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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斜阳处(当代小说 2023年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4289
  伍会娟

  1

  年三十晚上,吃完饺子,老汪准备下楼溜达一圈。他戴上口罩、鸭舌帽,腰上系了红腰带,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运动鞋换上。昨天晚上刚洗了澡,里面是刚换的一身新的大红色秋衣秋裤,还有红袜子。

  这样的仪式感,不是今年才有的,只因为今年是本命年,显得隆重些。以往过年,新旧不说,好歹里里外外得是干净的。至于什么颜色,他倒是不迷信,但既然闺女给买下了,不穿还留着明年过年?那就穿呗。

  饺子是他自己一个一个包的,韭菜三鲜馅儿,肉是自己一刀一刀剁的,虾线是戴着老花镜一根一根用牙签挑的,韭菜是一根一根择的。盛出来的第一碗,老汪端给了芳芳。芳芳挂在墙上,微笑地看着他。年前老汪还给芳芳买了她最喜欢的腊梅花,好几枝,也摆在芳芳面前。

  吃完收拾好,老汪还特意把果盘也摆上了。要是搁年轻,他会干这些事?

  老了老了,越来越有耐性了,对待柴米油盐越来越有板有眼了。老汪佩服自己。早这么有耐性,应该就不会一个人过年了。

  街上没几个人,没人放炮,不允许,怕污染环境,大家都躲在家里玩手机看电视,偶尔遇见几个人,还都戴着口罩彼此之间躲得远远的。老汪在小花园里转了两圈后,就把口罩摘了,天黑了,一个人都没有,他需要使劲呼吸两口新鲜空气。自从上次检查出心脏有问题,老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得劲了,走两步就喘不上气来。

  前两天又冒着风险去医院查了一遍,医生把报告单放在一边,说您老是心理问题。老汪心里骂他放狗屁,嘴上却说,心理问题?我怎么会有心理问题?那个医生比他至少得小二十岁,头发花白,是个专家,不挂专家老汪也不放心啊。医生又给他解释了几句,最后,折好检查报告,递给他,说,放心,老哥,其他内脏没问题,心脏有点问题也是小问题,心态放敞亮点。

  又转了两圈,老汪就回来了,进门先洗了手,又把运动鞋擦了擦。年轻的时候老汪不这样,那会儿他还是小汪,小汪没那么多讲究,吃饭不闭嘴,睡前不洗脚,早起不刷牙,据芳芳说这些都是病。还好,这些病最后都被芳芳治好了。芳芳是谁?他老婆。

  等芳芳治好了小汪的病,一切都变了样,变化最明显的是他的名字,小汪变成了众人口中的老汪,芳芳变成了老汪口中的“哎”。这还不算,两个人开始调个儿,老汪开始治芳芳,治啥?打呼噜。

  年轻的时候,芳芳说话柔声细语,就连睡觉时的样子,老汪都觉得美极了。芳芳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蜷着身子,侧身躺着,一对葱白的手压在脑袋边上,老汪甚至都听不到她的喘气声。

  没想到,芳芳生了孩子后就变了。前面几年芳芳也打呼噜,每天看孩子哄孩子奶孩子,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打个呼噜也正常,老汪表示理解。可等孩子上了大学,老汪也退了休,芳芳那呼噜声却水涨船高,一浪高过一浪了。老汪半夜用脚踹醒她,芳芳把脸一抹,说有病啊你!老汪吭哧吭哧说你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怎么这么粗鲁?芳芳说你不可理喻。

  那就分房睡。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越过房子越大,房间有多余的。老汪说要搬你搬,我不搬,我反正是睡习惯了这张床。

  搬就搬。芳芳就搬到了隔壁,睡了两天,老汪又开始找别扭,说她打呼噜的声音就像电钻,从墙那边钻了过来。芳芳说你这是磨道里找驴脚踪,不得已又搬到了女儿的房间。女儿的房间和他们的大卧室隔着一间厕所,这下总行了吧?两面墙呢,厕所的空间另算。

