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下课铃响了,伴随着欢快的儿歌,孩子们像海水一般,纷纷从教室里出来,散布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铃声是《蓝精灵》的旋律,儿子默默可喜欢听了,经常让他妈妈放这首歌听。林以笙对这首儿歌很敏感,因为这是他们学校上下课的铃声。儿子一听歌,他就浑身紧张,好像自己忘了上课一般。听到铃声,他的手还没碰到校长办公室的门,蓦地缩了回来,下节课就是他的体育课了,这一会儿工夫怕是谈不完,只好再等机会吧。
他暗自责怪自己没看好时间,转身要走,不想门突然开了,校长急匆匆地走出来,看见他,似乎有些惊讶,有事吗,林老师?
林以笙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有什么偷摸的行为被发现了,他努力笑了一下,说,校长好,有点事找您,不过下节课是我的课,等上完课我再来找您吧。
校长点点头,还是关一航的事儿?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他胡乱点点头,立马醒悟过来,又摇了摇头。
校长皱眉道,我一会儿得去教育局开会,下午吧,下午放了学你来找我,那会儿应该就忙完了。
林以笙突然想起来,教育局的会还是自己通知校长的,怎么一忙起来就忘了,忙点头答应,好的,校长。校长早已走远,这句话顺风飘过去,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林以笙看着校长走远的背影,不觉愣了。上课铃响了,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急步走向操场,在操场南侧的柳树下等着。柳树上的蝉们比赛似的,此起彼伏地唱,也不嫌累,真是聒噪。他有点烦躁,这节课是他担任班主任的五年级四班的体育课,可好大一会儿了,一直没等到学生。他扭头正想去教室,看见体育委员跑过来了。
林老师好,我去办公室找您没找到,今天有点热,不知道这节课上外堂还是内堂,就没整队,在教室里等您,一直没等到您,班长让我来操场上看看您是不是在这里等着。
哦,对,我忘了,天太热了,上内堂吧。林以笙反应过来,按照学校规定,当日最高气温35度以上,体育课就不能上外堂了,怕学生中暑。
好的,我先去跟同学们说一声。体育委员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林以笙也没敢耽搁,急匆匆跟在后面去了教室。一进去,刚刚还叽叽喳喳的教室立马静了下来。林以笙眼睛扫视了一圈,刚才进门前好像看到关一航站在椅子上,在窗户里看到他过来,才立马下去坐好。他心里恨恨的,又是关一航,又是关一航。可是没抓住现行,他也不好说什么。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他安排同学们上自习,好好复习复习。
他四下扫了一眼,突然感觉教室里好像有些不一样——教室都是他亲自安排学生布置的,熟悉得很,有一点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再看看,却是东南侧的窗台上立着一朵向日葵。那向日葵金黄金黄的,特别惹眼,让人想起成熟、收获、阳光和希望。在它的映衬下,教室里的装饰立马鲜活起来。林以笙也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多数学生都在写作业,也有极个别的,用课本遮住脸,偷偷瞄他。不用看他也知道,肯定还是关一航李林瑞他们几个。他还知道,他们几个这会儿之所以这么老实,是因为自己是他们的班主任,更因为自己还在教室里。不信?试试就知道,倘若自己前脚迈出教室的门,后脚他们就会乱成一锅粥,非搅得教室里鸡飞狗跳不可。别说老师不在教室里,就是在教室里,换个人也压不住他们。前两天,好像是周一,教语文的柳老师还去找自己告状,说她上课的时候关一航他们几个又传字条了,还跟老师顶嘴,柳老师气得柳眉紧皱,都快哭了。
