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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伤(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2年1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102
  霍君

  1

  前面是一座大桥。车子到了桥头,没有继续直行,而是自作主张地选择了右转弯,沿着蓟运河的堤顶土路,颠颠簸簸地与尘嚣渐远。

  孟作文把车窗摇下一半,将堤下河水的流动声,路边青草、野花和禾苗混杂的香甜气息一起放进来。不得不相信,大自然真的有治愈疗效,把着方向盘的男人竟然安静下来。一河的碎金子。副驾驶上的孟作文说了一句诗意的话。下午四点多钟,正是太阳最勤劳的时刻,不知疲倦地在河面上铺展出一层由金色阳光织成的魔毯。在微风吹拂下,整条魔毯碎了,碎成一块又一块的金锭子。孟作文的脸偏向左侧,既可以欣赏河水的美,又能看到驾车人的表情。尽管男人暂时停止了喋喋不休的泄愤,面部却依旧被一层沉郁的壳子罩着。壳子很坚硬,有点像核桃皮。

  渐渐地深入堤顶路,尘嚣终于被彻底抛弃。碎金块撞击的水声,野草野花禾苗的香气,这些带有治愈功效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汇集,变成一把小铁锤,敲打着男人面部坚硬的壳。在持续不断地敲击下,壳子的坚硬逐步瓦解。终于,壳子包裹的内核露出来。一张毛孔粗大的面皮,在难得的放松状态下,随着车子颠簸的节奏震颤。猛然,男人踩了刹车,车子不动了。然后,一颗体量比一般人大的头,慢慢靠向座椅背。闭上眼睛,陷入静默。是该好好静静了,这样想的孟作文,不准备打扰他。目光投向更远处的田野,在齐腰深的玉米禾苗中,捕捉到一个头戴草帽的农人。距离太远了,农人小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托起来。

  抱抱我,好吗?

  男人用的是征求的口吻,身体却没有征求的意思。未等孟作文反应过来,肥嘟嘟的肉身已经歪倒在她的腿上了。除了自己婚内的男人,孟作文还从未有过和其他男人如此密切的身体接触。第一个反应是,推开他。可是,孟作文没有那样做。此刻的男人,是这般无助,这般衰弱。他把无助与衰弱毫无保留地暴露给她,背后是非同寻常的信任在支撑。他只是太疲惫了,想在她腿上歇歇,不是吗?于是,她抱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在他后背上拍打,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会吗?他叫她妈妈。会的,肯定会的。

  泪在男人的眼底打转转。左转转,右转转,好像迷路的孩子。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孟作文慈祥地安慰男人。慈祥的安慰果真起到了引领作用,让迷途的泪水找到了出口。孟作文头一次看见,原来人的泪水在某种爆发力的作用下,可以飞溅出来。有几朵泪花落在孟作文的唇上,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咸咸的。孩子哭成这样,这是受了多大委屈,孟作文喃喃自语,也红了眼圈。我想回到童年,永远都不要长大,泪水汪汪的男人,用充满童稚的一对肉肉的小眼睛注视着孟作文。孟作文一边回应男人,一边用手抹去男人脸上的泪痕。

  妈妈,我饿了。

  男人真的回到了童年。孟作文刚要说,乖啊,一会儿回城妈妈给你买汉堡吃。未等孟作文的话出口,童年版的男人,已经有所行动,一颗大头在她的怀里拱。拱着拱着,毛茸茸的手伸进孟作文的衣服里,摸摸索索。衣服底下,藏着每一个孩童的向往。那片神秘的區域,充满色彩明艳的诱惑。这个举动,完全出乎孟作文的意料。她惊呆了,也吓到了。后来,孟作文回忆起整个过程的细节,她该在这个环节及时制止男人的行为,推开他,并向他发出严厉的警告。偏偏她没有。男人的胃囊由于受到刺激,食欲突然就爆棚了,摸摸索索已经不能果腹,它要吞下更多的食物。男人坐起来,毛茸茸的手拎起孟作文,将小女子面对面地放在腿上,然后狼吞虎咽。孟作文的迎合,来自一种被餐食的舒适感。身体的迎合,和灵魂无关。那一时刻,灵魂失去了控制力。直到男人停了筷子,大体量的头颅再次靠在椅背上,眼皮倦倦地垂下。与孟作文双目相对的,是油汪汪的粗大毛孔。从毛孔伸出来的黑色毛发,随着风儿的吹拂摇摆。奇丑无比的毛孔,奇丑无比的毛发。

