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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当代小说 2023年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3298
  项中立

  1

  手机响时,红小玲正穿过花池旁的弱柳丛。她的左手抓着讲义和书本,不得不用空闲的右手来掏放在左边裤兜里的手机。这让她细长的腰身拧成了麻花状。但这终究不是件容易事,她的手指总是不能牢固地捏住手机边缘。后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更紧地拧着身子,让人看上去十分滑稽(这件事后来成了门厨师揶揄她的理由)。花池对面有人喊红老师,是教工食堂新来的门厨师。他正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加固一根晾衣服的绳子,几件天蓝色学生服搭在上面。“他又给失明少年洗校服。”红小玲一边艰难地掏着手机一边想。她不敢看他,知道他穿着白厨装,她看见白厨装就眼涩、忧伤。阳光里三三两两走着些穿天蓝校服的少年。门厨师又说了什么,红小玲没听清,因为她终于成功地用右手捏出了左边裤兜里的手机。

  电话是老魏打过来的。老魏说,明天有活儿。

  红小玲说,哪儿?

  老魏说,那颜街。

  红小玲就想起了宋抱抱。

  2

  宋抱抱总是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靠着一棵树,或者一个柴草垛——她必须靠住点什么,身体才能站得稳一点。她脸色苍白,纤细的脖颈努力上仰。但她仍然无法看清人群中的红小玲,只能听到她哀伤的哭声从人们肩膀上飘荡过来。她哭得很投入,成功地把围观的人拉进一种极其哀恸的气氛中,不少人跟着落泪,仿佛他们自己死了亲人一般。人群外面的宋抱抱不停地抹着泪水,单薄的身体在那颜街的黄昏里不住颤抖。

  红小玲来那颜街哭灵,每次开始之前,总是习惯性地往人群外面张望,看见宋抱抱在远处站着,心里才踏实。有时候,红小玲以女儿的身份哭亡者为母亲。这是红小玲最擅长的,“母亲”两个字一出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淌。红小玲觉得这大概和自己幼年丧母有关。在红小玲的记忆里,母亲温和而羞怯,她和很多山里女人一样,有着善良的笑容和粗糙的手掌。但母亲优美的嗓音在山里女人中是少见的,红小玲幼时常听母亲一边采山荆子一边唱歌。山坡上有旁人在时,母亲的歌声便是极其细弱的,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没旁人在时,母亲就把嗓子放开来,让她的歌声在槲栎的枝叶间,像鸟儿一样跳跃。母亲最喜欢唱一支名叫《芦苇谣》的歌,那是一支忧伤的曲子。幼年的红小玲坐在槲栎树下望着面容幽怨的母亲,没来由地哭起来。母亲便止了吟唱,抱起红小玲,红小玲看见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那时候,红小玲并不晓得母亲为何暗自垂泪,她以为是母亲自己唱曲儿把自己唱哭了。多年之后,红小玲读了泝城职校的声乐班,父亲每次来给她送生活费,总要给她讲一些母亲过去的事情。从父亲嘴里,她才晓得那时候母亲已经患了绝症,自知将不久于人世,那哀伤的曲儿是她对尘世和亲人的留恋……

  母亲去世时,红小玲才刚刚到山脚下的村子里读小学。红小玲是学校里嗓音最好的女生,大家都说她继承了母亲的优点。学校里组织唱歌比赛,红小玲就唱了一首《芦苇谣》,人家说这是哭灵的歌,唱多好都得不上冠军。

  但红小玲喜欢《芦苇谣》这个曲子,偶尔心情不好了就唱一唱。巴东母亲恨恨地骂她是害人精。那时候红小玲还和巴东在一起,他们住在泝城评剧团的家属楼里。巴东母亲是评剧团著名的青衣演员,唱过秦香莲。唱过秦香莲的巴东母亲自然瞧不上红小玲的野曲蛮调,因此遇着红小玲哼《芦苇谣》时,巴东母亲总要居高临下地回应一段落子戏。两人一个在楼上唱高雅的青衣,一个在楼下低低地哭诉,把巴东烦得唉声叹气。这样的日子自然无法长久,红小玲最终离开巴东独自住到了和平小区。