他又想起自己接手这个班时的情形。算起来,他接手这个班到九月份就满一年了。那时候,这个班是全校出名的难缠班,没有一任班主任能带到超过一年。那时候,整个班就是个乱摊子,学生上课随便说话,经常把女老师气哭;班里卫生很差,纸团垃圾到处乱扔;班里风气也不好,捣乱的家伙太多,许多认真学习的孩子也受到干扰……那時候,林以笙真是费了不少劲,给班里定了10条规定,好不容易才让班里的纪律风气有所好转。说这个班难缠,并不只是学生,家长也难缠。许多学生家都是拆迁户,家里有钱,分了几套房子,靠收租一年就比他这个老师收入多好几倍,对生活有些清苦的老师也有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思。关一航的家长最是难缠。关一航是独生子,爸妈宠得厉害,班里有学生说过,关一航可以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随便赊东西,几百上千的,回头他爸自会去给他结账。在他爸妈眼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他们孩子的错,要么是老师的问题,要么是其他同学找事。
林以笙想着去办公室把笔记本电脑拿过来,趁着学生上自习,把那篇《探究新型师生关系? 师生同心共成长》的公众号编辑发出来。刚走到门口,教室东南角就出现嗡嗡的窃窃私语声——那一片正是关一航的座位所在。林以笙往那里看了一眼,不经意间,窗台上那朵向日葵又映入眼帘。他皱了皱眉,心想,这朵向日葵不会是关一航拿来的吧?他又想搞出什么幺蛾子?要不自己还是在这里盯着吧,别再出了什么岔子。
他在讲台上看着学生自习,心里却始终惦记着编发公众号的事。没错,除了五年级的体育课老师和五年级四班的班主任,他还兼着学校办公室的活儿。办公室的活儿比较杂乱,其中最重要的大约是三块,安排会务、编发公众号以及给12345投诉电话回复。
安排会务还好,毕竟不是每天都要开会,其他两件事却着实让他头疼。这些事情,也不复杂,也不难做,就是耗时间。比如,一篇公众号,要从几十甚至几百张照片里选出几张来,选照片就是个大工程;选好照片,还得调光、剪辑或拼接在一起;调好图片,还有最后的文字编辑和排版。一篇公众号,他得编辑一个多小时。编好后发给校长审核,如果校长有意见还得再修改。一开始校长总是不满意,嫌他的排版有问题。他总是改了又改,校长满意了,他自己又不满意了。纠结了一个多月,有一次他实在不明白校长为什么不满意,把链接发给妻子看,才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原来是校长和自己的手机显示不同。从那天起,他每次编好公众号都先用妻子的手机看一遍,自此才不用一遍遍修改。
回复12345投诉电话的活儿不太费心,只需要给校长汇报后听从指示,原样传达给投诉者即可。可问题是,有时候投诉者比较难说话。你说是教育局的规定,他非得让你通融;你给他解释原因,人家就是不听,按照自己的逻辑来;还有的就是对学校不满意,就是想投诉,你有什么办法呢?回复电话时,他一遍遍地解释,对方就一次次地扯皮,这样一拉扯,一个电话常常得耗半个多小时。再者,回复电话要是不满意,接着投诉,12345可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工单一张张雪片一般飞过来,他的工作量就更大了。这还不算,如果被投诉得太多,是会影响年终学校绩效考核的,考核跟奖金挂钩,一旦被评个合格或基本合格,到时候,全校老师都得找自己的麻烦。妻子就更不会放过自己了。想到妻子,他又有些头疼了。
周日晚上,妻子又跟他大吵了一架。起因还是工作的事儿。这个周末,他们原本打算带儿子去海边玩的。妻子都跟朋友约好了,一起带孩子去放松一下,顺便让孩子们多在一块儿玩玩。其实,放松是借口,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儿子默默。一想起儿子他心里就难受,儿子说话晚,又胆怯怕生。妻子带儿子去看医生,医生说,要带孩子多出去玩,尤其是爸爸妈妈一起多带他出去跟小朋友玩,培养他的自信心和社交能力,要不然,保不住以后会有自闭倾向。自闭,一想起这个词,他心里就咯噔一下,浑身像浸在冷水里,不知所措。他很自责。妻子早就和他说过,让他多带儿子出去玩玩,做做游戏,培养他坚强勇敢的性格。可他没时间,真的没时间,谁说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就会有的?他算了算,从早晨六点半出门,到了学校就是上课、会务、看班、上课、看班、放学……一直在循环,这还不包括他处理学校群、班主任群、体育组群、党建群、班级家长群等群里不断发来的各种通知消息,不包括他处理各种事务性工作。他就像一只陀螺,这些事情就是抽他的鞭子,他只能一刻不停地转。周末也没法出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校长就会打电话来,通知他编发什么公众号或交什么材料,或者有哪个家长又有关于学生的事情找他,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的时间被切割成零碎的小块,只能零碎着用,出去玩,简直是妄想。但自从听到医生对儿子的诊断,他狠下心,每周都要抽时间带儿子出去玩一玩,哪怕就在小区广场里踢踢球或去逛逛超市。算起来,除了回农村老家,默默还没出过市区呢,有个自己这样的爸爸,儿子真是受委屈了。所以当妻子提起这次海边出行时,他很爽快地同意了。