  孟作文一阵恶心。

  2

  车子调头时,孟作文不经意看了一眼远处劳作的农人。头戴斗笠的农人,依旧小得可以放在掌心上托起来。她可以看到小小的农人,小小的农人看到车子里的她了吗?这个问题如同蒲公英,刚一在孟作文的脑子里飘过,由羞耻合成的一架架小伞便纷纷坠落。她赶忙将目光挪向别处。

  顺着原路返回。勤劳的太阳,河面上的碎金,野草野花禾苗混杂在一起的香气,都成了陌路者。孟作文关闭了视觉和听觉。她一语不发。男人也一语不发,经历了疾风骤雨式的抱怨和风卷残云般的餐食后,大概是太累了吧。仅剩的一点气力,刚好用来驾车。间或,男人会吐一口气。每一口气都吐得悠长悠长,气息里夹裹着几个世纪积攒的疲惫。

  孟作文不再对男人吐出的疲惫有所回应。她紧紧地抓住衣角,抵御在眼前晃动着的奇丑无比油汪汪的毛孔,以及从油汪汪毛孔上滋生出来的,同样奇丑无比的黑毛发。

  3

  男人姓蒋,名三国。

  孟作文第一次见蒋三国,是在某个小型文化沙龙上。孟作文在文化部门工作,她所在的科室,是单位连接形形色色文化人的一个纽带。在科室工作久了,便和一众文化人混了个脸熟,大家有什么活动,都愿意喊上孟作文。这个人可了不得,研究三国的专家。主持人介绍蒋三国之前,孟作文已经注意到这个人了。注意,是因为他太特别了。大家都兴奋得眼睛放光的场合,却一个人独霸一隅,憨憨地暗自孤独。嗯,憨憨的。憨熊的那种憨。憨熊似的人,居然是研究三国的专家,主持人可真敢吹。孟作文见得多了,文化人在一起其实也很俗,互相吹捧夸大其辞之风,刮得并不比职场逊色。

  刚开始,憨熊男人的表现,也验证了孟作文的判断。慢慢地,憨熊摆脱了憨态,眉也飞了,色也舞了,口也若悬河了。从卢弼的《三国志集解》《三国志集注补》,劳干的《魏晋南北朝史》,到陶元珍的《三国食货志》,马植杰的《三国史》,再到张大可的《三国史研究》,不是简单地列举别人的研究成果,他的言论带有批判性。敢于批判,是源于深厚的思想和积累。看来名叫蒋三国的憨熊,大肚囊里除了肠子,还是有些干货的。但令孟作文大开眼界的,不是蒋三国拥有的三国学识,而是他的那种沉浸式状态。进入高潮的他,浑身激动得颤抖。肉眼可见的颤抖,惊到了在场所有的人。未必所有的人都对三国历史感兴趣,让他们鸦雀无声的,是讲述人的激情。不感兴趣的那部分人,与其说在倾听,不如说在观赏。