  红小玲从来没有想过一支《芦苇谣》日后会让她成为一个著名的哭灵女。老魏第一次找她哭灵时,她已经是英才特校的代课音乐老师,每周只上两节音乐课,有太多的无聊时间不知道如何打發,但老魏的突然造访还是让她心里慌了一下。老魏的响器班子接了个大活,亡者是那颜街铁矿老板的娘,发大丧三天,光是哭灵的人就要十几个,老魏一时找不足这么多人,就央求红小玲凑数。她说,我不会哭灵,你找错人了。老魏说泝城谁不晓得你把《芦苇谣》唱那么好,《芦苇谣》就是一支哭灵的曲子,红小玲你只要把歌词随口改一下就成。老魏还说红老师你现场唱半个小时就有500元的赏钱呢。红小玲现在已记不清自己当时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500元这个数字让她心动了一下。这个数字对她充满了诱惑,她在心里快速地算了一笔账:自己每晚放学后去罗城公园门口卖花苗,蹲上三个小时也不过收入百儿八十块钱,而去那颜街哭上半小时就有500元的赚头,真是件划得来的事!红小玲最终答应老魏去试试,只是这一试就再也没收住嗓子。一支哀怨的《芦苇谣》感动了别人唱红了自己,从此每逢事主提出请人哭灵,老魏第一个就找红小玲,他们无意中结成了一种联盟。

  红小玲注意到宋抱抱是两年前的夏天,那颜街一户人家办丧事请红小玲出场。开始之前,红小玲向周围望了一眼。她原本是想看看今天围观的人有多少,不想却与人群外面一双忧郁的眼睛相对。红小玲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这双眼睛和红小玲熟悉的另一双眼睛何其相似!那是一个即将失明的少年的眼睛,他和他的父亲门厨师就住在红小玲对面的楼上,每天早上,红小玲都能看见那少年站在阳台上,向着楼下往远方延伸的马路尽头眺望,那里烟尘滚滚,无数的渣土车如甲壳虫般在烟尘里爬行。其实,少年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眸被一层厚厚的烟霾蒙住了。红小玲站在后窗前,能清楚地看见他闪动的眼眸,那眼眸里的忧伤和阴郁总是让红小玲觉得心疼……

  宋抱抱是个爱哭的女孩,听着红小玲在人群中又哭又唱的,自己也泪眼婆娑了。有时候哭完一场的红小玲与宋抱抱一双泪目不期而遇,竟有了再哭一场的念头。有一次,宋抱抱一直尾随着哭完灵回泝城的红小玲,红小玲不得不停下脚,问宋抱抱,你想跟我去泝城吗?宋抱抱羞涩地笑了一下,怯怯地说,我想问问,你唱的那支歌叫《芦苇谣》吗?红小玲说你怎么知道?宋抱抱说他们都这样说呢,你唱得可真好听!红小玲干脆和她在路边坐了下来。那时候正值开春,草丛里有野花艳艳地开着,红小玲随手采了一朵雪白的菥蓂花给宋抱抱插在头发上。这情景让红小玲想起自己小时候跟随母亲上山采荆子,母亲总要采一朵山间最妖艳的野花给她插在头发上。因此红小玲心里对宋抱抱陡生了几分亲昵。红小玲说,怎么总见你自己看我哭灵呢?你娘她怎么不和你一起看呢?她不喜欢看哭灵吗?宋抱抱说,我娘在东莞呢——她在东莞一个很大的工厂做工呢,我爹说等攒够了路费就带我去东莞找我娘去——阿姨你去过东莞吗?东莞很远吗?红小玲说我没去过呀,可我知道东莞是个很远的地方……宋抱抱就望着那颜街遥远的天空,良久,说,我娘走的时候,我才五岁,我都忘了我娘长啥模样了,我爹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呢……

  后来,红小玲听老魏说,宋抱抱五六岁时她娘就走了,多少年没音信,谁也不知道那女人在哪里。但是宋抱抱和她爹一直固执地相信她就在东莞,原因是几年前他们收到过一笔来自东莞的汇款。他们在东莞没有任何亲戚朋友,那女人就是汇款人无疑。宋抱抱的爹是个泥瓦匠,手艺不怎么样,却是一把喝酒的好手,每天都醉醺醺地在脚手架上干活,宋抱抱总是担心她爹有一天会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

  老魏不是那颜街人,但他的响器班子多年来出入那颜街,让他对那颜街比对自己的村庄更熟悉。至于宋抱抱的爹,后来红小玲也见过几次。那是个长相丑陋的家伙,虽然只有四十出头,腰背已显佝偻,面容沧桑,眼眸如钝器般冰凉戳人。红小玲的母亲病故之后,父亲变得形似这个男人。那几年,父亲每个月都要从数十里外的山村来泝城职校,把卖粮的钱(每个月的生活费)交到红小玲手中,然后目光生冷地盯着红小玲。可红小玲从父亲眼里看见的不是冷硬,而是一个男人的坚毅和固执。因此,现在的红小玲对宋抱抱爹的目光一点都不排斥,甚至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温热感觉。