妻子把帐篷、泳衣、吃食等都安排好,就等着周末出行了。谁知到了周五,校长通知,市教育局周一上午要去他们学校检查防溺水工作,副区长、区教育局局长等领导都要陪同。校长说,这次一定要让领导们看到我们学校全新的精神风貌。于是找了保洁公司,把全校打扫了一遍。可是除了卫生,更麻烦的是接待和会务,眼看就是周末,必须在周一之前整体排演一遍,只能要求大家集体加班。老师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有负责查验健康码行程码的,有负责接待的,有负责起草介绍材料的,有负责大屏幕内容制作的,向来周末冷清的学校,突然变了一番模样,热火朝天的。林以笙兼着办公室的活儿,自然统筹总管,会务接待和材料整理,什么都少不了他。为了迎接检查,他们甚至还去批发市场购买了统一的白衬衣,当然,是自己拿钱。周日下午,看着大家一板一眼地排演,他突然莫名有些想笑,这还是老师吗,干脆做演员算了,服务员也行,看,这些整齐统一的白衬衣,可不就是一群服务生吗?但他没敢笑——万一校长也觉出不对劲,让大伙儿重新再来一遍,岂不是更糟糕?
周日加完班回家后,他又忙着处理学生之间的一件纠纷,跟三四个家长不停地打电话沟通协调。儿子默默抱着自己的大腿哭着闹着让陪着捉迷藏,他顾不上,只好拿了手机去阳台,关上门,隔断儿子的哭闹。周末两天的出游泡了汤,妻子本就不高兴,冷眼瞧着这一幕,等他打完电话回来,终于压不住怒火,大发雷霆,学校成你们家了是吧?早晨六点出头就走,儿子还没醒;晚上最早也八点多回来,儿子已经要睡觉了。回来也不陪儿子,光顾着打电话,你在学校里怎么不打啊,非得回家打?默默天天要找爸爸,让爸爸陪他,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儿子吗?他没敢接话。
妻子继续咆哮,平时早走晚回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有个周末,说好了陪儿子出去玩的,你给我整这出。我说过多少遍了,男孩子,得多跟着爸爸出去,长见识,懂担当,不能天天跟着我,你说你没空,把孩子给养成这么个胆怯腼腆的樣儿。光顾着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不管管自己家的孩子?以后默默要是成了自闭症,我跟你没完!不说默默,万一你哪天累得猝死,我非得找你们学校去讨说法。不行,周末加班我就去投诉。
话音刚落,枕头跟着飞了出来,他一把接住。儿子被吵醒了,抱住他妈妈哭喊着,妈妈,不骂爸爸,不骂爸爸。妻子转头抱起儿子安慰,没事,宝宝,爸爸妈妈闹着玩的,没吵架。他也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没事,默默,我们没吵架。
儿子渐渐被妻子安抚好,重新睡着了。见他还在那里站着,妻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抱着枕头去了次卧,心想,还是让妻子自己平静一下吧。可是,他躺下后一直睡不着,妻子说的那些话就像一个个音符飘荡在空气里,不停地往他眼睛、耳朵、脑子里钻,他被这些小东西搅得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一,一早他悄悄去卧室看了看妻子和儿子。儿子依偎在妻子身旁,枕着妻子的胳膊,睡得正酣。妻子侧卧,揽着儿子,眉头微皱,似有些不舒服。看得出,她一晚上都是这个姿势,为了儿子,真是辛苦她了。他没敢出声,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了。教育局领导今天来检查,周末两天的准备不都是为了这一哆嗦吗?可不能搞砸了。
会议开得很成功,教育局领导很满意学校的工作。会后,校长拍拍他的肩膀,林老师,做得不错,但我们不能扫尾的时候掉链子,今天会议的公众号你多费费心。林以笙点点头,没说话。会议一共进行了半个小时,为了这半个小时,他们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来准备。
