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将升未升的时候,他走出家门,去接一个等待已久的电话。天边巨大的云朵隐隐泛出金红的光亮,他将它命名为“南迦巴瓦”。他穿过楼宇的丛林,蹚过柏油的河流,赶在水汽消散之前找到了那张白色木椅。她的上个电话就是在这张椅子上接到的,他决定再来碰碰运气。此时远处的山峰已经完全被太阳照亮,他希望她能问问他在哪里,这样他就会说,他在“南迦巴瓦”脚下等她的电话。
他们已经通过六十五次电话,每次开头她都先说:“是我。”好像他的朋友多不胜数,需要她在人山人海里高高挥下手才能让他看到自己。她喜欢制造这样的气氛,假装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身边有汹涌的海浪、热情的沙漠,有时还会碰到载歌载舞的人群。她动不动就开怀大笑,像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对所有事物满心好奇的女孩子。他忘了她长什么样了,实际上一年前交换手机号码的时候他就没看清对方的脸。当时在下雨,他们都裹在肥大的雨衣里。那天整个公园只有他们两个游荡的身影。
当时好多大喜鹊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它们嗓门够大,泼辣利落,和她的做派如出一辙。他甚至怀疑她就是其中一只喜鹊变化而来的。没聊几句她就明白了他的处境,当即大夫一样下了处方:“把你电话号码告诉我,”又说,“以后我给你打电话!”
那时候他已经决定放弃说话,因为没人可以说话,即便说也都是些“吃了”“上街啊”“天气不错”之类的废话。当然他还有个儿子,偶尔会在想起他這个父亲的时候,三言两语问候一下。可那又怎样?儿子极少过来,虽然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属于同一个社区,事实上却是咫尺天涯。总之,因为没人说话,他只能做一个寡言的人。
遇到她之前,他已经四十多天不开口说话,所有事情都在沉默里进行。世界是别人的,热闹也是别人的,他只做一个旁观者。原本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沉默,嘴巴只剩下了咀嚼功能,已经忘记了如何交谈,没想到和她说起话来,他的唇齿喉舌竟然那么快就活跃起来。他们的话题很宽泛,厨艺、保健、音乐、电影、新冠病毒、俄乌局势,几乎每件事都能谈得风生水起。这正是他理想中谈话的样子。只有这样的交谈,才值得手机动用复杂程序,把一个人的声音输送到另一个人耳边。有一次他们说起各自见过的最高的山,她说是华山,他说是“南迦巴瓦”。她思量片刻说:“等疫情结束,我去看看你的‘南迦巴瓦’。”
他默许了她如此轻易地把一座神山归属于他,同时没有反驳她去高原看山的想法。他们正处在一个神奇的年龄,看似阻碍重重,实则无限可能。在想象的世界里,他们其实比年轻人还要生猛。所以他向她郑重推荐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和鲁朗林海,好像她真的可以在那些遥远的地方留下脚印。他一边跟她通话一边翻腾衣柜。天热了,他想找几件短袖衣裳。一只饱满的塑料袋忽然从里面歪斜而出,他老婆生前塞在里面的套袖、围脖、鞋垫、红袖章、假领子、尼龙袜子,带着几十年的灰尘一下子倾倒在他的脚下。他站在一堆破烂儿里,继续说:“林芝的桃花也好,不可不看。”
他意外发现了那顶英伦风遮阳小礼帽。那是三十年前他去深圳出差时买回来的。那时的他年近半百,头顶的毛发已经开始稀疏,这顶帽子曾替他完美遮挡过一个夏天。但是第二年它就不见了,第三年第四年都没出现。他老婆说弄丢了。他想,很可能是因为一个女青年请他修改诗歌时,顺便夸奖了他戴帽子的样子,它才从此不见天日。
现在,他坐在白色木椅上等她的电话。谁能拒绝在一望无际的孤单里被一个快乐声音呼叫呢?何况那声音还属于一个有趣的女人。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日子被她填满。她打来的每一个电话,对他都称得上是生活的甘霖。
手机仍然毫无动静。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电话打过去。她再三叮嘱过,只能她打给他,绝不可以他打给她,他因此不敢贸然行事,他可不想给她带来任何麻烦。他后悔没能和她见上一面,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们经常在公园碰面,却谁也不认得谁。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每次她都开门见山,他则私下里叫她596。596是她手机号码的最后三位数。
那是最叫他安心的三个数。
2
