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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女士(当代小说 2022年10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802
  彭兴凯

  那位女士是在天津南高铁站上的车。她应该已经满了五十岁,但是看上去还很年轻,打扮得很是优雅与漂亮,尤其是身材保持得十分好,走起路来还有种婀娜多姿的韵致。

  当时我正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她拖着个小型拉杆箱走到我身边,说,对不起,请让一让。我忙将伸开的双腿缩了缩,放她走到里面那个靠窗的座位。她的拉杆箱没有朝行李架上放,就放在自己的腿边。她在座位上坐定,将肩上背的包抱在胸前,从里面掏出手机,给什么人打起了电话。电话已经拨通,却没有人接听,她就继续拨打。当高铁驶出车站,开始在原野上高速飞驰时,对方终于接了电话。她用哽咽的声音说,妮妮,妈妈已经离开天津,坐在高铁上准备回家了,知道你还恨着妈妈,躲在别处不肯见我,可是,你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有些话我不能不对你说……当年,我为什么要同你爸离婚?不仅仅是为了爱情,你爸爸的自私和小肚鸡肠早让我忍无可忍。离婚的时候,我是希望把你判给我的,你爸爸纯粹是报复我,拿你当筹码,怎么都不肯答应,出于无奈,我不得不将你放弃。我知道,那时候你还小,你爸爸又从中挑拨,让你把我当成抛弃女儿的坏女人,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而且也当上了妈妈,有了独立的思考与见解,你应该理解妈妈的难处与苦衷。我来天津找你,就是想和你沟通沟通,没想到你连给妈妈解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

  那女士说到此处的时候,再次哽咽了起来,眼里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到了脸上。她重新打开包,取出纸巾擦眼泪,想控制控制情绪继续说话,对方却在这个过程中收了线。她怔了怔,再次拨打过去,手机里传来的却是对方关机的提示音。她呆在了那里,过了许久,泪水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在打着粉底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我作为局外人,坐在她的旁边,她在电话里说的每个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耳朵里。我就知道这个看上去颇有气质的女士是离过婚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若干年,但她的亲生女儿并没有原谅她,因此,女士很伤心。只是,我虽然与她坐在同一排座位上,近在咫尺,明白了她的伤心是为了什么,却没有资格与理由去安慰她。我偷偷望了她一眼,在心里暗暗为她叹了一口气。

  高铁以极快的速度呼啸着继续前行,女士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拿纸巾擦擦眼睛,再次打开了手机。这次她没有继续打电话,而是利用手机上的短信功能,向女儿频频地发送起短信息。她用手指在屏幕上写好一段话,就点击发送键发送过去。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复,接下来继续写。在这个过程中,我看见仍然有泪水不时地从她的眼里流下来,慢慢地在脸上爬动。

  我无法看到她的短信内容,我觉得如果再继续关注她,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便将座椅的靠背向后放了放,尽量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再把眼睛闭上,准备睡上一觉。车厢内的乘客都在昏昏欲睡,我似乎受到了感染,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济南站。

  到了济南站,我还不能下车。不过,距目的地泰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拿眼睛去看那位女士,发现她竟然还在那里发短信,还是写好一段就动手发送过去,接下来再继续写,仿佛有无数的话要急于表达。她埋头在手机上,对我的关注视而不见。高铁则飞快地继续向前行进,透过车窗,我已经看到泰山山脉那些逶迤高耸的群山了。我意识到马上就要下车,忙跑到卫生间解决了生理问题,又迅速返回。来到座位的时候,车内的广播已经提醒在泰安下车的乘客带上自己的物品准备下车了。我将拉杆箱从行李架上取下,背起双肩包,开始向车门口移动。列车停下来,我随着下车的人流到了月台。此时此刻,至于那位伤心的女士下没下车,她的家在什么地方,是否还在用短信与女儿沟通,我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到了泰安,还没到我的最终目的地,我还要赶到长途汽车站,在那里乘坐客运大巴,再走一百多公里的高速路,方能到达我的家所在地,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泰安到蒙阴每天只有两班大巴,前一班已经错过,下一班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要发车,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去坐那种慢腾腾的公交车,我便在走出高铁站的出站口后,招手叫了辆出租车。还好,路上顺畅,没有遇到多少红灯。当我赶到长途汽车站,匆匆地购好车票上车时,那位大巴车司机刚好在驾驶室里就座。

