过去,他们都嫌我年纪小,不要我。天快黑的时候,我找到一个自助餐厅。老板问我多大了,我虚报一岁,说十八。老板考虑了一会儿说,我们这儿缺个服务员,你能干不?我说,管吃住吗?老板说,管,底工资一千六,有提成,啥时候来上班?我说,现在就能。
我推个车,绕着餐厅转,把顾客吃的残渣倒进垃圾桶,空盘子收到筐中。那些人吃得很快,我收盘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他们取菜的速度,一晚上少说也得转二十来圈。回到宿舍,满身饭味儿,没力气洗,倒下就睡,没这么累过。第二天醒来,浑身酸痛,起床都困难。真想一觉不醒,睡他个昏天黑地。老板问,咋样,能干得了不?我还得硬着头皮说,能干,挺轻松。
干了几天,李泽民找到我了。那天中午,我正在清理垃圾,一抬头,隔着玻璃看见了他。他半个身子藏在树后,探出脑袋往店里张望。我心想,他挺有能耐,还能找到这儿来。我把窗帘拉上,快速收拾完,忙别的去了。领班过来叫我,有人找你。我说,活儿这么多,我顾不上。领班说,他说是你爸,你去吧,我替你顶一会儿。我走出去,李泽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背对我。我在他身后站了一分钟,他没说话。头顶被太阳烤着,滋滋冒油。我准备回去,他站起来说,你还上学吗?我侧着身子对他说,你说啥?他说,我又给你问了个技校,不在咱这儿,在沁水,你要是上,我带你去报到。我说,不用麻烦,我在这儿干得挺好。他说,联系好了。我说,里头正忙呢,我进去了。他叫住我,不计划回家了?我没说话,进去拿起抹布就开擦。
6
我在那儿干得挺好。每天早上九点开始,拖地,抹桌,摞碟子,备料,摆餐……一切忙活完,顾客就来了。没工夫歇,紧赶着就得收盘。这边收着盘子,那边又叫,服务员,换张纸!换完纸回来,这边又说,能不能别把车停我们桌前,怪臭的。马不停蹄搞一上午,吃完饭睡一觉,下午接着干到黑。这样挺好,一天一天过得飞快,根本没时间想别的。有时候我累了,就偷会儿懒,钻到一个角落看他们吃。他们吃得真爽,看一会儿,我也馋。有时候推车经过餐品区,我偷偷捏一块鸡排塞嘴里,谁也看不见。
那天是礼拜天,人很多。中午最后一桌顾客离开,已经两点多了。我撂下三张没擦的桌子,先去吃饭。刚坐下,我姑来电话了。东凯,她说,声音抖得厉害,你快来市医院,你爸出事儿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问她,他咋了?我姑说,你别问,先来市医院急诊。
我挂掉电话走出餐厅的时候,脑袋里还是蒙的。街上没一辆出租车,我想都没想,跑着往市医院赶,而且不知道累,越跑速度越快。大脑里忍不住去想一些东西,我边跑边安慰自己,不能,不能,没事儿。十来分钟,我赶到市医院,门口围了一群人,拉着警戒线,警察在里面维持秩序。前头停了一排救护车,担架摆在地上,全是血。我看到那一幕,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嗓子眼儿发干,呼吸都快忘了。不断有救护车开进来,打开门,医生跳上去,把一个血淋淋的人抬下来,往急诊室里推。一些扛着摄像机和拿着话筒的人也及时赶来,没有站稳就开始播报,今天上午十点,我市一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我扒开人群就往里面冲。越过警戒线,警察问我,你进去干啥?我没顾得想,大声喊着,家属,家属!警察说,现在谁也不许进。我哭喊着,我要进去看我爸,他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警察说,我知道你很着急,但你进去没什么用,交给医生吧。这时,我隐约听到我姑在叫我,环境太嘈杂,我不确定,就大声回应她。很快,我姑找到我,把我带出人群。我抓着她问,我爸现在啥情况?我姑说,我也不知道,刚抬进去好几个人,都穿工服,血肉模糊,分不清谁是谁。我说,他不在里面吧?他应该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不在。我姑搂着我肩膀说,东凯你别太激动,你爸肯定没啥事儿,能治好啊,别太担心。