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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怪出现在大湖中的那年,铁柱来到大湖边的小渔村。那一年,小芸十六岁,放暑假回到村子里。那一天的情景,小芸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晚霞绚丽的傍晚,北方的夏末,大湖上吹来凉飕飕的晚风,捕鱼归来的几只木船刚刚靠岸,湖边忽然发出一声喊:水怪来了——整个村子躁动起来,大人和孩子们都向湖边飞跑。小芸正在湖边兴致勃勃地看两个村民修补渔网,一抬头看到大湖里浊浪翻腾,被晚霞映得如同一锅沸腾的血水,一条黑乎乎的巨大的身影,在波涛间载沉载浮。修补渔网的村民惊得张大了嘴,聚集到湖岸边的人都发出惊呼:哎呀妈呀——很多女人伸出手,捂住年幼孩子的双眼。湖面上轰然一声,激起巨大的水柱,随后慢慢恢复了平静,波浪余波未息,一层层向岸边涌来。
湖水终于平静下来,剩下一层层涟漪。岸上的人满脸惊恐和兴奋交织的神情。有村民说,是条龙吧?咱这大湖生在龙脉上。是龙,是龙啊,人们齐声附和。喜旺说,哪是龙啊,是水怪,老辈人说过,这大湖里有水怪,能喷云吐雾,兴风作浪,一口能吞下一头牛。喜旺这样说,没人敢反对。他是打鱼的好把式,也是村里说话算数的人。小芸在人群里冲喜旺喊,爸,我看清楚了,是一条……没有人搭理她,小芸细小的声音被狂热的嘈杂声淹没了。真的,小芸觉得自己看清楚了,她站的位置有充足的光线和合适的角度,她看见了那扁宽的巨大的嘴,两条示威一般摆动的大须子,以及两只黑亮的闪着凶光的眼睛,它的身上满是青苔一般的斑点。
旁边有渔民听到了,笑嘻嘻地对喜旺说,你闺女说是……喜旺不耐烦地打断对方,说,小孩子真能说笑。小芸还想辩解什么,被她爸一把拉住了,别瞎咧咧,当心被水怪叼了去。小芸着急地说,爸,俺真的看清楚了。喜旺板起脸说,俺说是啥就是啥。
人们议论纷纷,水怪现身,怕不是什么吉兆,说不定混世魔王要现身了。
水怪出现后没几天,铁柱来到了湖畔渔村,背着近乎失明的老娘。那时候,每天都有外地人涌入渔村来谋生计,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铁柱出现在小芸家院子里,喜旺对小芸妈说,是七拐八拐的一个侄子。小芸妈冷着脸,低声嘀咕,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喜旺对小芸说,这是你铁柱哥。小芸张了张嘴,没敢喊。她从没见过这么强壮的人,立在那里铁塔一般,一双布鞋露出两个大脚趾头,又黑又脏像两只湖蚌。他的头发又黑又密,毡绒一般密不透风,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粗壮的手臂上长满了又黑又长的汗毛,黑红的脖子梗着,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看到小芸,他的脸红了一下,转头去看小芸家的大黑狗。他的母亲几乎是坐在他的肩膀上,又黑又瘦,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眼睛里白乎乎一片,一只枯瘦的手搂着儿子的脖子。娘儿俩那模样,活像一只大猩猩肩上坐着一只瘦猴子。