  车在泰安的街道上行进,走得比较缓慢,遇到路边有人招手,就会靠边停下。渐渐地,就到了京沪高速公路的路口。在上高速公路前,还要经过一座比较大的桥,车到桥头的时候再次停下来,又有一名乘客上了车。我望向那位乘客,不由得怔了怔,竟然是在坐高铁时遇见的那位女士,没想到,她也在泰安下了高铁,又与我坐了同一辆大巴。也就是说,她的家也在蒙阴。我正惊讶于两人今天的巧遇时,她已经走到我身边,说,对不起,请让一让。

  我把靠过道的座位让给了她,她说了声谢谢就坐了下来,手中的小型拉杆箱依旧放在自己的腿边。

  在位子上坐定,她先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接着将肩上的包抱在胸前,伸手向里面探去。我原以为她又要掏出手机打电话的,没想到掏出来的却是个精巧的化妆盒。她将盒子打开,对着盒子上的小镜子,开始给自己补妆。她扑了粉,描了眉,在唇上点了淡淡的口红,再对着镜子观看几下,才将化妆盒重新收入包中。接下來,她才取出了手机,不过,她并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而是接听了一个什么人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只看见她的脸上闪动着灿烂的笑容,等对方说了半天之后她开腔道,林妹妹,我也想你们呢,我都离家五天了,早就归心似箭啦!现在,我正坐在回蒙阴的大巴车上,马上就要到家啦。

  打完了这个电话,她马上接到了另一个电话,接下来,竟然有五六个电话陆续打了过来。我从听到的只言片语来判断,那些打电话者都是她在小城里的姐妹们。她不管接谁的电话,脸上都带着微笑,她原本就风韵犹存,脸上有了笑容时就更显得妩媚动人了,与在高铁上完全判若两人。

  车子到站后,她终于结束了通话。我原以为她会利用乘车的时间继续给女儿发短信,却发现她在微信上跟什么人聊起了天。聊天过程中,她不仅脸上带着笑容,偶尔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会心的笑声。后来,直到大巴进了蒙阴县城,有乘客陆续下车,她才关掉手机,抬起脑袋向前方看。到了一个路口,她站起来,冲司机招呼了一声,拖着行李箱先于我下了车。

  我回到了阔别四个月之久的家。

  我之所以离家四个月,是因为赴北京参加了一期鲁迅文学院主办的创作进修班。记得四个月前,我离开小城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树上的枝条光秃秃的,显得分外荒凉与萧索,现在,却已经是万木葱茏、生机盎然的夏天了。

  进修归来,我的生活自然回归到原来的状态。

  我供职于蒙阴县文化馆,我的职责就是专职搞文学创作。平时不用到单位坐班,只是每周的周一和周五要到单位去。一是参加单位里的例会,看有什么新的创作任务;二是收收杂志社寄来的样刊或者信件。在去单位的时候,我还喜欢跑到办公室里与同事们见个面,聊聊天,从同事们的口中获知一些县城里发生的事情,为我的创作积累素材。我们单位虽然只有十来个人,却都社交广泛、消息灵通,我的许多篇小说就是从同事们的口中得到的素材。

  某天,我正在办公室里与同事们闲聊,门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一位女士。竟是从鲁院返程的路上同乘一辆车的那位女士。她同三个月前一样,仍是精心打扮过了的,她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气质,让我们单位里几位搞藝术的女同事都有些黯然失色。

  众同事们似乎都认识她,纷纷同她打招呼。她则亲热地与大家寒暄着,坐在了待客用的那张沙发上。

  接下来我很快就知道,她到我们单位是来领取奖杯的。两天前,我们系统里搞了个广场文艺晚会,因为有关人员的工作疏漏,部分获奖者的奖杯没有及时颁发,被通知演出过后到文化馆来领取,女士就是获奖者之一。而且,她还得了个金奖。与众同事们聊了几句天,就见馆长打开办公室里的文件橱,从里面取出一尊金光闪闪的奖杯,捧在手中向她递了过去。她则从沙发上站起,伸手接过,抱在怀里,向大家送了一个妩媚的微笑,说了声谢谢,然后非常优雅地转身离去。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下了楼,我急忙问同事们,这位女士是谁啊?

  众同事们一起望着我,齐声叫道,彭老师,难道你不认识她,不可能吧?全县城的人,谁不认识詹谨呢,谁不知道她的事情呢?

