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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是父亲八十六岁寿诞,王千钧想送父亲一件生日礼物,送什么好呢?刚过了中秋,日子还远着呢。起了一个念想,一天想一遍,就像种下了一棵葫芦,一天生一叶,一天开一花,这藤蔓恣意地生长,没几天就在心里爬满了。送一件生日礼物,原本是件很简单的事,买一件老人稀罕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或者带父亲出去游玩几天,无非一个孝心。
好像不行,王千钧说服不了自己,他送父亲的礼物,必定是父亲特别想要的,比如,父亲心里有一个小空,给他整整齐齐地填满。父亲这一辈子,多少困难的日子过去了,到了耄耋之年,没有多少念想了,也许有,父亲不说。王千钧心里踏实不下来,他想问问父亲,顺着父亲的心意,送他一件称心称意的礼物。
晚上吃饭,他问父亲,这一辈子,您最稀罕什么?您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父亲捏着酒盅,抬眼看着他,酒盅没往唇上沾,他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这样问他。父亲放下盅,想了一会儿说,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这一辈子,经历了不少事,总算过圆满了,稀罕啥呢,没啥稀罕的了,要说愿望,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父亲这样说,他反倒怪自己问得唐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会张口跟儿女要礼物呢?
他跟媳妇谈起父亲寿诞的事。媳妇说,是该送老人一件可心的,快九十的人了,还能过几个呀?媳妇也没想好送什么礼物。不说大富大贵,该有的想有的都有了,到了晚年,不就图个子孙满堂快快乐乐吗?往年到了老人的寿辰,定一桌饭,大哥一家,大姐一家,热热闹闹为老人祝寿,一年一遭,年年如此。今年除了吃一顿饭,他想给父亲准备一件礼物,一件特殊的礼物。
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他去了工坊,徒弟们早到了,丁丁当当忙着各自的活计。他净手净面,点了一根檀香,檀香袅袅,弥漫了整座工坊。徒弟捧上一杯茶,他喝了半盏,打开一张图看了起来。
今天的活儿有点特别,北京有个朋友说要一座佛龛,朋友向佛,想请一尊佛供着,压压心里的虚躁之气。图纸是朋友发过来的,像一张挂满芝麻的烧饼,朋友不说,他不会往佛龛上想。朋友在文化界名头可不小,但大家也有大家的短处,比如朋友的这张器型图,画得就不怎么好看。朋友在电话里说,不要繁杂了,简单就好。朋友越说简单,越不简单。
以前他也做过几座佛龛,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素,完全按他自己的想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朋友给了一个轮廓,剩下的他要替朋友想周全,朋友的意思他明白,大气、简约、庄严,又要功德圆满,又要自性清净。朋友要的器物不镌花,不镂草,不嵌不错,不琢不磨,全素。玉不琢不成器,越素的东西越难做,既然答应了朋友,就不能让他失望。想了半晌,心里空荡荡的,终究没有个结果。
不觉出了工坊。工坊外边有一个很大的园子,这个园子是他的闲散之所,忙了,累了,出来直直腰,换换气,醒醒脑子。园子里种了几样花草、几棵月季、几棵扁柏,园子中心栽了一棵海棠。秋海棠真好,春天一树繁花,繁花一谢,坐了一树果子,像一树绿铃铛,风一摇,满树簌簌地响。
秋天过去了一半,海棠果子半边脸红了,再有几天,天气一凉,落一场清霜,海棠果子就红透了,咬一口,满口汁水,一半酸,一半甜。藏在叶子里的果子,恬淡,幽静,自在,半藏半露之间,好像睁着一只只佛眼。他突然心领神会,心里一下子亮了,知道佛龛该怎么做了。
回到座位上,喝了几口茶,把形制想好,还是跟以前一样,先画一张图。然后呢,他的身边有一口缸,缸里有半缸塑泥,塑泥是春天买的,醒了一春一夏,筋道,应力也好,正好用。他在一张大纸板上画了一片菩提树叶,心形的菩提叶真是好看,圆融中带着一个长长的叶尖,太圆融了未必好,有了这个尖,反而更自在,更有生活气息。他反复看着画稿,嘴角一笑,为自己的设计悄悄骄傲了一下。
徒弟们聚拢过来,一圈脑袋把菩提叶遮住了,看了一会儿,又散开了,大家都说好看,叶缘好看,叶脉也好看,反正是个好看。至于好在哪里,徒弟们个个年轻,没艺术造化,也没美的觉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一叶菩提代表信仰,两叶菩提代表希望,菩提叶是佛的信物,佛说,赠你一片菩提叶,就把生命的真谛送给了你。
他画完了图,抄起一把塑泥,像孩提时那样,一把黄泥巴玩出好多花样来,拍拍打打,揉揉捏捏,在案子上做了一个叶模,把玲珑的叶齿勾出来,把丝丝络络的叶脉压出来,一片佛性蕴意的菩提叶安静地躺在案子上。他还是不放心,又重新打量了一遍,没破绽,没疏漏,就这样吧。对自己这个别出心裁的设计,他很开心很满意。
要不要给父亲做一只佛龛呢?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中午吃饭,他还在想佛龛的事,把图纸给父亲看,跟以前一样,每当有了新作品,他一定征求父亲的意见,向父亲请教,在他心里,父亲才是真正的大师。王家锡雕立世三百年,到他这一辈传了八代,父亲是承前启后的一代,也是關键的一代。若不是父亲虔心真诚,把锡雕工艺传承下来,把手上的功夫和心法一点点传给他,鲁王工坊怕是早就不复存在了。
父亲是王千钧的开蒙师傅,当然,父亲也是他生活的导师、人生的导师、锡雕的导师。他从九岁跟父亲学锡雕,到今天四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一天天老了,老态日渐显现出来了。曾经年少轻狂的他,不觉之间也进了知天命之年,多年媳妇熬成婆,他也成了一代锡雕大师,他的作品,有了自己的风骨和思想。真该感谢父亲。
父亲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眉梢上结着一层喜气。父亲一般不轻易表态,问,定稿了?王千钧说,没呢,想听听您的意见。父亲摘下花镜,点头说,想法不错,要讲究个动静关系,叶子太平太直,味道就平淡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半舒半卷最好,莲台上加一朵莲,也是半开半合,单独放一个香炉不好看。这就是父亲,这就是大师,看着自己的设计,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只是不知少在哪里。
他试探地问,送给您一座?请一尊佛,养养心。
父亲摇头。
下午的时光静穆悠闲,叶模做好了,他心里安然了不少,把泥模修改了一遍,开始赞叹起父亲的眼光来。改好了的菩提叶,半张半开,舒卷有致,像一袭穆然的袈裟,佛坐在这枚菩提叶下,双手合十,超度世间的人和事。一叶一菩提,万物皆有佛心。做这样一件器物,如同结了佛缘,沾了佛性,受了佛的烛照一样,他的心变得通透清朗了起来。
