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饭后,马月明对爹娘说:“明天一大早,投军去。”憋了几天的话,说出来了,说得云淡风轻。他爹听得隐约,皱了眉头,问:“你说什么?”马月明又说了一遍,声音高了些。他爹脸色变了,两眼一瞪,说:“二十岁了,说话不过脑子,打仗,枪子横竖飞,眨眼就没命了,你以为好耍?”马月明脖颈一梗,说:“你们同意,我去投军;你们不同意,我也去投军。”他爹说:“投军,投军,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知道不?”马月明说:“国家都这个样子了,一个男人,好意思躲在家里?准备让日本人骑在头上?”
父子俩争执了一阵子,谁也没有说服谁。他娘气得咬牙切齿:“我的命好苦,生了个不孝崽。哪想过爹娘会老会死?”“投军投军,有个好歹,爹娘骨头喂狗去?这种背时话也说得出来,是人不?”他爹气不打一处来,却因从没打过马月明,哪会想到爹有权打崽,只想到了折腾自己,拿了条麻绳出来:“再说一句投军,我吊死给你看。”他将麻绳甩过横梁,搬了条长凳摆在绳子下。他娘说:“你爹前脚走,我后脚跳塘。我和你爹都闭了眼,由着你去挨枪子。”马月明不想屈服也得屈服了,说:“不投军了,学打去,好了吧?”湘潭人管学武叫“学打”。他爹照旧不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千百年了,哪朝哪代不是这个理?好不学,学什么打架?要马月明考大学。前段日子,马月明从长沙城高中毕业了。他爹说:“你大哥说了,只要你肯念书,就是出国留洋也供你。”
“大哥”叫马飞龙,比马月明的爹大两岁,四十八岁了,和马月明同一个老爷爷。马飞龙的爷爷是他们老爷爷的大堂客生的,马月明的爷爷是他们老爷爷的细堂客生的。马飞龙说,叔伯兄弟中,数马月明和他最相生,便将马月明看得最重。
父子俩互不相让,一声更比一声高。
门外传来了马蹄声。马飞龙来了。
马飞龙和五个护院去寺门前码头接军火。军火是县政府拨给巡逻队的。县长说,只要日本人打到湘潭,所有巡逻队都要转为游击队。要求巡逻队加强军事训练,时刻准备打日本人。马飞龙名下有两支巡逻队,每支巡逻队有四十人。正要回去,路过马家堰街,闻见马月明和他爹炸雷般吵嚷,叫五个护院押着军火先走。他下了马,进了屋。
问了缘由,马飞龙说:“幺弟学打也好。上面说,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长沙迟早守不住。长沙守不住,湘潭更没法守住,也不会守,日本人打下湘潭,只怕铁定了。到时候,我打日本人,也要个贴心人帮衬。再没有比幺弟更合适的人了。”马月明他爹见说打日本人,脑子里早已是枪声炮声,眼里满是怯,轻声说:“大侄子,入游击队也是从军。有个好歹,我和你幺婶将来靠谁?你幺叔就他一根苗。国民政府有规定,独子不抽丁。”马月明上有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往日,马飞龙说什么,马月明他爹都不会反对,可打日本,是玩命的事,哪能也由他去?马飞龙想了想,说:“入游击队和从军不一样。从军,打得赢得打,打不赢也得打;游击队,打得赢当然打,打不赢就躲起来,就跑。再说,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还不打他,哪像个男人?”马月明他爹听说游击队打不赢就躲,就跑,和投军玩命不是一回事,再说,自己好歹是男人,不可以太怯懦,心动了,说:“穷文富武。他念高中的錢,还是大侄子你出的。我们家,哼,学打,哼,天知道要多少钱。”马飞龙说:“幺叔,操什么闲心?我出。”
马月明他爹答应了让马月明学打,谆谆嘱咐:“真学了本事,在外做人,更要谦让低调,不得欺负人,不得像武松、鲁智深,瞎管闲事。”
2
马月明到了湘潭城,到了十总,到了关圣殿,掏出怀表看了,恰恰六点。
殿旁一家住户门口,有位三十岁上下妇人在择藤蕹。马月明走过去,朝妇人打着拱手说:“嫂子,附近有叫颜山的吗?”妇人指着对面巷子说:“右手边第三户人家。”
巷子这头通上街,那头通河街,有九户人家,左手边三户,右手边六户。九户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从上街数起,右手边第三户人家堂屋内的灰怕有寸厚,四角都有蛛网。听马飞龙口气,颜山本事大,三五个汉子都不是敌手,是巫家拳的顶尖人物,家里该干净才是。马月明没有走进去。他走进了隔壁家。从河街那边数起,这家是第三户。
堂屋窗明几净,家什简单,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墙边一张睡椅,正墙神龛内供着财神菩萨。马月明大声问:“有人吗?”没人答他。又大声问:“有人吗?”“有。”一个妹子走进来,十六七岁,穿白衣白裙,蓄学生头。妹子名叫沈红鹃,在湘潭县立中学念初书。她爹在一家米行当伙计,娘在十四总码头卖馄饨。
沈红鹃说:“你是谁?”马月明转过身,望着妹子,心说怕是织女下凡,心跳快了些,脸红了些,问:“这是颜山师傅家吗?”沈红鹃望着马月明,眼睛睁大了些,心说我们班上没这么俊的,对他说:“隔壁。雨湖遛鸟去了,一会儿就回。你坐一会儿。”他坐在她对面,望着门口,眼睛余光一刻也不肯离开她。
隔壁有脚步声,可他专注看她,哪能听到。她听到了,说:“回了。”
马月明去了颜山家,将两百块光洋和一封信交给了颜山。信没封口,马月明早看过了。信上说,马月明是他马飞龙的弟弟,希望颜山看在他的薄面上,全心全意教授他弟弟巫家拳。答应颜山,每半年付教授费两百块光洋。若日本人打到了湘潭,则请颜山催马月明速归马家堰,帮他打日本人。
颜山五十岁了,除了打拳遛鸟,没别的爱好,又懒散惯了,不肯开武馆,说是太吵,只肯一对一授徒。没别的工作,收入靠徒弟孝敬。这几十年,国家没几天安宁日子,找他学武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没间断过。收入虽然比不上富贵人家,过日子却绰绰有余。
第二天晚饭后,天还没全黑,马月明去雨湖散步,这儿看那儿瞧,心说,怪不得说雨湖是湘潭城第一个好去处,一湖好水,一岸好柳,古迹传说不少,游湖的人也没个歪瓜裂枣的。他信步至双璧无瑕牌坊边,恰遇到沈红鹃也在雨湖散步。马月明喜出望外,说:“你。”沈红鹃红着脸微笑,说:“你。”两个人心有灵犀,并肩往那边夕照亭走去。
这以后,两人常约着晚上一起散步,都约在夕照亭见面,都会说一句“不见不散”,却绝不同时出门,也不同时回家,在门前巷子里遇着了,招呼也不打。天底下,除了他们自己,没谁知道他们常常在一起散步。