他尽量不去看远处打拳玩剑的白头翁们。他跟他们不是一伙。当然,那些把白色练功服穿到发黄或脱线的家伙们也没打算收编他。城市中心东移后,清静下来的园子基本上就成了这伙人的天下,青年男女和小孩子们偶尔会在周末露个面,只有他们,无论周一周五,还是周六周日,都是这里永远不变的风景。他远远看着他们,决心永远不加入他们。夏天和夏天是一样的,他和他们却不一样。为了有所区别,他给自己扣上了那顶英伦风遮阳小礼帽。
他承认自己是个挑剔的人。尽管多数时间表现得宽容大度,实际上这辈子他都在幻想得到一支笔,把身边不喜欢的人划出他的生活。除了那些白头翁,他目前最想勾除的就是儿子给他请的小时工。
那是一个瘦高个女人。除了为他准备午饭,她还兼做儿子和儿媳的探子,一旦发现他外出未归,马上就会把电话打到公司或学校里。他敢肯定儿子两口子并没多付给她一分钱,但她对监督汇报这件事天生抱有极大的热忱。如果午饭后他没及时躺到床上去,她还会极其敬业地留下来,大张旗鼓地进行扫除,直到他在客厅再无立锥之地,乖乖回到卧室发出鼾声。
为了减少和这女人碰面,有段时间他参加了市老年大学的合唱团,一周三天,名正言顺地早出晚归。叫他不快的是,后排老头吐字漏风,一首歌练下来,他的后衣领子总是潮乎乎的。坚持到正式比赛的前一天,领队把他从队伍中叫了出来。他猜也许是要选他做领唱。尽管他很不喜欢领队不阴不阳的面孔,但是如果他肯向他发出邀请,让他躲开身后那个漏风的嘴巴,他还是愿意看在他眼光不错的份上,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领队却说:“老王,要不明天,你在台下帮队员们看衣服……”
他及时刹住了即将萌芽的一个笑,把一句粗话喷了出去。那句话在他嘴边很久了,原本是要给没牙老头的,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把它吐出去。现在好了,他不仅一吐为快,而且一气呵成,甩门而去。
他再没去过老年大学。他把它也从名单里划掉了。
更多时候他游荡在大街上、公园里,像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时间的潮水正在越来越多地淹没他的领地。单位不用说了,那里的年轻人早已经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自从雇了小时工,菜市场也没了他去的份儿。也许有一天,他连大街和公园也会失去,连鸡窝一样的家也会失去,最后收留他的将只有一张床,那是他走完全程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他已经感到了那种虚弱。从身体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细水长流地漏出去,也许是精力,也许是热情,也许是他看不见深浅的生命。596算是他的最后一块领地。可是她整整十天没来电话了。
他把手机甩了甩。按他这代人的经验,有些坏掉的东西多甩几下就会莫名其妙地好起来。他一边嘲笑自己的愚俗,一边不断甩动手臂。手机突然惊天动地地响起来。为了迁就他的听力,儿子把音量调到了最高,因此语音提示每报出一个数字都像扔下一枚炸弹。他等那个机械女声通报完最后三个数,把手机贴到了左耳上。
她说:“是我。”
他说:“你可有些日子没来电话了。”
她说:“到医院来了。”
他这才注意到她声音有些缥缈,问:“怎么了?”
“老毛病,复发了。”她的语气像是刚刚卸下一副重担,“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旅行了,你照顾好自己……”
他站起来,说:“等着我,我这就去看你!”
3
一个胖子手握体温枪对准他,似乎他胆敢再往前一步就会立刻把他干掉。一旁的扩音器反复播放着指令:“请您戴口罩、量体温、出示健康码!”他把手机亮出来,胖子瞥一眼说:“老年机呀。带身份证没?出示身份证也行。”
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那里是个万宝囊,银行卡身份证优惠券社保卡全在里面。他把它们掏出来摊在桌子上,又往另一只口袋去掏老花镜。胖子眼疾手快,从一堆卡券中拣出身份证往机器上一扫,说:“好了,进去吧。”
人群涌进大厅,很快就被地上的箭头带去了不同方向。他举着花镜辨认一会儿,确定应该加入去“住院部”的队伍。那些人正陆续走进一台电梯,等他匆匆赶到,饱和的电梯刚好准备闭门谢客。将闭未闭的当口,他一个箭步跨了进去。立即有个男人叫起来:“哎哟老大爷你不要挤,你差点把我手机挤掉了,手机摔坏了是要赔的哦。”
电梯晃了晃,将疏密不一的人群摇匀些,他获得了一点容身之地。电梯往上走,每走几层就有人被吐出去。他原本只能立在墙面的一只脚终于可以放下来。电梯在不同楼层开开合合,他分摊到的空间越来越多。最后,电梯里只剩下他和电梯员两个人。
她说:“你到几楼?”
