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那天晚上,马农和蜻蜓在客厅沙发上吵得很凶。两个人本来是并排坐在那里看电视的。书上说并排坐着的人不容易吵架,对着坐的人容易吵,可对于他们来说,位置与坐法和他们吵架的原因无关。马农这个人有时候会情绪失控,根本不像职业经理人,一失控就爱摔东西,光遥控器一年内就换了好几个。马农平静下来的时候也会后悔,总给蜻蜓道歉。蜻蜓说,你摔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说明你发飙的时候,在潜意识里还是有所克制的,只不过,面目狰狞对你的形象和健康都不利。马农就表示今后再也不摔了。蜻蜓说,你不摔物件,就像咱俩不吵架一样不可能。马农说,你看我今后的表现。
星期五晚上的表现就是依然故我,依然是我摔故我在。结婚三十年摔了三十年,结婚的三十年就是在战争环境下勇敢战斗的三十年。有那么几次,蜻蜓在事后与马农讨论了一番,摔东西这件事对谁的伤害大?马农说,我是被伤着了才摔,摔的过程也是伤的过程。蜻蜓接着问,然后呢?马农说,然后我就很后悔,后悔本身对我也是一种伤害。蜻蜓说,你分析得听上去好像十分有道理,但似乎哪里不对劲,我却指不出来。马农就说,风波已经过去,你就直抒胸臆嘛。蜻蜓说,挺好的,你恼怒之后的表现,有时候像只大猩猩,有时候像只小猴子。
蜻蜓显然不是不平则鸣的人,不平则鸣的人蜻蜓是看不上眼的。马农也并不是不平则鸣的那一类。两个人的吵架频率从年轻时候的每周一到两次,渐渐降为现在的差不多每月一到两次了。
蜻蜓说,你现在摔东西好像也不如以前有劲了,以前清脆山响,现在摔出去的东西总是闷闷瓮瓮软不拉叽的。马农不承认,说,可能是我摔的不是地方,我不應该往地毯上摔,而是应该往墙上砸。蜻蜓没好气地说,老了就是老了嘛,总得面对现实吧。
星期五这晚两个人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的,边看电视边你来我往地说话,说着说着就有了火星子,火星子眼看就要燎原,蜻蜓赶紧起身离开,说,对了,有个方案还没改完,我忙会儿工作去。
来到卧室的蜻蜓没忙工作,而是在玩游戏,玩连连看,连了二十年了,也没连完,反正不管高兴不高兴也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只要一得空她就习惯性地连上一番。她玩的是最悠远最经典的那版,一共十局,玩到大结局的时候有,但很少。四十岁以前她是要拼了老命地往下玩的,累个半死,还不服气,还懊恼,发誓要戒掉,却越戒越上瘾。过了四十岁以后,她与连连看小游戏达成了妥协,她一下子明白了,她不必非得完成难度越来越高的局数的,实战证明,她每次打过前四局没有问题,于是,她只打前四局,很快,她就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而这种成就感并不比完全通关之后的成就感差。于是由此及彼,蜻蜓很快在很多人情世故方面获得了幸福感。她不只是和这个小游戏达成了妥协,她还默默和周围的人与事达成了妥协,关键是,她认为她自己和自己达成了妥协。蜻蜓心里想,活到四十岁,我终于饶了我自己。
蜻蜓饶了自己,并不代表马农也想饶了她。卧室里,蜻蜓很快就通过游戏得到了两次快感,也就是说,她很快就玩了两个四局。在打完第二个第四局时,她听不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了。