在制作一件大器之前,必须先静下来,心静身静,从心到身,里外通泰,给心腾出空闲,把思路理一理。王千钧在园子里侍弄了一会儿花草,把花枝花朵打理了一遍,顺手摘了一朵半开的黄月季,在博古架上取了一只梅瓶。他想插一瓶花,给生活添一些色彩,给工坊带来一丝喜庆,让自己的心松弛下来。心里干净了,有了赤子之心,人和器物化于一起,做出来的器物,就沾染了他的个性和气质。
这只梅瓶是他年轻时做的,做了有些年头了,拂去尘埃,梅瓶光亮无比,梅花上的刀线,依旧那么丰润,是件好东西。他感叹时光流逝之快,转眼之间,他也老了。人老是从心里老起来的,不浪漫了,没了激情,就是老了。他摩挲着梅瓶,越看越喜欢,没想到今儿派上了用场,舀了一勺清水,把黄月季放在案头上。黄月季花朵硕大金黄,花药楚楚可憐,香气丝丝缕缕吐出来,他的心醉微微的了。
他选好一张锡板,按图纸裁了一个大概的形状,锡板隐现着一束光。他坐在案前丁丁当当敲打着,清脆的锤声,像一曲音乐,在他心里激起朵朵浪花。他的锤揲工艺已经非常纯熟了,随着不停地锤打,菩提叶一点一点舒展,一点一点鲜活起来。
素器最好用锤揲,简洁的器物最适合朴素的技法,才能保持金属原始的属性。经过千锤万击,这件尚未成形的菩提叶,很快有了肌理的变化,没了冷冰冰刚性的质感,散发着返璞归真的意味,多了一分安详自在的文人气。他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七天后,这件精美的菩提叶佛龛,立在了他的案头。徒弟们围着佛龛看了又看,替师傅高兴,感叹师傅超凡的艺术造诣。假如有一尊佛陀坐在龛里,佛龛就生机盎然了。佛龛高三尺三寸,莲花座,右边一朵半开的莲,莲心插一支香,滋味就活脱脱地出来了。菩提叶条条清晰的叶筋像极了普渡众生的佛光,佛家说的“大光相”,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父亲来了,绕着佛龛转了一圈,眼里有一束光,在佛龛上停住了。王千钧问,还行吧?父亲没说什么,依旧专注地看,器型也好,工艺也好,质朴,沉稳,庄重,他替儿子高兴,为儿子自豪,但他不能说。若说做别的,比如,茶器酒器把玩器,或者别的什么俗器,毛躁一点,哪怕有点破绽,也无伤大雅,佛器不行,佛是无量之神,妙净庄严,没有敬重之心,沾染一点俗气、一点瑕疵也不行。
半天,父亲说,叶尖太直太硬了,还是软一点好。
第二天,他给朋友发了一张图片。朋友在微信里说,好!这一声叫好,离得太远了,他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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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里来了一位老人,八十多岁的年纪,颌下一绺飘然的白须,衣着干净朴素,一脸自在安闲。老人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进了门朝王千钧微微一笑,反复打量着王千钧,面容和悦地问,你是王家少老板?不错不错,有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王千钧身形高瘦,面目清朗,笑如春风,精神,和静,洒脱,有艺术家的气质。
老人分明有来历,对他们王家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王千钧谦和地说,老人家,我叫王千钧,您认识我父亲?老人说,认识,你父亲叫王雷,鲁王工坊第七代。你父亲还好吗?王千钧把父亲的近况说了一遍。老人说,你父亲年轻时要本事有本事,要模样有模样,练过几年拳脚,在莱芜东西两关是有名的练家子,老来是该有个好身子。王千钧赶忙递上一杯水,面前这位老人看着亲切,却不认识,又仿佛在哪儿见过。
王千钧问,老人家,怎么称呼您?老人笑而不答。
然后他坐下来,把手里的小包轻轻放在工作台上,把包打开,笑笑说,王老板,我给你看样东西,这东西呀,八成你没见过。王千钧好奇地看着这个不大不小的布包。老人掏出一副白手套,一边戴手套一边说,你们王家的东西,好认,打眼一看,八九不离十,工艺好,器物也好,货真价实。你爷爷那一辈,你王家的生意那真叫个好,一两银子一两锡,在莱芜,在泰安,在济南府,那是头一份。
老人是个喜欢说话的,又喜欢王千钧身上的谦谦君子之风,话不由多了起来。王老板,听说过韩复榘吧?韩复榘在山东省主席任上每年都来莱芜巡检,说巡检好听,说白了就是下来搜刮民脂民膏。王千钧点头一笑。老人说,韩复榘的小老婆纪甘青,对你王家的器物,那叫个真喜欢,从济南府专程跑到莱芜打锡器。
老人慢条斯理地打开包,里边裹着一层白色的绢纸,绢纸散发出隐隐的清香,剥了绢纸,又是一层浅紫的丝绢,丝绢裹着一个好看的器物,打开丝绢,原来是一件锡器。老人说得没错,这件器物他没见过,陌生又熟悉。老人捋了一把胡须说,王老板,你呀,搭搭眼,过过手,看看是不是你们王家的活儿?
王千钧戴上手套,双手把锡器捧起来,一上手心里跟着一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这种感觉好多年没有了。他又看了老人一眼,老人也正看他,两双眼睛一碰,各自笑了一下。他判断老人是位资深藏家,也是见过器物的人,八成跟他王家有缘。是他家的活儿。他看了器物,看了底款,心头跟着一热,这是他的爷爷——鲁王工坊第六代传人王新文的活儿。这件宝贝失传多少年了,今儿突然回到他手上,他不由激动起来。
这是一件煮酒器,年代太久远了,酒器上了包浆,依然光彩熠熠。王家的锡器用料极为考究,三百年来,一直用三九云锡,纯质的锡料,稳定性特别好,不管过去多少年,依旧簇新光亮。
器型通体高二十厘米,挺拔秀丽,三足鼎立,器肩附着两只精神的虎耳,虎耳上挂着两只钮环,浑圆的器身上雕着一莲花一花箭一截肥胖的藕瓜。整件器物宽厚敞亮,庄重朴实。大概是陪嫁用的,寓意花开富贵,佳偶天成。
王千钧仔细看着器身上的镌花,一时不忍释手,花形生动简洁,清新大方,下刀果断,刀线流畅、圆润、稳健,深一分则生硬,浅一分则俗气,那一朵莲,匆匆几刀下去,就鲜活了起来。在王家历代传人中,最数爷爷的阴刻活儿好,以前只是听父亲说,今天见了,才觉得他王家家学渊源,没有几十年的修炼,是不能轻易参透的。他在手里不停地摩挲着,仿佛看见爷爷坐在案头提锤錾花的样子。
准确一点说,这是一件煮酒组合器,外边是罩器,打开上边的钮手,掰开机关,可把内胆拿出来,内胆素净,壶嘴儿、壶把儿,一应俱全,既可坐在小火炉上煮酒读书,又可注水温酒谈天。他的曾祖,也就是爷爷的父亲——第五代传人王俊亭制作的锡器,曾在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荣获银奖。爷爷承袭了曾祖的技法,精心制作的这件煮酒器,何尝不是国之重宝呢。
父亲跟他说过,爷爷做过一件煮酒器,既是爷爷的成名之作,也是鲁王工坊家传之宝。抗战期间,鲁王工坊遭了兵火,煮酒器流失到外边去了,从此下落不明。可惜啊,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了。父亲跟他说起这件煮酒器的时候,眼圈红了。那时他想,不就一件煮酒器吗,也未免太矫情了。
那么,这件煮酒器是什么时间流失的呢?