喜旺说,住处我给你们找好了,村头那个土坯房,你婶子炖了鱼,吃过饭再过去。铁柱瓮声瓮气地说,俺娘不吃鱼。又补充说,她吃素。小芸妈不快地说,有炖酸菜,将就着吃吧。他们围在桌前吃饭,铁柱把炖酸菜里的肉挑出来,把酸菜和粉条盛在碗里,喂他娘吃饭,老人牙掉得差不多了,明显饿了,把酸菜叶子和粉条囫囵往下吞,看得小芸差点笑出声来。铁柱喂完老娘,自己用筷子夹鱼吃,没吃几口,一根鱼刺卡在了嗓子眼里。起先还憋着,面红耳赤的,终于忍不住跑到院子里,惊天动地往外咳,还把手指头伸进嗓子眼里抠。喜旺两口子坐在桌旁面无表情,视而不见。小芸去厨房把醋瓶子拿出来,跑到院子里递给铁柱,说,喝点醋。铁柱举瓶仰脖咕咚一口,酸得挤眉弄眼,吐到院墙根一大摊,大黑狗高兴地跑去吃了。小芸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铁柱脸红得发紫,背上老娘,灰头土脸地走了。小芸忍不住,还是笑,说,哎呀妈呀,笑得俺肚子疼。小芸妈嘀咕着,有啥可笑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还搭上一顿饭,这小子长得凶神恶煞的,不过,还挺有孝心的,你将来找个女婿要是这样对俺和你爹,俺就知足了。
铁柱和他娘就这样在湖畔渔村落脚了。村头那处岌岌可危的土坯房,成了他的家。狭小的屋子里,用根立柱顶着大梁,屋子外面也用木桩斜斜地顶着山墙。大湖方圆两千多平方公里,在东北地区远近闻名,村民们都以打鱼为生,条件好的人家用木船和拉网,差一些的抡抛网,下挂网。铁柱没有船,用挂网打鱼。
铁柱刚来时,还不会用挂网,可他会游泳,水性好,经常脱得精光,从西河下水,一口气游到大湖里去,吓得大闺女小媳妇们躲他二里地。他老娘也很快在村子里出了名,竟然是能看事儿的。那天喜旺家的木船停在湖边,一夜大风,缆绳没系好,船不见了。谁都知道那是村里最好的渔船,村民们都出去找了,找了三天没找到。小芸妈就去找铁柱娘了,进了屋还没说话,老太太说,我知道你干啥来了,上九,潜龙勿用。小芸妈说,啥?老太太说,你摆一副牌吧,我告诉你咋摆。小芸妈就摆了,边摆边告诉她每张牌出现的位置。老太太说,你要找的,在西南方向,动不了,困住了。喜旺听说后将信将疑,领着几个人去找,果然,船困在了河口西南方向茂密的芦苇荡里。
铁柱很快学会了用网,甩网、挂网、拉网,都会了。奇怪的是,铁柱总也网不到鱼,同一个地方,别人一网下去,大鲤子乱蹦,网沉得拉不动,铁柱却总是空水。
人们把网到的鱼交到供销社,八分钱一斤,供销社主任连锁,叼着带把的烟卷,挑三拣四的,村民们都赔着笑脸,央求连锁收自己的鱼。看到村民卖完鱼得意扬扬的样子,铁柱十分懊恼,他垂头丧气地说,俺娘说了,俺跟水中之物犯冲,不让俺打鱼。连锁龇牙笑,说,你还真听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大湖,不打鱼你吃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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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柱娘每次给村民看事儿,分文不取,有时收一瓶水果罐头。她总是在给人指点迷津之后,热切地说,帮俺家铁柱介绍个婆娘呗,俺儿蛮好的。来人满口答应,回头就没了音讯,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蒲公英一般飄到湖边的穷小子啊,不会打鱼,还有一个瞎老太太。也有人对铁柱娘说,大娘你能掐会算的,哪用得上俺们帮忙。老太太一脸无奈摇着头说,自家的刀削不了自家的把。
大湖里有鲤拐子、白鱼、鲫瓜子、船钉子、柳根子、麦穗子,村民们给这些鱼起了形象的名字。还有鲇鱼,是吃鱼的鱼。供销社只收鲤鱼和白鱼。其他的鱼要么太小,要么没人吃。像柳根,最大的不到一拃长,不够收拾的工夫呢。还有鲇鱼,人们都不吃,打到了就扔回湖里去。鲇鱼浑身黏液,黑乎乎的,扁平的嘴里满是锋利的牙齿,非常凶猛。它们总是躲在阴暗的深水区,寻机会吃小鱼,整条吞进肚里去。鲇鱼爱吃腐食,夏天的夜晚和清晨,湖边草丛里满是露水,鲇鱼成群结队地爬上岸来,啃食岸边的死牛死羊。村民们嫌鲇鱼脏,不吃它,而且传说鲇鱼脊椎旁边有两条黑血,收拾不干净,吃了会犯老病,尤其是老人,更吃不得。