  红小玲最近看见那男人是两个月以前,那颜街有丧家请她哭灵。那次的亡人是一个村干部的父亲,灵堂设在大街上,围观的人如蚁堆般熙攘。红小玲看见宋抱抱搀扶着她爹站在人群外面。那天宋抱抱告诉红小玲,她父亲喝醉酒,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摔断了。他终于摔下来了,宋抱抱说,这是我一直担心的事呢,唉,真不讓人省心!宋抱抱这样说的时候,往她父亲身边靠了靠,红小玲看见她脸上隐现了一丝难得的幸福表情,但红小玲还是觉得她的神情比以前更萎顿。宋抱抱告诉红小玲,她爹的腿伤好了之后,他们就去东莞找她娘去,这一次是真的要去了,她爹攒够了去东莞的路费。红小玲就望着男人。男人目光躲开去,搭到丧家门前在风中飞扬的“千束”上面。他说是啊,我们是要去东莞了。红小玲说东莞那么大,你们能找到她吗?男人说能找到,她给我们汇过款,我记住了汇款单上的地址。

  那次红小玲没急着回泝城,他们三个人站在那颜街上聊了有半个小时。宋抱抱说,红阿姨,我们这次去东莞找到我娘就不回来了,听不到你哭灵了。你哭着唱《芦苇谣》真好听,再给我唱一回好吗?红小玲想那是给死人唱的歌,怎么能给宋抱抱随便唱呢,就把这话题岔开了。

  3

  红小玲住五楼。五楼是顶楼。老小区的楼房没有电梯,每天早晨,红小玲的高跟鞋欢快地敲击着水泥楼梯,从五楼响到一楼,晚上再从一楼响到五楼。红小玲喜欢听这声音,她觉得这声音比她用手指拨出的琴声还要美妙。买这房子之前,红小玲和巴东住在巴东母亲那里。那是一处独门独院的两层公寓,巴东母亲住上层,巴东和红小玲住下层。下层门前的小院原本是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巴东母亲栽种了番红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红小玲住进来之后就成了垃圾场,里面堆满了红小玲随手捡来的矿泉水空瓶和废纸盒旧书本。好端端的一个小花园被红小玲糟践成了王宝钏苦守十八年的寒窑破洞。巴东母亲退休之前曾是泝城评剧团的台柱子,算个文化人,自然看不惯红小玲这般做派,一张苍白的瘦脸就整日耷拉着。巴东跟红小玲说,你就不能改改随手拾破烂儿的毛病?红小玲说这是毛病吗?这是优点啊!这些废品卖掉就是一笔小小的收益,对过日子有好处。日子是怎样过起来的?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呀!巴东自知说服不了红小玲,便随她去了,自己每日里上班下班,喝酒打牌,乐得个自在。只是巴东母亲仍是不愿认输,居然在楼上闹起绝食来了……

  红小玲是目睹了巴东母亲那张饥黄瘦塌的脸颊时才决定搬出去的。开始时巴东和他母亲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红小玲有能力一次性交足八万元的房钱,后来巴东给他母亲算了一笔账,他母亲才难得地沉默了一个晚上。巴东说,红小玲在特校当代课老师每月工资两千元,拾废品每月至少收入五百元,四年下来攒够一处旧楼房的钱是有可能的。那天晚上,红小玲鼓着勇气做了一顿饭,还做了杭椒牛柳和糖醋排骨。虽然红小玲的厨艺实在拿不上台面,巴东母亲还是给足了红小玲面子,下楼吃了顿散伙饭。红小玲跟巴东说,巴东你跟我一起搬走还是留下照顾母亲,你自己做决定,我不勉强你。红小玲这样说的时候眼窝里泪光闪烁,但她背过脸偷偷擦掉了。

  巴东没有随红小玲一起搬到和平楼。红小玲难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她知道巴东是个孝子,也知道自己搬出来就再也无法搬回去了。

  事实上,红小玲搬走后巴东和他母亲的日子着实寡淡了几日,后来随着母亲把小院收拾干净,重新栽种了花草,他们的日子才慢慢复原。母亲说这才是我们老巴家的日子。巴东看着母亲在院门口放了一把父亲生前常用的竹躺椅,就知道她想象着父亲安逸地窝在躺椅上读报纸,她自己拿着一把小巧的薅锄清理着花苗间的杂草。

  巴东父亲生前是泝城旅游局的一名副局长,突发脑溢血去世后,正在泝城三中读高中的巴东匆忙结束了学生生涯,去旅游局做了一个小职员。旅游局是清闲单位,出公差的机会都很少,所以巴东从小到大几乎没离开过母亲,这也是后来巴东没有随红小玲一起搬走的主要原因。