旧历十二月十五的晚上,八点光景,两人在夕照亭见了面,随着步子到了湘江边,沿着湘江岸到了小东门。江边有块大石头,颇平。两人坐在石头上,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和往常大不一样,心都在怦怦跳,呼吸都比往常急促,都有话要说,却都不知道该说哪一句。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指望对方找个话题,扯到他们心底藏着的事上去。
半晌后,沈红鹃开口了。她指着湘江靠近对岸的水域,轻声问:“看到了没?”马月明说:“什么?”沈红鹃说:“三个桥墩。”马月明说:“看到了。”沈红鹃说:“民国二十五年修的。国家打算修一条到湘西和贵州的铁路,后来日本人全面入侵,国家的钱打日本人都不够,哪还有余钱修桥修铁路,只得停了。”又说,“要不是日本人入侵,湘潭早有火车了。”她说的是心事以外的话。两人顿觉轻松了些,同时,有了些许失望。
两人又不说话了。
偏偏无风,天地间除了两人的呼吸声,没有半丝声响,天上的月、江中的月,都是溜圆。月面像被打磨过似的,镜子一样,将两人的心照给了对方看。马月明全身发热,脑袋发涨,再也按捺不住了,猛地抱着她要亲。她不许,有气无力地推他。他怕她生气,冷静了,松了手。她瞥他一眼,见他傻望着天上月亮,猛地朝他胸脯一顿乱拳,说:“你要对我好,要好一辈子,听到了没!”他说:“听到了,会,肯定。”他亲了她。
这天晚上,他说非她不娶,她说非他不嫁。
3
马氏宗祠背靠着马家山南面。马氏宗祠前坪,一个汉子站得笔直,声若洪钟,讲着瞄准射击要领,二十来个汉子一字排开,趴在坪边,一人一支长枪,瞄着百米开外山前的靶子。那山唤作馒头山,山上杜鹃花白的少,红的多,开得热闹,山前有棵水桶粗的苦楝树,树叶正由嫩绿转为深绿。靶子立在苦楝树前。
几天前,湘潭县成立了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马飞龙被任命为第七大队大队长。这四十多个汉子原都属于马家堰巡逻队,如今巡逻队改了名号,叫七大队二中队。七大队已组建了二、三两个中队。二中队和大队部驻扎在马氏宗祠,三中队驻扎在尹氏宗祠。
离马氏宗祠百步远有个不小的院子,当地人称其为马家大院,主人便是马飞龙。墙体由三合土添糯米汁筑成,大门两边有白底红字对联: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对联是马家祖训。门前三合土筑成的坪里,有个琉璃瓦亭,唤作“侠隐亭”,正面两根亭柱上写着对子:逢太平悠然见南山,遇战乱奋起报家国。亭两边,各有一个拴马桩,一为石狮,一为石虎。亭中有四方石桌,四条鼓形石凳。
马飞龙正和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在亭中下象棋,青年名唤马护君,四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在围观。这五个青年,原都是马家堰一带殷实人家的子弟,往日最喜欢打抱不平。这五人跟着马飞龙,是马家大院的护院人。七大队成立的当天,五人换了身份,成了七大队的侦察员,驻扎在马氏宗祠。马护君是侦察队队长。
他们心思都在棋上,身边多了一个马月明,竟全然不知。
马月明一声叹气,说:“大哥,换车求和。”马飞龙抬起头,惊愕地望着马月明,继而笑了:“从哪儿来?”马月明说:“湘潭。”马飞龙望了望天上太阳,取出怀表,说:“十一点半,早班洋船?”站了起来,一笑,指着一个青年说,“接著下,我盘面占优,一定要赢。”马护君大笑,说:“前辈,好棋。”侦察队五个队员都称马飞龙“前辈”。
马月明跟着马飞龙进了马家大院,见过嫂子谭君如,和两个侄子打了招呼,到了客厅。谭君如四十岁上下,两个侄子是双胞胎,比马月明大一岁不到。马月明递给马飞龙一封信:“师傅说,十万火急。”
昨晚十一点许,马月明洗罢澡,正要上床,颜山将信交给他,嘱咐道:“明天一大早,你回趟马家堰。十万火急,一定要亲手交给马飞龙本人,一定要讨得回信。”信封了口,封口处盖了颜山的印章。马月明答应后,心里着了急。早班洋船六点半开,他没法在早晨见到沈红鹃,不能告诉她,晚上的约会,他没法到了。到时候,沈红鹃在夕照亭见不到他,还不得跺着脚埋怨他?虽然说下午一点半,寺门前码头有回湘潭的洋船,可天知道马飞龙什么时候写回信给他。再说,回到马家堰,总得见父母吧,父母都不见,不怕遭雷打?
马飞龙接过信,说:“幺弟,你坐一会儿。”去了书房。一个小时后,马飞龙回到客厅,递给马月明一封信、四百块光洋、十枚刚煮熟的鸡蛋,说:“幺弟,十万火急,不留你吃中饭了,你坐洋船速回湘潭,将信和光洋交给你师傅。”信封了口,封口处盖了马飞龙的印章。马家堰一带,一般人家吃两餐,殷实人家吃三餐,中饭时间在下午两点左右。
马月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下不会耽误晚上约会了。至于父母,不是他不见,而是马飞龙的事十万火急。父母知道了,也不会怪他。
一切都刚好。马护君骑马将马月明送到寺门前码头时,洋船也在靠岸,时间恰是一点半。六点许,到了颜山家,将信和光洋交给颜山,边吃晚饭边简单地说了一路行程。洗了澡,收拾齐整,七点四十分到了雨湖夕照亭。
唯一的遗憾是,经过马家堰街上时,他爹娘都在日杂店里,都看见了他。他招呼也没打,风也似的飞驰了过去。从他爷爷起,他们家临街的这两间房子就做了日杂店。
八点了,沈红鹃没到。八点半,她仍没到。她怎么了?每次约会,她都只迟到三五分钟,最多的一次也只迟到了二十五分钟。她说她能迟到,他不能迟到,这是上天赋予妹子的权利。渐渐地,不祥的预感将他的心笼罩了起来。她病了?她不喜欢他了?她出了事故?他猛地摇摇头,叫自己别瞎猜,再等等,心跳果然平稳了些。九点了,她还是没到。他继续等,直至十点,才落寞地回到颜山家。沈家大门关了,门缝里溢出了沈红鹃隐隐约约的哭声。他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了好长时间,也没听明白她到底为什么哭。他想敲开沈家的门,面对面问她为什么失约,但他不敢。
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马月明坐在颜山家门口,望着沈家的墙壁发呆。七点十分左右,沈红鹃将挎着书包去上学。只要她出门,他就跟着她,走出巷子,走出上街,在雨湖边,找个没人处追上她,问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不赴约。七点了,沈家没开大门。马月明索性盯着怀表看,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七点十分了,沈家仍未打开大门。门缝里传出的脚步声,不是沈红鹃她爹的,就是沈红鹃她娘的,独独没有沈红鹃的。他甚至希望听到她的哭声。偏偏沈家像没有沈红鹃似的,没有她的半丝声响。