他心下一慌。他忘了问596住在哪里。
他被医院吐了出来,感觉身体轻了许多,好像一管牙膏被挤过了,只剩一层虚弱的铝箔。他把事情回想一遍,断定是大脑的某一部分发生了断裂,就像一条公路塌了方,或者好好的地面出现了深洞。总之,正是因为他的判断力和严谨性在这次陷落中不知所踪,所以他才会不问清楚就冒冒失失闯到医院里。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会陷落下去。
他决定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冒一次险。他按下596的电话,他要问问她在哪里,无论如何他都要见见这个女人。他想好了,如果是其他人接电话,他就说自己打错了,绝不给她留下任何后患。他的心忽然慌得厉害,也难过得厉害,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和世界的最后一根连线就要断掉了。
手机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太阳有些晃眼。它从城市的上空落下来,在奔驰的车流中淌成一条耀眼的河。他茫然地站在街边,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后來他上了一辆公交车,随便它带他到哪里去。他不再关心大脑,不关心还有多少细胞忠实于他,更不关心小时工是不是已经到了他家楼下。他关心的是更遥远的一件事,他在想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车子在一个集市旁抛下了他。没用一分钟,他就被卷进了人海里。他好多年没到过这样的市场了,四下望望,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到处都是林立的手脚,它们像起伏的波浪把他推来送去,使他如同一块废弃的船板从各式各样的摊位前飘荡而过。有一瞬间他发现了多年不见的糖瓜和泥老虎,刚想停下来看个究竟,一拨浪头打过来,他已经站到了一个熟食摊旁。半张卤猪脸笑眯眯地对着他,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他的肚子立即叫起来。旁边过来一个老头对他说:“该吃吃,这把年纪了,甭想着省!”
他这才感觉到肚子里有片巨大的虚空。早晨的面条已经消失殆尽,他腿脚发虚,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可是床在家里,家在哪里呢?他抬起头,满眼都是货摊、人群和车辆,他像置身于宇宙的中心,从任何一个方向看出去,都只有无数的摊位和身体。遍地的人群擦去了方向,他拎着一块猪头肉,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渐渐地,尘土蒙上了他的脸。经过太阳的持续蒸晒,他越来越像一个干燥的人俑。好在集市上不缺水,每隔一段就有人卖水,红橙黄绿青蓝紫,两元一杯,任他挑选。他就着猪头肉,把那些花花绿绿的液体接连灌进肚子里。等到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他爬上了一个高高的水泥台。那是专门为一棵两千多年的古槐圈起的台子。他看着涌动不息的人群,恍惚觉得自己爬上的是一座时间的孤岛。他高踞其上,只等人潮退去,再去寻找自己的世界。
他在那里打了个盹,迷糊中感到一阵恶心,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喷了出去,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他知道脑子里的陷落面积更大了,这次不光是脑子,好像连他自己也从高处跌落了下去。
4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他确信集市里的人潮已经退去,只有他像一只海螺或者小蟹留在泥滩上。他睁开眼,试图寻找来时的站牌,却见一个女人正距离很近地盯着自己。她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对他伸出两根手指,以一种支配的语气问:“这是几?”
从小到老,至少有十个女人对他使用过这样的语气。她们曾经是他又爱又怕的甜蜜噩梦。庆幸的是他现在已经对女人免疫了,她们再蛮横再强硬,只要他心如止水,她们就拿他没办法。所以他用同样霸道的语气回问她:“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气焰马上矮了一截,转而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对他说:“我是这里的大夫。你叫我小刘好了。”
世界又一次诡异起来。一个自称是大夫的女人,在集市上问他奇怪的问题,这事怎么想怎么像一出荒诞的游戏。差不多三十年前,他们一家也曾玩过这样的游戏。那时儿子还没结婚,他的女人还健康地活着,他们玩的是“谁在哪里做什么”的游戏。三个人拼出的句子笑料百出,比如:山大王在菜市场悲痛欲绝地数钞票,王相公在炒锅里喜气洋洋荡秋千。现在的情况却是,他在集市上莫名其妙数女人的手指。他想躲开这个奇怪的女人,却被她一把摁住了。她语气严肃地问他身后的人:“他这样子多久了?什么时候发生的呕吐?”
