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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之隔(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2年11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048
  刘畅

  杨秀芝一只脚刚迈进小卖部的门,一声突兀的笑就刺穿了她的耳膜。杨秀芝侧过头,看见儿子高建文正坐在小卖部西边的墙根儿晒太阳,他的黑头顶混在那群老头的花白头顶中间,醒目得简直不像话。

  杨秀芝心里一股气冲上来。她想立即跑过去揪起这个疯儿子的衣领,把他拖回家,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可是最终她的脚没有拐彎,依旧按部就班地迈进了小卖部的屋里,眼角的余光扫见几个老头朝她这边张望,她的脚步便迈得更加坚定了。看来,自己故作淡定还是有用的,起码能平息他们瞎起哄,顺带掩饰一下自己心里的尴尬。

  杨秀芝生活的村庄叫薄板台,三面环山,只有东边一处出口。山岭的地薄,村民们在石块的间隙里跟荆棘和杂草争夺着口粮,他们在山坡上垦出笸箩大小的地块,撒下小麦、玉米和大豆的种子,积攒人畜的粪便,晒干敲碎,细细地匀进土里。

  一些村民搬走了,一些留了下来。

  留下的,多半贪恋传说中龙门崮的那股子仙气儿。说来也怪,不知是村民的虔诚感动了崮顶上的“魁星”,还是真有真龙天子庇佑,在这个百十来户的小村落,居然每年都能考出个大学生,谁家有得中的学生,金榜题名日那可就成了全村人的节日。再有三个月,高建文也能鱼跃龙门,成为父母和村里人的骄傲了。

  杨秀芝正在纳鞋底,天阴沉沉的,就要下大雨的样子,这样的天气地里的活儿做不得,杨秀芝便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凳上纳鞋底子。山里的路不好走,进出就靠这千层底,杨秀芝纳的鞋底做成的鞋子结实耐穿,别的女人做的鞋子穿一年就成破烂儿了,她做的穿三年还不变样,鞋帮穿烂了,拆下来重新上个新鞋帮,还能穿两年。倒不是她有什么诀窍,而是她心眼实诚,袼褙打得厚,针脚走得密。

  高建文就是在这个即将下雨的傍晚一脚迈进家门的。杨秀芝打了个愣怔,半天没反应过来,今儿不是歇大周的日子啊,不是大前天才走的吗?

  高建文没吱声,低着头走进屋里。

  杨秀芝收起针头线脑,随后也跟进屋里。黑云遮得屋子里已经暗下来了,掌柜的做工还没回来。杨秀芝又问了一遍,今儿咋回来了?

  高建文还是没吱声。

  杨秀芝点了灯。看见儿子坐在床脚,双手抱在胸前,抽咽着哭了起来,紧靠着床腿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杨秀芝心里一惊,不知道儿子发生了什么,只得愣愣地站在原地,等着他自己说出原因。

  打小,儿子就不是个闹腾的孩子,还没有八仙桌高呢,就帮杨秀芝捡柴烧火。别的孩子一夏天都在河里泡着,七月里连阴天快发山洪了才被他们的长辈摁在家里,却还有胆子大的爬墙头偷着溜了出去。这些熊孩子,七岁八岁狗也嫌。

  杨秀芝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的气,因为高建文从不去河边,不仅不去,他还在家里帮杨秀芝干活呢。做完了功课,砍柴、喂鸡、打猪草,甚至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哪一样都能干到人心眼里去,简直比个姑娘还贴心。人家有姑娘的还能再要个小子,杨秀芝有儿子了,就不能生二胎了。可是她很知足,儿子是个儿子肯定没错,可这进进出出一行一动的,分明让她也白得了个姑娘不是。

  左邻右舍都羡慕她的命好。她嘴上谦虚,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有这么个乖巧儿子,哪个不会偷着乐?尤其那些光知道下河摸鱼的小子,初中没上完就死活不上学了,一个个相跟着进了工厂或者工地,做起了小工。他们的父母瞬间像卸下了千斤的重担一般,变得轻飘飘了,见了面都扯着嗓子嚷,娃娃挣钱去了呀!那语气和神态要多自豪有多自豪,就好像他们的孩子都坐在高楼大厦里当上了白领。其实那些工作杨秀芝是知道的,远的不说,她那个土里来土里去的掌柜的,整天做的就是那样的工,又累又脏的。

  咦,今天这掌柜的咋还没回来呢?天气不好,又都是些鸡肠子似的山路,不知道早点收工?