  老汪第一个晚上睡得很好,第二天晚上就不行了。芳芳说,这下你还让我往哪搬?房子就这么大,你说。

  这是一个问题。另外,还有其他的問题,比如做饭。老汪口味越来越淡,芳芳放再少的盐,老汪也说咸,不光说,还骂骂咧咧。老汪自打退休开始,每顿都得喝两口,连早上都不错过。

  最后一次吵架,是芳芳包了水饺的那天晚上。怕老汪说咸,芳芳特意给他包了二十多个没放盐的,可老汪吃了一口,还是说咸,不光嘴上说,还动手把碗砸了,饺子掉了一地。芳芳说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扭身就回了娘家。所谓娘家其实就是间空房子,早就没人了,房子本来是租出去的,那段时间正好收回来了,处在“空房期”,芳芳就搬过去住了。

  老汪一想到芳芳当年离家出走的场景,就暗自叹气,芳芳要是不走多好啊。要是芳芳还在,这个年过起来就不会这么没滋没味了,起码,像择韭菜、挑虾线、剁肉馅这样的事轮不到自己。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的问题是,现在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把电视也打开。春晚已经开始了,主持人满面春风,乐曲声欢快喜庆,他把音量调大了两个格,过年嘛,连点动静都没有叫什么过年?

  女儿打来了微信视频,带着外国女婿和外孙给他拜年。外国女婿满脸的络腮胡,穿了一身大红的唐装,双手作揖给他拜年,看着喜气又好笑,老汪冲他们挤了挤笑容。外孙是个小洋人,幸而还会说普通话,他祝福姥爷新春快乐、长命百岁。热闹了两分钟,转眼就剩下女儿一个人跟他说话了,女儿掉了两滴眼泪,说无论如何过完年您就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您一个人叫我怎么放心?老汪嘴硬,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身体好着呢。女儿哭得更厉害了,说您忘了我妈当年了吗?我害怕。

  2

  挂了电话,老汪眼圈也红了。芳芳当年要是不搬出去,可能也不会出那么大的事,这事要怪,还是得怪自己。芳芳搬回娘家去住的第八个晚上,突发心脏病,走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还是女儿联系不到她妈,喊老汪去找时才发现的。这事老汪不愿回想,女儿要是不提,他宁可把它彻底忘了。当时边上要是有个人,哪怕给她喂两颗速效救心丸,哪怕打个120,可能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话他原来总给楼下邻居李大爷讲,李大爷一边听一边吧嗒烟,等老汪说得差不多了才应声,嗨,说那个干啥,人的命不是天注定吗?别整那没用的,该着了。

  自从芳芳出了事,老汪就把酒给戒了,退休三年,喝了三年,闹了三年,把芳芳给闹没了。

  李大爷和老汪不一样。老汪是个领导,退休下来思想上还转不过弯来,浑身不得劲。李大爷比老汪大两岁,一辈子生活也没个保障,啥都干过,给饭店做过采买,开过黑的,也收过破烂儿,这些年岁数大了,体力活干不了了,就在小花园里支了个摊干起了剃头刮脸的活。剃头还好说,刮脸可是个技术活,现在的美发店,甭管多高级,有几个小年轻会刮脸?李大爷会,李大爷天资不算差,干啥像啥,小时候跟着村里的剃头匠玩过两年,一上手就会了。

  李大爷总劝老汪让他找点事干,哪怕下个棋。原来老汪还不听,总和芳芳咧咧,和他们?我和他们玩得着吗我?但是现在老汪变了,李大爷给人剃头的时候,他就在边上递个水壶、毛巾、剃须刀啥的,一待也是一上午。

  年前这几天,李大爷忙个够呛,一个接一个的活,上岁数的都愿意找他,算上刮脸才收五块,哪找去?今天上午,李大爷还出了半天摊,最后一个顾客是胡大爷,胡大爷都老年痴呆了,但老伴讲究,带着他找到李大爷,过年了,好好给拾掇拾掇。

  胡大爷说话三不着两的,一会儿说快回家吧,猪头熟了,再煮下去就太烂糊了,太烂糊了不好上供,一会儿又说他的三轮车被人骑走了。老伴和李大爷安慰他,哄着他,说没事没事,都没事,放心,在这先剃头。老汪也在边上帮衬着说了两句。