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依旧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所有家属被召集到一个小房间里,互相询问,焦急又无助,很多人泣不成声。一个医生走进来,几乎全部人围上去,逮着他问,谁谁谁咋样?医生说,先别问,我顾不上,现在都跟我来,认认外面这个是谁家的,很遗憾啊,没救过来。里头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妇女尖锐的哭声随之而起,所有人都往门口冲。我揪住我姑,强装镇定地对她说,咱不去。我姑说,去看看,不是再回来。我死死揪住她,别去,肯定不是。一些人从外面回来,长舒一口气,坐回位置上,呆呆地看着。又有一些人从外面回来,惊魂未定,但心已经掉回了肚子里。我姑说,你在这儿,我出去看看。她掰开我的手指,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外面爆发出了激烈的哭声。我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很久都没睁开。
7
过去了一个月,李泽民才愿意回忆当时的细节。他坐着,戴一副墨镜,头稍往左偏。摄像机对着他的右脸,这是他特意要求的,他不希望出现在电视上的时候,被人看到左脸的一大片伤疤。据他描述,那天下井前,队长专门检查了通风设备,运行良好。不过每天都是这样,没有哪一天坏过。几十名员工下到工作面后,掘进组先行去前段突进。李泽民本来也要跟着去打桩的,那天排水泵出了点问题,队长临时安排他和另一个员工在尾段检修。他们很快就处理完了,另一个跟他说,别着急跟上去,咱在这儿歇会儿。他们坐着聊天,那个人说,他的女儿准备结婚,过两天就办婚礼,让李泽民一定得去。李泽民还没有回答,爆炸突然发生了。李泽民听到一声巨响,随后看到一片亮光从矿井深处急速延伸出来,裹着煤渣将他们吞噬。他在黑暗中飞出去很远,从此便与光明告别。
李泽民刻意强调了那个细节——他和另一个矿工坐在原地聊天。
那时候市里各个部门都派人来慰问。领导抓着李泽民的手,说他福大命大,在医院好好休养,说私人煤矿生产条件严重不达标,相关负责人已经拘捕,说市里高度重视受难矿工的抚慰保障工作……李泽民没什么好说的,他才是真正的欲哭无泪。他紧紧攥着领导的手,喉咙里呜呜两声,就什么都表示清楚了。我辞了饭店的工作,全天在医院陪护。我姑摊也不出了,送饭,洗衣,两头跑。李泽民刚开始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整天躺床上,一句话不说。我姑这么安慰他,你知足吧,跟你一起下矿的,死了好几个,有的虽然活着,不是卸胳膊就是卸大腿的,有的胳膊大腿一起卸,你这样的,只能说是老天保佑。
我姑每晚回去,病房里只有我跟李泽民。他身上缠着绷带,行动不便。翻身、撒尿,我都得帮着。但他挺倔,不到必要时刻,不让我插手。那天我躺下后,听到他在床上扭動,他费了好大的力,把自己支起来,下地,用脚够地下的尿盆。我把尿盆搁得很靠里,他怎么踢也踢不到。我走过去,把尿盆往外挪了挪。他说,你睡,你睡,然后伸手去地上拿。他的腰弯到一半就下不去了,皮肤的撕裂感让他立马回归原位。最终,他放弃了拿尿盆,用脚把它踢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叉开了腿。把裤子往下褪的时候,他下意识往后扭了一下头。我退后几步,回到床上,静静等着他。
房间里一片黑暗,我跟他都被淹没在寂静中。过了很久,才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响一阵,停一阵。从声音判断,他没有准确地将尿液释放进盆中,他调整了一下位置,依旧不行。估计是憋坏了,他渐渐没了耐心,嘴里嘟哝一句,奶奶的,便对准一个方向释放起来。他尿得拘谨又放松,尿液噼里啪啦砸向地面,声音连贯又响亮。
李泽民出院后,我没再找工作,他那时候心情低落,身边得有人看着。对李泽民来说,生活完全换了个方式,适应的过程让他感到极大的痛苦。他老是跟自己较劲,动不动就摔东西,有时候急了就捶自己眼眶。我劝他,已经这样了,啥也改变不了,你慢慢来就是了,难不成眼瞎了,日子就不过了?