  该回的不回,不该回的却回来了。上个礼拜天儿子刚走了,走的时候跟她说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没什么事他就不回来了,等考完试再回。除了儿子要上交的那两百块钱的报名费,杨秀芝又多给了他一百,看着儿子认认真真地把钱卷成一卷,装进了上衣右侧的口袋里,她又帮他使劲儿往里按了按,嘱咐他仔细点儿。

  其实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不用嘱咐他也不会无端浪费的。自小到大,儿子从没有惹过一次祸。薄板台村子不大,总共也就百十户人家,经常看见村东头那个谁家的婶子端着鸡蛋去村西头了,不是张家的孩子打破了李家孩子的头,就是李家的孩子抓破了王家妮子的脸。高建文打小就文静,不仅不惹祸,在教室里也顶数他能坐得住,从小学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偶尔考个第二,他心里就会憋闷好几天,还不吃饭。人家的家长都是跟在孩子屁股后面催着学,光怕孩子偷懒不用功,杨秀芝却从来不管,偶尔催促几句,也都是些早睡早起之类的话。

  杨秀芝看不惯那些飘起来的家长,让他们飘去吧,尽情地飘。她知道她的儿子是龙,不是泥鳅。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明明白白地看见儿子的潜力了。一块儿升高中那会儿,村东头的二丫明明还差十几分,她爸硬说她考上了,后来才知道她爸卖了一圈羊又东拼西借地凑了两千块钱,才让她去县城西南三十公里外的老九中上了个普高。

  儿子上的可是县城的重点高中呢,当初比录取线还多出五十多分。儿子争气啊,没让咱花那两千块,不就相当于给咱挣钱了吗?两千啊,掌柜的不吃不喝得挣一年多哪。

  掌柜的怎么还没回来呢?今儿是咋了,该回的不回,不该回的却回来了。

  你哭个啥呀,有事说事,起来!

  儿子蹲在床脚,动也没动,压根儿就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今天这儿子也邪门得很,打进门就一句话也不说,光蹲在地上哭,两只长胳膊架着个头,把身上那件灰色的夹克架在了半腰上,光影里活像鼓起了片黑帆,恐怖而诡异。杨秀芝被他搅得心烦意乱,唉,先不管他了,掌柜的还没回来呢,不行,等不了了,她得去问问村东头二丫她爸,这两天他俩在一个工地上干活呢。

  杨秀芝一只脚刚迈出门口,身后的儿子就喊了一声妈,她扭回头,儿子说,妈,我钱丢了。

  啥?

  我,我把报名费丢了。

  那一百呢?

  也丢了。

  丢哪儿了?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不会找?

  宿舍、教室里……都找了。

  三百块钱呀,可真不是个小数目。杨秀芝把刚迈出去的那只脚又拔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儿子身边,劈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该死,真该死,那么多钱,咋说丢就丢了!这么大个人了,你咋不把自个儿也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响雷就在院子的天空中炸开来,要下雨了,掌柜的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往常这个点儿他们早就吃完晚饭了,今天的晚饭她还没来得及做呢。唉,都是这该死的孩子闹的。

  该死!

  杨秀芝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了,就看见一个人影急火火地往这边赶,大妹子,大妹子,出事了。

  杨秀芝脑袋轰的一下,两只脚就迈不动了,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捂在胸口,站在原地等着那个人影走近。

  是二丫她爸。

  大兄弟出事了。工地上的脚手架倒了,他掉下来,一根钢筋扎到了腿上……

  龙门崮位于薄板台村正南面,崮下是悬崖峭壁,酷似龙王的门庭,所以叫龙门崮。民间有一个传说,当年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登基之前,曾遭仇人追杀,最后逃至龙门崮这荒僻之地才免遭荼害。这个将乞丐变成真龙天子的地方,自然与别处不同,当地的百姓便以“龙门崮”命之,期待它荫庇山下的后人,鱼跃龙门。

  这龙门崮爬上去还真得费一番工夫,正面没有路,需要从西侧的山坡迂回,才可攀登。尚未及顶,就看见老鹰在头顶上盘旋,北边的峭壁上有它们借助自然洞穴做成的窝,春夏之交正是哺育幼鸟的时节,老鹰们飞进飞出,忙碌得很。崮顶有一个方正的宽阔平台,不知是什么年月何人在此地建起了一座庙宇,朱红的油漆已经斑驳了,露出黑色的椽。据村民说这庙里住的可是魁星老爷,一到升学季,山下的女人就会结伴来此烧香膜拜,祈祷她们的子孙能够顺利考中。在她们臂弯的箢子里,装满管香和黄表纸,机巧一些的还会托人写下文书,给自家孩子寻一个高大上的出处。

  龙门崮俨然成了当地人的图腾。托生在这穷山沟沟里的孩子,如果出生时没有五彩祥云绕顶,成长过程中不见头顶着紫金冠的贵人相助,那么改变他们命运的路就只剩下一条——求学!迈出去,海阔天空;退回来,继续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这一层之隔,命运的差别何止千万重?