铁柱打不到鱼,每天东游西逛无事可做,只好出力气,帮村民把打到的鱼送到供销社去。连锁看见铁柱就嘲笑他,说他是个绣花枕头,铁柱就不去供销社了。人们都说铁柱不敢见连锁了,后来才知道,连锁在供销社忙活的时候,铁柱上了他家的炕,把他的后路给抄了。连锁瘦得像根芦苇秆子,大烟鬼加酒鬼,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打嗝都是酒糟味。他老婆可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长得细皮嫩肉的,一双眼睛很撩人,走起路来屁股都快扭飞了,三下两下就把铁柱撩到炕头上去了。
这天连锁收了几麻袋鱼,忽然就说不收了,把供销社门一锁,窗户板都顾不上关,大步流星往家走。铁柱和连锁婆娘刚忙活完,听见院门响,慌忙穿上裤子,一脚踢开后窗跳出去跑了。连锁没抓到他,气不过,把婆娘打了个鼻青脸肿。
几天后一个傍晚,连锁老婆在河边洗衣服,铁柱远远看见,叼了根苇子管潜入水下,游了有一里地,从那婆娘旁边冒出头来,把女人吓得大叫起来。铁柱说,叫唤啥,是我。女人用手捂着起伏的胸脯,说,吓死了,俺以为是水怪呢。铁柱说,你跟我走吧。女人说,别傻了,走哪去啊?铁柱说,你要是真心的,就跟我走吧,今天晚上,背上我老娘,一起离开这里,找个不认识咱的地方去讨生活。女人明白铁柱是当真了,冷下脸来说,开什么玩笑啊,我有男人有家。铁柱说,看他把你打的。女人看四周无人,贴过身来,把手伸进铁柱裤裆里。铁柱骂了一句,把女人按倒在草丛中。女人喘息着说,我就欢喜你这股劲兒,离这不远,有个废弃的地窨子,前些年,几个捕大雁的外地人挖的。铁柱明白她的意思,喘着粗气说,滚犊子吧,这是最后一次。女人愣了一下,说,神经病,一扭一扭地走了。
四野无人,天光暗淡,铁柱光着身子仰躺在湖边草丛中,忽然咧着嘴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铁柱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湖里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鲇鱼,嗅到了岸上某种腥腐的气味,扭动着身子上了岸,钻进草丛里,爬到了铁柱身旁。它大概把铁柱当成一只死羊了,张开嘴啊呜一口,铁柱嗷的一声弹射起来,又一头栽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只大虾,捂着胯下在草丛里打滚。那条大鲇鱼一扭身,逃回湖里去了。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铁柱弓着腰撇着腿慢慢地走路。关于铁柱的伤情,据卫生所的人说,没啥大事,只是咬伤了命根子。可是人们都传说,是被齐根咬掉了,还活灵活现编出好多版本,都无法考证了。从那以后,铁柱像变了一个人,他的脸像石头刻出的一般,面无表情。只有背着他老娘去湖边晒太阳的时候,那张脸上才出现一丝孩子般的笑意,像是云层后的太阳,镶着亮闪闪的金边。
铁柱第一次贩鱼,是喜旺让他干的。那一天铁柱被喜旺叫到村委会,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解放汽车。喜旺对铁柱说,燃料公司刚给村委会送了车煤来,要空车返回海拉尔。铁柱没明白咋回事,说,咋啊?喜旺说,你说就这么空车回去是不是不太好?铁柱说,不空车回去咋呀,拉一车石头?喜旺没办法,只好挑明,说,要不你拉一车鱼去卖吧,我联系好海拉尔肉联厂的人了。铁柱眼睛就亮了,说,行。铁柱拎着个破本子去湖边收鱼,两毛钱一斤,比供销社收鱼贵一个跟头还不止,不过,不给现钱,先赊着,记到本子上。