  独自搬到和平楼的红小玲依旧保持着随手捡废品的习惯。楼下没有小院,她就把废品堆到楼顶上。巴东呢,偶尔过来串门,但红小玲从不留巴东过夜,甚至连饭也没留过一顿。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次巴东跟她说自己又处了一个姑娘,是旅游局新招进来的导游,大专毕业,人长得蛮漂亮。红小玲说那我得祝贺你呀。红小玲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嘎嘎响,让巴东觉得她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但是当红小玲夜晚从特校回来,一个人躺在安静的顶楼时,偶尔还是会想一想和巴东在一起的日子。

  初识巴东时,红小玲刚刚到特校当音乐教师。泝城旅游局邀请特校的残疾孩子们在泝城最大的便民广场演出文艺节目,为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做宣传。这样,红小玲便认识了巴东,时常微信聊聊天,在街头排档吃个饭。有一次巴东突然说红小玲你搬到我们家住吧。红小玲痛快地说可以呀,就真的搬过去跟巴东和他母亲住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那完全是为了省下每月500元的房租。500元,在红小玲眼里是一个庞大的数目了,爹在滦州山地里弯多少次腰才能捡够这个数目啊——红小玲在泝城读职校时,父亲已不能种地侍弄庄稼,母亲死后,他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垮得厉害,身上每一处关节都长出硕大的骨包,疼痛难忍。但父亲是热爱粮食的,拉谷的马车掉落在山路上的谷穗,父亲会弯腰拾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冬季,在收割完的山地里,父亲耐心地巡捡每一粒被遗落的粮食,冷硬锋利的山风刺穿他的关节,僵硬的手指终于成功捏起一粒粮食时父亲贪婪地笑了……这些粮食在他口袋里慢慢堆积成了红小玲的书本和每个月的生活费。从那时起,红小玲把每一分钱都看成车轮大,她跟巴东说,巴东你不知道,以前每个月我被迫把500块钱打进房东卡里时我的心有多疼!红小玲在巴东家住满一个月的时候,从工资里拿出500元开了一张银行卡。以后每个月她都拿出500元工资存进卡里。卡里的数目攒到一万时,她请巴东和他母亲去滦海饭店吃了一次香辣虾。那天红小玲把自己喝醉了,晚上就睡到巴东床上去了。

  最初的时候,巴东母亲还能勉强容纳红小玲,但是随着小花园里废品堆不断丰富壮大,巴东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地绝食了。

  其实红小玲也想过改变拾废品的习惯。说白了那就是嗜钱!可嗜钱有什么罪过?如果有钱,她母亲就不会把《芦苇谣》唱得那么悲伤,如果有足够的钱,门厨师就会把他儿子几近失明的眼睛治好……在红小玲眼里,那些随处可见的废品压根儿不是废品,那就是一支谷穗、一粒饱满的粮食,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倘若不把它们捡回家,父亲冷峻的目光就会挖开她的后背……

  红小玲离开巴东的那个晚上,巴东一直低着头吸烟。后来巴东说,红小玲,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红小玲正往行李箱放一件蓝色呢大衣,听见巴东如此郑重地说话,便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巴东说,问呗。巴东说,红小玲你在咱家这几年一直拒绝吃冷饭(上一顿剩下的饭),我觉得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红小玲说算是怪癖吧,就继续手里的工作,只是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怪癖这个词是闺蜜朱妤送给她的,当时,朱妤像医生告诉病人诊断结果一样慢条斯理地说她拒绝吃冷饭是一种怪癖。在泝城特校,红小玲的同事大概背地里经常议论红小玲不吃冷饭这件事。朱妤第一个看不惯红小玲的做派,她认为馒头或者肉包子之类的食物,中午吃不完,晚饭完全可以加热继续食用,这是最简单的勤俭持家的美德。红小玲也曾不止一次地跟朱妤讲过她和父亲在山里的日子有多么清苦,她说父亲总是一次性做好几天的饭,吃到最后,饭盆边缘长了一层浅绿色绒毛,他们还是舍不得扔掉,坚持着把所有的冷饭吃完。那么现在红小玲的做派就奇怪了,她那么嗜钱如命,却会一点都不犹豫地倒掉所有剩菜剩饭,即使是她最爱吃的荷叶饼加牛肉。怪癖!朱妤最后恶狠狠地下了结论,怪兽才有的怪癖!

  4

  这次去那颜街,红小玲没有见到宋抱抱。老魏说,宋抱抱跟她爹去东莞了,走了怕有一个月了吧。红小玲就有些挂念宋抱抱。红小玲说,宋抱抱的母亲真在东莞吗?老魏说,谁知道呢!即使在东莞,那么大地方,又那么多人口,只凭一张过时的汇款单就能找到?况且——老魏朝周围望了望,压低声音说,况且那女人当初就是因为过不下去才走掉的。为什么过不下去呢?红小玲问。老魏说,男人脾气暴躁,对女人不好,还嗜酒如命,再加上宋抱抱后来查出患了败血病,为给孩子治病举债累累,家徒四壁,日子过着没希望才走的。你说宋抱抱有败血病?红小玲吃惊地盯着老魏因睡眠不足而糊满眼屎的眼睛。老魏说,红小玲你这样盯着我干吗?我又没瞎掰!