  只要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村子里的人自动分成两派,那些在胡同口打牌聊天的,多半家里没有学生,或者自家的孩子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整日躲在課堂里混日子呢。若是谁家里有用功的好学生,不管男主人还是女主人,不会有空站街扯闲篇儿的。这两拨人其实暗地里谁也瞧不上谁,站街的,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打工的,笑话麻雀只看眼前。高传科和杨秀芝属于后者,他们没有过硬的生存技能,又不精于算计,只得起早贪黑,一遍一遍地支付自己的力气,来换取高建文能坐进学堂里,有朝一日端上铁饭碗,出人头地。

  高传科在医院里住了八天就死活不住了,他疼钱,住一天一两百呢,工地上的头儿话说得好听,可只在出事当天给了五百块钱,往后就再也看不见人影了,说余下的等出了院再给报销。好在那根钢筋只是从高传科的小腿肚上穿过,没有伤到骨头,只要骨头没事,在高传科的眼里那就不叫伤!也是,庄户人哪有那么娇气,出了院在家里养着也是一样的。杨秀芝拗不过他,掌柜的说回咱就回吧。

  高传科受伤那会儿,儿子也去医院了,掌柜的还不知道他把钱弄丢的事,光一个劲儿地催促他赶紧回学校去。杨秀芝不敢跟他讲,她知道若跟他讲了,高建文又得挨一番数落,这还是轻的,若不是掌柜的受伤了,那蒲扇般的巴掌立刻拍到他的脸上也是完全可能的事。三百块钱呢,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本来嘛,像高建文这样的半大小子不外出打工,还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啃书本,就已经是在喝父母的血了。

  高建文在高传科住院的第三天傍晚,就被杨秀芝撵回去了。那阵子,高传科的伤已经基本稳定了,每天就换换药,打打针,杨秀芝一个人能照顾了。

  几天来,杨秀芝的脑袋一直嗡嗡地响,“祸不单行”这个词来回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不行,等掌柜的出院了,她也去龙门崮顶上拜见魁星老爷去,为家里人消消灾,也保佑建文能顺顺利利地把试考好。以往她仗着儿子成绩好,还从没给魁星老爷送过“钱”呢。庄稼地里的女人就这样,一遇到什么麻烦或自己解不开的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求神拜仙,不然,她们还能怎样呢?

  明天就去吧,一回家就去。一来显得虔诚,拖久了魁星老爷要怪罪起来,适得其反可就不好了;二来高建文马上就要考试了,正是个节骨眼儿。读了十几年的书了,成败在此一举。此刻,孩子们都趁着大好春光在教室里拼命呢。虽然高建文从没在杨秀芝面前抱怨过学习的压力,可杨秀芝不傻,自打儿子升了高三,每次回来都能看出比上一次瘦了一圈儿。唉,谁让他托生在咱这地方,自个儿不去努力挣个好前程,能指靠哪个?

  四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路两旁的枝枝蔓蔓正在发芽,许多野花点缀在其间,鸟雀儿叽叽喳喳的,走在路上,连吹过脸庞的风都甜丝丝的。掌柜的出院了,杨秀芝的心里也松快了不少,看着平常的那些山和树都不一样了,那山多么高啊,树也翠,花也美!外面这如画的风景把家里衬得更冷清了,这才几天没回来,家里就挂上了一层瘴气,到处充斥着腐朽的味道,杨秀芝扶掌柜的在床上躺好,就立即打开窗户,通风换气。

  灶房里的柴火又霉又潮湿,划了好几根火柴也没点着,杨秀芝便去院子里的柴垛上撕几把去年备下的干草来当引柴。这些干草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大年夜煮饺子或者阴雨天气时才舍得撕下一把来,渐渐地就撕出来一个大窟窿,偶尔家里那几只芦花鸡会飞进窟窿里过夜、下蛋。