人们带着试试运气的想法,纷纷把鱼给他,也有觉得不保险的,分一半给他。不到一下午,三吨多鱼,装得比车厢板还高。司机抢时间赶路,把车开得飞快,汽车左摇右摆,地上起土冒烟,车厢里的鱼不时嗖嗖甩飞到草原上。铁柱这时候顾不得心疼鱼了,摇下窗户,从副驾驶上把脑袋伸出车外,哇哇地吐了一路,胆汁差点吐出来。
车开到肉联厂,称完了鱼,人家说这鱼还挺大,不过卖不上价,一斤八毛吧。铁柱装了一军挎的钱,自己都点不清楚,回来就在湖边把赊的鱼钱分给村民。村民们都惊呆了,没想到傻黑小子这么有路子。铁柱把剩下的钱拿给喜旺,喜旺说话算数,把一叠钱塞在铁柱手里。铁柱攥着那叠钱,说话声音打战,半晌憋出来一句,这卸煤的车,啥时再来?喜旺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铁柱肩上,说,傻小子,有出息,过几天还来。
就这么又跑了几趟,铁柱走在湖边腰杆就溜直了,村民见了他老远就喜笑颜开地打招呼,铁柱大兄弟,吃了吗?铁柱昂首挺胸走过去,对正在摘网的村民喊,捕到的鲇鱼,别扔回水里去,都给我扔沙滩上晒死。人们就把鲇鱼都往沙滩上扔。也有村民说,卖不了就放活命呗,又不吃。铁柱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那是吃鱼的鱼,它们把鲤鱼都吃了,你就打不到鱼了。村民们一听有道理,频频点头,纷纷把鲇鱼扔在沙滩上晒死。
那天铁柱跟车贩鱼,喜旺叮嘱他,卖完鱼去学校把小芸接回来。
卖了鱼,铁柱开车到海拉尔实验高中接上小芸。小芸半个学期没回湖畔渔村了,高兴得像一只小燕子。
铁柱娘病了,瘦成了一把骨头,还一阵阵打寒战,吃啥药也不见效。铁柱寻了几个偏方,有点效果,不明显。村民的鱼没人收了,就又去供销社卖鱼,卖完了鱼,聚在供销社门前聊天,都盼着铁柱娘早点好,打到的鱼才能卖上价。正巧铁柱从供销社门前经过,村民七嘴八舌问老太太怎么样了。铁柱很感动,站住脚和村人聊天。村民纷纷出偏方,有说要吃天鹅蛋的,有说要用獾子油炒小米的。铁柱苦着脸说,俺娘吃素,再说了,这些稀罕东西也没地儿整去啊。连锁打了个酒嗝,对铁柱喊,你老娘的毛病不算病,吃一条老鲇鱼就好了。大家知道他在开玩笑逗铁柱,两尊财神都得罪不起,就都笑着散了。
铁柱说,当真?连锁说,当真,骗你是狗。铁柱跑到湖边找村民借了盘底钩,抓了几只小青蛙做鱼饵下钩。第二天早晨去遛钩,居然钓住了一条两尺多长的老鲇鱼。铁柱哈哈大笑,心里说,谁说俺铁柱打不到鱼,该着俺老娘长命百岁啊。铁柱把鱼拎回家,剔下些肉,掺和在大头菜里,给他老娘包了饺子。铁柱娘吃了一个,说,什么馅儿,挺好吃的。铁柱说,大头菜,好吃多吃,赶明儿俺再给娘包。他娘就吃了五六个饺子,剩下的让铁柱狼吞虎咽吃了。铁柱娘吃完睡了,一觉没起来,死了。
铁柱哭得两只眼睛跟烂桃似的,把他老娘埋在村北的草原上了。喜旺帮着张罗,出了台大解放车,还给了铁柱一百块钱,把老人发送得风风光光的。烧过头七,喜旺把铁柱叫到家里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塑料壶里的散白酒下去了一大截。喜旺说,我听说你给你娘吃了鲇鱼肉。铁柱说,咋了?喜旺说,吃鲇鱼犯老病,老人不能吃。铁柱愣了愣神,酒醒了一半,眼珠子瞪得像牛蛋,盯着喜旺问,当真?喜旺说,村里老打鱼的都知道。铁柱直直地瞪着眼睛,眼珠子慢慢变红了,噌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喜旺追在后面喊,你干啥去?