  整个下午,红小玲的情绪极其低落,心里老是觉得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不自在。哭灵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往常那般哭出泪水,就那样干涩地唱了一阵,然后匆忙结束。红小玲走出那颜街时心里还没放下宋抱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个爱哭的女孩,她找到东莞的母亲,还会回那颜街吗?她那双忧郁的眼睛会高兴起来吗……红小玲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淌下了眼泪,有风吹过,留下满面凉意。

  红小玲回到泝城后,没心情去特校,便直接去了顶楼。爬上楼顶,满眼的姹紫嫣红让她的情绪很快好了起来。一段时间以来,红小玲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爬上楼顶散心。楼顶上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香蒲、睡莲、荷花幼苗一簇簇拥在一起,营造出一股强大而清新的气氛,让她的情绪在很短的时间得以复原。那些花卉都栽培在一个个半截矿泉水瓶子里。花籽是巴东无偿提供的,旅游局有的是各种花籽,其中不乏名贵的山茶、杜鹃之类;空矿泉水瓶是红小玲从特校老师们办公桌上收集来的,也有门厨师帮她收集的。红小玲将空矿泉水瓶子从中间剪开,装上从泝河岸上挖来的沙土,然后把花籽埋进去。不几天花籽破土而出,长大茁壮时,红小玲便利用晚上的时间用自行车驮到公园门口出售。每盏五块钱,一晚倒也有百儿八十元收入。这是红小玲最新想出的生财之道。有一次红小玲去同事办公桌上收空水瓶,同事打趣她说,红小玲你赚那么多钱干吗呀?红小玲说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啊!同事说你真舍得不要巴东了啊?红小玲说是巴东不要我了呀!红小玲最好的闺蜜朱妤说,红小玲你可别只想着钱不想着命,你知道你脸色有多不好吗?红小玲这才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见巴东,巴东也说她脸色不好。红小玲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们多虑啦。

  红小玲从楼顶下来,夕阳正穿过楼群,沉重地堆砌在楼下那条行人匆忙的街道上。红小玲在后窗那儿站住脚,她看见对面阳台上,那个快要失明的少年孤独地站在那里,向着雾霾飘荡的街道尽头眺望。尽管那只是一种眺望的姿势,但足以让红小玲看得满眼泪水。他眺望的方向是他的家乡吗?红小玲听门厨师讲过,十年前他捡到他时,他才三岁,裹在一个亚青色襁褓里,眸子黑亮而灵动,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患有视神经萎缩症的孩子。那年夏天,门厨师在一家餐厅当主灶,某日餐厅快要打烊时来了一个乡下女人,怀抱一个沉甸甸的亚青色襁褓。襁褓中的孩子睡得很沉,她把他放在椅子上,自己要了一碗牛杂面,沉默着吃完,跟门厨师说,你帮我看一会儿孩子吧,就一小会儿,我去对面超市买一瓶酸奶就回来。女人去了再没回来。孩子睡醒后也不哭闹,两只乌黑眸子跟着门厨师的身影转,门厨师抱起来就知道无法撒手了……

  门厨师说,孩子是六岁时发现患有先天性视神经萎缩症的,医生说这种病最终会导致双眼彻底失明,治愈率非常低。门廚师说治愈率再低也是有一线希望的(他自己认为),毅然辞掉餐厅主厨的工作,带上孩子四处求医。门厨师说,短短两三年时间,他花光了所有积蓄,而且背负了外债。现在他明白当初那个乡下女人为什么狠心抛弃亲生孩子,她大概也是像他现在一样走投无路了吧!因此他从不仇恨她,他能理解她!

  门厨师说,我绝不会让遥远之处的那点亮光在孩子眼睛里彻底熄灭!

  门厨师说这话的时候是两个月之前,他和少年刚刚搬到红小玲对面楼房里。那时候红小玲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厨师,但她知道他来泝城是陪儿子读书的。他和很多来泝城陪读的人一样,一边陪读,一边打零工,红小玲好几次在楼下看见他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有一次红小玲在后窗那里剪空矿泉水瓶子,居然发现对面阳台上男人冲她讨好地笑着,似要打个招呼。红小玲可不愿跟他搭讪,转身藏到窗帘后面,从窗帘缝隙间偷窥男人,看见他沮丧地在阳台上踅圈儿,她觉得十分有趣。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有人怯怯地敲响红小玲的房门。打开一看,竟然是对面那男人。红小玲靠住门框,把他挡在了外面。

  红小玲说,有事吗?