他开始在家里练习走路。我家小,他走一圈下来不是问题,就是不能走太快,冷不丁会碰着什么东西。我把桌角柜角全包上海绵,让他放心走。他完全不用手摸,凭感觉闯,有时候拐早了,咚一下磕墙上,脑袋上起个大包。我跟他说,包磕得越多,你走得越顺溜。他随后开始摸黑做饭,我得把东西全放到指定位置,他做起饭来才没多大阻碍。唯一有挑战的就是切菜,他有时候炒出来的菜,块儿大得就像是给河马吃的。
日子就这么着走上正轨。我又找了个工作,酒店门童,上半天休半天,钱少,时间宽裕。我下班回去,李泽民早早把饭做好,搁在桌上等我。那些菜卖相是真丑,酱油放多了他也不知道,乌漆墨黑的,看着食欲大减。吃的时候,我菜没夹稳,一根青菜掉桌上了,我心里一慌,下意识看李泽民。他把碗举在嘴跟前,头朝向我,伸出筷子在盘子里杵。他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要是以前,他肯定會在我脑袋上敲一筷子。
饭后,李泽民说,外头天儿怎么样?我说,大太阳。他说,你带我出去逛逛吧,好久没出门了。他挽着我胳膊,落后我半个身位。我记不清我们有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了,也许从来没有。他的手松垮地搭在我的肘窝,不敢用劲儿。我悄悄地看着他的脸,被大火烧得皱缩的皮肤显眼地爬了半张脸。墨镜下是两个黑漆漆的洞,我始终不敢看向那里。他出脚很小心,不敢大步往前迈,差不多是搓着脚在走路。我说,你怕啥,我领着你呢。他把步子迈大点儿,又说,这么走真别扭。我说,那你别抓我,自己走试试。他松开手,拿拐棍在跟前左右点着,遇到台阶就上去,遇到坑洼就绕开,走得虽慢,但看着挺顺畅。他总是要我带他出去逛逛,在家里坐不住,听一天电视,耳朵都疼了。有些近点儿的地方,我带他去过几次之后,他就记住了,就是脚感不太熟,回来老进错单元门,拿着钥匙捅半天,捅不开。里头人开门,看见他,吓得一激灵。
那天我下班回家时,在一个路口看见了李泽民。他左手提了一兜子菜,右手拿着拐杖,点来点去,踟蹰不前。那条路正在施工,前面是一长条围挡。他用拐杖在上面敲了好几下,像是在宣泄愤怒。他左右徘徊几步,怎么都过不去。最后,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鼓捣了很久,才拨通了我的电话。我接起,他说,东凯,我一直走的这条路咋堵住了?我过不去,你下班没?快过来把我接回去。我说,对,忘记告诉你了,那条路在修,今天刚围上,这样,你往右走二十米,那儿留了个小门。他点着拐棍往右走,路过小门,还走。我在电话里喊他,哎哎哎,别走了,走过了,再往回走几步。他又往回,来到小门跟前,他忽然转过身说,他奶奶的,你怎么知道我走过了?
8
一夜颠簸之后,天边亮出曙光。李泽民早早从铺位上下来,来到过道的座位上坐着。他拉开窗帘,面朝窗外,阳光在他脸上投射出金黄的色泽。外面是一片广袤的农田,黄灿灿的麦穗密匝匝地挤着,随风翻滚出浪花的形状。一个小女孩从李泽民身边经过,大叫一声,钻到她妈怀里说,好丑的叔叔。她妈妈捂住她的嘴巴说,没礼貌,快点儿跟叔叔道歉。李泽民始终头朝着窗外,对刚才的事情置之不理。
我在他对面坐下,给他一盒牛奶。他抽出吸管,很准确地找到位置,扎开,放进嘴里。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有件事儿没告诉你。他喝了一大口,打个嗝,那你现在说吧。我说,那个女的来看过你。他没说话,吸一口奶在嘴里,很久才咽下去。我接着说,你住院的时候,她来过一次,提了五斤鸡蛋。我在走廊里把她拦下了,没让进去。他依旧不说话。我说,后来你出院,有天晚上我又在单元门口碰见她了,她在原地转圈,不敢上。不过这回她倒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猜她说啥?他说,我哪知道。我说,她问我,你爸出事儿,矿上是不是赔钱了?我说,没赔。她说,啥子,怎么可能没得嘛,你爸之前说了,计划跟我结婚的,我们就是没有那张纸嘛,名义上已经是了。我说,是啥?她说,我晓得,你们这边的煤矿大方,反正是公家出钱嘛,我过得也难哪,一个女人,大老远跑到你们这边,人生地不熟的,生意做得是一团糟……我没有让她再说下去,走到路边抄起一块砖头,假装往她头上拍,她哎哟哟叫着就跑了。
我把自己说笑了,李泽民也跟着乐,他呛了口奶,咳了老半天都没缓过来。
一个小时之后,列车速度降了下来,我们的目的地即将抵达。透过车窗,我看到一抹蓝色在远处静默地延伸,水光接天,一望无际。阳光的金辉镀在海面上,晃晃漾漾,粼粼闪闪。列车员在车厢前面提醒,终点站马上就要到了,请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李泽民从怀里掏出我爷留下来的一块手表,站起来,呆呆地望着窗外。唔,大海,一片虚无的大海。
当代小说 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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