八点了,沈家门仍没打开。九点了,十点了,那门仍紧闭着。
十一点,巷口忽地响起了迎亲的唢呐声和经久不息的鞭炮声,沈家大门开了。巷口处,烟雾弥漫,马飞龙骑着枣红马,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精精神神。枣红马在沈家大门口停住,马飞龙下了马,打着拱手,走了进去。他身后跟着一顶大花轿。马月明傻了眼,问自己怎么回事,不是做梦吧?他掐自己的脸,痛,不是做梦。不一会儿,沈红鹃身穿红绸衣,头顶红盖头,在她爹娘的搀扶下上了花轿。马飞龙上了马,这时才瞥见马月明,说:“早回马家堰,去帮大哥。”轿夫们将花轿抬起,经久不息的鞭炮声中,花轿随着马飞龙,走出了巷口,向左一拐,不见了。
懵懵懂懂的马月明终于清醒过来,沈红鹃被他大哥马飞龙娶走了。他想骂沈红鹃,前天晚上,她还将头靠在他肩上说以后嫁给他,怎么才一天多的时间,就变了呢?他想骂沈红鹃的爹娘,什么東西,让女儿嫁给人家做小。可他谁也不敢骂。除了他们自己,有谁知道他们之间的山盟海誓?他骂他们,天下人都会说他是疯子。
中饭时,马月明问颜山隔壁怎么忽然嫁女,并且是嫁给他大哥马飞龙。颜山说沈红鹃的爹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赌债。前天,沈红鹃的爹说,没法儿了,只能将女儿卖到窑湾的窑子去,不然他会被债主砍成肉饼,债主只给了他两天期限。颜山臭骂了他一通,说他哪像个父亲,竟将骨肉往火坑里推,当即给他出了个主意,说自己有个朋友叫马飞龙,家财万贯,不如将沈红鹃嫁给马飞龙做小,好歹是嫁给了大户人家,绝对没有苦吃。她爹只要自己不被债主砍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何况女儿嫁个财主吃香喝辣,也是人上人了。颜山便叫马月明火速送信给马飞龙。马飞龙愿意娶沈红鹃做小,叫马月明拿信火速回了湘潭。马飞龙和颜山都怕夜长梦多,这不,今天就将沈红鹃娶了去。
颜山说:“我们师徒,做了件功德事。不然,沈红鹃被卖进窑子,一辈子就完了。”
4
下午三点时分,县长在关圣殿演讲,颜山和马月明在场。县长说:“明天,顶多后天,日本人将占领湘潭,县政府不得不暂时撤离县城,但绝不会撤出湘潭县境,一定始终与全县人民一起和日寇战斗到底,直至彻底战胜日本帝国主义。”县长号召人民参加游击队,“无论兵,无论民,杀死一个日本兵,奖光洋两百块。”
县长率政府机关撤离了县城,去了花石一处隐蔽的山旮旯里。
当夜凌晨两点,颜山先是喊,后是推,继而又喊又推,终于弄醒了马月明。马月明揉着眼睛,惊讶地听着脚步声,问:“好多人,怎么回事?”脚步声慌乱嘈杂,有来自上街的,也有来自河街的。颜山说:“许多人不愿意生活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连夜往南逃。”又说,“洋船停运了,日本人只怕今天就会占领湘潭城。”他要马月明借着星光,速回马家堰。天亮后,没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马月明劝颜山一起去马家堰帮马飞龙。颜山说:“游击队规矩不少,我哪受得了那种约束,冷不防就犯了条令,不去。”马月明问颜山有什么打算,颜山说:“要不杀日本人,要不被日本人杀。”
十天后,颜山杀了两个日本兵,被日本人捉了,砍了头。这是后话。
中午一点时分,马月明到了马家堰地界。前面是丫字路口,往左去是马家堰街,往右去是马氏宗祠。马月明往右边拐去,数十分钟后,到了马氏宗祠前坪。
马月明四望,吃惊不小,满坪汉子没一个认识的,没听到本地口音,个个身着国民革命军军服。那边一堆汉子,里三层外三层,在看热闹,人堆里传出马飞龙的声音。马月明挤了进去,只见马护君袒着上身,马飞龙指着马护君的背,讲解文在马护君背上的两句诗: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誓复九州土,挥剑向东瀛。
侦察队五个汉子投奔马飞龙前,背上原都文了十个字: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七大队成立那天,马飞龙给他们加了十个字:誓复九州土,挥剑向东瀛。
七大队成立时,马护君问马飞龙:“前辈,为什么组建了二、三中队,不组建一中队?”马飞龙说:“一中队是七大队的主力中队,得留着番号,给战斗力最强的那群人。”马护君笑着问:“这些人在哪?”马飞龙诡秘一笑,说:“还在战场上,过段日子,就来了。”马飞龙娶小后的十多天里,第四次长沙保卫战一天比一天吃紧,国民革命军不少部队被打散了,天知道有多少散兵游勇,进入湘潭县第五区地界的,马飞龙发现一个收留一个,没几天工夫,收留了八十余个士兵和下级军官。将其中六十人组建成一中队,另二十余人拨给了二、三中队。一中队是七大队的宝贝,马飞龙当然高看一眼,便让一中队和大队部、侦察队一起驻扎在马氏宗祠,二中队则移驻齐氏宗祠。
马飞龙讲解完了,队员们散开了。马月明喊了“大哥”。马飞龙见马月明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一身都是灰,对马护君说:“护君,我赢了。”马护君摸着后脑壳说:“愿赌服输。”马月明握着马飞龙手问:“大哥,赌什么事?”马飞龙说:“他说你会先回家,我说你会先来我这。”马月明问:“大哥,你是神仙?”马飞龙笑了:“大哥清楚,你怕先回家,幺叔不许你出来了,是不?”马月明点头答:“是”。马飞龙说:“去见你嫂子,喝杯酒,吃个饭。”马月明说:“大哥,安排我在哪个长官手下?我去见那个长官,嫂子以后再见吧。”一路上,他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沈红鹃,同时告诫自己,不要见,不能见,最好不见。他下决心忘记自己和沈红鹃的恋情。马飞龙笑了,说:“几步路,你不见?”马月明只得去见嫂子,他想,嫂子该是单指谭君如,又想,嫂子该是指谭君如和沈红鹃。
马家大院有三进,二进右手边,有个独立小院。老早前,马月明老爷爷的细堂客,也就是他老奶奶住在这个小院,他爷爷便是出生在这个小院。他爷爷成人后,他老爷爷给了他爷爷二十五亩地、马家堰街上的那栋屋和那个日杂店。他爷爷和他爹一没败家,二没将家发扬光大。
小院门虚掩着。马月明瞥了小院一眼,脑子里满是沈红鹃,脸略红,心跳加快。他想,沈红鹃应该住在小院内。马飞龙走过小院的时候,恰恰小院门打开了,红衣红裙红鞋子的沈红鹃走了出来。马月明装作没有看到她,跟着马飞龙去了饭堂。沈红鹃呆站在小院门口,片刻后身子一转,踅回了小院,顺手将门虚掩了。