周一下午他有两节体育课,上完课就要去班里盯着,免得那群不省心的小家伙又出什么岔子。终于等到下午五点半,他盯着学生放了学,没什么事了,才回到办公室,静下心来编辑公众号。这次会议校长尤为重视,公众号自然也是一遍遍修改,直到校长和两位副校长都审核同意,才发了出去。林以笙看看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回家路上,他把电动车骑得飞快,昨天已经惹了妻子不高兴,回家再磨磨蹭蹭的,肯定还得有一场暴风骤雨。回家后,妻子正给儿子讲故事,瞥了他一眼,哟,今天回来早啊,还没到八点呢!他笑笑,这不是回来陪老婆孩子嘛!妻子见他这么上道,没说什么,把给儿子讲故事的活儿派给他,洗衣服去了。他知道妻子,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只要自己以后多兼顾家庭,她是能理解的。
想到这里,林以笙觉得非常对不起妻子,她也是要上班的,但照顧家庭、照料儿子的活儿她承担了绝大部分。儿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她安排;儿子体检或看病,都是她带着去,自己母亲虽帮着看孩子,但一个农村老太太,啥也不懂,只能帮着拎个包,挂号、打针、交钱、拿药,还都得是妻子;母亲要回家看看,也是妻子给她约车来回接送,甚至连带回家的礼品都给准备好……妻子承担了这么多,自己却很少帮忙,他有些愧疚,也有些心酸。
他走到教室门口,抬眼就看到了远处的山和湖。他们学校处在市区新修建的阳山风景区旁,从五楼的教室门口往外看,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真是风景秀美啊。这个风景区早已建成两三年了,就在自己学校旁,可自己竟还没抽出时间去看过。周末,不,等放了暑假吧,一定带儿子来玩玩。
教室里,学生们都在认真写作业,也有的写完了作业在看书。他放下心来,不觉走出教室。有风吹过来,一阵清凉,心情也随之好起来。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突然回头,果然看见关一航将手快速从窗台边撤回去,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时不时抬头偷瞅他一眼。他看过去,一眼又瞧见了那朵向日葵,难道关一航刚才那小动作是去拿向日葵?他终于忍不住,悄悄地问班长,那朵向日葵是谁拿来的?班长回答,是王珊拿来的。王珊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离异,她跟着妈妈过,她妈妈是超市的理货员,经常值夜班,常常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去。但王珊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他放松下来,王珊向来是老师心目中的乖学生,不会随意恶作剧的。拿来做什么的?拿来给下午的综合实践课做道具的,老师也同意了。林以笙点点头,心里安定下来,跟关一航没关系就好。关一航,哼,关一航!
怎么说呢,关一航,可以算得上是班里最大的麻烦。他父母难缠,他自己也不争气,学习争优排不上,打架捣乱倒是头一名。说起来,那天妻子跟自己吵架与关一航也脱不了干系。
周日晚上回家后他打电话处理的学生之间的纠纷,还是关一航挑起来的。上周三他的体育课,关一航、李林瑞、林舒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请假。他准了,收了假条,安排他们在教室里自习。可偏偏就是他们在教室里待的这节课,出事了。据林舒说,关一航见老师不在,拿着拖把和李林瑞打闹,一拖把下去,李林瑞躲开了,把王鹏放在桌子上的眼镜打烂了。关一航自己也承认了。林以笙又去调了教室的监控,一查才知道,打闹的不止是关一航和李林瑞,林舒也参与了,只是眼镜被砸坏的那会儿,林舒没打闹,只在一旁看热闹。
李林瑞负次要责任。林舒虽然一开始也加入了打闹,但毕竟眼镜被砸坏时没有参与,总不能让人家在一旁看着的也担责吧。林以笙考虑清楚后,先给关一航妈妈打了电话,告知她关一航打碎同学眼镜需要赔偿的事实,并向她说明了监控录像情况。关一航妈妈倒也通情理,一口答应赔偿。等林以笙问清楚王鹏的眼镜价格时,麻烦来了。林以笙和关一航妈妈都以为,王鹏家境很一般,配的眼镜撑死几百块钱,没想到4480元。王鹏爸爸拿出发票时,关一航妈妈不认账了,林以笙立马头大了。眼镜价格太贵,只让关一航家长负担也确实有些不妥,林以笙只好重新与关一航妈妈、李林瑞爸爸以及王鹏爸爸商量解决方案。
林以笙先给关一航妈妈打电话,对方振振有词,怎么就是我们关一航承担主要责任了?李林瑞一起参与打闹的,他应该是同等责任。林舒一开始也打闹了,他也有责任。老师没有责任吗?学校没有责任吗?王鹏的眼镜那么贵重,就应该收好,为什么要带到学校里去?难道他没有责任吗?