他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脖子仰到一半就被制止了,同时发现自己正坐在轮椅上。集市不见了,身边全是整齐统一的白色走廊和房间。现在他正像一条鱼一样在白色世界里游动。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要到哪里去,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只有肩膀上的那只手真实有力,好像他真的是一条鱼,如果不用力摁着,就会翻身跳到水里去。
他们把他塞进了一台机器里。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躺到了一张病床上。从儿子阴沉的表情看,它很像他走完全程前最后停留的那张床。从机器里出来后,自称大夫的女人带着一帮实习生来他床前现场授课,对他的检查结果评头论足。
“你们看,左侧小脑半球呈低密度,这种情况,可以考虑脑内多发腔隙性脑梗死及脑白质脱髓鞘改变。”
他肚子里发出一阵嘶鸣,来自集市的彩色凉水和猪头肉正在发生剧烈反应。一开始,他盼着她的讲课快点结束,好放他赶紧坐到马桶上去,可是女大夫谈兴正浓,不仅指导实习生们观察了他的头部扫描片,而且又从他的检查结果说到了阿尔兹海默症的临床表现。他只好改成等她停顿。等她说完上一句,他就趁她下一句还没出口,从两句话的中间突围出去。但是他错了,女大夫的话根本没有空隙。她滔滔不绝,娓娓而谈,甚至连吸气呼气都是在说话中完成,根本不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事态越来越严重了,肚子里面风起云涌,他时刻面临着溃坝决堤的危险。让他不满的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女大夫不关心他的肚子,却只在他风平浪静的脑袋上大做文章。他已经没有余力等她完成讲课了,就在她准备详细解读他的头部阴影时,他翻身下床,奔向马桶,打开了自己。由于匆忙,他没来得及关上厕所门。伴随着一阵山呼海啸,病房里的男女都清晰感受到了忽然而至的一股气浪。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随后一个个溜出病房,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
排空后的身体又轻了许多,以致失去了部分稳定性。他躺回到病床上,见邻床老头正直眉瞪眼地盯着他看。
老头儿的白T恤上有个卡通猴头,一看就是哪个孩子穿剩下的。他从床上耷拉下两条腿,像个专门欺生的坏孩子:“喂,你得的啥毛病?”
他瞥老头一眼,懒得费口舌。
老头不在乎他的冷淡:“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这一层住的全是脑子有病的人。”
他坚决地闭上眼睛,把自己隔离出老头的队伍。
今天的事真该和596说一说,她一定会听得津津有味。每次和她说话他都口才极佳,只要人们听听他俩的对话就会知道,他不仅脑子没病,而且还相当灵活。
儿媳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好几种情绪。她刚跟她的丈夫分配完任务,他们俩需要轮流陪床。她动静很大地一件一件往床头柜里塞东西,像是在喂一只贪吃的动物。再没东西可喂的时候,她把他的手机塞了进去。
他正迷糊着,此时突然清醒,说:“把手機留下。”
儿媳说:“又没人给你打电话,老攥着手机干什么?”
他板起一张脸,不想给这个小学教师太多解释。
儿媳只好重新打开柜门,把手机塞回到他手里。
他长长地睡了一觉,长得好像钻了条没头没尾的隧道。睡梦中他似乎听到手机响,立刻把它举到耳边,等待她的声音从手机那头破土而出。他不灵敏的耳膜却对她保持着超出生理的敏感。
手机却回给他一片静默。时间已是深夜,城市睡在梦中,邻床老头正在亢奋地制造鼾声。他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副蓝色手环,看看老头,他手腕上也有,这表明他们都属于这座大楼管辖,任何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有权力像女大夫那样对他们进行居高临下的问话。
也许,596的手腕上也有这么一副。很有可能,此时此刻,他和她就共用着这座大楼的同一团空气。他一下振奋起来,感觉思维的公路重又恢复了畅通。只要她不是在另一个城市另一所医院,只要她恰巧住在这座大楼里,他就一定可以见到她,哪怕对面不识,哪怕只是从她病房前经过,也算是他向她的郑重告别。
他决定马上行动,就用最笨的拉网式搜索。
他起身下床去穿鞋子,刚站到地上,一股热流忽然顺腿而下,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是第五次了,前四次他顺利坐到了马桶上,这次来得太突然,在床边就发生了。