到了饭堂,下人已将菜端上了镂花的八仙桌:辣椒烧肉、煎蛋、腌菜汤。谭君如已落座,见马飞龙带着马月明来了,站起来,说:“幺弟,回了?”对站在一旁的佣人说,“叫厨房煎条鱼,炸点花生米,切点腊肉,煮点饭。”游击队成立后,马飞龙大多时候和队员们一起吃,见马月明来了,有为他接风洗尘的意思,才叫到家里来。他拿来一坛谷酒,边给马月明筛酒,边对佣人说:“去叫二夫人。”马飞龙端起酒盏,和马月明干了。沈红鹃走了过来,坐在了马月明右手边。谭君如白一眼沈红鹃:“记得吃饭时间。”沈红鹃低着眼睑,说:“姐姐教导的是。”马飞龙指指马月明,指指沈红鹃,说:“你们该认识吧?”马月明不知道该说认识好,还是该说不认识好。沈红鹃目不斜视,轻声说:“哪能不认识,他跟颜伯伯学功夫,是先生的幺弟。”沈红鹃管马飞龙叫“先生”。
马月明问:“两个侄子呢,他们不吃饭?”马飞龙说:“從军去了。我干游击队,他们干正规军。我们老马家,精忠报国。”他当然不会说,是因为他娶了沈红鹃做小,两个儿子才留下一封信,说遇战乱奋起报家国,投军去了。
沈红鹃扒了一碗饭,说了“失陪”,回了她的小院。
吃罢饭,马飞龙、马月明到了正堂。马护君和侦察队的几人已经到了。
马飞龙说,马月明在湘潭城学了大半年巫家拳,不知道管不管用,要马护君试试马月明的身手。马护君和马月明面对面站定了,两人高矮差不多,马护君健壮如牛,马月明略显单薄。马护君没练过哪家功夫,打架一凭脑子和身子灵活,二凭力气不小,三凭无所畏惧。马飞龙说:“开始。”话音刚落,马护君的拳头已到马月明胸前。马月明左手卸开了攻来的拳头,右手成尖状直插马护君脖颈,这招唤作“合脚一枪”,意识到可能伤人,立马化成掌。马护君大叫一声,人倒在地上,爬起来,先是两手使劲揉脖颈,继而干咳。马护君倒下的同时,马飞龙使眼色给另一个侦察员。那侦察员从马月明背后袭来,马月明感觉到了风声,一招“真武擦剑”,一掌直拍在那个侦察员裆下。侦察员哪受得住,地上打滚。好一阵后,马护君和那个侦察员才恢复平稳。
马飞龙笑着问:“不会记仇吧?”马护君和那个侦察员笑了,说:“不会。”
马飞龙当即给马月明安排了两个正经职务和一个没明说的职务。正经职务是七大队副官和侦察队武术教官,没明说的职务是马飞龙的警卫。马飞龙交给马月明一匹乌黑的马、一把驳壳枪,嘱咐马护君教马月明打枪。
5
马家山西面,离马氏宗祠三百余步远有个山凹,是游击队打靶的首选之地。打靶时,将十来个靶子立在正面山壁前。山凹前农田对面恰恰有一块条形草地,宽比人高稍宽,长比山凹稍长。队员们或站或蹲或趴在草地里,都能施展自如。山凹三面环山,山势陡峭,却又树木葱茏,花团锦簇,红的、黄的、白的……各色山花都有,数不清的蝴蝶在山间飞舞。正面山壁和左边山壁转角处有一山溪,溪下有一潭,潭水清可见底,齐人脖颈深。山凹内地面是一块较为平整的无朋巨石。
如有闲,马月明便往山凹去。他喜欢在那练武,没人打扰,练完往潭中一跳,洗个痛快澡,浑身上下都舒舒服服。这回到了山凹前,他愣住了。沈红鹃正手执捕蝶网,背对着他,不知道是望着飞来飞去的几只蝴蝶思索,还是望着山溪发呆。
她穿的是白衣白裙,马月明第一次见她时,她就穿的这套衣裙。马飞龙给她添置的衣服,绫罗绸缎居多,请的裁缝也是名裁缝,无论布料还是款式都高级多了,她却喜欢穿从娘家带来的衣服。每次来捕蝶,都穿这套衣裙。
每逢马月明在这练武,沈红鹃都站在远处痴看,直看得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她不希望他恨她,必须告诉他,如果她不嫁给马飞龙做小,她爹会被债主砍死;还要告诉他,她的心是他马月明的。她想,如果他在这练武,她来找他,有些唐突,七想八想,想了来捕蝶的主意,装作无意中遇到了来练武的他。
马月明的脸兀自红了,心里早涌出无数的话,却想都过去这么久了,何苦呢?再说她是大哥的女人。他转身要回宗祠去,沈红鹃却发话了:“喂!”他被她喊醒了,转过身望着她。她仍背对着他,望着山壁上的溪水。他想,自己自作多情了,她该是和蝴蝶或者山溪说话。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她说:“你还是要走,我是鬼呀?”他确信她是和他说话了,转过身来,说:“我,哦,你。”脸涨得通红,仍没择出该说的话,好似无论说什么都有些荒唐。她仍背朝着他,说:“什么我呀你的,我问你,为什么躲着我,我会吃了你呀?这么久了,哪怕你问一句过得好吗,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他的确在躲着她。马家大院二进左手边,有两间厢房。马月明住在进门第一间,第二间住的是厨子。除了歇息,马月明从不跨进马家大院一步。晚上,他教过侦察队巫家拳,洗了澡,和队员们瞎扯一会儿,待游击队歇息的哨声一响,便飞快地闪进马家大院,闪进房间,门一关,睡觉。只要脑子里冒出沈红鹃,便默数一只羊、两只羊……一直数到睡着了为止。第二天,游击队起床的哨声尚未吹响,他已闪出房间,闪出马家大院。他害怕见到她,偶尔躲避不及,迎面相遇,点点头,头一低或者一扬,就过去了。
他说:“你知道的,我,你……唉,能怎样呢?”她哼了一声,走了,头也没回,回到马家大院,才意识到要紧的话一句也没说。他看清了她的脸,泪水直流到脖颈,便痴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马家大院。
马月明心碎了,一没打拳,二没洗澡,一声长叹,低着头,迈着落寞的步子,回到了马氏宗祠。他还没进大门,马飞龙和中队长们便走了出来。
侦察队五人已上了马。马飞龙大声说:“月明,走,去寺门前码头!”马飞龙、马月明、中队长三人,侦察队五人,一人一马,飞快到了湘江边,到了寺门前码头。
寺门前码头,又唤作寺门前义渡,是马飞龙的爹马立国、堂叔马立安于清朝宣统二年捐资修建的。有了这义渡后,这方百姓出行方便了许多。于是,这方百姓管这码头叫“寺门前义渡”。码头壁上刻着的那些文字,记录了马氏兄弟当年的义举。湘江那边是衡东县,它的上游是衡阳,下游是湘潭、长沙。渡口边有一棵古槐树,树干已空,却依旧枝繁叶茂。义渡附近的人,有说这棵古槐树四百年了,有说它远远不止四百年,该有千年了。
离码头两三百米处,有个锅厂,锅厂有二十年了,马飞龙建的。建锅厂的同时,马飞龙还建了家石灰窑。马家堰的人说,马飞龙是人精中的人精,干什么事没有不成的。这不,锅厂和石灰窑生意十分红火。日本人打进湘潭前,马飞龙每年都要捐大把钱给政府用于打日本,资金全部来自锅厂和石灰窑。日本人打进湘潭的前一个半月,马飞龙将锅厂和石灰窑卖了,同时还卖了一千亩地,到此刻,已拉起了近三百人的抗日武装,其中各地各行各业的暗线也有七十余个。
马飞龙站在古槐树边,用望远镜四处望了,指着湘江下游说:“去那边,看有合适的地方不?”一行人沿着湘江往下游方向走了一里多路。江岸愈来愈平坦,江面也渐宽了些。马飞龙摇了摇头:“这边,不合适,只怕日本人会溜了,一定要全胜。”