1938年5月,莱芜陷落,日本鬼子在汶河南岸安仙村驻扎下来,觊觎王家锡器,又不好明抢,硬说鲁王工坊暗通八路,为八路军制造枪械,把爷爷绑了,把锡器一概抄没了。鲁王工坊十三间工坊顷刻之间化为灰烬,煮酒器从此不知下落。那一场大火,对莱芜王家锡雕是一场空前的浩劫,王家累积百年的家业,像汶河水一样,一路向西,沧浪而去。
去年夏天,父親突然起了一个念想,带他来汶河岸边看鲁王工坊旧址,父亲指着遍地荒草说,这一带以前是咱们王家的根基,有你祖爷爷、你爷爷多少心血啊!父亲的眼前,仿佛看见了那座早已消失的王家大院,前后两院,前院住着王家一门老少,过了前院的穿厅是后院,后院是工坊,丁丁当当的锤声,从早上一直响到傍晚。
父亲站在河边,久久不愿离开。大汶河水草偎岸,波光闪闪,不远处的打桩机哐当哐当直响,惊起几只白鹤,呼扇着翅膀飞走了。最快明年春天,这块地方就会立起一群高楼,一个现代化的小区将在汶河岸边拔地而起。父亲说,王家锡雕根深三百年,合抱之树,不是一天长起来的,一天开一叶,一年发一枝,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
摩挲着煮酒器,王千钧难掩激动的情绪,他想高价买下来,作为寿礼,还有比这件煮酒器更令父亲高兴的吗?不过,这件器物究竟什么来历呢?不明不白的东西,即便是他家的,送给父亲,父亲也绝不肯接受。
他问老人,老人家,这件宝贝失传多年了,您老是从哪儿得来的?老人笑笑说,我算是半个玩家,喜欢收个杂器,又特别喜欢咱莱芜的器物,这件东西收了有些年头了,来历你只管放心,孩子从海外淘来的。
王家的器物在日本、东南亚流传很广。前几年他去日本,在札幌,进了一家私营博物馆,这家小小的博物馆,居然馆藏十几件中国锡器,有几件东西看着特别眼熟,有没有他王家的东西呢?
王千钧问,海外?
老人点头说,日本。日本人喜欢中国的器物,在一个朋友家,孩子见了这件器物,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费了好大的唇舌,用一件元青花换的。
他问,元青花?可是个好价钱!没想到他王家的锡器,居然值一件元青花。
老人说,是,元青花荷叶盏,正经景德镇官窑的东西。
老人是什么意思呢,是还给王家,物归原主,还是另有打算?王千钧想问又不好问。老人说,我想复制一件,要求不高,原汁原味就好,王老板,不知你能不能做?这件组合器,二十八个小件,好几个机关呢,太难了!王千钧点头。
老人说,王老板,这行的规矩你懂的,复原归复原,器物碰不得,只能看不能拆,你想好了再说,不能做就算了。老人分明想看一看王家锡雕传人有没有勇气接他这趟活儿。王千钧微微一笑,眼睛盯在器物上,没说能做,也没说不能做。老人说,王老板,价钱好商量,随你要。
王千钧揣摩了一会儿,这件煮酒器无论工艺还是技法都是很难逾越的,他还是很想试一试,毕竟是他王家家传的东西,他想留一件,给父亲做寿礼。王千钧说,老人家,咱们不说钱的事,我想试试,东西放我这,您老放心吗?
老人说,放心,以前没少跟你王家打交道,我说的这个以前,早了去了。王千钧把器物包起来说,老人家,您老留下个电话,哪天做好了,我给您老送过去。老人掏出手机,照了几张相,不舍地说,王老板,不是我多心,立此存照,哪儿磕了碰了,我可不依,这件器物,世上多年见不到了。
老人走了,王千钧想,他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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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千钧把煮酒器带回家,没忙着给父亲看,吃过午饭,给父亲量了血压,确定父亲的身体没问题之后,泡了一壶茶,陪父亲喝茶聊天。往常王千钧吃完饭,就匆匆走了,工坊里的事情太多,他在家待不住。父亲问,你不忙?王千钧说,忙过去了。父亲不说话,他知道王千钧有事跟他说,王千钧不说,他也不问,爷儿俩默默地喝茶。他们父子之间本来话少,除了工艺上的事,没别的话说。
王千钧说,今天见了一件器物,咱的,老的。父亲的眼睛一亮,依旧不问。王家出去的东西太多了。王千钧说,从日本淘过来的,主家说复制一件,我想试试,复制起来很难。父亲眼睛又亮了,难住儿子的东西不多,王千钧说很难,他就知道这件器物,一定是他王家失传的器物。
父亲问,日本?
王千钧点头说,日本。
父亲眼里闪了一下,更明亮了。又问,谁的?
王千钧说,爷爷的。
父亲说,快拿过来!
王千钧把小布包放在茶台上,父亲的手在身边抓摸,王千钧忙把眼镜递到父亲手里。父亲闭着眼睛,静了一会儿,小声说,打开吧,慢着点。王千钧一层层把包裹揭开,煮酒器呈现在父亲面前。父亲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煮酒器,默不作声。
王千钧把手套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不接,眼睛盯在煮酒器上,过了一会儿,父亲肯定地说,千钧,没错,是你爷爷的活儿。接不接这趟活儿在你,想好了再给人家回话,不要轻易碰你爷爷的东西,上边沾着你爷爷的魂呢。王千钧不免诧异起来,父亲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就放在他面前,他反而那么平静。
王千钧说,我想试一试,往后见不着了。
父亲面色凝重,想了片刻说,千钧,见了主家,替我说声谢谢,保存得这么好,藏家是个懂器物的人。咱王家的东西啊,在外边待得时间太久了,想家了,想家了就回来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你爷爷做这件器物那年才二十七,二十七就成名了,你今年多大了?是父亲忘了他的年纪呢,还是批评他?