一番话说得林以笙目瞪口呆,他还从没听说过这种逻辑,气愤之下,他说,对,李林瑞参与打闹是有责任,但眼镜毕竟是关一航砸坏的,他肯定要负主要责任啊。林舒之前是参与打闹了没错,可眼镜砸坏时他没参与,跟人家没关系啊!举个例子,你不能说别人砸坏了你的车,当时我在旁边看着,你就让我赔偿吧?还有王鹏,眼镜又不是金银翡翠,是日常必需品,不带到学校里来怎么学习啊!您要是说老师有责任,他们是写了请假条的,我让他们在教室里自习,没让他们拿着拖把打闹,我承认,我把他们单独放在教室里,让他们处于无监管状态,确实应该承担一定责任,我会承担部分补偿!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关一航打坏的东西,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您作为监护人,肯定要承担主要责任的啊!
林以笙说得清楚明白,关一航妈妈却抵死不认,不想承担那么多,要求大家责任均担,并提出,王鹏那眼镜也戴了一年了,折旧费也得百分之五十吧!
林以笙终于知道为什么其他老师都不肯当这个班的班主任了,简直是蛮不讲理,人家一副四千多块钱的眼镜,只戴了一年,就给人家折旧百分之五十,这不是明抢吗?
关一航妈妈那里说不通,林以笙只好先跟林舒家长和李林瑞家长沟通,看看他们的态度。
李林瑞爸爸好说话,他说,若是由自家与关一航两家赔偿,关一航家承担百分之六十,他可以承担百分之四十;但如果林舒家长、林老师都要承担赔偿责任,那他肯定不能和关一航家长平摊剩下的,关一航家必须要超过百分之五十。说到这里,他停了一瞬,气愤地说,就他们家难缠,班里的风气就是让他家带坏的,不能纵容这种人。
挂断电话,林以笙心里舒畅了许多,大部分家长还是很明事理的,无论如何,他作为班主任,就得担起这个责任来,继续协调沟通。
林舒爸爸的态度也很好,林以笙把情况说明后,他同意赔偿,说,林老师,这事儿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是关一航的主要责任。不过我很感谢您,自从您接了这个班,林舒真是听话多了,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承担,但不能超过百分之十。摊上这样的家长,您也真是不容易。尽管林舒爸爸答应承担部分责任,但还是很气愤,临挂电话时说,这叫什么事啊,我们家林舒要是在教室里走着路突然摔了一跤,我得让全班学生一起赔!谁让他们都看见了呢!
林以笙听他这么说,感觉有些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心情放松了些,好歹搞定了两个家长,算是有点成效吧。
推开门从阳台上回来,听到儿子默默“要爸爸,要爸爸”的哭喊声,林以笙心里又是一阵愧疚,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父亲。妻子本来就因计划中的旅行没能成行窝火,回家后他一直打电话,一心想着怎么解决关一航的事情,压根儿没顾上儿子,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妻子终于受不了他对家庭的忽视,才一改往日的温柔体贴,大发雷霆。这会儿想起来,林以笙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妻子,要是妻子也这样没黑没白地不顾家只顾工作,自己保不准比她更过分。
记住了吗?嘘——有细微的私语声从角落里传来,林以笙立即目光威嚴地看过去,是关一航和李林瑞在咬耳朵。遇到他的目光,两人立刻分开了,装作认真看书。林以笙见状,也懒得与他们掰扯,反正自己已经准备辞去班主任的工作了,又何必再得罪他们。
好听的《蓝精灵》旋律又响起来,是下课铃。下了这节课,上午就放学了。他盯着学生下了课,往食堂走去。今天是周二,由副班商老师盯班。他跟商老师分好工了,他是一三五,商老师是二四。说是这么说,他只要没什么事,几乎每天都去班里盯着的。商老师年纪大了,他能多做点就多做点,吃亏是福嘛。今天他心里有事,想趁中午把公众号发出来,跟商老师打电话说了声,就先走了。
草草吃完饭,林以笙回到办公室去编发公众号。打开电脑,看到《探究新型师生关系? 师生同心共成长》这个题目,他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天天跟家长和学生扯皮,焦头烂额,还真没看出来师生怎么同心来。就算有,恐怕也轮不到他所带的五年级四班,谁让这是一个全校闻名的乱班呢!用了一个小时,他编辑好了,把链接发给校长审核。看到校长微信发来的可以二字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又完成了一项工作。