一行人又往回走,走过锅厂三五百米后,到了唤作“棉花冲”的地方。湘江在这,较上游和下游都窄了许多。陡峭岸边,中间有一凹处,凹处有小路上岸,背后是连绵的塘右坡——虽然叫做坡,却是不高不矮的山,山上枞树密密。马飞龙用望远镜四处望过后,笑了,说:“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日本人就是有翅膀,也要灭了他。”又对马护君说,“岸边的这些人家,大都是渔民。你找几个渔民,叫他们给我们织十张大渔网,每张渔网,长二十米以上。要快。”马护君说:“前辈,渔网?您要渔网干什么?打鱼给我们侦察队?我先谢谢了。”马飞龙说:“打仗,不只有枪炮才是武器。”
6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手伸出去,五指不见。
马飞龙、马月明、侦察队五人,到了寺门前码头古槐旁。马飞龙掏出怀表,正好两点,笑着说:“一中队几个人说,根本不用惊动二、三中队。呵,还是稳当点好。再说,二、三中队大多数人没见过打仗,让大家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不一会儿,棉花冲那边,十多支火把朝着寺门前码头移来。他们是按约前來的渔民。马飞龙走近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渔民,指着漆黑的湘江问:“老哥,伸手不见五指,真有本事记清主航道?下网会准确?”那渔民说:“你不能管我叫老哥,按辈分,我是你侄儿。我排了谱。”马家堰一带,大多姓马,这些马姓人供着一个祖宗。马飞龙皱了眉头,说:“好好好,不叫老哥。老侄,你实话告诉我,能还是不能,万万吹不得牛皮。”那渔民说:“叔,放心吧。这条湘江对我来说,比我亲爹亲娘还要亲。爹娘是什么性子,做崽的能不知道?没事的,闭着眼也不会错。”马飞龙问:“不会下雨吧?”那渔民说:“明天中午云都会散去,到下午又会是大太阳。这段日子都不会有雨。”
陆陆续续,渔民到齐了,一共三十个。马飞龙又问了几个年长渔民同样的话,大家都说,没问题,要马飞龙放一万个心。马飞龙前几日还确信万事俱备,东风也不欠,他必获全胜,现在面对着漆黑的夜,他没法放心了,总怕哪件事出纰漏,让日本人跑了。
见所有的准备都妥帖了,马飞龙便下了决心,叫马月明通知了三个中队,务必凌晨三点前赶到寺门前。
两点四十分,三个中队都到齐了。马飞龙召集三个中队长,在古槐树边开了五分钟的会,再次明确各自的任务。最后,朝着三个中队长打着拱手,说:“拜托各位,开始行动吧。庆功宴我都准备好了,不多不少,三十五桌。八碗,酒管醉。”他的口气,已没半点犹豫。
四艘乌篷渔船将三中队四十个队员运到对岸的衡东去了。马飞龙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万不能让日本兵在对岸逃了,有一个日本兵逃脱,这次也算失败。”江中主航道的三艘乌篷渔船上,都有一个渔民举着火把,两个渔民将渔网张开来,一张网接一张网,所有的渔网全淹没在湘江之中了。凌晨四点许,那些渔网安置完毕。一中队七十个队员分乘八艘渔船,掩蔽在乌篷中,两艘部署在渔网上游百米处,两艘部署在渔网下游百米处,呈矩形部署在渔网的四周。每艘船上都有一挺机枪,马飞龙将游击队的八挺机枪,全集中给了一中队。他本来担心这些船在江中生不了根,难以停在指定位置,那些渔民拍着胸脯说,他们个个都有这个本事,叫船停在哪,就停在哪。三中队的三十个队员藏在岸边六艘渔船的乌篷内,二中队七十人埋伏在棉花冲陡峭的岸上。
五点时分,鸡鸣了,鸟叫了,天欲亮未亮。朦胧中,天上老厚的云板结了般严严实实地顶在头上。湘江两岸的樟树、柳树、江中渔船,隐隐约约中有了影子,那影子渐渐清晰。不一会儿,上游传来了机动驳船的叭叭声,又不一会儿,叭叭声处有了一个黑点。马飞龙拿着望远镜,朝着黑点望去,他看到了船上的太阳旗在迎风招展。
日本人的机动船,叭叭叭开了过来。船头两个日本兵趴在甲板上,架轻机枪,瞄着前方;两侧舷边各站着三个日本兵,肩挎着三八大盖;驾驶舱内有两个日本兵,一个在操纵着船舵,另一个坐在旁边;甲板上,两张硕大油布盖着一大堆东西。那船叭叭叭响着,忽然熄火了,不动了,接着在江里打转。螺旋桨被渔网缠得结结实实,哪还能前进半分。
离日本人的驳船约三十米的四艘乌篷船内,四挺机枪、三十一支步枪、一支驳壳枪,一齐开了火。一时间,湘江里枪声煮粥般响动,眨眼工夫,十个日本兵全被打死了。一中队长早已安排,哪艘船上的伏兵打船尾的两个架机枪的日本兵,哪艘船上的伏兵打驾驶舱内的两个日本兵,哪艘船上的伏兵打右舷上的日本兵,哪艘船上的伏兵打左舷上的日本兵。一中队的队员,个个在战场打过滚,都有作战经验,七打一的战斗,哪会失手?
枪声就响了那么一会儿,二、三中队还没上场,战斗就结束了。湘江恢复了平静。
天亮得飞快,已是大亮了。
这一仗,战果如下:其一,歼敌十名,我方无一伤亡;其二,缴获大量物资:光洋十三麻袋,天麻、党参、人参各三麻袋,各种西药五箱,军毯五百条,子弹十箱,罐头五十箱,机枪一挺,步枪十支,机动船一艘。
中饭时,马氏宗祠内,以及祠堂前的土坪上摆了三十五桌酒席。果真是八碗,果真酒管够。三大坛酒,足有五百斤。有队员说:“这仗打得利落却不过瘾,十个日本人屁也没放一个就归了西。”有队员说:“两百二十个人打十个,吃也能吃了他,哪能不利落,总觉得有些胜之不武。”
马飞龙端着酒盏,大声说:“弟兄们,我不是灭自己志气,长日本人威风。我们游击队和日本军队相比,差距是方方面面的,能用两百多人打十个日本兵,没有伤亡就是胜利,是大胜利。这样的仗,若能打十仗,杀的日本人也是百人了。虽然只杀了十个日本人,缴获却是远远超乎预料,便是这十三麻袋光洋,也足以叫其他游击队羡慕半天。”为了让大家高兴,他大声喊:“马护君。”马护君就坐在他旁边,大声答:“在!”马飞龙说:“明天,你们几个去花石找县政府,兑两千块光洋回来。”
马飞龙举起酒盏,说:“第一杯酒,敬我们七大队所有队员和参战渔民。谢谢你们。”脖子一仰,干了。喝酒的队员,干了,不喝酒的队员端起空酒盏,假装喝了。马飞龙说:“第二杯,敬全中国所有抗战的将士,没有他们,国早亡了。”脖子一仰,干了。喝酒的队员,干了,不喝酒的队员端着空酒盏,假装喝了。马飞龙说:“第三杯,祭所有死于国难的人。”将酒倒在了地上。队员们有的将酒倒在了地上,有的照旧脖子一仰,干了,有的端着空酒盏,做样子干了或者倒在地上。
马飞龙屁股还没落座,先是几个中队长,后又是普通队员,排着队敬他酒。马飞龙高兴,敞开肚子喝,哪记得酒醉人,先是大声吆喝:“干!”继而喝得舌头不灵便,眼睛睁不开,往桌下一倒,烂醉如泥。
7
马月明背着马飞龙回马家大院。马护君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心说,我去干吗,看大堂客欺负细堂客?又不能打抱不平。这种热闹,得留给月明兄弟一个人看。他嘿嘿两声,说:“月明兄弟,麻烦你了,我喝酒去。”马月明说:“你先去,我就来。”