王千钧试探地说,我想买下来,您的生日快到了。父亲看着煮酒器摇头,好像没听清他说什么。王千钧又说了一遍,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王家从不回购自己的东西。王千钧明白父亲的意思,君子成人之美,不掠人之美,人家喜欢,是他王家的幸事。
一个下午的时间,父亲一直盯着煮酒器看,喝茶也看,吸烟也看,一直看到心里去。也许他想念父亲了。看累了,也是看透了,父亲说,收起来吧。王千钧刚要包起来,父亲突然抱起煮酒器,在煮酒器的钮手上轻轻咬了一对牙印,两行老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王千钧没日没夜盯着器物看,把每个小件、钮手、机关想了一遍,在脑子里建了一个模型。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手。没过几天,主人不放心,打电话过来问,王老板,你想得怎么样了?我等你回话呢。王千钧说,脑子里有了。
脑子里有了,身上就有了,手上就有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会轻易答应人家。那边又说,王老板,我说个要求,也算是个规矩,记住我的话,器物做好了,不能长一分,不能短一分,器物一斤八两八钱,多了少了都不行,你们王家历来说话算话,一诺千金。王千钧应了下来。
择了一个吉日,王千钧准备开工。开工之前,他把爷爷的画像请到了工坊,爷爷的铜版画像就放在他面前,爷孙俩离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他脑子里残存的画像,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那年他刚记事,好似在工坊里,那时候他家的工坊很小,两间黑洞洞的房子,房子里的小火炉呼呼作响,光亮的砧台、锤子、錾子、剪子……货架上放着无数的锡器,靠窗有一张短短的条案,父亲戴着围裙,坐在条案前,丁丁当当地敲打,好像永远停不下来。
他清晰地记得,他坐在爷爷的怀里,爷爷把小锤搁在他的手里,他还握不住小手锤呢。他只记住了爷爷的影像,清癯的面容,一缕飘逸的白胡须。他的小手抓着爷爷的胡须,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爷爷去世得早,在他仅存的记忆中,只有爷爷的笑声和锤声。
他给爷爷上了一炷香,煮酒器在烟霭里显得静穆,仿佛正放出一缕缕的酒香。带着徒弟们拜了爷爷的画像,心里一下子明朗了起来。他在心里说,爷爷,您的煮酒器复原工艺,咱今儿开工,孙儿有不敬的地方,请您原谅。外面起了一阵喧哗,徒弟们说,师傅,爷爷过来了!父亲很少来工坊,一来走路不方便,二来怕干扰儿子做活儿。
父亲怎么来了?徒弟们纷纷出去迎接父亲。煮酒器复原开工的事,他没跟父亲说。做一件新器,复原一件老器,是缘分也是人与器物的相互成全,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再好的器物也上不了魂,做出来的器物,很难有精气神。
他不想弄多大的动静,心里有躁气,手上就有了躁气,器物也安静不了,哪天复原成功了,就把一件完整的煮酒器送给父亲。这一段时间,父亲特别安静,喝茶听戏,侍花弄草,来了兴致,在院子里走一趟太极,闪展腾挪,身形干净利落。父亲心无俗事,玩得自在开心。他有时会想,难道父亲把复原煮酒器的事忘了?
王千钧把父亲扶到座位上。父亲喘匀了气,又站起来,向爷爷鞠躬,给爷爷的画像上了一碗茶。父亲问,今儿开工?王千钧点头。父亲又问,请黄历了?王千钧摇头。父亲脸上顿时有了怒容,多大年纪了,做事还这么毛躁!父亲从袖口里拿出一小方紅纸,压在案头上。王千钧看了一眼,红纸上写着:公元二〇二一年八月十七日紫微在天开工大吉。
现在这间工坊里,爷爷、父亲、他,还有他的徒弟们,大家一脸圣洁,一心虔诚,师徒三代一块儿复原爷爷百年前打造的器物。徒弟们把火炉搬出来,把锡锭抱出来,刚要点火炼锡,父亲大声喊了停。王千钧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这是怎么了?父亲说,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块老锡,快取出来用,新锡火气大,用不得。
父亲一说,王千钧想起来了,库房里是有一块老锡,几年前翻修旧房,在房梁上发现了这块老锡。大概是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以备将来之用;也可能是父亲藏起来的。“文化大革命”那几年,王家锡器成了“四旧”,上边一句话,鲁王工坊的炉火熄灭了。自从爷爷的煮酒器回到工坊,他隐隐觉得工坊里有人走动,他甚至听见一两声咳嗽,那么清晰,一个白胡子老头影子一闪,倏忽之间不见了。
坐了一会儿,父亲说,复原老器,不同别的,别图省事,按老礼古法化锡制版,焊接雕花,打造成型,全用手工活,先敬了炉灶再动工,一步一步地来,别毛躁了,要紧的是别动你爷爷的器物。他一一应下来,父亲又说,从开工到停工,一天一炷香不能少,开工先敬祖,敬的是祖师爷,敬的也是你自己的心。父亲交代完自个儿走了,拐过了角门,秋海棠把父亲的影子遮住了。
一个月之后,煮酒器复原终于大功告成,王千钧长舒了一口气,身子好像累着了,哪都觉得酸疼。完工那天,父亲又来看了一眼,老器新器反复比对了一遍,一句话不说,哈哈笑了两声。给爷爷上了完工香,父亲红着眼圈说,爹,您老人家的器,您孙子传下来了,规矩尺寸一样的,您老的神魂,千钧接过来了,咱王家这一炉火,越烧越旺!父亲的声音很小,只有王千钧明白父亲说什么。
器物复原好了,老人没了动静,人没来也没打电话,左等右等,十几天过去了,老人迟迟没来,他想给老人送过去,却不知老人家住哪,打了几回电话,那边不接。他想,等几天吧,兴许老人出远门了呢。过了几天,老人突然来了电话,王老板,对不住了,没跟你言语,这边有事,我回日本了,真替你王家高兴,鲁王工坊后继有人!