  杨秀芝一伸进手去就吓了一大跳,黑洞洞的,分明藏着一个人!那人窝在柴草里,睡得像头死猪,嘴里还流着半尺长的哈喇子。妈呀,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吗?他这会子不在学校,却爬进柴草垛里面来干啥?杨秀芝摇晃了好一会儿,儿子才慢慢睁开眼来,冲她傻笑了两声,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地朝柴垛深处躲去,似乎十分害怕她。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儿子!眼神不对了,哪儿也不对呀,怎么看都不对,杨秀芝扯开嗓子喊,他爹,他爹,他爹呀——

  村里拾粪的瘸子葛老汉曾看见高建文在高传明家的棉花地里,把半尺高的棉苗拔起来,又重新“栽”进土里。晌午的太阳一打,这些没有根基的棉苗就都耷拉下头来了,活像偷偷下湾让老师逮住的学生集体罚站;还有菜园里不管谁家的冬瓜南瓜刚结下个小瓜,正要骄傲地伸出小胳膊小腿来显摆显摆,只要被高建文发现了,它们一准儿都得遭殃,他用石块在它们身上划上乱七八糟的口子,有的瓜儿流着泪顽强生长,有的可就没有那么好命了;也有人撞见他骑在自家的猪背上,两手攥着猪尾巴,不住地喊“嘚儿驾”,还把河里的鸭子捉上岸,绑了脚,一只只倒挂在桥东头的大槐树上,看着它们呼扇着翅膀嘎嘎乱叫……直到小卖部门口的西墙根儿彻底有了高建文的一席之地,村子里的人基本就都知道了,高传科这个儿子算是瞎了。

  高建文经常挤在小卖部的西墙根儿晒太阳,那地儿暖和,他安稳地长在那群老头中间,像一尊现代版的天山童姥。小卖部是村子里的信息中心,总会生长出些骄傲的、悲催的、历史的、现代的等各式各样的人物形象,然后飞向村中的各个角落。高建文不知道其实他早已成了他们八卦的对象,承载着村里人最多的谈资。这个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孩子”,在那年高考的前夕,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从十拿九稳的金凤凰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村子里的人也编排杨秀芝,说她命不好,一辈子经营算计,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有的说高家的祖坟风水不好,没有那个金刚钻却偏想揽那个瓷器活儿;还有的说高建文是个假文曲星,光会开花不会结果,这种孩子就是专门托生了来祸害父母的!

  杨秀芝的耳朵被这些话堵得硬邦邦的,怎么抠也抠不干净。可自家这个傻儿子却什么也不懂,又不能将他抛弃了,还得拖拉着往前奔呀。

  喝过药的高建文很乖巧,他安稳地蹲在院子中央,看着杨秀芝支起桌子,摆上香案,对着天空祷告。六月的阳光很亮,照得杨秀芝恍恍惚惚的,傻儿子不知忧也不识愁倒也挺好,可是将来他们老了,死了,剩下他自个儿可咋整?没有兄弟姐妹照应,连个瞎眼瘸腿的婆姨也没有。以前村东头的二丫还经常来家里玩,张口闭口建文哥,可自从人家考上了医学院就再也没有踩过他家的门槛了。别说高建文疯了,就算治好了人家也决然不会跟他做亲的。唉,若当初他们一块儿考上大学了该多好,俩孩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又知根又知底的,加上二丫自个儿主动找建文,说不定连彩礼钱也省了。再者,两个人若都能熬上个正经工作,在村子里那可是独一份呢,她杨秀芝就光坐在高脚凳上喝蜜水了。

  高建文趁她不备抓了桌上的供品揣进怀里,杨秀芝装作没看见,供品能值几个钱,大不了再买就是。自打儿子疯了,杨秀芝也想明白了,钱财钱财,没了再来,若不是当初自己为那三百块钱跟他着急,他也不会疯,早就考上大学分配到了省城,住进了洋房里。杨秀芝做着梦,那梦被金丝环绕着,一层又一层,美得看不到尽头,她多么愿意沉浸在这样的梦里啊,如果上天能让她如愿,哪怕把膝盖跪烂了她也心甘。

  一睁眼,面前又是另一番景象,破舊的院墙,低矮的房屋,东西两边准备盖偏房的地儿还空着呢,那个傻儿子蹲在大石头上啃果子,又瘦又长的身子弯曲着,头发顺着耳朵耷拉下来,活像一只猴子!唉,眼下有个正常的儿子有多好,种田,做工,娶妻生子。