蜻蜓想,冷静了这么长时间,老马应该差不多平复心情了吧。蜻蜓拿了个叫暖暖的毛绒小熊玩具,走过去,递给马农,说,给,你要是还没平静下来,就摔暖暖吧。马农并不接暖暖。蜻蜓说,我知道你不会摔暖暖的,那你还是摔电视遥控器吧。说罢,又把遥控器给他。马农还是不接。哎哟喂,我们的软件设计大师哭了呀这是?蜻蜓赶紧坐下来,又是给他拍胸又是给他抚背的。马农站起来,去储藏室拿了台破电脑主机,走回客厅,一边走一边咧着个大嘴哇哇地哭,能看到嗓子眼里的小舌头在抖动。这可把蜻蜓吓了一跳,这超越了剧情设计,蜻蜓说,老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住的是一楼,有个小院。蜻蜓还没说完,就看见老马开了院门,咣一下把电脑摔在院墙上,大大小小的零件摔得一地狼藉,小火花嗞嗞啦啦地宣泄着摔疼后的抱怨。马农不哭了,静下来,兀自去了书房。蜻蜓还从来没见过马农的这个阵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样,此时,马农能一个人待着,这就好,自己待着就证明他是一个人在处理情绪。让他处理着吧!蜻蜓这样想着,就回了卧室倚在被子上闭目养神,唉,好端端的周末之夜,被一台电脑砸得破碎不堪。
十一点半时,马农来到卧室。灯是开着的,马农一开门蜻蜓就醒了,看马农的神情是讪讪的,却也安静似水,定是睡了一觉养了一下的。马农说,想找你谈谈。蜻蜓就起得身来,哈欠两个,揉一下脸又揉揉眼,马农很及时地去卫生间弄了块热毛巾让蜻蜓深深地敷了敷脸。敷完,马农接过毛巾,问,还要来一块吗?蜻蜓就望着他说,方便的话,就再来一块吧。蜻蜓敷第二块的时候,马农去蜻蜓的化妆台找了一瓶擦脸的东西给她,蜻蜓就笑了,说,你拿得不对,这个不是现在用的,很复杂的,女人的东西,这样,你去卫生间拿你的那瓶四季不变十年不换牌子的搓脸油给我用一下吧。
两个人的心情达到了能理性对话的程度。蜻蜓说,我是知道你会来找我谈谈的,你不找我,你知道,我也会去找你。马农点头,说,我先说吧,抛砖引玉——主要吧,我这段时间琢磨透了一件事,咱们俩老是喜欢在错误的时间发生错误的战争。蜻蜓说,哦,你这个说法很有新意,你展开说说。马农说,回忆了一下,我们这三十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矛盾爆发都是在晚上,你说我说得对吗?蜻蜓沉默半晌,说,仿佛是。马农说,白天在单位里折腾了一天,晚上其实是最累的时候,生理会影响心理的,情绪处在最低点,着火点或者爆发点的点位就变得很低,白天在单位的时候越累、越不顺,晚上我们两个之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就越大。
你还别说,这个码农出身的马农分析得不得不说有些道理。三十年来一些鸡零狗碎多如牛毛的小战斗记不起来了,蜻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二人之间几次比较激烈的争吵,十有八九都是发生在晚上。蜻蜓说,嗯,你分析得在理儿,那,我们怎么办?
马农问,蜻蜓,我的这番分析,你是首次听到还是多次听到?蜻蜓说,你以前好像说过一次半次,我记不得了。马农说,嗯,你是忘记了,这个分析,我给你讲过没有一百次,也得有几十次。蜻蜓说,不可能的,我的记忆力没那么差。马农说,这与记忆力无关,而是与认可不认可重视不重视有关。蜻蜓忽有所悟,说,难道,老马,你今天摔掉一台电脑主机的目的就是让我对你的话重视起来?!