  主持人如果不智慧地打断,沙龙就成了蒋三国谈三国的专场。失去了舞台的蒋三国,再次坐在角落,憨憨地暗自孤独。几分忧伤,在孤独表层下悄然涌动。职业习惯使然,孟作文觉得自己挖到了宝。她悄悄接近蒋三国,先是由衷地赞美,然后互留了手机号码、QQ号码。那时,微信还未流行起来。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作为伯乐的孟作文,通过各种方式,鼓励蒋三国写一部研究三国的专著。专著是蒋三国的成绩,也是她所在科室的成绩。勾住孟作文的是,蒋三国有写的意愿。但是,他表示,现在自己没心情创作,家里出了点问题。孟作文从不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或许蒋三国发现了孟作文这个优良品质,也或许他急于找个人倾诉,两个人便碰撞出了火星子。原来,蒋三国正陷在婚姻的苦恼中,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不是有一句话,男人出轨可以原谅,女人出轨却不可以,因为男人动的是下半身,女人动的是真情。蒋三国提出离婚,老婆却坚决不肯。蒋三国开出净身出户的条件,老婆还是不肯。不仅不离婚,一怒之下还把蒋三国给打了。蒋三国有着憨熊的体态,却没有憨熊攻击时的勇猛,吃了败仗。孟作文脑补了这个场景,不厚道地笑了。她甚至把这个桥段,讲给了当医生的老公,说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段子,如此这般。防止泄露秘密,隐去了当事人的名和姓。为了孩子,还是别轻易离婚吧。她只能这样说。蒋三国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离,排除万难也要离。他跟孟作文讨主意,怎么做才能尽快摆脱女人的死缠烂打。

  孟作文感觉,明明被戴了绿帽子,又拿女人毫无办法的蒋三国,和激情讲三国史的蒋三国判若两人。生活中的他,憨得让人心生怜悯。孟作文想帮蒋三国做点什么,赶快把他从泥潭中拖出来,洗洗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回她没有再给医生老公讲段子,而是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寻求帮助。这样做很危险,老公又不傻。虽然自己很清白,但你凭什么那么热心,要协助一个男人拆散他的家庭。孟作文只能打外援,借着和大学同学聊天的机会,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话题往这方面引。男的如果能捂住裤裆,不给女的机会,那这个婚离定了。这句话启发了孟作文。

  孟作文毕竟是女的,表达方式要符合身份。她委婉地问蒋三国,你们分居了吗?我说的是那种分居,很彻底的那种。蒋三国回,偶尔不分居。通过QQ聊天的孟作文气笑了,你要彻底,不能有偶尔,坚持几个月看看。果然,半年后,蒋三国被出轨的女人给扫地出门了。拿到离婚证的蒋三国给孟作文发信息,你的办法还真灵。

  4

  出了泥潭的蒋三国,在孟作文的建议下,发挥自身专长,开始进校园进社区进厂矿,讲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课。初时,孟作文主动为蒋三国牵线搭桥,渐渐地,蒋三国有了名气,请他讲课的单位络绎不绝。台下一副憨态的蒋三国,台上慷慨激昂,天生为讲台而生。而且,蒋三国绝对不是一个课件走天下的那种,每一堂课都不重复。蒋三国前边讲,孟作文后边整理他的课件。孟作文踌躇满志,她认定做好蒋三国这篇文章,一定会为她正科长的竞选加分。忽然有一天,蒋三国向她发出邀请,请她出席婚宴。孟作文才知道,蒋三国闪婚了。闪婚的女子,也有离异经历,在蒋三国的某一堂讲座中,被蒋三国的学识和激情所吸引,随后俩人开始了电影《魂断蓝桥》般浪漫的恋爱。

  蒋三国结婚,孟作文靠蒋三国加分的梦想破灭。

  蒋三国不再和孟作文联系。QQ不联系,后来加上的微信不联系,电话更是一个没有。你还好吗?孟作文试着发个消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很多天过去了,一直没收到蒋三国的回复。随着自媒体的盛行,孟作文的单位也建立了公众号。文化工作覆盖面广泛,和许多部门乃至下边的街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关注本单位之外的公众号,也成了工作任务。一个公众号的矩阵,浩浩荡荡地形成了。矩阵最新发布的信息,在第一时间弹出来。孟作文吃惊地发现,蒋三国的踪影就在这些矩阵里。最近两年,传统文化之风香香地吹遍了城乡,哪家市直单位哪个街镇举办了一场传统文化讲座,都会在公众号发布个动态消息。信息有文有图,热热闹闹。国学专家蒋三国频频地登上各大公众号,听说因为实在抢手,讲课费也日益美丽。顺应潮流,蒋三国还创建了本市首个国学堂。国学堂开业那天,市委宣传部部长亲自给揭牌。孟作文单位的一把手、相关科室的负责人,也都应邀出席。唯独把孟作文落下了。