  等胡大爷走了,李大爷一边收拾一边说,老天保佑,咱可千万别老年痴呆,谁也不认识,行尸走肉一般,还不如死了呢。老汪不这么看,什么老年痴呆,多难听,得叫阿尔茨海默病,再说,得这病也算不错了,死就死了,不会觉得遗憾和留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什么可遗憾和留恋的呢?反倒是头脑清晰、身体报废,那种身不由己地眼睁睁看着死神光临更可怕。但他没说,他想起了芳芳当时的场景。老汪现在好多事好多话都能盛得住了。

  老汪看不上那个洋女婿,满脸络腮胡不说,还不太着调,不稳当,经常在视频中冲着自己做鬼脸,但老汪不说。同样都是洋人,他就喜欢自己的外孙,隔辈亲,一两个月不见他就想。孩子的成长是阶梯性的,隔上两个月再见这孩子,身上的变化就特别大,身高蹿起来了,声音变粗了,每次见他都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有一个台阶的惊喜,节节高攀。老汪心里清楚,一个人的衰老也是阶梯性的,比如,眼角的皱纹突然就发现有了,法令纹尤其明显;比如,一颗牙松动了,一口牙很快就跟着倒排了。啥叫倒排?一颗牙歪了掉了,紧跟着一排牙就都歪了掉了,这叫倒排。老汪早就倒排了。

  年年看春晚,年年大家都说没意思,年年还是得看。老汪也不例外,他看春晚就是看个相声小品,当然还有戏曲。唱歌跳舞、魔术杂技,他都看不上眼。看不上眼他还是守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回一些老下属、老朋友的拜年短信。上岁数了,早早躺进被窝里也睡不着。自从退休以后,老汪的睡眠一直很差,也咨询过医生,吃过一段时间中药,多少有点效果,但是没能坚持住,老吃中药胃受不了。平时就睡得少,何况今天是年三十,无论如何也得守夜。

  电视是纯平的。芳芳喜欢看纯平的,她觉得纯平的好看,比液晶的好看,好看在哪,老汪也看不出来。电视还是闺女上初中时买的,从来没闹过毛病,也没必要换,挺好。每次关了电视,老汪还要用块绣花的电视布把它盖上,电视布上面绣的是“喜”上“梅”梢,芳芳自己当年用绷子绷着绣的,现在早就不时兴了。

  电视里他们热闹他们的,老汪渐渐有了点瞌睡。老汪的瞌睡现在也没个准点,具体几点呢?老汪也不记得。他刚上了香,芳芳就系着围裙、挽着衣袖从厨房里走出来了,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也是三鲜馅儿的,他们家过年只包三鲜的,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坐在餐桌旁就开始吃,根本不管老汪,边吃边吧嗒嘴,那叫一个香。老汪气坏了,正要冲她发火,突然听见门外面一阵骚动,老汪打了个激灵,醒了。

  老汪没有犹豫,打开了门。他不怕坏人,也不怕谁干什么坏事,都这个年龄了,啥也不怕了。对门门口站着三个小伙子,其中两个小伙子扶着中间一个,被扶着的小伙子明显是喝高了。老汪認识他,邻居,也不知道姓甚名谁,租客。房东老汪倒是熟,人家把房子一租,自己拿着退休金和租金回农村老家种地养鸡去了。

  旁边两个小伙子倒是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忙对老汪赔礼说,不好意思大爷,吵到您了。老汪看看中间的这位,他俩又赶紧解释,说几个老乡晚上聚会,喝多了。这话刚说完,中间的那个小伙子就很应景地吐了个稀里哗啦,弄得皮夹克和皮鞋上面一塌糊涂,人还强撑着要直起来,说大爷大爷,给您,给您拜年了。老汪直往门后闪,瞅着他俩把他搀进了屋。

  3

  自从戒了酒,老汪就闻不得酒味了,不是馋,是真受不了,觉得呛鼻子,反胃。现在他经常纳闷,当年怎么会对酒那么上瘾,有什么喝头呢?