  听长辈们说以前薄板台村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谁家有女孩子,坚决不能让她嫁到村外去,如果嫁走了,全村的人就都朝她家的门上吐口水,那家若有儿子也是断没有媒人敢上门去做媒的。那时候薄板台村穷啊,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外村的女子没有一个愿意嫁进来的。要想让村子里的香火得以延续,就只得扎紧口袋,坚决不能让本村的女孩“逃”出去。可那会子是从前,现在村里的女孩子个顶个都是有主意的主儿,谁能“捂”得住?她们不仅有主意,眼珠子还都长在头顶上,彩礼钱一年年地往上涨,形势照样严峻得很。别说高建文了,就是村里那些健健康康的男孩子没个厚家底或一技之长,也不好讨她们做老婆的。

  不想这些烦心事日子似乎还能过,一想,杨秀芝的头发就会添上几缕白的。自打从柴垛里发现了高建文,杨秀芝的头发就一天天地白了起来,才四十出头,原先一头乌黑的秀发就白了一多半了。她真后悔呀,若知道儿子会疯,当初就是借也会给他借来二百块钱,先把报名费交了。可世上哪里有卖后悔药的?现在想来那天她把儿子撵回家,分明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呀,他能想出什么办法?这个倒霉孩子,心眼小得像针尖,一丁点儿小事儿都搁不下,自己的孩子自己咋会不知道。唉,千错万错都是自个儿的错,看来人家编排得不错,这就是她的命!

  到底那些药还是起了作用,高建文渐渐地不去地里祸害别人的庄稼了,渐渐地也不去小卖部的墙根儿晒太阳了,偶尔还能随着父亲和叔叔去工地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工活儿了。高考每年都在继续,每年的高考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状况出现,五花八门,比如忘了带准考证给监考老师下跪的,比如男老师穿上粉红色的旗袍为学生助威的……随着社会对学子们的关怀越来越周到,大学的门槛也变得越来越低了,一批批的学子涌进大学校门,又涌向四面八方。时间如水滴,一点一点地滴入那年那个黑色的七月,连同那个疯了的高建文,一起粘合成一只琥珀,尘封起来了。

  一切都是向好的模样。

  又是一年的高考季。山坳里的柳树又顶起了鹅黄的帽子,鸟儿们飞越枝头,忙碌着在田间树梢筑巢。山下的女人们,臂弯里挎起了箢子,三三两两相跟着,到龙门崮顶的魁星庙祭拜。高高耸立的崮顶,吸饱了阳光,花儿开得格外恣意,柳枝泛出绿光。绕过几株苍老的松树,突然,一具男性的裸体正在狂舞,他扭动着四肢,弯着细长的身躯,如一株剥光了树皮的松柏,正对着魁星老爷胡乱做着动作。

  再也没有人愿意上山了,都说高建文冲撞了神灵,魁星老爷不再庇护他们了。

  高建文躲在家里,看着拥进来一拨一拨的男人和女人,脸上都挂着嫌恶的表情,有的甚至公然叫骂,就差动手打人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鼠躲在床腿的角落里,抱着肩膀不住地打着寒战。

  高建文又疯了。

  高家再次成为全村的众矢之的。高传科蹲在院子里抽旱烟,他想不明白,自己祖宗八代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怎么到了他这儿咋就生出这么个祸乱的儿子来?

  杨秀芝也不敢出门了。

  前几天,她还托了村南的王媒婆想给儿子找个差不多的女人呢。她坐在院子白花花的阳光里,又开始做梦了,她梦见儿子娶上了媳妇,小孙子蹲在院子里玩泥巴,雪白的小鸡鸡在开裆处忽闪忽闪的。

  尿了,尿了——

  她睁开眼,哪有小孙子,眼前只有一锅浆糊。农闲的时候,她就支起桌子,剪了那些破旧的衣服,一层一层打成袼褙,留待冬天做鞋用。她逐一剪去衣服上的纽扣,顺着腋下的缝线拆到底,两手捏住衣角,往前一撕,一件灰色夹克的前半片就一分为二了。突然,从衣服的衬底与衣表中间漏出来一个破旧的纸卷,边角已经破烂了,中间却紧实得如同一个线团,难解难分,原来竟是三张百元的大钞!杨秀芝触电一般,快速翻过衣服,哆嗦着将手伸进了正面的口袋里。果然,那里面有个破洞,拇指肚大小,正羞涩万分地躲在最里边的衣角里。

  当代小说 202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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