铁柱摇摇晃晃地来到供销社门前,正是下班的时候,供销社职工在忙着关窗板。连锁叼着烟卷,刚出门被铁柱一把薅住衣领子,一巴掌打了个趔趄。连锁喊,傻黑小子你干啥?铁柱骂,王八犊子,你给俺老娘偿命。连锁说,你老娘死了跟我有个毛关系?铁柱说,是你说吃鲇鱼治病的,你害死了俺老娘。连锁苦着脸说,我那是开玩笑,你老娘不是吃素吗,再说老辈人就那么一说,很多人吃鲇鱼,也没见谁犯老病。铁柱不管不顾,扭住连锁就打,供销社职工上来拉架,铁柱像头发怒的公牛一般,根本拉不住。连锁哪是铁柱的对手,就往河口跑,铁柱追上桥,一砖头把连锁打倒在地上,拎小鸡一般拎了起来,直接从桥上扔到了河里。人们都惊呼起来。幸好喜旺追了过来,吓得脸都白了,脱了上衣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连锁救了上来。派出所的警察赶过来,把铁柱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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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锁折了几根肋骨,牙也掉了两颗。铁柱被公安局警车带走了。人们都以为铁柱去蹲大狱了,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不到一年时间,铁柱就回来了,剃着光头,头皮上闪着青色的光芒。
回到村里的铁柱,就跟先前不一样了。一些外地来的好吃懒做的盲流,很快聚集在他的周围。铁柱在村里放出话来,打到的鱼都要卖给他,不然就把不卖给他的人从桥上丢到河里去。村民们胆子小,加上卖给铁柱也能卖个好价钱,就都卖给他。铁柱的人大摇大摆去湖边收鱼,谁也不敢惹他们。
那一年小蕓高考落榜了,喜旺说不让小芸复读了,反正也考不上,白花钱。小芸经常独自坐在大湖边,望着湖面发呆。铁柱回到村里,见到小芸总是远远地躲开。这天铁柱来湖边收鱼,小芸看见了,走了过来,铁柱慌里慌张拔腿要走。小芸喊,铁柱哥。铁柱愣了一下,站住了。小芸说,铁柱哥你总躲着我干啥?铁柱摸了摸头皮,不作声。小芸柔声说,那又不全赖你。铁柱认真地望了望小芸,眼睛有些湿润。小芸说,陪我坐一会儿。铁柱就在湖边沙滩上坐下。小芸说,你啥时候去海拉尔,我想搭你车。铁柱说,去看你的鲇鱼嘴男同学?小芸愣了一下,脸一红,佯怒说,不许你叫人家鲇鱼嘴,人家考上海洋大学了。铁柱温顺地说,嗯,你不让叫就不叫。铁柱去学校接小芸,时常看见那个男生。
沉默了一会儿,小芸说,我真想去看看海。铁柱说,没啥可看的,应该跟这大湖一个样。小芸认真地说,不一样的,大湖再大,也是湖,我想去看大海。铁柱犹豫了一下,说,除了去看海,你说个别的,我能做到的。小芸笑了起来,问,当真?铁柱说,当真。小芸说,那你把湖里的水怪给我钓上来。铁柱说,哎呀妈呀,那我可不敢,村里人都怕水怪,躲还来不及呢。小芸说,还有你不敢的啊,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我告诉你,湖里的水怪就是一条大鲇鱼。铁柱问,当真?小芸说,我亲眼看见的,信不信由你。