  再回到屋里,老汪就不瞌睡了,快十二点了,他给芳芳上了炷香。两个小伙子都走了,老汪听到他们打扫了楼道,然后才关上门下楼的。对门的小伙子是干啥的,老汪一点不清楚,好像是个河南人,不过河北也说不定。老汪老家山西,他分不清楚邢台人和邯郸人说话和河南人有什么区别。老汪听到过小伙子打电话。

  上楼下楼只要能错开,老汪都有意错开了,不想打交道,一点想法都没有,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和老年人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说什么呢?这是现在,原来不是,老汪原来还挺喜欢对小年轻们指手画脚,可能是当领导当惯了。小区门口有个理发店,理发小师傅的头发染成了红色,一撮一撮往上钻,像是火焰山,老汪有天遇到了,实在看不顺眼,问人家,您是哪路神仙派来的?还有冷鲜超市那个卖肉的小伙子,左边耳朵沿耳廓边打了一溜洞,戴了一串耳环,老汪就说您这还专门给耳朵镶了个边啊。这样的事过去时有发生,芳芳走了之后,老汪消停了不少。

  对门的小伙子其实不错,老汪对他还是比较满意的,起码没见他脑袋耳朵上乱七八糟过,偶尔见了面,也很有礼貌地跟自己打个招呼,也从来没见带女朋友啥的回来。老汪断定他还没结婚,毛头小子,还嫩。

  小伙子爱打球,老汪看到过好几次他一身运动装,抱着个篮球。小区边上有个篮球场,八成是去那儿锻炼。老汪喜欢运动,也喜欢爱运动的人,生命在于运动,他年轻的时候是厂里排球队的主攻手,代表区里参加过全市的排球联赛,拿过亚军。直到现在,老汪每天吃完饭还有溜达的习惯。芳芳就不爱运动,过去都是被老汪强迫着才下楼。

  外地人嘛,大过年的,眼下这疫情形势,也回不了家,跟朋友一起吃个饭喝个酒也正常,老汪理解。老汪现在对很多事情都表示理解。闺女以前上学的时候,因为和同学出去玩回来晚了,爷儿俩为此吵架,当时,闺女就哭兮兮地对他说,你不讲理,你霸道,你一点都不理解人!老汪恨得举起手就要打,芳芳使劲拽住他,骂他,你敢打?

  老汪现在经常会不停地回想过去,他管不住自己,当年似乎有些事情做得确实有点过了,对女儿,对芳芳。

  芳芳走后,女儿专门给老汪买了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给他书的时候,女儿专门强调,不是说您心理有病,别多心,闲着无聊解解闷,您不是喜欢看些杂七杂八的书吗?这话倒是真的,老汪年轻的时候,为了往上爬,什么书都多少读一点,艺不压身嘛,对上对下的时候说不定哪本书里的哪段话就派上用场了,历史的、地理的、哲学的、美学的、文学的,他总对女儿说,人啊,就是要活到老学到老。

  女儿也不是头一遭给他买书了,原来买过,什么朱德庸的漫画、张小娴的鸡汤,都买过,按照女儿的说法,这叫与时俱进。那些书老汪看都没看过,但这本心理学方面的书是芳芳走后女儿给他买的,第一次买,也是最后一次买。一开始老汪没看,那天从医院回来,医生说他心理有问题,他才想起来这本书,找出来认真看了看。

  书上说得不错,老汪自己也早就发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女人越来越男性化,男人越来越女性化,也就是说,男的会越来越心细、温柔、顾家,女的却越来越大气、包容、豁达,越来越能挑大梁。老汪觉得十分有道理,自己就是例证。再有就是老年人要注重自己的心理健康,要多与参加各种活动的人接触,这一点老汪也是信服的,不然也不会去给李大爷打下手。

  十二点过了,春晚也差不多快结束了,老汪就把电视关了,盖上了电视布,看了几分钟书,难得又有了些困意。但是此时隔壁响起了音乐声,是钢琴曲,《土耳其进行曲》,节奏欢快,女儿练过这首曲子,老汪自然记得,好听。当年芳芳为了让女儿学钢琴,平时肉都舍不得吃一口,那会儿,有几个孩子能摸得到钢琴呢?芳芳认识文化馆的一个弹钢琴的女老师,论相貌,论气质,真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也因此,她拼了命地要让女儿练钢琴,一直练到上了高中,女儿说再练我就不考大学了。老汪开始反对,弹琴有啥用?全世界有几个靠弹钢琴吃饭的?还不如学门技术呢。芳芳说这事得听我的。