大堂客谭君如、细堂客沈红鹃、厨子、佣人、长工,都知道游击队打了胜仗,先后去宗祠看了缴获的物资,个个心花怒放。便是谭君如和沈红鹃,往日里,我望你如眼中钉,你望我如肉中刺,这会儿,也能和颜悦色说上几句话。沈红鹃说:“先生真有本事,無一伤亡,杀了十个日本人,缴获的物资堆成山。”谭君如说:“老板什么事不能?整个马家堰,提起老板,哪个不翘大拇指?”谭君如管马飞龙叫“老板”。
马飞龙醉倒在桌子下的时候,一个长工恰好整完菜土,回马家大院时路过宗祠,看在眼里,快步回马家大院报了信。马月明背着马飞龙进院子时,上下十多号人都到了门口。谭君如望众人一眼,说:“都闲着?老板醉了,好看是不?”众人散了,只余下了谭君如和沈红鹃。马月明背着马飞龙到了二进天井边,顿了顿,望一眼沈红鹃,再望一眼谭君如,意思明白不过——去哪位嫂夫人的卧室?谭君如白沈红鹃一眼,说:“幺弟,走呀。”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马月明将马飞龙背到床上,站在床边喘粗气。沈红鹃端来一大杯浓茶,放在床头柜上。谭君如望着沈红鹃,眼里喷着绿火:“天天霸着男人还不够,男人醉了,也要挨着。要不,麻烦幺弟,背到你房里去,挨紧点?”沈红鹃头一低,轻声说:“姐姐教导的是,就辛苦姐姐了。”便要出去,回她的小院。谭君如说:“去哪?像鬼一样,吸着男人精气神,男人有事,就撂挑子,有良心不?”沈红鹃只得留下来。马月明望望沈红鹃,沈红鹃低着头,可怜兮兮,再望着谭君如,谭君如趾高气扬,凶神恶煞,心说,正说是你,反说是你,你想磨死她?话到嘴边,变了,说:“两位嫂子,我先走了。”
马月明走了。
谭君如说:“你看你的样子,花里胡哨的,像个正经女子?也不知道他是吃了什么迷药。”沈红鹃穿着一套红衣红裙的衣服,清清纯纯,偏偏身材和长相都好看。谭君如看在眼里,脑子里满是自己青春不再的哀伤、漫漫长夜的孤寂,恨得牙痒痒,索性骂开了:“天天媚惑男人。男人是你个人的?我是他结发堂客,连个边儿也不让我沾,你良心被狗吃了?”又说,“我好歹给他生了两个崽,你呢?天天霸着男人,蛋也没一个,比个鸡婆都不如,养个鸡婆还会下蛋呢。”沈红鹃没法忍住了,两串泪霎地流了出来,大声嚷道:“姐姐,我对天发誓,是他自己天天要在我那边,我能赶走他吗?我若是媚惑他在我那,不来姐姐房里,五雷轰顶!”她对着烂醉如泥的马飞龙说:“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我强留你了吗?”谭君如说:“说你两句,还嘴了?你是大堂客,还是我是大堂客?这栋屋,我是女主人,姐姐姐姐,我崽都比你大,什么姐姐?”
沈红鹃记得马飞龙定的规矩:谭君如说她,不得还嘴,忍得住时忍,忍不住时躲开点。住了嘴,身子一转,呜呜哭着,回了小院子,趴在床上,哭了几声,不哭了。她听到了马月明的脚步声,心说,他来了?他还是关心我,见我受欺负来看我。赶紧坐了起来,用手帕揩了泪,对着镜子飞快照了照。还好,头发没有散乱,脸上的泪痕也抹掉了。
沈红鹃被谭君如左磨右磨,马月明爱莫能助,本准备回宗祠喝酒,将自己灌醉拉倒,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心说,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也不知道她还受过怎样的折磨。一声叹气,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屏气静声,捕捉着沈红鹃和谭君如的声音。心说,怎么说,她也是我曾经的恋人,我有保护她的义务。一杯茶工夫后,他听到了她的哭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踅向了她的小院。
他走出了房间,四处张望,没个人影。到了小院前,轻轻推门。门虚掩着,开了,他走了进去。她的房门没关。
马月明说:“你,好可怜,好苦。我没用,保护不了你。”沈红鹃鼻子一酸,哪还能忍住,冲了过来,抱着他的脖颈,嘤嘤啜啜地哭。他想推开她,哪舍得?索性进了屋,关了房门,抱紧了她,一声长吁后,说:“都怪我没用,怪我穷。不然,哪会有这事?”他吻着她的眼,吻着她的唇,要解她衣扣。她将他推开了,说:“你想死呀。以后吧,会有机会的。快点出去,被人看见了,你和我都会活不成。”
马月明脑子清醒了。马飞龙若知道了这事,即使他有三条命,也挨不了几枪子。再说,她的确已是他大哥的女人,他不该有非分之想。这么一想,脊骨里陡地生出冷飕飕的风,二话没说,离开了小院,离开了马家大院。
马月明到了宗祠前,找马护君划起拳来。自己心里的女人,自己沾不得,一个不相干的人将光洋一撒,便是他的了。他感到憋屈得很,便求醉。果然,求醉得醉,马月明输得多,赢得少,没多久就醉了,趴在了酒桌上。
8
晚上十点许,马飞龙醒了,闭着眼睛说:“红鹃,茶。”谭君如扶着马飞龙坐了起来,喂他喝了茶。茶是她下午泡的。沈红鹃泡的那杯茶,她骂了句“只怕妖精放了蛊”,倒了。马飞龙仍没睁开眼,说:“头钻心地痛,红鹃。”谭君如见佣人都睡了,索性自己找了条毛巾,用冷水打湿了,拧得半湿不干,敷在他额头上。马飞龙说:“劳烦你了,红鹃。”谭君如咬着牙齿,说:“老板,睁开眼睛看看,红鹃红鹃的,心里只有红鹃。”马飞龙听清了,是谭君如的声音,忙睁开眼睛,四望后知道了自己在谭君如房里,这才醒了酒,想起了中午喝酒的事,至于怎么躺在谭君如床上的,就记不起了。尴尬中,呵呵几声,说:“劳烦君如了,怎么好意思劳烦你。”
先是左一声红鹃,右一声红鹃,后是怎么好意思劳烦你,谭君如彻底被惹火了,脑子里全是马飞龙娶了小后对她日渐冷淡的行为。如今,只剩下了客气,敬她如宾,哪还将她视作堂客。她几乎就是守活寡,在偌大的马家大院等老等死。一时间,透心凉的凄苦油然而生,哪还能忍住,呜呜咽咽起来。马飞龙听到哭声,酒彻底醒了,知道都是他的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得装蠢,说:“怎么了,好好的,谁欺负你了?”谭君如牙齿一咬,下了决心,要不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要不索性离开马家大院,看他马飞龙将来如何面对两个崽,猛地站起,望着马飞龙,说:“老板,你有本事娶两个堂客,就该一碗水端平。如果你心里只有那个嫩的,那你给我一纸休书,我认命。”马飞龙说:“什么话?你嫁给我后,我待你如何?我打过你没,骂过你没?”谭君如说:“你别扯绺子。我问你,到底是休了我,还是将我和那个嫩的一视同仁?”马飞龙翻着眼睛望着蚊帐,愧疚早从心底生起,轻声一叹,说:“好好好,这样,今天在你这,明天在她那,轮着来,行不?”