喜旺几次喊铁柱去他家喝酒,铁柱都不搭理他。过了一段时间,小芸去海拉尔看同学去了,铁柱拎了两瓶纯粮白酒,上门来了。两人碰杯,走一个,再碰杯,又走一个,一瓶酒很快见底了。铁柱说,咱规矩得改改了。喜旺讪笑着说,怎么改?铁柱说,三七开,我七你三。喜旺提高嗓门说,开啥玩笑,你翅膀硬了哈,这条路子是我蹚出来的。铁柱一拍桌子,说,你个老棺材瓤子,老子大不了再去大狱蹲一年。喜旺说,你怎么骂人呢?铁柱说,大狱我都蹲过了,你说我还惯着谁?喜旺说,要不是我跳水里把连锁捞出来,你就得挨枪子偿命去了。铁柱说,别跟我在这儿邀功了,看在小芸面子上,我分你三成,不然就没你的事了。喜旺说,这事跟俺闺女有啥关系?不要扯上小芸。铁柱抓起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把酒瓶子往桌上一放,咧了咧嘴,哭了起来。喜旺给整蒙了,手足无措地望着铁柱。铁柱哭了几声,不哭了,擦了把眼泪,从炕桌边下了地,扭头对喜旺说,分你的三成,是小芸的学费,让小芸去重读,你自己看着办,你要是不答应,三成也没有了,听见没?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柱一伙人垄断了湖畔渔村的鱼,很多外地人也想来贩鱼,都被铁柱软硬兼施赶走了。一年下来,铁柱手下纠集了十多人,买了好几辆贩鱼的汽车。
海拉尔的鱼市场已经满足不了铁柱的胃口了,他用汽车将鱼运到距离湖畔渔村最近的一处车站。小站没几户人家,只有一辆绿皮火车在这里停两分钟时间。火车进站,铁柱的汽车直接开上站台,那几户人家的壮劳力都成了铁柱的装卸工,在这两分钟之内把鱼箱装到火车邮车上,按公里数计费,发运到齐齐哈尔、哈尔滨,甚至更远的地方。远远近近的人,没有不认识铁柱的,都管他叫鱼王。每次听到这个称呼,铁柱都会眯着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第二年,小芸考上了省城畜牧专科学校,成了渔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铁柱特意开车把小芸送到海拉尔火车站。小芸收拾了行装,高高兴兴去外地上学,欢快得像一只飞出笼的小鸟。铁柱面带笑容,戴着墨镜,一言不发。小芸说,真得感谢我老爸,要不是他答应我复读,我就得一辈子待在小渔村了。铁柱沉默了半晌,说,嗯,将来你爸妈老了,你要好好孝敬他们。
铁柱把那座小土房推倒,建起了渔村里最高最大的一座红砖房,比喜旺和连锁两家的房子都高大,宽敞的院子里赶上跑马场了。铁柱春秋穿大风衣,冬天穿一件黑貂皮大衣,夏天光着膀子,脖子上挂了一条大金链子,村人背后说,傻黑小子如今人模狗样地抖起来了。小芸妈给铁柱说媒,介绍邻村一个姑娘,他一摇脑袋,不让说下去,村里的婆娘们就都不敢再提这事。铁柱自己不再收鱼,大多开着一辆又高又大的皮卡,到湖边转转,连车都懒得下,戴着大墨镜,坐在车里指挥。
西河河面宽阔,从远方流过来,注入大湖,湖畔渔村河湖环抱,只有西河上那座桥是与外界的通道。那座桥起先是木桥,后来驻地边防部队的工兵连给修了一座钢结构桥。
有一天,铁柱突发奇想,让人们把网到的鲇鱼扔到桥上,等桥面上有了一层蠕动的鲇鱼,他开着大皮卡上去轧,往返几次,那些鲇鱼被轧成了肉泥,弄得桥面上鲜血淋漓,腥臭扑鼻,人们看得目瞪口呆,铁柱坐在车里哈哈大笑。大概是玩得不过瘾,铁柱让手下人多扔一些。那些马仔为了讨好铁柱,弄来几麻袋鲇鱼倒在桥面上,铁柱将皮卡车退后一段距离,油门踩到底轰鸣着冲上桥面,突然,意外发生了,车轮轧在鲇鱼身上猛地打滑,皮卡失控了,轰的一声撞碎了护栏,一头栽进桥下湍急的河水中。