  新版农夫和蛇的故事。孟作文决定拿出对等的制裁,回击以忽略,再忽略。从此,那个叫蒋三国的人,在她生活中将是空气一样的存在。然而,这个周六午后,去医院值门诊的老公刚走,孟作文就收到了蒋三国的一条信息。方便出来吗?有要事找你。信息的后边啪啪啪甩了三个叹号,以示事情的嚴重性。

  孟作文忘了自己划下的制裁红线了吗?应该没有。好奇害死猫的冲动,在阅读信息的瞬间占了上风,她倒要看看蒋三国有什么重要的事,同时也想了解一下对她置之不理的原因。说了解好听,实则是质问。毕竟,道义的主动权握在她手里。孟作文回复蒋三国,让他一刻钟后来楼下接她。在一刻钟的等待时间里,孟作文化了个淡妆,搭配好衣服鞋子。打扮和蒋三国没有关系,孟作文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邋邋遢遢出门,哪怕上街买个菜,也要把自己收拾得优雅得体。

  拉开蒋三国的车门,扑面而来的烈酒般的愤怒,呛得孟作文差点流泪。她犹疑了片刻,才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孟作文来不及系好安全带,车子已经冲了出去。粗暴的驾驶风格,一点也不像记忆中憨态可掬的蒋三国,当然,很符合彼时被愤怒燃烧的蒋三国做派。孟作文骇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难道不该是春风得意的蒋三国吗?怎么变成了一只火药桶?慢点开,太危险了。孟作文善意又胆战的劝阻,根本无济于事。在哗哗的车流中,蒋三国把车子开得横冲直撞。会不会开车!不怕我撞死你啊!憨态全无的他,加入到了路怒症一族。他骂变道的车,骂和他车子抢道的行人。用脏话骂,骂得歇斯底里。孟作文提心吊胆,唯恐出什么意外。

  车子冲出了城区,蒋三国才将谩骂的主体,从往来行人变成第二任老婆。他一张口,孟作文就明白了,这是把她当成了垃圾桶。积蓄了几个世纪的垃圾,要野蛮地向她倾倒。既然是野蛮,他妈的这样的词汇,理所当然地高频次出现。简而言之,他妈的就是第二任老婆的代名词。为什么不联系孟作文?现实生活中的女的,通讯录中的女的,她都进行围追堵截。每天的通话记录必查。看着名字像女性的,号码直接给拉黑;名字中性,不太好分辨的,她用自己的手机,或是扮成销售,或是扮成保险推销员,给回拨过去,判断是女声,号码便在蒋三国的通讯录里消失。千万别想着进家门前删了通话记录,她会在每个月底到联通大楼把通话清单打出来。删了,说明心里有鬼,后果会更严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她给升级了,说不定蒋三国讲课的场所,就成了演出的舞台。防止蒋三国被女粉丝诱惑,她居然辞了工作,如影相随地跟着蒋三国。每一堂讲座,台下都不曾缺席她。世人所见的她温柔极了,给蒋三国开车,替蒋三国拎水瓶,让蒋三国专注事业。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甘心付出的伟大女人,众人眼里的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和蒋三国有业务往来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每逢和这类女人联系,蒋三国手机都要开着免提,让她一字不落地收听到。