  詹谨?她就是詹谨?我叫了起来。

  其实我认识詹谨。只是,我所认识和见到的詹谨是三十多年前的詹谨,具体点儿说,是在县五金公司门头站柜台的詹谨。再之前,她则是县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女主持人。那时候,我们县刚刚组建电视台,刚刚有了自己的新闻节目,詹谨便是电视台特地招聘的女主持。她首次在荧屏上亮相的时候,小城里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且不说她的形象有多么端庄与美丽,单是她那标准的普通话,就让大家忍不住地叫起了好。那时候,随着县拉魂腔剧团的解散,小城里已经没有了公众人物,詹谨一出现,立刻成了耀眼夺目的明星。据说,她因为形象好、音质佳而被省电视台看中,要挖她去省城担任主持。然而,就在省电视台忙着为她办理调动手续时,她与一位有妇之夫的婚外恋情被曝出来。那位有妇之夫是北京下来的知青,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调到县广播站当了记者,电视台成立,他顺理成章地转为电视台记者。两人产生恋情前,那位北京知青已经结婚,且有了孩子。他为了达到同詹谨结婚的目的,要与结发妻子离婚,那位妻子却不肯接受被弃之辱,索性来了个悬梁自尽。

  后来,那位知青的岳父岳母跑到台里大闹了一通,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位当过知青的记者被开除,灰溜溜地跑回老家北京去了。詹谨则从电视台调离,发配到每况愈下的五金公司,当了站门头卖铁钉的售货员。

  与那位有妇之夫被棒打鸳鸯,从电视台的播音主持去站门头,情感的打击与工作的落差让詹女士一时无法接受。虽然她前往五金公司报了到,情绪却十分低落,眼里几乎天天含着泪水。有一天,她趁人不备,悄悄地跑进公司的仓库内,企图效仿那位北京知青的妻子,来个悬梁自尽。然而,就在她刚将绳子搭在梁头上的时候,被一位前来取货的同事发现,救了下来。其后,詹女士不再言自杀,并且很快与那位同事结了婚。

  詹谨与那个北京知青搞婚外恋的事情,如果放到现在,并不是什么大事情。现在的年轻男女搞个婚外情,因婚外情而离婚,甚至做出更出格、更荒唐的事情,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在三十多年前、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何况还出了人命。自然,此事轰动了整个县城,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最热门话题。

  记得当时我还在远离县城的乡镇中学读书,没有在第一时间里知道这件事,其后高考落榜,去县纺织厂当了工人,那桩风流韵事则已经过去了两年。然而,小城里的人并没有忘掉,还是时不时地提起来。有一天,事情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对那位曾经的电视主持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便以买铁钉为由特地跑到五金商店去看她。她尽管已经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脸上起了几块蝴蝶斑,身上穿着帆布工装,但是从她的眉眼中,还是能看出她的卓尔不群。

  詹谨生下孩子不久便不再站门头。那一年,县五金公司改制,其中有个门头让她的丈夫承包。从此,詹女士就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天天关在家中足不出户,做起相夫教子的事情。

  如果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下去,詹女士与那位北京知青发生的事情就会渐渐地被大家遗忘,她自然也就不会与丈夫离婚。然而,生活是没有如果之说的,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就在她的女儿八岁或者十岁的时候,县城里忽然来了位陌生人。那人在五金门头的对面买了一所面积不大的民房,将临街的墙壁打通,开了个小门面,做起了糕点生意。生意特别红火,尤其是那种蜂蜜小面包,十分受欢迎,天天顾客盈门。

  詹女士有一天来到糕点铺,想为女儿买几个小面包,刚进了店门,就与糕点铺的主人相遇。两人虽然隔着玻璃柜台,目光却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后来,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勾下了脑袋,泪水流了下来。她擦擦泪,没有为女儿买面包,转身出了糕点铺,匆匆离去。