他执意把老物新器还给老人,寄过去也行,凡事有始有终。老人说,你发来的复原器照片我看了,跟原物不差分毫,你爷爷的神魂,你爷爷的技法,你继承下来了,王老板,东西搁你那,物归原主,王家的东西就是王家的,器物在你王家,才发挥它的价值,一辈传一辈,才会传承有序。
王千钧说不上是感动还是感激,攥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他再一次想,那位老人是谁呢?那位老人肯定跟王家有很深的渊源。
王千钧把两件煮酒器抱回家,一件给父亲做寿礼。原本想到父亲寿辰再告诉父亲,万一父亲不喜欢呢?万一不是父亲的心中之物呢?王千钧把两件一模一样的煮酒器,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向煮酒器行了一个大礼,戴上手套,一遍一遍地摩挲起来。
王千钧说,这件新器给您做寿礼,爷爷的器物供起来,咱王家的老器,越来越少了。父亲摇头说,真是糊涂,你爷爷的器物就是你爷爷的器物,复原得再好,也是你爷爷的东西,哪有父亲给儿子做寿的?
王千钧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问父亲,那位老人是谁呢,您记得不?
父亲想了半天,没想起老人是谁。王家的故交很多,喜欢王家器物的人多了去了,过去了那么多年,谁还记得呢?父亲说,千钧,记住人家的好,别管老人是谁了,他不说有他不说的道理。咱王家的东西,也是国家的东西,复原器留下,原物还给国家,过几天你联系一下省博物馆,找个好日子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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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间,进了九月,离父亲的寿辰越来越近了,他有了紧迫感。心里的那根青藤把他的心缠满了。送父亲什么好呢?父亲做了一辈子锡,喜欢了一辈子锡,他一定要送父亲一件自己亲手制作的锡器,这也是王家的传统。方向定下来了,在器型和工艺上,他反而拿捏不准了,父亲到底喜欢什么器物呢?
做一件器物,需要一个机缘,没这个机缘,做出来的东西没有灵性,木木呆呆,不是他喜欢的他不做,不是心中的器物他不做。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匠心上不了器物,那东西跟一块顽石没什么两样,哪天心里饱满了,手上的灵气就来了。
这段时间他特别忙,到上海参加了一个国际文化艺术展会,又到省里开了一个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会议,耽误了一些日子。不知怎么,上面听见了动静,一定要开一个煮酒器复原发布会。他很不情愿,又不好拒绝。
父亲说,你不好说,我跟他们说去,不搞了,名声不是吹出来的,王家的祖训是什么?正直做人,忠厚传家,无为而为。父亲老了,骨头没老,脾气也没老,王千钧为父亲高兴,又怕把上面惹着了。
让人烦心的事,该来的它还得来。
宋子明处长带了几位客人来看展品。一位是孔府文化研究院的专家孔庆双,孔庆双对青铜器、金银器、锡器、杂器很有研究,又是孔家的人,大家对他一脸敬重。一位是文盛文化旅游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叫陈嘉禾,白白胖胖,挺着一个大肚子,像一尊没开光的弥勒。一位是文盛公司的艺术总监,小个子,瘦巴巴的,一脸文气,看样子跟文化结缘很深,宋子明叫他郝总监。
不管怎么说,孔庆双来了,还是值得高兴的。
王千钧每年接待几十拨客人,有来看展的,有来谈合作的,有来拜师学艺的,也有一些文化闲人来欣赏他的作品,报社也来,电视台也来……人家慕名而来,人家帮忙而来,哪一家也不好拒绝,哪一家也得罪不起。谁让他是国家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呢,谁让他是鲁王工坊第八代传人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誉必有一毁,人来人往,纷纷扰扰,他哪有时间啊,真是不胜其烦。
鲁王工坊的展厅,在莱芜龙潭西街,三层建筑。一楼二楼辟做展厅,展厅里都是王千钧的个人作品。三楼是王千钧的个人工作室,这间工作室他不常来,大多数时间在工坊做器物,只有来了客人,他才过来陪客人说说话。有时候他也邀请几个朋友,来展厅喝喝茶谈谈天,说说工坊的事,说说文化的事,碰撞碰撞还是有益处的,只有这时候,他才浑身松弛,感受朋友带来的快乐。
每逢來人,可能三五人,也可能上边领导带队来,再不就是学校来这里搞校外实践,不管多么忙,他一定扔下手上的活,带着客人在展厅走一遍看一遍,林林总总上千件作品一一介绍下来,回答客人不着边际的问题,厌烦又疲累。客人走了,生一会儿闷气,好在这些年脾气渐渐磨得圆润了。
宋处长来过几次,又是朋友,对王千钧的作品很熟悉。这一次,宋处长亲自讲解,把展厅的主要作品,给孔专家、陈总、郝总监介绍了一遍。
孔庆双对吉祥缸特别感兴趣,站在展柜前不走了,看了又看,赞叹说,器型古朴,浑圆大气,拙中见巧,工艺精湛,真是难得一见的大师级作品!陈总的心好像不在这,目光游移不定,也不说话,倒是郝总监问这问那,看得十分仔细。
隔着玻璃罩,看不十分真切,见大家意犹未尽,宋处长建议把吉祥缸请出来,王千钧只好戴上手套,把吉祥缸取出来。灯光下,吉祥缸光彩夺目,熠熠生辉。孔庆双被器身上精美的浮雕惊着了,一圈一圈的纹饰,龙翔虎跃,祥云翩然,有凤来仪。纹饰分为四层,第一层是狮虎纹,第二层是龙纹,第三层是凤鸟纹,第四层是缠枝牡丹纹。缸体肥润,纹饰生动,浑然大气。
陈总的兴致上来了,眼里放光,郝总监绕着吉祥缸看了又看。大家不说话,一时间展厅里静悄悄的,只有脚步挪动的沙沙声。窗外的槭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两只黄雀,黄雀翘着尾巴探头探脑,喳喳喳地叫着,好像交流着什么,两只玲珑的小脑袋,也往展厅里看。
吉祥缸是王千钧十几年前的作品,那一年他三十七岁。吉祥缸是他的成名作,也将是传世的作品。第二年,王千钧成了省工艺美术大师。