怎么可能?马农说,我也不知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咱俩虽然是当面鼓对面锣,事情都在明面上,但,咱们越来越各说各话,各行其是了。
蜻蜓说,你还别说,你不只是一个只认1和0的软件编程师,不只会和电脑对话,你还很会做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思考,嗯,这次,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下面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吧。马农说,怎么办得你说,再说,认识到问题,比怎么做更重要,一旦认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怎么做,是自然而然的了。
蜻蜓说,很好,在晚上不吵架不闹事这件事上我们达成了共识,那,明天中午我们庆祝一下你这个哥伦布般的发现吧。马农问,怎么庆祝?蜻蜓说,去四大名著餐厅吃一顿呗。四大名著餐厅距二人单位差不多同等距离。
第二天中午,是蜻蜓先到的,这里是她最喜欢来的中餐厅,贵就贵点吧,谁让傻子马农挣得多呢。选的是红楼湘云厅,这个季节,蟹和桂花酒是必选的,也是蜻蜓最喜爱的,其他的马农来了再选,他在吃饭方面爱好不固定。蜻蜓选了两只清蒸大肥蟹,让饭店服务员这就下单,把肥蟹上来。
借用工具,蜻蜓把自己的一只蟹抠抠搜搜兴致盎然地吃掉了,嘴角上残留着米粒大小的蟹黄,摸了摸,看了看,搓了搓,抿进嘴里,也吃掉了。呆看了一会儿对面的空座,又看了一会儿另一只摸上去还算温热的大蟹,两只手里的蟹钳蟹剪就在空气里舞动起来,想,要是不吃掉,它会凉掉了,等会儿马农吃下去会闹肚子的,那样对他不好,我也会羞愧难当的。一番聚精会神之后,餐桌上已尸横遍野。打电话给老马,老马没接。直接打了单位办公室座机,约莫两分钟后,老马接了,说,我午睡呢,你找我什么事?大白天的。扣上電话之后蜻蜓又再次打了过去,打过去一句话也不说,打了个香香的饱嗝,还是不说话。
那边的马农就有些上火,马农老是搂不住自己,容易上火,说,蜻蜓你说话嘛!你有事就说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没睡好觉!
蜻蜓不说,蜻蜓挂了电话再次把电话打过去,这就把马农弄得抓狂了,吼道,你怎么回事儿嘛蜻蜓,你改行了?你成立电话勒索公司了?!这一遍一遍地有完没完了!蜻蜓听到那边脆响一下,就知道马农在他的办公室摔东西了。不知为什么,再次挂上电话的蜻蜓心里爽爽的,就着赠送的配菜喝了两杯桂花酒,款款地去服务台结了账,方才优雅地离开四大名著。
刚到单位,马农的道歉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上午太忙,把中午去四大名著的事彻底忘了,你看,蜻蜓,我这不也是为了咱这个家而忘我工作吗?蜻蜓不说话,把电话直接挂了。马农又打过来说好话,说,要不然,晚上我请你去云上旋转餐厅吃波士顿大龙虾怎么样?蜻蜓不说话,又挂。马农复打,蜻蜓电话是接的,要是不接,她怕马农杀到自己单位来。那头的马农就火叽叽的,你这是干什么蜻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你是搞诗歌研究的,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道理你不懂吗?
蜻蜓开口说话了,蜻蜓说,你不要扯诗歌,你不懂的,你看我什么时候掺和你编码编程的事了?马农心里说,你对我的专业完全不懂,根本没有话语权,你掺和个啥劲儿?嘴里却说,我知道你是尊重我的专业的,好吧,我也尊重你的专业。
哎!哎!哎!蜻蜓说,你这是给我道歉应有的态度吗?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诚心诚意的道歉者是没有耍态度的权利的,我听你现在的情绪比我的情绪还大,好像中午是我放了你的鸽子,而不是你放了我的鸽子。
电话那头的马农不说话了,蜻蜓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她能看到电话那头的马农想发作却紧收着、想吵吵却在努力克制的表情和抓耳挠腮的样子,甚至,他想叹气又不敢大声的压抑感也通过无线电波的传输,被蜻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老马,你怎么样,没事吧?蜻蜓怕把这个只知0和1的书呆子气个好歹的,那可就麻烦了。
我没事,你看,蜻蜓,要不然我们今天下午都请个假早点回家开个家庭会议吧。
嗯,我不反对。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到家的。一进家门马农就说,你快过来蜻蜓,把你的肩膀借给我用一下。蜻蜓就走到马农身边,把一个肩膀斜伸过去,说,你用是用,可你要还我N次的。显然,马农一直在憋着自己,他伏在蜻蜓不算娇小也不算宽大的肩膀上嗡嗡嘤嘤地哭了起来。这个马农,这段时间如此爱哭,是中年转老年过渡时期的特征?婆婆妈妈娘娘们们儿的,软不拉塌得不像话。蜻蜓是个挺崇尚哭的人,蜻蜓认为对一个女人来说,哭出来和睡得着对于养生同样重要,当然,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同样重要。只是几乎所有男人都喜欢装着兜着收着,觉得哭了就不男人了,这样的男人蜻蜓是喜欢的,但能哭出来的男人蜻蜓觉得更真实。一个男人有点婆婆妈妈的特征也不算是坏事。
蜻蜓侧着头问,你哭够了吧?哭够了我们该谈谈了吧?我们不是专门请假回来哭的吧?没等蜻蜓说完,马农神经质似的变本加厉地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落了蜻蜓一肩。蜻蜓说我要撤掉肩膀了,我要给你拿毛巾去。
突然,马农就止住哭了,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两个人,二百四十平方米的大平层,一时,空荡得如山谷幽涧,蜻蜓在卫生间里摆弄毛巾的声音显得那么大那么响。给马农递毛巾的时候,她说,你哭哭是好的,不光对你自己好,对这个家也好。
马农用热毛巾敷完脸后,蜻蜓又把那个叫暖暖的毛绒小熊玩具塞到他怀里,说,小暖暖,你哄着爸爸,别让他再哭了,再哭,就过了,就会伤着自己了。马农终于熨帖了,说,搞得好像是你放了我的鸽子,受委屈的本来是你,哭闹的为什么是我?