第二天,马飞龙在沈红鹃处歇息时,将轮着来的事告诉了她。
吃罢早饭,沈红鹃换上了那套白衣白裙,对着镜子精心化了妆,望着斜对面的山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马月明出现。
九点时,马月明到了山凹练拳。一套三叉六肘还没有打完,沈红鹃提着捕蝶网到了。马月明问:“她没欺负你吧?”沈红鹃望着飞来飞去的蝴蝶,说:“没。”马月明说:“往后,她再说那样的话,你就走开些。”沈红鹃说:“嗯,好。”身子扭了扭,说:“得告诉你一件事,你大哥说了——”她尽量将话说得平淡,却照旧透出了许多欣喜,“往后,她那边,我这边,轮着来。我走了。”打了转,左右看了,没人,又轻声说,“今天晚上,在她那边。晚上,门不拴。”脸已是通红,步子飞快,回马家大院去了。
马月明望着沈红鹃的背影,咀嚼着她的话,明白了她的意思。先是想,即使这样,又能如何?她是大哥的女人;继而想,她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再想,我心里只有她,她爱的也是我。可是,这混账人间,偏偏做出这种恶作剧。他的心如黄连般苦,充满了恨。他恨马飞龙,恨沈红鹃的父母,恨他自己,他得将这恨发泄出来。他将一套三叉六肘重打了一遍,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打得更有力度,招招都能听到风声,往常只是默念巫家拳口诀,这次咬着牙,念出声来:“勇跃为先,不计生死,逢空必进,见隙必攻,出手左右关照,攻防一体,进攻有组合,一出三不归。”拳打完了,脑子里满是昔日和沈红鹃在一起的画面,头猛地一抬,望着湛蓝的天,两手握成拳头,下定了决心。
晚饭后,马护君拉着马月明在侠隐亭下象棋。往日,马护君哪是马月明的敌手?可这时,马月明心心念念的是天快点黑,大家都早点睡,心思全然不在棋上,走出的棋没有了往日的狠劲。着棋没几步,步步是软着,每局都很快输了。到天欲黑不黑、看不清棋时,已下了七局,马月明一局未赢。
天黑了。侦察队在宗祠前坪打了遍巫家拳,马月明草草评点完,洗了澡,回到了马家大院,将大门关了。他隔壁厨子的房间熄了灯,鼾声传了出来。对面小院的门关了,半丝声响也没有。走进三进看了看,住着人的房间都亮着灯。拿出怀表一看,真是奇怪,晚饭后做了这么多事,居然才只有九点。马月明轻轻叹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回忆和沈红鹃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愈回忆愈兴奋,哪还能按捺得住,心想都这时了,前怕虎,后怕狼,像个男人不?便轻轻打开自己的房门,飞快到了小院门前,轻轻一推,门果然没关,闪了进去。恰恰沈红鹃也按捺不住,走出了房门,望着小院院门,却没勇气再往前走一步。
马月明拴了院门,转身抱着沈红鹃使劲亲。两人边亲边进了房,到了床边。沈红鹃说:“你胆子太大了,还早呢。”马月明说:“想你,顾不得了。”
9
十天过去了。
这天下午,暗线送来了情报,日本人要花萼乡维持会准备一百二十石谷子和运谷的民夫,于后天送到中路铺日本中队驻地。日本人将派一个小队押运。
马飞龙决心灭了这个日本小队,盘算着杉木桥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心想第二天带着马月明、一中队长和侦察队五人去看地形。
这夜月色极好,照得马家大院如白日般清晰。马飞龙脑子里有事,没睡着。两点时分,忽地想到,他有暗线送情报,难道日本人就没有?若是白天去看地形,被日本人的暗线看到了,麻烦就大了,不如借着这么好的月色去看,便摇醒谭君如,说:“我去杉木桥看看。”
马飞龙起了床,穿好衣服,挎上驳壳枪,踩着如水的月光,到了马月明房前。他敲了敲门。门不经敲,有些晃荡。他心说,太不注意,睡觉不拴房门。推开门,只见床上有一床篾席、一个枕头、一条布毯,没有人。他心说,这家伙去哪了,出去练功夫了?走出了马月明的房,轻声喊:“月明,月明。”没人应他。他问自己,翻墙出去的,该不会是日本人的暗线吧?冷汗直冒,声音急而大,喊:“马月明,马月明!”
马月明和沈红鹃正在床上翻云覆雨,经马飞龙这几声喊,一个吓得三魄没影,一个吓得七魂出窍。沈红鹃哆嗦着,说:“月明,怎么办?”马月明說:“我赶紧走,你跟他死赖,都推到我头上。”迅速下了床,抱着衣服和驳壳枪,拉开房门,却又心急失了计较,用力过大,房门碰在墙上,嘭的一声响。他到了院子里,望着院墙,退后了两步,迅速朝院墙跑去,一手搭上了墙顶,眨眼工夫,人到了墙上。
马飞龙听到嘭的一声响,已知道马月明不是日本人的暗线,而是他细堂客的野男人,猛地一脚踢开了院门,恰恰看见了马月明赤条条地骑在墙上。他掏出枪来,还没射击,墙上的马月明已跳到墙外了。马飞龙怒不可遏,朝着墙的上方连开了三枪,惊得屋后山上熟睡的各类鸟扑簌簌地一齐飞了起来。
马飞龙冲进沈红鹃房里,见沈红鹃赤条条地抱着毯子坐在床上,满眼都是惊悚。他拿出枪,啪啪啪三下,全打在她胯下的篾席上。沈红鹃大叫一声,两眼一闭,晕死在床上了。
院子内脚步声,响得杂乱而密集。马家的长工、佣人,以及谭君如,都到了小院外。大家都猜到了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事。马飞龙又羞又恼,舞着驳壳枪嚷道:“有什么好看的,都去睡觉!”谭君如怔怔地望着他,心说,偷汉子,他不结果了她?他舍不得呢。年轻就是好。长工和佣人见他的样子要吃人,都赶紧散去。马飞龙叫住了两个年长的女佣吴嫂和习嫂,指着沈红鹃的房,瓮声瓮气地说:“给我看住她,寸步不離,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小心你们的皮。”他往外走,谭君如追上来,细声问:“老板,什么事?”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沈红鹃的丑事,再给他火上浇浇油,煽煽风。马飞龙看近处没人,压着声音说:“家丑不可外传,两个畜生苟且。”谭君如说:“这种事,你也忍?说出去,丑死你。”
马飞龙望她一眼,不再说话,打开大门,要去找马月明。月色中,百米开外的马氏宗祠,影影绰绰,几十条汉子个个提着枪,朝着他家飞快跑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侦察队五人,个个手上挥舞着驳壳枪。到了近前,马护君问:“前辈,什么事?响了六枪,前三声响些,后三者闷些。我还怕是日本人偷袭。”马飞龙轻声说:“护君,你们五个留下。”朝着大家大声说,“弟兄们,刚才我的枪走火,没事,大家去睡觉吧。辛苦大家了,改天请大家喝酒。”那些队员都睡觉去了,只留下了侦察队五人。他将事情经过扼要告诉了他们五人,说:“家丑不可外传,你们五人赶紧去马月明家,他若是在家,什么也不要跟他说,乱枪打死。”马护君问:“若是他没回家呢?”马飞龙说:“你就对他爹娘说,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我有急事找他,要他爹娘转告他,万事都会原谅他。万万不要露出痕迹来。”