围观的人群一阵惊呼。眼瞅着皮卡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铁柱手下人乱作一团,有跑向河边的,有冲上桥面的,有原地不动目瞪口呆的,唯独没有下水救人的。河湖交界处,桥下的水有四五米深,望不见底,没人敢下水。人们默默地站着,很多人面露喜色,低声嘀咕,这个混世魔王作到头了,也有人面露悲戚之色,说,今后这鱼卖给谁去啊。喜旺叼着烟卷,皺着眉头望着水面,半晌,说,派人去报告,调船来救人……话音未落,一个低沉阴冷的声音说,不用去了。大家循声望去,铁柱像一只水怪一般从水里冒出头来,光头上还挂着几根水草。他大口喘着气,脸憋得发紫,双腿不停地踩水,到了岸边,抓住一棵柳树上了岸,人们都张着嘴瞪着眼,不作声。铁柱喘了几口粗气,扭身冲着大湖挥舞双拳,哈哈大笑,黑黑的胸毛和腋毛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抓狂的大猩猩。
经过这件事,铁柱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他招募了几个外地人,弄来上千米长的大拉网。一网下去能打上千斤鱼。那两年大旱,湖面缩小了许多,大湖里的鱼迅速减少,先前的大鲤鱼装进面袋子里还露着尾巴,如今筷子长的算是大鱼了。
4
这年秋天,小芸回到湖畔渔村。再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她在市国土资源局实习,来渔村做课题调研。湖水回光返照般地涨了起来,多年不见的胖头、白鱼和湖蚌都出现了,人们很是惊喜,纷纷下网打鱼。就在这时,水怪又出现了,从上次出现到现在,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但是一直没有淡忘,人们经常在闲聊时提起。
还是在傍晚时分,湖面上忽然白浪翻滚,几条小渔船树叶一般被冲得东倒西歪,船上的人拼命把船往回划,一条巨大的黑影出现在湖面上。一些上了岁数的村民在岸边跪下,冲着湖里磕头作揖,嘴里念念有词,鱼王息怒啊,鱼王保佑。
铁柱说,呸,我才是鱼王呢!村人说,那是湖里的鱼王,你是岸上的鱼王。铁柱说,湖里的蠢货不过就是一条大鱼,看我怎么收拾它,有它没我,有我没它。村人劝说道,听人劝吃饱饭,可别招惹它。铁柱说,它就是龙王三太子,俺也要抽出根龙筋来。铁柱亲自上阵,在院子里支起个铁炉子,买了一把炉钩子,放在火里烧红折弯,打磨成一只硕大的鱼钩。又找了根捆车的尼龙绳子做钓线,绳子一头绑在湖边一棵枯死的老榆树上。铁柱在铁钩上挂了一条羊腿做鱼饵,扔进大湖深处。大家摇头叹气,都说铁柱要疯了。
一连两三天不见动静。就在人们快要失去兴趣的时候,水怪上钩了。渔民们发现湖里浊浪翻腾,那条长长的尼龙绳先前还像死蛇一般有气无力地在湖岸上蜿蜒,如今凌空而起,绷得紧紧的,像一只拉满了弦的弓。围观的人呆若木鸡。铁柱开着他的大皮卡来了,脖子上的金链子闪闪发光。他激动得直搓手,指挥手下人把绳子往岸边拉。越拉越近了,越拉越近了,慢慢地,一颗比磨盘还大的鱼头露出水面,两条粗壮的触须愤怒地摆动着,扁宽的大嘴里长满了锋利的牙齿,两只阴森的眼睛放射着凶猛的寒光。真的是一条大鲇鱼,足有四五米长,鱼头上长满了经年的青苔,像一只出土的青铜器一般锈迹斑驳,满是墨绿色斑点的鱼身紧张地扭动着。手下人都惊慌地喊,大哥,快放了吧,这是湖里的鱼王啊!