  说到微信了。在蒋三国微信上活下来的,自然也经过了她的严格审查。孟作文曾经被列入重点审查对象。孟作文的头像是儿子画的一幅漫画,很中性,无法直观辨识性别。刷孟作文的朋友圈内容,女性的特质就显现了。她是谁?质问下,蒋三国解释,加孟作文,实在是工作上的需求,从未有过工作之外的私聊现象。为了表现出对孟作文之流的漠不关心,无论孟作文在朋友圈里发什么,一概不评论,不点赞。再这样下去,我他妈会疯的。再次深陷婚姻泥潭的蒋三国,七窍喷射着怒火。他炮制第一次离婚的方法,试图打响婚内冷战,可是她不吃这套。想甩袖子走得干干净净,他已经丧失了这个勇气。他的事业,名和利,把他套牢了。因此,只能委曲求全,窝窝囊囊地活着。出人意料的是,一个窝窝囊囊活着的人,居然起来反抗,掀了吃饭的桌子,还勇敢地打了她一巴掌。她没有蒋三国第一任老婆的身体威武,所以才落了下风。趁着她涕泪俱下的工夫,蒋三国逃出来找孟作文。

  5

  电梯轿厢里一排排的数字码,被无数只手指无数次地按压过,污渍反射着油汪汪的光芒。孟作文弯着身子,开始干呕。所有油汪汪的物质,仿佛都是从蒋三国面部的粗大毛孔里流溢而出的。她见不得油汪汪。

  进家门,孟作文甩了鞋子,连拖鞋都顾不得换,就冲向卫生间。用水内部的清澈,洗掉反胃反灵魂的油汪汪,洗掉下午的记忆。怎奈,适得其反,越是清洗,越是清晰。孟作文的头扎进马桶,一阵紧似一阵地呕。只呕出来一些黏黏的液体,油汪汪和下午的记忆,仍旧顽强地霸占着她。外面传来开锁的声音。在医院值班的老公,回来了。

  当不当正不正的,咋现在洗澡?

  医生老公的言外之意是,这个点儿了,孟作文为啥还没有做晚饭。咋就当不当正不正的了,谁规定傍晚不可以洗澡了?我想啥时洗,就啥时洗,难不成洗个澡还判我死刑?孟作文气急败坏地凶自己男人。男人并没有和孟作文计较,洗手换衣服,然后进了厨房做晚饭。孟作文发邪火,男人以为和昨天夜里有关。昨天夜里,他表现得依旧不好。刚刚四十出头,在那种事情上便如此颓废,作为医生他深知是不正常的。他想做得更好一点,可是有心无力。工作的压力,竞争主任医师的压力,每一种压力都像一只黑手,在不断地掏空他。没事的,别有心理负担,赶明儿给你炖点鸡汤补补就好了。如此体贴他的孟作文,今天一早果然去市场买了老母鸡,炖了一锅鸡汤。中午未吃完的鸡汤还在,女人的体贴却长了翅膀飞走了。

  饭桌上,医生老公讨好地给孟作文盛了一碗重新热过的鸡汤。只看了一眼,鸡汤上漂着的油汪汪的小花朵,便刺激到了孟作文的胃。来不及冲到卫生间,已有白色泡沫状的黏液呕出来。医生老公慌了,追到卫生间,轻拍媳妇背部,媳妇儿,这是要生二胎的节奏吗?呕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孟作文,狠狠地瞪了一眼男人,生你个大头鬼。孟作文怼回去的话很扎心,直戳男人的肺管子。医生老公显然有了痛感,沉默了好几秒钟。几秒钟后,男人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要不咱去医院,检查一下?

  你就是医生,还用去医院?