沈红鹃苏醒后,问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见吴嫂和习嫂在床边,确信没死。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如木偶一动不动,望着窗外。心里祈求各路神仙帮马月明,使他逃出生天。只要他逃出去了,马飞龙活剐了她,她也愿意。吴嫂和习嫂站在床两边不知道说什么话好,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鄙夷地望着沈红鹃,心里同时想,年龄不大,偷汉子的胆子大,就在丈夫眼皮子底下偷,也算本事。
10
马月明跳到了墙外,飞快到了马厩,将黑马牵了出来,飞身上了马,朝着与马氏宗祠相反的方向跑了一袋烟工夫,到了杉树林中,穿好衣服,插好枪,又飞身上马,马鞭一扬,飞快到了自己家,使劲捶着门。他爹忙打开大门,问:“月明,你这是干什么,慌慌张张的?”马月明说:“爹,多话不说了,大哥要杀我,快拿一百块光洋给我,我得逃路。”他爹问:“你大哥为什么要杀你?你投降了日本人?”马月明说:“爹,你想到哪去了,你崽是要和日本人做死对头的,怎会投降日本人?我害他发火了。你别问了,快点拿光洋给我,慢了,只怕走不脱了。”他爹拿了一百块光洋给他,又问:“到底什么事?”马月明说:“你别问,反正我没有投降日本人。”说话间人已上了马,又是马鞭一扬,马如离弦之箭,跑出老远。
马月明离开他家一杯茶的工夫,马护君带着侦察队就到了。马护君问马月明的爹:“马月明回了没?”马月明的爹摇摇头,说:“好久没回了。”马护君说:“不知道月明跑到哪去了,大队长有急事找他。他若是回了,麻烦您老转告他,说大队长说的,要他速回游击队,万事都会原谅他。”马月明他爹头直点。
马月明骑着马,跑了约十来分钟,这才放慢了速度,想他该去的地方。马飞龙家以及马飞龙的游击队,回不去了。再回去,马飞龙肯定会活剐了他。他想去别的游击队,却想,那些游击队若是知道他做了对不起马飞龙的事,也容不了他,说不准会绑了他交给马飞龙。又想,绝不可以离开了马飞龙就不打日本人了,若是那样,哪还有男人气?中国这样背时,被日本骑在头上,中国的男人生下来就有了打日本的责任。这可是祖宗和神灵赋予的责任,绝不可以讨价还价。想来想去,心说,去投军,在战场上和日本人面对面地干。可是,中国军队在哪,哪块离湘潭较近的地盘仍被中国政府管控,马月明着实不清楚。他想,得先找家客栈住下来,打听清楚了,再去投军。
天亮了,一抬头,往左手边望去,只见那山上的枞树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心说,到了谭家山,离他熟悉的那家客栈不远了。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已是长衡公路。路那边,一栋不小的火砖瓦屋前飘着三面旗帜,一面日本太阳旗、一面南京汪政府旗、一面杏黄色酒旗,大门门楣上,挂一块白底黑字木牌,写着“良民客栈”。
五十岁上下的店老板一身都是笑地迎了出来。马月明问:“有客房吗?”店老板说:“有。”马月明说:“我得住上一段日子,喂马的事交给你了,一起算钱。”店老板说:“行。你准备住多久?”马月明说:“不知道。”店老板说:“你先付三块光洋,用完了,我再问你要。”马月明付了三块光洋。
店的一楼是饭馆,二楼是旅馆,屋后是马厩。马月明要了二楼最里面的那间房。
马月明随马飞龙来过这家客栈两次,知道这家客栈有日本兵来喝酒吃饭,有汉奸来喝酒吃饭,有游击队员来喝酒吃饭,也有普通百姓来喝酒吃饭。不管什么人来店里喝酒吃饭,店老板都是笑吟吟地接待,从不管天下事。
接下来的三天,店里除了日本人和汉奸来吃饭,没有其他客人。第四天,中饭时,来了两个商人模样的人。听他们口气,只要去芷江,定能找到中国军队。他问了那两人,芷江在哪个方向,决定吃罢晚饭便启程往西。正要回房间时,看见大门边上的那张四方桌边坐着五个食客,年龄均与他相仿,头上均戴崭新斗笠。五顶斗笠的前檐都压到了最低,没法看到他们五个的长相,但他们的身影,马月明再熟悉不过。其中一个是马护君,另四个是其他侦察队员。他望望门外,门外有五匹马,他认识那五匹马,是他们五个的。
马月明心说,走不脱了,也好。他问自己,是束手就擒,还是鱼死网破?他马上回答了自己,不能鱼死网破。马飞龙对他恩重如山,他已背叛了马飞龙,再与他的人交手,就真不是人了。
马月明走了过去,说:“大哥要你们来找我?”马护君说:“是呀,兄弟,前辈挂念你,叫我们来找你。不拐弯抹角了,兄弟,待会儿给点面子,留下交情,别要我们动手,你自己了结了吧。”马月明低着头,不吭声。马护君说:“比拳脚,我打不过你,比枪,兄弟,你不是我们对手。我们五个,个个抽枪比你快,枪法比你好。你知道的,前辈的人马里,我们五个的枪法是最好的。”马月明说:“我不会跟大哥的人动手。护君哥,相信我吗?”马护君说:“相信。”马月明说:“去中路铺,我去冲日本人军营,也算给大哥交代清楚了,如何?”马护君点点头,大拇指一竖,说:“好汉子,好兄弟。行。”
马月明去楼上取了剩下的九十七块光洋,交给马护君,说:“护君哥,这钱我用不着了,交给大哥,做游击队的费用吧。”马护君说:“我替你交给你爹吧,前辈不缺钱。昨天,我们七大队在杉木桥杀了四十八个日本人。算算,前辈又要进多少光洋?上次在湘江里捞的钱,还只用了一点。”马月明说:“随你吧。”他想叫马护君传话给沈红鹃,下辈子,他和她再好好地相爱,爱一辈子。但他不敢说。
六人上了马,半个小时后,到了中路铺,离日本人军营只有百米远了,马月明朝马护君打着拱手说:“护君哥,对我爹娘说,下辈子再孝敬他们。”马护君打着拱手,说:“放心吧,兄弟。”见马月明不动身,马护君说:“上路吧,兄弟,男人,干脆点。我们在送你呢。”沈红鹃的影子在马月明眼前晃,他心里对那影子说,不知道你还在不在人世,只怕早被大哥毙了,这辈子保护不了你,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要你成为我一个人的女人,要让你不受任何人的欺负。又想,她也有可能没死。他说:“护君哥,转告大哥,是我逼沈红鹃的,她是个好女人。”又大声说,“五位哥哥,我八月初五生人,每年生日忌日,给我烧点纸钱吧,别让我在那边没钱用。我走了。”一扬马鞭,那匹乌黑的马如离弦之箭,直往日本人的军营冲。见着日本兵,马月明一枪打去。日本兵被他打死了一个,打伤了一个。
马月明和他的马都被日本兵乱枪打死了。
当代小说 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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