我才是鱼王,把它给我拽上来!铁柱大声喊着。大鲇鱼听见岸上的人声,凶猛地一摆身子,向深水中跃去,拉着绳子的人们一个趔趄,差一点儿被拽入湖中。铁柱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他定了定神,开始了与大鲇鱼的较量。他指挥手下人一次次将大鲇鱼拽到岸边浅水中来,大鲇鱼又一次次地跃入深水里去,几个回合下来,几个人筋疲力尽,那条大鲇鱼却看不出丝毫疲倦。铁柱急了,跑到一条渔船边,操起一根木桨,一手拽着绳子,一手举着木桨,蹚水向大鲇鱼慢慢靠近。当鲇鱼硕大的脑袋再次露出水面时,铁柱抡起木桨狠狠地打在鲇鱼的头上,木桨从鲇鱼头上滑到湖水中,水花溅了铁柱一脸一身。遭受了几次重击后,大鲇鱼终于驯服了一些。铁柱兴奋起来,他又一次将大鲇鱼拽到岸边,抡着木桨狠狠地打着,一边打嘴里一边喊,我是鱼王!我是鱼王!大鲇鱼像一个被重拳击倒在地的拳击手一般,迷迷糊糊地不动了。铁柱扔下木桨,抱住大鲇鱼的后颈就往岸上拖,岸上的人也起劲地拉绳子。
大鲇鱼的半截身子已经露出水面,眼看着就被拖上湖岸了,突然,貌似昏迷的大鲇鱼动了一下大大的鱼鳃,猛地挺身摆头,又宽又长的鱼尾如一把黑色的大砍刀,重重地砸在铁柱的后背上。铁柱没料到大鲇鱼是在装死,猝不及防,被打得飞了起来,扑通一声,栽到深深的湖水中去了。与此同时,嘣的一声响,粗粗的钓绳被咬断了,岸上拽绳子的人们惊呼着摔倒在地。大鲇鱼腾起一阵浊浪,一扭身隐没到烟波浩渺的大湖里去了。
湖面恢复了平静,人们围在大湖边,以为铁柱会像上次那样,憋口气,然后从大湖里走出来。可是没有,一直没有,只有那支木桨,孤零零地在水面上飘荡。小芸闻讯赶来,冲喜旺喊着,爸,你怎么不组织救人?喜旺指了指湖里的几只小船,说,一直在救,一直在救,不敢往深水里走啊,惹怒了水怪,要吃人的。
夕阳落到了山那边,大湖一片灰黑静谧,只有波浪哗哗地响着,一浪接一浪涌上沙滩。喜旺带着人沿着湖边找到半夜,不见踪影。小芸一开始还焦急地对着湖面呼喊,后来她坐到了湖边的沙滩上,望着大湖,不停地流眼泪。
喜旺说,都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说是这么说,可是人们都不散,沿着湖边继续寻找。
几天后,一具尸体被冲上岸,肿胀得变了形,看不清面目,脖子上挂着一条绿锈斑斑的链子。喜旺气急败坏地说,他奶奶的,原来是镀金的,害得俺们找了这么多天。
人们垂头丧气站了一会儿,转身要散去,忽然传来一声喊,不许走!人们抬头一看,是小芸,一脸憔悴,满眼泪水,张开手臂拦在前面。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喜旺叹了口气,捡起一条晒干的鲇鱼,慢慢走过去放在尸体旁边。人们心照不宣地开始捡。那些鲇鱼在湖边沙滩上晒了好多年,像一根根油汪汪的松木烧柴,人们把晒干的鲇鱼堆在那具尸体周围和身上,堆起一人多高,成了一座奇妙的火葬台。
小芸一直远远地望着,不住地流泪。喜旺举着打火机凑过去,想试试能不能点着。没想到轰的一声,烈焰腾空而起,仿佛浇了汽油一般,把喜旺的头发和眉毛都燎焦了。猩红的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一直烧到晚上,把湖畔的夜空都烧红了。
当代小说 202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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