  女儿果真没靠钢琴吃上饭,但要说练这个琴一点用也没有,那倒也不是,她和络腮胡就是通过钢琴好上的,两个人是在一个什么晚会上弹钢琴认识的。络腮胡对女儿还算不错,再使劲挑,也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可是老汪就是觉得那张外国人的脸膈应,不舒服。

  第二首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大过年的,这是想家了,老汪在心里嘿嘿笑了两声。

  再往后就是什么“大王派我来巡山”,闹哄哄的,小伙子也跟着一起唱,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一开始老汪没太听懂歌词,反复听了好几遍,才明白了点。也挺好。

  再看表,已经一点半了,可是小伙子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但今天是年三十,哦,不,都过了零点了,应该算大年初一了——反正都是过年,过年嘛,不弄点声响出来还叫过年?可以理解。老汪听着听着,想起了女儿刚上大学时闹的一个笑话。

  女儿的大学是在千里之外念的,刚到学校时,和老汪一个毛病,认床,睡不着觉。因为住集体宿舍,晚上不能乱动,女儿就戴着耳机听广播,听到本地新开通的一个音乐台,觉得放的歌曲挺好听,她就打算听完再睡觉。结果,那个音乐台是刚开通的,人手不够,晚上就弄了个歌曲自动联播,一首接一首,天都亮了,歌曲还没停。

  对门小伙子不会也放一宿吧?唱到后面,估计小伙子也累了,就剩下音箱在唱了。小伙子八成是睡着了,老汪有点拿不准,他睡眠不好,就指着后半夜多少还能睡着的那几个小时了。人老了,零部件都老化了,不休整几个小时,第二天整个机器就不好运转了。

  4

  熬到两点钟,对门还在“大王派我来巡山”,老汪实在受不了了,心脏突突地跳,浑身发虚。起身泡了杯茉莉花茶,又吃了速效救心丸,才觉得舒服了些。女儿老是跟他说,晚上不要喝茶,影响睡眠,可老汪喝不下白开水,一口也喝不下。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因为泡茶的事,老汪也和芳芳吵过,老汪从来不用开水泡茶,刚煮开的水稍微凉一凉,泡出来的茶最香。可芳芳从来不按他的要求来,拎起刚煮开的水就倒,就你讲究,就你难伺候!老汪想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对门丝毫没有打算消停的意思,老汪人也越来越清醒,他满脑子都是芳芳,每次失眠,老汪总是想芳芳。芳芳喜欢首饰,但走的时候戴的也不过是一对银镯子,老汪本来把钱都攒好了,准备给她买对金的,可没赶上趟;芳芳喜欢和老汪一起听单田芳讲评书,每到饭点,两个人就把收音机拿出来,《白眉大侠》《三俠五义》《七杰小五义》,啥都听,就差给单田芳摆副碗筷了;芳芳爱叨叨,这不行了那不行了,爷儿俩都有点受不了;芳芳还爱管闲事,谁家的狗乱拉乱尿了,谁还没找对象了……

  哦,对了,老汪拍了一下脑门,要是芳芳还在,说不定早就和对门小伙子套上近乎了,给他介绍个对象也说不定。芳芳爱干这事,见到单身男女就琢磨着给人介绍对象。嗨,你说这小伙子!老汪冲着芳芳的照片心里说话,外乡人,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还喝得醉醺醺的,嗨!