孔庆双反复看了几遍,王总呀,泰安岱庙天贶殿门前的一对大铁帑,北宋的,我记得是莱芜的器物,跟您的吉祥缸很像,是不是一个器型?没等王千钧说话,孔庆双又说,莱芜了不起,冶铁业很发达,在汉代就铸造钱范、犁范。孔庆双不愧是大家,见多识广,明明知道吉祥缸是岱庙门海的仿制品,人家又不点破。
王千钧说,是天贶殿门海的仿制品,技法工艺也是一样的,只是形制小了。孔庆双说,我说看着眼熟呢,北宋的大铁帑器形太大了,我们搞工艺美术的,没法不缩小——王总,您用的也是泥范?王千钧点头说,用的是古法,先做泥范,然后脱模铸坯。孔庆双说,我说呢。
陈总听说是仿制品,眼里不免流露出失望来,对文化,胖乎乎的陈总有一些生疏,他需要补一补课,需要修炼,文盛的老总没有相当的文化修养可不行。郝总监在心里暗自称奇,紧握着王千钧的手,小声说,了不起,今儿见到大师了!陈总分明听见了他俩的谈话,看得越发仔细,在心里品鉴这尊大器究竟好在哪里。
孔庆双说,仿制一件古器,又是高仿,比做一件新器难得多,吉祥缸是北宋的东西,泥范技术又是沿袭汉代的,北宋铸造技术非常了不起,郝总监,记得当阳铁塔吗?郝总监说,看过一些资料,没亲眼见。孔庆双说,当阳铁塔,耗铁七万六千六百斤,想想就了不起,多大的工程!王总仿制的这件吉祥缸,比北宋的东西还厚重,还要灵动,王老板,真是了不起啊,您把失传多年的工艺技法找回来了。
赞美的话听多了,王千钧笑笑,收下孔教授的赞许之词。他喜欢孔教授这样的人,文质彬彬,肚子里有东西,眼里有器物。他对孔家的人,素来有特别的好感。孔教授这趟来不是走马观花,兴许是来做说客的。他看了陈总一眼。这位陈总刚站到文化边上,身子进了文化行,两条腿却很难走到文化深处。
王千钧和陈总走到了一块儿,陈总再次伸出手,表达他的敬意。陈总说,王总,受教了。陈总的手软乎乎的,握在手里肉肉的。王千钧问,陈总,以前您是干什么的?陈总笑了一下,做过一家投资公司,手里有了一点闲钱,就想做件大事,说真的,钱这东西,没地方投它就不叫钱,万一投错了呢?转行过来了,才知道做文化很难,没有好意向呀,没有好产品呀。
王千钧在心里笑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笑什么。
5
看完了器物,大家意犹未尽,王千钧陪着客人,坐在展厅一角喝茶。一张陈旧的老船木茶台,水缸、水勺、茶壶、茶盅全是锡器,全是王千钧的活儿,器形和静自然,温暖可爱。器物香、茶香浑然一体,特别有味道。孔庆双拈着小茶盅,喜欢得不得了,在手里把玩着,笑着说,王总,这套茶器,合该您自己用,这叫自作自受。
孔庆双对“自作自受”的新解,引起了一片笑声。
陈总很喜欢这套东西,左看右看,特别遂他的心意,喜欢归喜欢,只是不好讨要,花钱也买不到,主家喜欢的,不是谁都能用的。孔庆双喝了一盅茶说,大家对锡器有一个误解,好像用长了容易铅中毒,其实呢,纯锡不但不含铅,反而净化水质解水毒,你们不知道,最好的茶水器当属锡器,茶水放一周,不馊不臭,照喝不误。
说了一会儿题外话,宋处长说,王总,这次孔教授、陈总过来,想跟您谈合作,这个合作很有意义,我觉得可以做,所以我跟陈总他们过来了,看看你们两家有没有合作的机缘。王千钧早料到了,陈总带两位专家来,不单是来看一眼,宋处长说很有意义,是对陈总有意義,还是对鲁王工坊有意义?对合作开发,王千钧一直很谨慎。
这些年,有人劝他走企业化管理,让资本进来,也有人建议走国际化,让鲁王工坊一飞冲天。他想过,后来自己否定了。王家三百年的锡雕文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一旦进入商海,很容易泡沫化,很快会被稀释掉。还是工坊好,独立一体,自己玩自己的,每一件器物都是他精心设计的,每一件器物都是他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带着他的温度,带着他的思想,带着他的忧和乐。
宋子明说完了开场词,陈总示意让孔庆双说话。孔庆双说,王总,刚才看了您的作品,很震撼,不虚此行。他看了宋子明一眼说,路上宋处把您的情况介绍了,说真的,这些年接触了不少非物质文化,基本上被市场同化掉了,没什么可看的了。孔庆双的话,大家深有同感,不停地点头。
刚才看了王千钧的作品,孔庆双很感动,在这个物质化时代,居然还有人如此虔诚地做器物,不免激动起来。王总,您的作品概括起来,两个字——纯粹,您的心纯粹,器物也纯粹,您是真正做器物的,也是真正做文化的。他看了陈总一眼说,陈总对鲁王锡雕很感兴趣,对您也很敬佩,想跟您一起合作开发咱家的作品。
陈总不停地点头,他是定调子的,对锡雕文化很生疏,不便说话。郝总监说,王总,我跟陈总对鲁王锡雕特别珍视,三百年传一业,精工细作,很不简单,刚才看了王家的祖训,心里有了答案,这就是鲁王工坊的神魂所在,王总,文盛是做文化的,无为而为,也是文盛追求的核心思想,从这一点上讲,咱们有合作的基础。
王千钧只是笑,他的笑就像他的锡器一样,光明磊落。他不看好文盛,从心里说,他有一点不喜欢陈总,陈总不说话,让你看不见他的心,摸不着他的脉。他不想合作,不论是文盛还是别的企业。好的文化是守拙的,他想守住锡雕文化一缕魂,不被资本诱惑。
王千钧显然对合作没有兴趣,毕竟合作是两家的事,“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行。宋子明说,王总,你说句话。王千钧说了几句欢迎的话,没说合作的事。宋子明好像不满意,笑笑说,王总,你对合作怎么看,有没有兴趣?陈总出资,你出技术,多好的事!王千钧笑着说,是件好事,陈总还没说合作什么呢。
孔庆双是个精明人,笑着说,不忙谈合作,今天来主要见见面,大家认识认识,你们不很清楚,鲁王工坊跟我们孔家渊源很深,是吧,王总?王千钧一笑,陈总把孔庆双请过来,他就料到陈总想在这破局,他的算计就在这。宋子明笑着说,老孔,曲阜孔家可是莱芜王家的服务对象,你们两家乾隆年间就开始合作了。
陈总大概不知道王家和曲阜孔家的渊源,眼睛在孔教授的脸上扫来扫去,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其实,宋子明也未必知道鲁王工坊名字的来历,这间传承三百年的工坊,跟清廷皇室和曲阜孔家大有关联。
宋子明说,孔教授,您是文化大家,给陈总补补课。孔庆双看着王千钧说,主人在这里呢,王总,还是您讲,您是王家人。王千钧笑着说,还是孔教授讲好,您是孔家人。见他俩相互推让,又是王家又是孔家的,大家笑了一通。孔庆双说,我也是一知半解,王总,哪说得不对,您别见怪。