是呀,马农,你的觉悟还是蛮高的,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得好好请我一顿大餐才能补上我因你耗的元气——好了,看来,我们可以进入正题谈谈了——你可以先抛砖了。
马农说,好,那,我先发难了——我们闹矛盾是常有的事,可是每次闹了矛盾,你总是不想让它过去,少则把吵架时的坏情绪延长几个小时,多则,你会以冷战的方式把它延长好几天,搞得我也很痛苦。我妄图从理性角度分析矛盾产生的原因,你不认可,不饶我,我站在家是讲感情而非讲理之地的立场,不厌其烦地哄你,你还是不饶我,有时我都绝望了,就大哭一场,这时,你反而原谅我了饶过我了,难道你是乐见咱们两个人谁比谁更难受?谁比谁哭得更凶?我的观察是,如果我比你舒服,你就不放过我,当我比你闹得更凶,比你更难过,比你哭得更厉害的时候,你就饶了我了,你的心情就大好了,甚至反而开始安慰我了。
马农说着说着,就不太敢往下说了,因为他看见蜻蜓的脸色有些不对了,看见蜻蜓两行诗样的泪水在脸颊上书写着别样的意味。蜻蜓说,你说嘛,老马,接着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看你都把我说哭了,你都开始帮我排毒了。马农给她递纸巾,蜻蜓不要,说,不用擦,任它流,你接着说吧。马农说,那好,我就斗胆说下去了,这些天我深入回忆了一下我的经历,我从小生活在理科生的家庭,爸爸妈妈都是教数学的,我从小学到大学到和你结婚之前,也常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这很快就会被爸妈饶恕的,说完了就完了,揍完了就完了,那一页就翻过去了。可咱俩结婚之后,我经常会被你拉进一个见不到底的情绪黑洞里,我想早一点出来,可你不允许,你总是不饶我,你总是不想让事情过去,你总喜欢纠缠在那种坏情绪里不愿意出来,你也不愿意让我出来,你不饶过我的原因,是因为你在潜意识里不想饶过自己……
蜻蜓被马农说得泪水汪洋恣肆,两个脸颊变成了两池湖水。
马农有些怯怯地问,你没事吧蜻蜓?
我没事,马农,你说得太好了,分析得太到位了,你接着说。
那好,那我就接着说——你从小到大的经历,也就是你的二十五岁以前、不曾和我共同经历的那些经历,我是听你对我说过一些的,感觉你也是幸福的。可是这些天,我在想,你是不是小时候有过什么不堪的经历,在情绪上,不会那么轻易地饶过自己,饶过别人,而是总喜欢待在不好的情绪里面?