  我是乳腺科医生,乳腺的事归我管。

  谁让你当乳腺科医生了,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错了,应该早点认识媳妇,跟媳妇商量。媳妇让我学哪个科,我就学哪个科。

  医生老公从容地应对孟作文的不讲理。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家是避风港,男人可不想港湾四处漏风。女人蛮横,无非就是撒撒娇。哄女人,投入最小,风险最小,何乐而不为呢。何况,明天还有一个大手术,他得保存精力,尽量少消耗自己。医生老公哪里知道,孟作文今晚的坏情绪,是想激怒他,让他跟她吵,跟她闹,甚至狠狠地扇她嘴巴子。医生老公的淡定,让孟作文愈发烦躁不安。夜里,她开始失眠了。因为她意识到,一个比油汪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孟作文无法确定,蒋三国的车里是否安装了行车记录仪。蒋三国有半天的时间,脱离了老婆的视线,行为极端的老婆追查他的行踪,是完全有可能的。孟作文偷偷在手机上查阅有关行车记录仪的资料,行车记录仪好比飞机的黑匣子,不单单可以记录行车的情况,连车内的声音都可以完整录制下來。查阅的结果,令孟作文毛骨悚然。所有可怕的预测,伴随着枕边响起的鼾声清晰起来。蒋三国的老婆,会极尽可能地搞臭她。带着证据到她的单位去闹,到她老公的医院去闹,说不定还会把消息发布到网上,把她推向网暴的深渊。那样,她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她唯有以死谢罪。可是,就算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消除对老公和儿子的影响。尤其是儿子,在私立学校读书的他,还那么小,那么纯粹,不该背负母亲波及给他的污名。会影响他的成长,影响他的未来。花甲之年的父母亲,余下的时光,也必定过得千辛万苦,他们不再抬头走路,被女儿给予他们的耻辱,早早地压弯了腰。

  6

  搅拌着焦灼的第一天,平安无事。

  搅拌着焦灼的第二天,平安无事。

  搅拌着焦灼的第三天,平安无事。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均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是一只充满善意的手,它拉着孟作文,一步一步远离崩溃的深渊。然而,平安无事并不是万能的,它只是暂时缓解了蒋三国第二任老婆打上门来的焦虑,却没有让孟作文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油汪汪,顽固地破坏着孟作文每一个今天和明天。孟作文的医生老公,担心是孟作文的胃出了问题,帮孟作文联系了医术最好的内科同事。哄着拉着拽着,孟作文就是不去。她说,害怕。医生老公说,我在,别怕。她说,那也怕。无奈,医生老公只能向同事描述孟作文的症状,拿了些药来服用。

  油汪汪的刺激未缓解,新的愤怒又雄起了。新愤怒不是突然出现的,之前只是被来自行车记录仪的焦灼遮掩了。随着行车记录仪焦灼的退潮,它的气势才逐渐显露出来。自从别过孟作文,蒋三国再没有联系过她。好像他从来没有找过孟作文,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过,那天下午在蓟运河堤顶路上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孟作文臆想出来的场景。臆想的东西,是幻觉,是不真实的。孟作文多么希望,这一切也的确是她的臆想。可惜不是。她像一块抹布,被蒋三国用了一下,然后丢弃掉。从微信上,孟作文零零碎碎地捕捉到一些蒋三国的足迹。他的国学课堂照常开办,本市之外越来越多的机关单位,来请他讲课。偶尔,在相关单位负责人发的微信下边,也会看到蒋三国点下的小心心。他赞他们,不赞她和她们,谨慎地保持了一贯的做派。