他希望有人帮自己一把。今晚儿媳陪床,就睡在走廊闲置的病床上,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担心一个老男人的身体惊吓了胆小保守的女教师。他原地把衣服脱下来,脱的过程颇费了一些周折,有几次他差点滑倒,但最后总算完成了。这几乎算得上他这辈子处理过的最棘手的一件事了。
他想用床单围住自己,发现那上面已留下一团浑黄,只好光着身子去找衣裳。地灯昏暗,他不知道哪个壁橱里的衣服是自己的。还好,在最后一扇橱柜里,他看到了那顶遮阳小礼帽。
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上身的东西。
他扯下床单盖住地上的汤汤水水,然后爬回床上,把小礼帽扣在身体最紧要的地方。
如果没人发现他的处境并及时解救,天亮以后,他将作为一个荒诞行为艺术品,迎来人们好奇的目光。
邻床停止了鼾声。他回过头,见老头坐在床上,耷拉着两腿,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5
老头说:“用我的床单。”
他没想到最后伸出援手的会是这个穿猴头T恤的家伙。他决定原谅他的粗鲁,同时忽略他可能留在床单上的头发、皮屑和体臭。他把自己围起来,打个死结,顺手把礼帽扣到头上,然后像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走了出去。
儿媳在走廊里睡得像一只猫。他经过她,没停脚步。让她继续做梦去吧。
一二层是服务大厅和办公室,他从第三层查起。他在电梯里调整了床单,使它从中长款变成了及膝裙,这样走起路来就方便多了。
没想到第一站就吃了闭门羹。走廊门是锁着的,想要进去,除非按铃让护士从里面打开。这显然不行,一旦暗访成了明访,等待他的将是被扭送保安室的命运。
他一层一层寻找漏洞,一层不行就转到另一层。他想到了寻食的流浪狗,它们总是锲而不舍地试图从每一个垃圾袋中找到可吃的东西,一个没有就咬开另一个。现在每层楼的骨头都同样难啃。直到十三楼他才找到可乘之机,走廊的门锁是坏的,他顺利潜了进去。
一股鲜甜的味道扑面而来,中间夹着几声婴儿的啼哭。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人类新生儿的气味鲜嫩、干净,像刚冒出泥土的小草,让他有种莫名的感动。他把气味深深吸进身体,心头立刻涌过一层温柔的波浪。作为一个过来人,此时此刻,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像上帝那样,给每一个新生命送上祝福。也许用不了多久,他,或者596,也会轮回到这里,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一个女人看见他,惊恐地扶住了墙壁。他立刻举起食指竖在嘴唇上,然后拉开走廊门,退了出去。
他没能试遍所有的楼层。因为电梯抵达下一站时,一群人忽然涌了进来。他们不由分说摁了电梯负一层,强行把他带到了地下。床单松了,拖到了脚面,他们却没有停下等他整理的意思。他被挟持着向前走,整个过程没人和他说一句话,但他们的阴郁脸色表明他绝不可以擅自逃离。那些人进到一个房间里,他听到有人哭泣。
他看了看房间门口的牌子,放松下来,同时对人生最后一站的简陋感到了失望。这里看上去更像一个旧物处理站,无论谁躺到里面,都会被熟练地打包、捆绑,然后转运到另一个地方被一把火烧掉。凉意从脚底漫上来,他打了个喷嚏,那些人这才注意到他。立刻有人尖叫起来,刹那间,他们四下逃散。
床上的人已经被装殓起来,像一个人打好了背包,即将走上下一段行程。他走过去,觉得可以和他聊一聊。比如说说596,说说那些孤独游荡的日子,说说人间使命完成后他们的未来。人间再没什么事情需要他去操劳了,他决定,接下来,就在这个早晨,他要加入到一个新的队伍里去,和596,和被包裹起来的这个人,还有无量无边已经从世界上抹去踪迹的所有众生,成为同一个群体。他要和他们互相体谅,互相关怀,去过一种美好安宁的生活。
他给床上的人鞠了三个躬,然后退出去,坐上电梯直达天台。夜色正在淡去,东方露出微红,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城即将醒来。他有点后悔没再去趟厕所,但去不去厕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很快就迈过了天台栏杆,跳了下去。
人们总是轻易就丢弃了昨天的记忆。黑夜里的话,黑夜里的事,都随着新一天的到来悄然淡去。如果他们抬头看看,也许会找到黑夜的遗留。比如一个腰缠白布的老头,此时正在晨光中渐漸清晰起来。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挂在住院部大楼高高的天台栏杆上,身披一层霞光,像是在俯视人间,又像在眺望未来。
当代小说 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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