后来,马农纯属自说自话了,因为蜻蜓睡着了,轻轻的鼾声如一只小鸽子一样在卧室的角落里飞翔。但泪水还是不断地从她的眼眶里流出。马农就问,蜻蜓,你睡着了还是醒着?蜻蜓迷迷糊糊地说,我睡着了,我睡着了,你真厉害呀马农,你不光知道1和0,你还知道了2、3、4、5、6、7、8、9、10。马农说,2、3、4、5、6、7、8、9、10,和0和1都是一样的,世界上只有0和1两个数。
蜻蜓翻了个身趴在那里一边打呼噜一边说,是呀是呀,这个世界,只有1和0,甚至连1和0都没有,连没有都没有。蜻蜓会一边流泪一边睡觉,蜻蜓可真厉害。马农想。
蜻蜓两天没回家了,第一天说是出差了,第二天说是回娘家了。第三天,马农给她发信息:那么,蜻蜓,新的冷战开始了?蜻蜓不回复不联系不让马农去她同城的娘家。但马农知道,尽管对方没有反应,他得给她发信息,否则就是自己的姿态不对了,他自问自答地给蜻蜓发信息:
0:那么,我们进入新一轮冷战了?
1:嗯,再傻的人也感觉到了铁幕的降临。
0:那晚,我说错什么了吗?
1:你说得那么多,本身就是错。
0:那,你也不说,我也不说,谁说?
1:天不言,四时运也;地不语,四季化也。
……
大概是第六天晚上的样子吧,好像是,马农发了这样的一条:
0:离?
1:离,不离?
这个信息发出后,不到一小时,蜻蜓就出现在了二百四十平方米的大平层里,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还哼着歌。马农想,你是又一次看到了我的抓狂,看到了我比你还痛苦,你这便舒服了,你这便原谅我了,你这便展现出一副得胜还朝的庸俗样子。可又想,也没什么,关键是回来了。
马农,你去楼下小区百货店买瓶酱油吧。
马农做事情一向很认真,他隐约记得家里某处有两瓶酱油,一找,竟找到了,在储藏室货架最上层的最里边。
马农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家里没有酱油了,你下楼打瓶酱油去。马农把手里的酱油放到原来的位置上,走出小小的储藏室,说,你不要喊嘛,我听见了,我知道家里没有酱油了,我这就下去买。
家里有些事情是不能碰的。最有脑子的往往也是最笨的,马农就是这么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蜻蜓这次主动回来让马农兀自生出些傲娇之感。就碰到了兒子工作地点的话题。蜻蜓支持儿子在国外工作,马农打心里想让儿子回到身边来。蜻蜓鄙视马农的短视,说,那你为什么当年要在国外待那么多年?马农不说自己在国外曾有过一辈子都不能与蜻蜓透露的瓜葛,马农说,时代不同了。
儿子的工作地点是家里的雷池,一旦想越,必吵。
这次,蜻蜓从娘家回来的第三天,马农就提及催儿子回来工作的事。蜻蜓说,你男人点儿,行不行?他是个男子汉,他要走四方,再说,你想让他回来他就能回来?他都二十七了,他有他的想法。马农说,这里面主要是你的意见嘛,他不听我的,他听你的。蜻蜓说,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那你就应该好好检讨你是如何做父亲的——事实是,他不会听你的,也不会听我的,他只听他自己的。马农说,咱好好说话嘛,现在国内的科研环境很好的,而且会越来越好,你耐心劝劝他,多视频几次——这么大的房子咱俩根本就住不了,而且只会越住越大。蜻蜓问,房子面积一定,怎么会越住越大?马农说,因为我的年龄越来越大,活动半径越来越小,房子相对而言就会越住越大。蜻蜓说,好了,我的书呆子,别掉书袋了,你醒醒,我们不要做一些逆流而上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好不好?