  蒋三国零零散散的信息,融汇在蒋三国对孟作文的漠视中,把孟作文的愤怒推向无限的高点。反过来,愤怒加重了孟作文的厌恶感。厌恶蒋三国,厌恶她自己。

  孟作文没想到,她会在一个月后与蒋三国相遇。

  为了用先贤的思想警醒广大干部职工,勿忘文化工作者的初心,机关策划了一次国学讲座。主讲人是蒋三国。如今的蒋三国很是了得,他的国学堂深耕优秀传统文化市场,从“讲三国”拓展开去,儒家和道家的经典无不涉猎。单位要求,没有特殊情况,机关全体干部职工一律不许请假。带着脑袋听课,就是政治任务。有那么一瞬间,叫逃避的家伙跳出来警告孟作文,还是不要去吧,你会当场崩溃,不要见到这个人,永远都不要。孟作文被激怒了,狠狠地踢了逃避一脚,去死吧,胆小鬼。他来都不怕,我凭什么要避而不见。作为社文科副科长的孟作文,下午两点刚过,便带着笔记本去了多功能会议室,在靠前的位置坐下来,恭候蒋三国的大驾。差一分钟两点半,憨态可掬的他,迈着憨憨的步子来了。坐在主席台写有“蒋三国”桌牌对应的椅子前,还恭敬地朝着下边微微一躬。一躬的同时,伴着憨憨的笑意。此時的憨,被众人所瞩目,和孟作文初见他时凝结的孤独大相径庭。

  主管副局长做主持。副局长说了什么,孟作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蒋三国身上。简短的开场白后,副局长带头鼓掌,然后移位到台下,把主席台和时间交给蒋三国。孟作文的坐姿如一个认真的小学生,双肘伏在案几上,右手握着的笔随时准备在敞开的笔记本空白处龙飞凤舞。弓拉得满满,却一箭未发,半字未落。她全部的力量都用来注视台上的蒋三国。承载注视的两束目光,化作世上最锋利最寒凉的匕首,直捣被注视者。只要被注视者的目光,敢与注视者的目光对接,定会在刹那间遭遇斩首。接踵而来的,是蒋三国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无法再继续他的讲座。看过来,快看过来。好像看了,又好像没看。蒋三国一副对台下危险浑然不觉的样子,讲课渐入佳境,褪去憨态的外衣,亮出用激情做燃料的火苗子。火苗儿腾腾地燃烧,烧得每一眼毛孔都红滋滋的。孟作文不敢移动目光,精确地盯在蒋三国眼睛的部位。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哪怕挪移半寸,目光都会被泛着红光的油汪汪反杀。

  不知何时,掌声哗哗响起来。主管副局长上台,总结发言,再次引领一阵掌声。随后,整个多功能会议室人影晃动,纷纷离场。蒋三国在机关领导的簇拥下,也朝门外而去。一个女人,从会议室后门绕过去,不仅加入到簇拥蒋三国的队伍中,还和蒋三国亲密地并行。那个女人,孟作文认识,是蒋三国的第二任老婆。站在会议室前门一侧的孟作文,突然想到一个致命绝招。只要她使出这个绝招,蒋三国的第二任老婆,会替她杀了蒋三国。当然,也有可能连她一起杀掉。顾不了那么多了,即使杀敌一千自损一万也在所不惜。她要冲上去,拥抱蒋三国。她的怀抱里,揣着威力无比的炸弹。拥抱吧,一起粉身碎骨。

  蒋三国!

  砰——人体和人体撞击的声音。不胜撞击的孟作文,失事的直升机般扎向水平地面。与她发生撞击的同事,以及目睹失事现场的人,纷纷欢乐地做着扑救工作。

  7

  结节比原来大了呢,不过请女神媳妇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孟作文的乳腺科医生老公靠在床头,把孟作文搂在怀里,用手给孟作文按摩乳房。一边按摩,一边唠叨他老公牌的医嘱,什么要保持心情舒畅,一切都会好起来,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伤之类的。那些车轱辘话,把孟作文耳朵都磨出运动鞋鞋底厚的老茧了。但今晚,老公牌医嘱里的那句“除了生死都是擦伤”,不仅入了孟作文的脑子,还入了孟作文的心。她把入了心的“擦伤”反刍出来,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细细咀嚼的目的,是为了嚼得碎碎的。越碎越好消化。化成排泄物,冲进下水道,擦伤就灰飞烟灭了。

  只顾了咀嚼,老公牌医嘱不知何时停了,被鼾声所取代。孟作文转头一看,男人的头被疲惫和睡意坠着,歪到了肩膀上。

  当代小说 202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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