  男人说想请老师帮我在特校找个活干。

  红小玲说我凭什么帮你?

  男人说凭您是我儿子的老师。

  红小玲觉得这理由还说得过去,就问你能干什么?

  我是个厨师。男人说,我听说你们特校食堂缺一个帮手……

  红小玲心里颤了一下,她的眼前闪过一个遥远的身着白色厨装的身影,一股痛感瞬间袭击了她。一直以来她都拒绝去食堂和餐馆用餐,别人以为她吝啬小气舍不得花钱,只有她自己晓得,那些穿着白色厨装的厨师们是她心底最疼的记忆!

  尽管如此,红小玲还是为门厨师去求了特校后勤主任。后勤主任也乐得卖个面子给红小玲,反正食堂正缺人手。而门厨师想着红小玲的好,买了些水果登门致谢。那天门厨师特意穿了雪白厨装,红小玲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被一片雪白刺激了眼睛,竟然忍不住泪眼婆娑。这情景让门厨师蒙头转向,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5

  这天从一开始红小玲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午饭也没心情吃,一个人躺在顶楼发呆。突然想起巴东,索性打了个电话。现在的巴东已升任旅游局办公室副主任,说话一副春风得意的口气。巴东说,听我妈讲你脸色越来越不好,是不是身体出毛病了?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红小玲这才想起在罗城公园门口卖花苗时与巴东母亲碰过几面。大概旅游局的导游小姐很遂她心,巴东母亲的精神看上去蛮好,还难得地跟红小玲打了招呼……红小玲和巴东在电话里胡乱搭讪几句,觉得没话可说,便放了电话。想睡一会儿,又睡不着,心里无端地发慌。

  过了一会儿,老魏的电话打了过来。老魏说你赶快来那颜街吧。红小玲说有活?老魏说算是吧。红小玲自然又想到了宋抱抱。上一次去那颜街红小玲没有见到她,不知道她从东莞回来没有。宋抱抱忧郁的眼睛不停地在红小玲脑袋里闪现。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找到她母亲了吗?

  红小玲赶到那颜街时,老魏早在街口迎着她。老魏说,宋抱抱死了。红小玲吓一跳,你说谁死了?老魏说,我说是宋抱抱死了,死在东莞的医院里,尸体上午才到家。老魏使劲拧了拧眉毛,很痛苦的样子。这孩子死前央求她爹把她埋掉之前,一定要请你给她哭一次灵,她活着时特别喜欢听你哭灵。

  在宋抱抱生前住过的小屋子里,红小玲看到墙壁上到处贴满从画报上剪下的东莞,榴花塔、希尔顿大厦……床头上贴有一张照片,上面一个女人幸福地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孩。红小玲想,这女人大概就是宋抱抱思念中的母亲了……宋抱抱瘦小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父亲哀伤地蹲在她头前。男人的腿伤似是还未痊愈,他蹲着的姿势看上去很艰难。他不停地往火盆里扔着冥币。火苗试探着舔男人的脸,他的脸看上去痛苦而狰狞。

  男人说,几年前抱抱就晓得自己得了这种叫败血症的病。她是个聪明孩子,晓得这个病又糟钱又难治好,所以每次去东莞医院都是我哄着她去,骗她说去东莞找她娘。她娘还在不在东莞我不知道,但抱抱一直坚信她娘在东莞,因为几年前我们确实收到过一笔寄自东莞的汇款。我们在东莞没有亲戚朋友,除了抱抱娘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们寄钱。在东莞的医院我总是跟抱抱说,抱抱你得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好好活着,说不定哪天你娘就会找到医院来。每天早晨醒来,她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娘来过没有。我说还没来过呢。抱抱就失落地望着病房门口,从那里走过的每一个人都会让她神情紧张……我们前前后后一共去过三次东莞,每一次抱抱都能够从死亡线上挣脱回来,活着回那颜街,可这一次她没熬出来……抱抱临死前跟我说,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死后请红小玲为我哭一场灵,我喜欢听她唱《芦苇谣》……

  老魏说,红老师,免费给孩子哭一场吧。

  老魏的响器班子呜呜咽咽地响了起来,红小玲早已哀恸得泣不成声:

  芦苇高,

  芦苇长,

  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雨儿暴,

  芦苇最知风儿狂。

  芦苇高,

  芦苇长,

  芦苇这面是故乡,

  芦苇那面是汪洋……

  6

  那双忧郁的眼睛,和她心里的另一双眼睛完美叠印在一起。

  红小玲居然习惯于通过窗缝偷窥对面阳台上的少年。少年忧郁的眼睛让她心疼,让她想到宋抱抱。

  红小玲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朱妤劝她赶紧去医院,别再拖着。红小玲说过了六月再去不迟。朱妤轻蔑地嗤笑她是葛朗台。朱妤想到六月份高考,特校至少要容纳一千名考生,按每人一天两瓶水计算,考试两天就是四千个空瓶子。这四千个空瓶子在红小玲眼里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况且红小玲是监考老师,每天有几十块钱的监考补助,所以葛朗台六月份是绝不可能缺席的!