孔庆双不愧是孔府文化研究院的专家,对孔家的事了如指掌,对莱芜王家的事,也知根知底。这些年,王千钧有一个心愿,很想跟孔家的人碰撞一下。大清乾隆时期,孔家收藏了王家一百零八件餐具,他去孔府博物院问了几次,一直没有结果,今天,孔庆双来了,又是孔府文化研究院的,想必该有个说法了。陈总肯定为这事来的,给他带来的除了不情愿的合作,更重要的是一个在他心中藏了多年的期待。
一百零八件器物,满满一桌满汉全席,他多想看一眼,他的太祖王家锡雕第三代传人王业普的器物是以怎样的器型工艺让朝廷不远千里来莱芜订造公主嫁妆,是以怎样的形制、怎样的精致讨得康熙乾隆两代帝王的喜欢,又是怎样风光无限地放在孔家的餐桌上。当孔家上下礼乐声声、佾舞翩翩、华灯结彩,王公大臣们一边享用大餐,一边赞叹满桌子精致器物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几百里之外的王家,正守着一盏摇曳的灯火,在静谧的晚上鼓风炼锡。
康熙十四年秋天,内阁学士陈廷敬到山东办案,案子结束,专程到莱芜来看望他的恩师张道一。陈廷敬是山西晋城人,考秀才那年,张道一任山西学道。张道一对陈廷敬的文章极为赏识,把它从二等卷中提到案首,陈廷敬考取了晋城秀才第一名,从此青云直上。从那时起,陈廷敬一直把张道一奉为恩师。张道一老家在莱芜,长期外任,眷恋家乡已久,倦鸟回巢,致仕回了莱芜。
张道一回到莱芜,在城西苍龙峡建了“乐饥斋”,不久认识了鲁王工坊首创者王时行。张道一非常喜欢王时行打造的锡器,每有新作,王时行一定登门向张道一请教,很快两人成了忘年之交。张道一有了新诗,在工坊吟诵给王时行听,王时行则把张道一的新诗刊在锡器上,供张道一把玩。每日向晚,张道一抱着王家精美的酒壶,或小酌,或畅饮,或读书,或吟诗,爽朗的笑声,如同苍龙峡湍急的水声,哗哗不停。
此前,莱芜锡造很不景气,锡匠挑着担子下乡打造茶壶酒器,以此养家糊口,器型简单粗陋,笨拙俗气,又以茶器、酒器、实用器居多。1675年,王时行开创了第一间锡雕工坊,开展锡文化研究,改良工艺,革新技法,创新器型,开始在锡器上饰以花鸟鱼虫、诗词歌赋,造型雅致,诗画相映,王家的锡器有了文人气。
陈廷敬在张道一的“乐饥斋”小住了几日,见恩师的案头上摆放着几件锡器,精美的器型、生动的纹饰、温润的文味,令他爱不释手,对王时行制作的锡器大为赞赏。回京的时候,特意挑选了几件供康熙赏玩。康熙非常喜欢,办完了公务,常常把玩在手,对王家锡雕甚为喜爱。
陈廷敬受恩师请托,跪请康熙给莱芜王家赐一块匾额,以示皇恩浩荡,奖掖天下工匠,提振日渐萎靡的朝廷造办。“鲁王工坊”的一个“王”字把康熙难住了,康熙握笔在手,沉吟半晌,终于没落下笔来,陈廷敬啊,你好大的胆子,我许他一个王字,我这个王放在哪儿?陈廷敬吓得不敢吭声。
乾隆继位,对王家锡器甚是珍爱,时常放在书案上,陪他批阅奏章。几年之后,乾隆巡视山东,驻跸曲阜孔家,当面与孔家联姻,把公主賜婚孔家第七十二代嫡孙衍圣公孔培宪,敕令鲁王工坊造办满汉全席一百零八件餐具,作为公主陪嫁。
一年之后,莱芜王家打造完全套锡器上报朝廷,皇室造办处一路舟车,带着乾隆御书“鲁王工坊”的匾额来到莱芜。一时间,一座小小的莱芜城万人空巷,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宋子明对王家为朝廷造办一百零八件餐具早有耳闻,今天听孔庆东讲,有根有据,对鲁王工坊更加敬佩。他问,王总,鲁王工坊的御笔匾额还在不在?王千钧心里疼了一下,叹息着说,不在了。莱芜战役的主战场就在莱芜主城区,从城关到吐丝口,枪声炮声不断,战争结束,鲁王工坊变成了一片瓦砾。
众人一片叹息声。门外的阳光,白花花的,树上那一对雀儿,噌的一声飞走了。
合作的事,暂且搁下了,这个暂且,可能就是不了了之。宋子明极力想促成这桩合作,可能为陈总计,陈总手里一把闲钱,总要有个去处,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也想像当年陈廷敬那样,为皇家和莱芜王家做一个大媒。也可能为鲁王工坊想,他是文化官员,很想光大鲁王工坊,跟王千钧说了几回,王千钧呢,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孔庆双对合作也不热心,鲁王工坊三百年文化太重了,陈总一根胖肩膀承担不起来,王家的器物一旦市场化了,像一滴墨落进大海,结果就是消散。文化的意义,在于文化个性,文化个性就是工匠的灵魂。王千钧千锤万击,锤打的不是器物,而是他自己的灵魂。
陈总说,王总,您再想想,您手里的东西出不去,我手里的钱花不出去,您看,咱们两个把自己的门堵了,不合适吧。宋子明说,千钧,文化一定要共享,共享才有生命力。王千钧只是笑,笑而不语。
陈总、郝总监包括宋子明肯定是失望的,王千钧送客人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车,只有孔庆双在车下,恭恭敬敬攥着王千钧的手,小声说,王总,过些天我还来,自己来,我给你带一样东西过来。
6
到了九月末,王千钧依然没想好打造一件什么锡器,日子一天一天近了,心里不免焦躁起来。他想给父亲送一件生日礼物,没想到这么复杂,做一件器物,以他的技术没问题呀,甚至很从容,无非一个型一个艺,可他喜欢的偏偏不是父亲喜欢的。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器型呢?父亲不说,他也不想让父亲说,说出来就没了意义。
他在等,等一个机缘。一个好的工艺美术家,从不做重复的器物。他需要挑战。
孔庆双款款而来,一个人来的,背着一个小包,一脸悠闲。这一次,孔庆双直接进了工坊,他想看手艺人做活儿,如何把一块锡做成文化载体,如何把自己的灵魂附到器物上去。王千钧正打造一件器物,锤声叮叮,刚有了一个形,像叶不是叶,像碗不是碗,目前看不出是一件什么器物。孔庆双悄然进了门,王千钧居然没发现。
孔庆双站在王千钧身边,看了很久,工坊里天天来人,徒弟们见怪不怪。直到王千钧敲打累了,才抬头看见了笑眯眯的孔庆双,解了布裙,高兴地说,孔教授,盼着你来,这几天没敢出门。孔庆双看了一眼,问,您做的什么器型,碗?王千钧说,给一个朋友弄的,荷叶笔洗。
参观完了工坊,喝了一盅茶水,孔庆双说,王总,上次我跟您说过,给您看一样器物。孔庆双打开包,拿出一只精致的紫檀盒,开了盒,一条白绢包着一件器物,从器型上看像茶碗,也可能是酒器。王千钧心里一紧,今天孔庆双带来的一定是孔府藏品,一定是他王家的器。打开白绢那一刻,王千钧的心颤了一下,白绢包裹的是一只八瓣荷花盏。
王千钧眼前一闪,好像整座工坊也亮了起来,简直太精美了!