他打开手机,微信、QQ上分别蹦出一百多条新消息,教育局要求报送学校负责信息公开的工作人员的信息,学校医务室让报送各班学生监护人和共同居住人疫苗接种以及外地出行情况,学校下通知让全体学生做法律知识竞赛题……看到这么多消息,林以笙有点焦头烂额,手一抖,手机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捡起来,居然没摔坏。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跳入他的眼帘,已经是下午两点了,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他出了一身冷汗,仔细想了想,下午最后一节才有他的课,这才放下心来。
趁着没课,他赶紧把教育局要求报送的信息发过去,然后在班级群里发通知,让家长报送学生监护人和共同居住人疫苗接种以及外地出行情况。看到要求全体学生做法律知识竞赛题的通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通知转发到了班级群。不出所料,群里又开始怨声载道。又给家长安排作业!怎么天天那么多事儿呢!不是说减负吗?学校怎么老给家长增加负担?林以笙边看边担忧,12345工单恐怕又会多起来,他的手机怕是又要响个不停了。
林以笙继续往后翻看消息,有王珊妈妈发的一条语音:林老师好,我不会做,怎么办呢?王珊妈妈文化水平低,做不了这种竞赛题,情有可原,林以笙叹口气,私信王珊妈妈:没关系,我帮您做吧。
他可不敢在大群里全揽下来,只能是最后统计答题数据时,帮那些实在不会做的家长做一下。有时想想,这哪里是在考学生,分明是在考家长、考老师!有时候,可能考的还是老师家属。就在上上个周末,要求全体学生做普通中小学国防教育知识问答题,学校下通知时要求,不要给家长下通知了,班主任和副班帮学生把题答完,最好还得满分。学校是怕家长投诉学校给家长增加负担。那回,商老师主动揽过去10个学生的,还有30个学生的,都压在林以笙头上。回家后,他一边用手机答题,一边在电脑上查答案,50道题,半小时才答了三个学生的。妻子见他挨个题从题库里找答案,说,你真笨,一个个查,哪辈子才能答完?把题库发我,我花十分钟把答案背下来,然后就能做个八九不离十了。果然,妻子看过一遍,就把答案记个差不多。他负责输学籍号,妻子负责答题,两人合作,不到半小时就把30个学生的题都答完了。统计完数据上报后,他激动地抱着儿子转了好几圈,要不是妻子帮忙,他只怕把周末两天都要耗进去了。
群里的消息一股脑儿地涌出来,有报送接种疫苗情况的,有报送做法律竞赛题情况的,林以笙忙着统计。一会儿,下课铃响了,林以笙的手机闹钟也响了,这是他事先定好的,后面有两节他的课。他看了看电脑屏幕,疫苗接种以及外地出行情况统计完了,可以上报校医务室了,但法律知识竞赛题只寥寥几个家长做了。大不了,回头自己帮他们做吧,林以笙想着,关上电脑去上课。
下午的体育课是五年级三班的,还是得上内堂,这么热的天,万一学生中了暑或出点什么事,谁都担不起!因临近期末考试,还是上自习。底下的学生都在刷刷地写,很是自觉。林以笙看着,心里冒出一股酸意来,觉得人家班的学生真好,怎么就没有那么多破事,学生好,家长也好,对老师很是尊重。哪像自己班,老师简直连学生的保姆都不如,天天跟在他们身后干些擦屁股的活儿。
眼镜事件到底还是捅到了校长那里。关一航妈妈还是胡搅蛮缠,硬是不接受他的调解,要求学校出面协商解决。他只得向校长汇报。校长一听,很干脆地说,没事,那就把各方家长叫到一块儿协商。调解会定在周二,由教务处刘主任和保卫处一个副主任主持,各方陈述理由,跟法庭辩论似的。林以笙当时正忙着准备另一场会务,没去参加。不过最后的结果是一定要通知他的:王鹏的眼镜折旧百分之二十,按4000元赔偿,关一航赔偿百分之四十,李林瑞赔偿百分之三十,林舒赔偿百分之二十,林以笙作为老师让请假的学生处于无监管状态,赔偿百分之十。真是个葫芦案,作为罪魁祸首的关一航居然才承担百分之四十的责任,而在旁边看着的林舒却要承担百分之二十,林以笙也觉得刘主任都成葫芦僧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碰到这样不讲理的家长了呢!