  老汪突然觉得不对劲,他又想起了芳芳当时的场景,边上但凡要是有个人,也不至于。这么想着,老汪就站起来了。就算是过年,也不能这么不讲究不是?老汪也佩服这栋楼里的人,这么吵闹,大家都跟聋子似的,一点意见没有。还有楼下老李,老李再能睡得着,也不可能听不见不是?这动静,敲锣似的。

  城里人,都不爱管闲事,这事要是在农村,老汪心想,早就有人找上门了。老汪也不爱管闲事了,芳芳走了,他消停了。可今天不一样,老汪心里有点打颤。

  他起身,披上羽绒服,鞋都没来得及换,就开了自家的门出去敲对面的门。没有应答。再使劲敲,一样。再敲的时候,楼下的老李像是恰好把耳朵竖起来了一样,开门,披着敞着怀的大衣上了楼。咋回事这是?这天都快亮了,你说说这小子。

  两个人轮流又敲了几下,除了“大王叫我来巡山”,还是听不见其他动静。老汪看看老李,老李又看看老汪,两个人同时拍了一下大腿。

  警察来得倒是快。两个小年轻,其中一个认识,姓董,老汪和老李在花园里摆摊剃头,小董从边上路过,有人就叫住他开玩笑说,哎,这事管不管?小董就嘿嘿一笑,也不接话。

  小董大声报上家门,请小伙子打开门。但里面始终没有动静,没办法,两个人最后直接破了门。音乐是从桌子上的一个小机器人里发出来的。小伙子躺在地上,和芳芳当时一模一样,也是在客厅位置,沙发边上。老汪永远都忘不了,当时他一边喊着一边俯身去抬芳芳时,芳芳都已经僵硬了,硬得像根扁担。

  饮水机的门开着,小伙子边上除了残羹冷炙,还有一个倒着的塑料水杯,这孩子应该是在倒水的时候跌在那了。喝醉了酒最容易出事,老汪看过新闻,除了酒精中毒,平躺或者趴着也都容易被呕吐物堵住气管,窒息死亡。

  老汪吓得浑身筛糠。李大爷把胳膊伸进大衣袖子,穿好了大衣,一只手攥住老汪的手。老汪头有点晕。

  120很快也到了。有医生,有护士,还有两个抬担架的小伙子。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的,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护士是个小姑娘,长头发,后脑勺盘了一大盘。小姑娘很年轻,估计也就是刚参加工作,但一招一式看起来干净利落。小董很快也联系上了小伙子的同事。老汪和李大爷两个在边上,什么忙也幫不上。

  楼下的救护车上闪着红光,警报声也乌拉乌拉地响了起来,这些都与这个除夕格格不入。小伙子很快就被救护车拉走了。看到平躺在担架上的他时,老汪又想起了芳芳,当时也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也都是这样忙忙碌碌的。

  命肯定是保住了。那个男医生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告诉他们说。

  老汪长出了一口气。

  小伙子的同事很快也赶来了,老汪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之前那个跟老汪说抱歉的、穿白色羽绒服的那个。他自我介绍说姓廖,家就住边上的小区,晚上是他邀请了两个家在外地的同事来家里吃的饭。

  怎么会这样?小廖脸通红,扭身对老汪说,这要是真出了事,我冤不冤?大爷您可是亲眼看见我送他回来的,再说了,我们当时也没劝酒啊。小廖着急想把自己择干净。

  劝酒、灌酒出了事得担责,老汪在新闻上看到过,有这样的事。老汪对小廖的解释表示理解。

  小董通过小廖联系上了小伙子的家人。小伙子老家是河南的,家人赶过来需要时间。小廖自告奋勇地说,我跟着一起去医院,有什么事我先盯着。

  大家简单把房间收拾了一下,该擦的擦,该抹的抹,然后才关上了门。小董说,多亏了汪大爷,您要是不敲门,八成得出大事。老汪红了眼睛,说也不知道这小伙子现在情况如何,但愿平平安安,大过年的。大家跟着附和了几句,很快就都散了。

  老汪把门关上,忽然闻见满屋的腊梅香,大王不再巡山了,房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老汪转身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刚才是穿着拖鞋出的门,拖鞋还是芳芳买的,多少年了,都还没穿烂。他又另找了一双拖鞋换上,把刚才穿的这双拿到卫生间刷了刷鞋底。这些都是芳芳要求的。

  擦干手,老汪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芳芳,芳芳脸对着他,微笑不作答。老汪爬上床,盖好被子,准备睡个好觉。

  当代小说 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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