  但是红小玲在高考第一天突然昏厥了。后来她自己说那两天她老是梦见宋抱抱,睡不好,才导致昏厥。可朱妤怀疑是她的身体状况导致昏厥。果不其然,人们慌乱地将她送到医院,檢查结果是宫颈癌。一听说是癌,红小玲吓得面如土色,很快地做了切除手术。

  手术之后的红小玲虽然脸色还显苍白,但情绪不错。巴东不时过来看望她,巴东母亲还叫巴东给红小玲带来一束鲜艳的康乃馨。这叫红小玲感动得不行,后来跟朱妤说到这事时,居然抹了泪水。门厨师每天煲鸡汤鱼汤送过来。下午特校食堂没活,门厨师有时间在病房待一会儿,陪红小玲说说话。门厨师居然还记着多日前红小玲在特校花池边固执地用右手掏左边裤兜里手机的事,两个人就窃窃地笑,惹得对面病人家属不满地用白眼翻他们。

  有时候门厨师和红小玲会谈到少年的眼睛。门厨师总是在这个时候唉声叹气。门厨师说,这孩子现在有点抑郁了,抑郁对他的眼睛更不好。门厨师说这些年给少年治眼睛花光了所有积蓄,足有十几万呢,还是不见好,真是没办法了。红小玲说再有十几万呢,能治好吗?门厨师说谁知道呢,治总比不治好吧,谁知道呢?

  红小玲病后再回特校已经是这一年的十月份了。大家还穿着秋天的衣裤,红小玲已经捂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臃肿。大家很快就发现现在的红小玲较之前少言寡语,喜欢一人独坐发呆,而且不再收集办公桌上的空矿泉水瓶子,晚饭也乐意随大家去食堂吃。患病之前,红小玲是从不去食堂吃的,她怀疑食堂的饭菜有可能是上一顿剩下的冷饭,被厨师们回锅后二次售卖。

  红小玲的晚饭很简单,只要一碟咸菜和一碗稀粥。门厨师念及红小玲曾经帮过自己,便不辞辛苦地为她熬一份粥。有时米粥里还放进一些红枣、枸杞或莲子之类补气血的东西。大家都打趣红小玲,说她过着慈禧太后的日子。

  有天晚上,大家都安静地坐在餐厅吃晚饭,忽然被红小玲一声怒喝惊着了,抬头看时,只见红小玲手擎一只空碗,而她对面的门厨师衣服上往下流着稀粥,莲子红枣滚落到脚面上。无疑是红小玲发飙泼了他。

  红小玲怒道,你拿冷饭给我吃?

  门厨师怯怯地说,昨天才剩的嘛,莲子红枣都是好东西,扔了可惜……

  大家就晓得是门厨师触犯了红小玲的大忌。

  这天很晚的时候,朱妤接到红小玲电话,叫她立刻到顶楼来。红小玲的口气十分强硬,根本容不得朱妤有半点推辞。

  朱妤赶到顶楼,看见红小玲独自躺在沙发上,散乱着头发,一副慵懒无力的样子。两个人无声地坐了一会儿,红小玲才说,我想去给他道个歉。她指了指对面楼房的阳台,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去不好……

  朱妤笑了,怕他劫色?红小玲苦笑一下,我哪儿还有丁点儿色呀。她从沙发上起来,捋捋蓬乱的头发,又捂上了那件羽绒服。然后,犹豫着在床边摸索,最终摸出一张银行卡揣进羽绒服兜里。朱妤问,买他原谅你吗?红小玲叹了口气,这卡里还剩十几万,我想让他拿去给少年治眼睛。这些天,少年那双和宋抱抱一样忧郁的眼睛总是折磨我……朱妤你跟我去吧,我自己有点心慌呢……

  朱妤说,那你先得告诉我你从不吃冷饭的臭毛病是谁惯出来的。红小玲呆了一会儿,又慢慢坐回沙发。她决定给朱妤讲一个故事,但在讲故事之前,她说,朱妤,你能给我削一个苹果吗?