这件锡器仿北宋定窑荷花盏,胎骨薄润,刻花、构图、纹样简约,圈口、圈足鎏金,金线华丽,高贵典雅,清和,古气,简洁,通体光亮簇新。器高十二厘米,圈口直径九厘米,圈足直径五厘米,取意一年十二月,八方皆我,应了九五之尊的乾坤之象。器身上八瓣荷花浅浮雕,花瓣纹路清晰生动,只见纹线,不见刀痕。
王千钧看一会儿,呆坐一会儿,只觉得脑子里发蒙。孔庆双小声问,王总,是不是你祖上的东西?王千钧醒过神来,看了底款,足底上刻着“大清乾隆年制”的款章,他多想看到王元吉的款章!孔庆双笑笑说,王总,朝廷定制的东西,不留私人底款,这是皇家的规矩。王千钧何尝不知道呢,他还是有一点不甘心。
王千钧又看了一遍。孔庆双说,王总,没错,是你祖上鲁王工坊第三代传人王元吉的活儿。王总,冒昧地问一下,王业普和王元吉是不是一个人?王千钧点头说,是一个人,太祖名业普,字元吉。孔庆双说,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两个人呢。
王千钧早在心里认定了是他王家的器物,他还是想让孔庆双给他一个说法。孔庆双说,您王家的东西,王总,很遗憾,很可能仅此一件了,一百零八件满汉全席餐具是陪嫁品,属于公主的私人之物,按孔家祖制,私人物品一概不上器物册,二百多年过去了,库房几经修葺,经历了“五四运动”,又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孔府的东西流失很多,你应该想到的。
王千钧不说话,一手托着荷花盏,一手举着放大镜,好像在看,又好像在听。他放下放大镜,紧紧攥住孔庆双的手,声音颤抖起来,孔教授,谢谢,这已经很好了,王家的东西,出了王家的门,就不是王家的了。他在心里说,东西是你们孔家的,工艺技法是王家的,文化是王家的,拿走了王家的器物,拿不走王家的魂。
王千钧一脸失望,他朝思暮想的满汉全席餐具,悄然无声地消失了。孔庆双说,这件东西我也是偶然看到的,在孔府几十万件藏品中,找一件东西很难。王千钧点头,孔庆双又说,起初,我也不敢断定它是你王家的,看了一个文献,才查到这批东西的出处。王千钧攥着孔庆双的手,连说了几声谢谢。
这件荷花盏肯定是孔庆双“借”出来的,孔庆双说,王总,咱们定个君子协定,荷花盏留在你这里,我只能给你十天的时间,你仿的话,仿品不超过三件,这件东西一旦外流,我怎么和研究院交代?王总,说好了,十天后我亲自来取。
孔庆双说了几句话驱车走了。
王千钧决定闭关几天,把工作跟徒弟们交代好了,跟家里人说,他要出趟远门,没有特别大的事,不要找他。媳妇知道,他又玩失踪了,媳妇已经习惯了,但对他失踪的地点和去处一清二楚。他把自己关进了展厅工作室里,吃的喝的用的堆了一沙发,好了,现在世界是他一个人的,什么也不用想。
第一天,王千钧什么也没做,他在读书,读老子,读庄子。一盏茶,一本书,把脑子洗一洗,用他的话说,这叫醒神。看书看累了,活动一下筋骨,让手腕、筋脉彻底松弛下来。第二天,依然如此。第三天,把荷花盏请出来,放在工作台上,只是看,看圈口,看肚腹,看荷瓣,看圈足。第四天,他把荷花盏收起来,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冥思,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器物、工艺和技法。
第五天,工作间里传来了叮叮的锤声,从早上到中午到黄昏到深夜。坐在工作室里的王千钧不知道,此刻,他媳妇就坐在工作室的门外,听着有节奏的锤声,半是欣喜,半是焦虑,他不渴吗?他不饿吗?锤声停下来了,心堵在嗓子眼里,她更着急了,他累了吗?他病了吗?锤声又响起来了……
第八天,王千钧从工作室走出来了,身子虚脱了,两眼红光。
进了十月,王千钧不再提給父亲送礼物的事,显得很悠闲,在家里一待就是半天,陪父亲喝喝茶,说说话,帮父亲弄弄花草。有时父亲会问,不忙了?他还是那句话,忙过去了。父亲的生日就在眼前,媳妇沉不住气了,问他,你不说送父亲一件生日礼物吗,准备好了没?他一笑说,我有数,你不用管了。
十月十八一大早,媳妇给父亲做了长寿面,他陪着父亲吃饭。吃完面条,父亲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问,孔家来人了?王千钧愣了一下,孔庆双来,他谁也没说,徒弟们也不知道。他问父亲,你怎么知道孔家来人了?父亲恍然地说,夜里做了个梦,吹吹打打的,说是孔家来送锡器。
昨天,孔庆双把荷花盏接走了。他原本想让父亲看一眼原器,孔庆双再三说,王总,这件器物只许过您一人的手,磕了碰了,伤了器物,我不认您这个朋友了。王千钧不知该不该把荷花盏的事告诉父亲,犹豫之间,父亲说,王家的器,走到哪里它也姓王,下去几百年它还是姓王,千钧,别去想了,想也是非分之想。
到了上午,一家人齐聚在饭店里,孙子辈子女辈给父亲上了寿礼,一时间笑声不断,只有王千钧两手空空,媳妇悄声问,你怎么这么粗心,你的礼物呢?老人盼着呢。王千钧说完了祝福的话,把一盏茶水敬给父亲,父亲的手一碰到荷花盏,立即颤抖了起来,问,原器?王千钧说,复原器。
父亲哈哈大笑了起来。
当代小说 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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