他俩这次吵得时间很长,吵的内容从孩子回国的事渐渐转到了对对方思维模式的攻击,继而又转到了对对方行为模式的否定,后来又上升到了世界观的探讨,最后,俩人为了谁更爱国和如何爱国不断撕咬撕扯撕裂。终于,马农把崭新的刚换了不久的遥控器摔了个满地碎,蜻蜓也没搂住自己,把无辜的毛绒小熊暖暖也剧烈地摔在了墙上三次,看上去都摔肿了。两个人都嚎啕大哭起来,谁也不哄谁了,各自找纸巾找毛巾。
各种情状的哭法都运用了,哭了得有一个多小时。马农说,我们严重犯规了。蜻蜓说,我们太过分了。马农问,你痛快了吗?蜻蜓说,痛快了,你呢马农?马农说,我也痛快了。蜻蜓说,那,你给我倒一杯白开水吧,我渴得要命。马农说,好,那你收拾一下吧,太乱。蜻蜓倚在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自己喝白开水时,马农给她弄好了温度十分适宜的热毛巾,蜻蜓把毛巾敷在脸上,瓮声瓮气地说,真舒服呀,真舒服呀。马农就趁机说,那,蜻蜓,我们谈一下吧。蜻蜓把毛巾反过来叠了叠,复又盖在脸上,说,好呀,我们好好谈谈,我就是喜欢听你深入人心的谈话——不过在本次谈话开始之前,你再给我处理一下毛巾吧,有点凉了。马农接过来,说,好,我去弄,你稍等一下。
马农说,今天要和你探讨的也是我想了好长时间才参透的,你说,蜻蜓,我们每次一吵吵起来,局势就会失控,虽然现在还可以收拾,还没到无法收拾的程度,但提前参透提前预警还是有必要的。蜻蜓说,你就直接说人话吧。马农说,好好,以这次吵吵为例,刚才给你拾掇热毛巾的时候,我就努力回想我们这次吵架的起因是什么,蜻蜓,你一时能想起我们吵架的原因吗?蜻蜓转转眼珠努力做回忆状,片刻,说,我想不起来,可能是我们的年龄大了,好忘事了。马农说,与年龄有关系,但关系不大,我计算了一下,我们吵架的起因只占我们吵架总时间量的百分之一,我们这次吵架从开始到我给你第一次递毛巾用时共计1小时,而最初的点火,也就是起因部分的吵吵也就是1分钟,后面的59分钟都是与起因有一搭无一搭的失控部分,自由发挥、胡搅蛮缠、越想弄明白却越糊涂的部分,最初的缘起已经被厚厚的尘土湮没掉了……
蜻蜓说,你在吵架的全过程中,一直在计时吗?马农说,我干什么事的时候,脑子里都有一口大钟,我有特殊的时间感知能力。蜻蜓说,这个我信,你要是特意对吵架过程计时的话,就太可怕了。马农说,我还计时呢,我和你吵得都要死去活来了我,哪有可能特意去计时?反过来说,我要是计时的话,我可能和你胡搅蛮缠地吵吵吗?你改变了我,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蜻蜓取下一直敷在脸上的毛巾,说,哈,你是说我改变了你吗?你是说我重塑了你吗?马农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这样的,我已经不是多年以前的那个马农了。蜻蜓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是喜欢以前的那个马农,还是喜欢现在这个马农呢?马农接过蜻蜓递过来的毛巾,毛巾已经凉得透透的了,他用这条凉透了的毛巾擦了把脸,说,蜻蜓,这个,我说不清楚。蜻蜓说,嗯,说清楚了,就不是咱们的婚姻生活了。
馬农又擦了一遍脸,说,你说什么,刚才?你再说一遍。
蜻蜓就嘻嘻哈哈地重复道,你要是能说清楚了,就不是生活了。
马农呆了一会儿,说,我们又跑题了,我是想寻觅一下我们这次争吵的起因是什么,找准了,就可以防止下次重复这样的争吵。
蜻蜓说,你能寻觅到吗?我眼见着你已经寻觅了二十九年啦,你寻到了吗?再说,老马,你就是寻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马农说,今天你说话的水平和以前不一样了。
蜻蜓说,是高了还是低了?
马农说,不是高与低的问题,是不一样的问题。
蜻蜓说,其实是一样的,啥也不说,最好,该好好的就好好的,该吵吵就吵吵,该大吵大闹就大吵大闹,想大哭一场就大哭一场,多好。看清了,日子就是1和0;看不清,日子还是1和0。
马农听了,又伏在沙发上开始哭个不停,一点男人的尊严也不想要了,一点职业经理人的形象也不想要了,说,蜻蜓,你去卫生间给我弄条热毛巾来。
当代小说 202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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