  7

  多年前我在泝城职校求学时有过一次恋爱。那是我的初恋,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疼。他叫牛新草,是职校食堂的厨师,我特别喜欢看他穿着雪白厨装在“贵族窗口”忙碌售餐的样子。那时候职校食堂一共有三个售餐窗口:最左边的是10元窗口,每天都是牛肉烧饼和海鲜饺子之类;中间是6元窗口,白米饭配各种炒菜;最右边的窗口永远都是两元一份的馒头花卷、糖三角和免费的青菜汤。我们私下里都称最左边的10元窗口为“贵族窗口”,而我是最右边窗口的常客。一走进偌大的餐厅,我便老马识途般奔向最右边的窗口。我喜欢一边懒散地排队,一边将目光越过中间窗口攒动的人头,望向在“贵族窗口”忙碌的厨师牛新草,他年轻的脸庞在蓝色的幽光下饱满生动,青春痘蓬勃旺盛。有时候,我们的目光像两尾游鱼不期而遇,刹那间又慌乱着错开去……

  期中考试前几天,学校因布置考场放了几天假,宿舍里几名室友都回家去了,我因考虑到父亲为了供我读书卖掉了所有粮食,只留下一点自己度日,这时候我回家无疑是一件令父亲为难的事,因此我便独自留在宿舍没走。那个下午,我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我以为是某个室友提前回来了。当我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的眼被一道白光刺疼了。门外站着厨师牛新草,是他雪白的厨装刺着了我的眼。他手里握着一个纸包,包里是两块芝麻烧饼,烧饼里夹着红烧牛肉和豆腐乳。

  那个午后,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贵族窗口”的牛肉烧饼。后来我骗父亲说,自己时不时地去食堂吃一顿牛肉烧饼解馋。我叫父亲不要太辛苦,学校食堂的饭菜便宜得很,我吃得很好。父亲没有吭声,沉默着将一卷毛糙钱票塞到我手里,然后默默离开。我看见父亲苍老的背影如同烧完的纸灰一样,在冷酷的冬风里飘荡。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来泝城,冬天地里没有庄稼了,他再也捡不到一粒粮食……

  那个午后,我就着开水慢慢吃掉一块牛肉烧饼,把剩下的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饭盒里。烧饼凉透了,牛肉像蜡一样滑腻,有股浓烈的膻腥味儿。我知道这是昨天卖剩下的。学校有规定,剩饭剩菜一律倒掉,绝不允许二次出售。厨师牛新草说,这都是好东西,倒掉多可惜……其实没什么,我们在乡下不是经常吃剩饭吗……我才晓得他原来也是个乡下人,因此,我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他每天送来的美食。我享受美食的时候,他就坐在我旁边抽着劣质香烟陪我聊天,脸颊上的青春痘闪着不安分的光。他告诉我,他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上大学的弟弟,他得努力工作,挣钱供弟弟念书……

  我享受美食的日子在室友们回来之后被迫终止了,但我和厨师牛新草开始偷偷约会。我们在操场后面的黄杨林里拥抱、接吻。我们抱得生疏而笨拙,我们的嘴唇凉滑如鱼,常常把对方吻得瑟瑟发抖。在黄杨林里牛新草跟我说,如果你每天最后一个去食堂打饭,我有办法让你花两元钱吃到各种美食……我真的这样做了,每天最后一个去食堂,花最右边窗口的钱吃最左边窗口的美食,乐此不疲。虽然我明白,这些东西都是即将倒掉的东西(或者已经倒掉了,是牛新草偷偷为我留下了一份),但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吃出了某种高贵感。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是多么馋,多么虚荣啊,真是活该出事!倘若那天我把肉丝荷叶饼在餐厅吃完再回宿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但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端到宿舍里吃,想让我的室友们看看我也吃得起“贵族窗口”的美食。室友们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她们热心地告诉我,我吃的肉丝荷叶饼是昨日剩餐。我说怎么会,这是刚刚买到的呀!她们说今天餐牌上写的是虾饺和意面,根本就没有肉丝荷叶饼。我做出不屑与她们争论的样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吃著肉丝荷叶饼,完全没有料到她们会打职校后勤处的投诉电话……就这样,事情变得不可逆转——我的初恋、厨师牛新草被解雇了……得知他走的那天,我从课堂上逃走了,那是我在泝城求学的两年中唯一的一次逃学。那天,我找遍泝城长途车站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他藏了起来,他不肯原谅我……

  朱妤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的手抖得厉害,苹果掉到地板上。她的身体蜷缩起来,如同一只怕冷的刺猬。她的手狠狠地抓着胸口,这些年一想起牛新草我就心疼……现在,朱妤你明白我为什么拒绝吃冷饭了吧……不过,说出来,心里反倒不怎么疼了。

  朱妤长久地拥抱着红小玲虚胖的身体,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

  红小玲说,走,陪我去门厨师家,我要把银行卡给他。不是为了买他原谅我,我告诉他原因,他自会原谅我——我是想让他拿这钱去给少年治眼睛,我自己还有钱用的。

  朱妤点点头,搀扶着红小玲起身。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亮亮的,暖暖的。

  当代小说 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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