总算在期末考试之前把事情解决了,林以笙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放下了。谁知隔了一晚,又出了变故。关一航妈妈揪着百分之二十的折旧费闹出了幺蛾子,说商议好的是在4000元的基础上折旧百分之二十,他们赔偿3200元的百分之四十,也就是1280元。林以笙气坏了,赶紧跟李林瑞以及林舒的家长联系,生怕他们会随着关一航妈妈要在3200元的基础上赔偿。欣慰的是,两家家长都表示会按照原先商议的结果赔偿,李林瑞爸爸甚至说,如果林以笙为难,他可以多出一点,把关一航家不肯出的那部分钱补上。林以笙坚决地说,不用,他们家孩子的责任最大,不能让你们多出钱来给他们家买单,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林瑞和林舒的家长都很快把自家应赔偿的钱给了王鹏家长,关一航妈妈也把1280元转给了王鹏爸爸,关一航家长少拿的那320元,林以笙自己承担了,他想,就算花钱买个教训吧。妻子是知道这事的,讽刺他,你们班那么乱,班主任费只能拿最低等的400元,一场官司就搭进去俩月的班主任费。他没做声,妻子说的是事实,他没法辩解。
好在自己快要解脱了。眼镜事件和他的连续加班点燃了妻子的怒火,周日吵架后,妻子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辞去班主任和办公室的活儿,要么辞职,自己看着办。他想了想,辞职肯定不行,办公室的工作毕竟是跟校长打交道,也不大好辞。可总要给妻子一个交待,不行,就辞去班主任吧。说真的,辞去班主任,他真心舍不得王珊等几个好学生,还有李林瑞、林舒等学生的家长,他们都很支持自己工作,希望自己能把这个班送到毕业。好不容易把班风树得正了些,若撒手不管,自己会很愧疚。可若是不辞,想起关一航和他的父母他就头疼,天天跟这样的家长打交道,早晚还得翻船,再说,也没法跟妻子交待。想起妻子那天斩钉截铁的话,他下定决心,必须辞掉班主任的工作。上午他去找校长就是准备说这事的,只是没找好时机,没来得及开口。
下课铃响了。林以笙松了一口气,让学生下了课,就朝自己班走去。他是班主任,要去盯着班里的学生放学。他现在还当着班主任,就得干好这份活儿。回到班里,学生都已经开始收拾书包了,他照例讲了几句注意安全、不要打闹之类的话,就让学生排好队,由班长带着往校門口走去。
看着自己班的学生都走出去了,林以笙转身去校长室。忽然,他听见有人叫他,林老师好,我们有事找您。是王珊和关一航,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什么东西,王珊还把手藏在身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看见关一航,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好问道,放学了,你们怎么还没走?
关一航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林以笙,说,林老师,我知道上周我和李林瑞打闹打坏了王鹏眼镜的事给您添麻烦了,我心里很不好意思,这不,今天下午的综合实践课是用纸做向日葵,我把我做的这朵向日葵送给您,希望您别生我的气了。
关一航说完,王珊也红着脸,把一朵向日葵递给林以笙,说,林老师,自从您当了我们班的班主任,我的成绩提高了很多,我妈说一定要好好谢谢您。我家院子里种了几棵向日葵,向日葵代表光明和希望,一直向着太阳转,就像我们围着您转一样。我就想把这朵向日葵送给您,表达对您的尊敬和感谢。王珊有些内向,能对老师说出这些话来,真是很不容易。
林以笙接过关一航和王珊的向日葵,心里像吹过一阵温暖的春风,激动而舒畅。他欣慰地笑了,说,谢谢你们,向日葵是积极向上的花,希望你们也做积极向上的好学生。好了,时间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看着关一航和王珊走出校门被他们的家长接走,林以笙才转过身来。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校长室,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向日葵,转身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回到办公室,他把向日葵插进一个透明的花瓶里,放在窗台上。金黄色的向日葵映着夕阳温柔的光,显得那样温馨、充满希望。他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妻子,想,妻子一定也会这么觉得的。
【“发现”档案】 任艳苓,1990年生,文学硕士。曾获第五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奖、第八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游记征文奖,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鹿鸣》《2014中国高校文学作品排行榜·散文卷》等。
当代小说 202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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