  回到五金门头,她第一时间找到丈夫,直接向他提出了离婚的要求。

  那场离婚大战十分艰难与漫长,詹女士的丈夫怎么都不肯答应。直到时间过去了三年,那位五金门头的承包人才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詹女士同前恋人的婚事办得十分低调,两人只跑到民政部门领了个证,就算是结了婚。新房便是糕点铺的贮物室,他们粉刷了墙壁,安了张双人床,在里面住了下来。詹女士与她前恋人终成眷属的事情在小城迅速传开,但是没有似当年那样掀起波浪。我之所以在数年之后才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是因为詹女士再次发生了婚变,那位曾经的北京知青竟然将一家洗头房里的洗头女弄大了肚子。事发后,詹女士没有丝毫的犹豫,同那位狗男人离了婚,接着又将他来了个扫地出门。那位曾经的知青无处可投,只好又返回了北京。

  詹女士第二次离婚后,将自己关在那个糕点铺里整整两个月没有露面。

  此时,詹女士已经接近四十岁,算是个中年女人了,却根本看不出人到中年的老态,仍如同当年那般年轻美丽。虽然岁月的风霜与情感的经历让她多了些丰腴与沧桑,却因此也令她增添了成熟女性的风姿与魅力。据说,詹女士将那位北京知青扫地出门不久,就有求婚者频频登门,一时间,那个小小糕点铺的门槛差不多让人给踏平了。她的前老公,那位五金门头的承包者,此时已经成为有几个小钱的小老板,且在离婚不久后已經再婚,有一天,他竟然悄悄地找上门,要求与她破镜重圆,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点头答应,他就会立马将那位再婚的妻子一脚蹬掉。只是,无论是面对别的求婚者,还是她的前老公,詹女士说出来的只有一个字:不!

  不再婚配的詹女士,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经营那个糕点铺。应该是在她离婚的第八年,县政府要在县城修建广场,糕点铺被拆迁,她从此处搬离,住进了某个小区里的回迁房。接着,她又在五金公司办理了退休手续,凭着每月的退休金与拆迁补偿款过起了自由自在的退休生活。此时,她虽然已经接近了五十岁,却没有丝毫的老态,看她的形体、容颜、一颦一笑,完全就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美丽少妇。

  退休后的詹女士生活相当丰富多彩。她是县老年大学书画班的学员,又是县旗袍走秀队的队长,还是县中老年读书会的理事。她曾经当过电视台主持人,口才自然好,县里举办各种晚会,都喜欢邀请她来主持。她穿着曳地长裙走上舞台,比当年的倪萍还有风采。她的京剧也唱得相当了得,尤其是《大唐贵妃》里的那一段最是拿手,一句“梨花开春带雨”还没有唱罢,台下的观众还以为来了李胜素。

  我从纺织厂调到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过的几乎是足不出户的生活,再加上我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善于交际,除了在詹女士怀着孩子的时候特地跑到五金门头目睹了她的姿容,几十年过去,竟然再也没有见过她。所以,当我从北京进修归来,在高铁与大巴上与她成为邻座时,并没有将她认出来。直到那天,她来我们单位领取奖杯,从同事们的口中知道是她时,关于她的故事才一股脑儿地出现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忽然想,她的故事、她的婚姻遭遇与情感经历,是完全可以写成一篇小说的。而我,作为一名作家,为什么不写写她呢?

  主意拿定,我就开始了小说的酝酿与构思。在酝酿与构思的过程中,我特别想有机会再次见到她,最好能够像在高铁与大巴上那样,再近距离地观察观察她,接触接触她。特别是她在遭遇背叛而离婚之后,为什么不肯再走进婚姻,以及她与女儿及前夫的关系,我都想更深入地了解了解。

  让我非常惊喜与意外的是,我想见她的心思刚产生,还真的就见到了她。

  我的血糖有点高,每天吃过早饭,都要散步一个多小时。那天我去散步的时候,刚走出小区的西大门,就在大街上看到了她。当时,她骑着电动自行车,身穿一条藕荷色的长裙,头发高高地绾了起来,脖子里还系着一条艳艳的红纱巾。她的打扮再配上她的美丽容颜,使她在明媚的阳光下非常亮眼。她将电动自行车骑得非常快,从我面前一闪就过去了,我看见她的裙子与纱巾被风撩起来,很浪漫地飘着。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我竟然再次见到了她。

  为了降低血糖,吃过晚饭,我仍然要外出散步。过去散步,我喜欢去爬小城旁边的小北山,那天晚上像鬼使神差,我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去那个不大的小山冈,而是沿着大街去了城中心地带。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便到了城中心广场。过去,我很少到城中心广场,因为这里到了晚上,就成了大妈们的天下。她们从小城的四面八方聚集到这儿,分成好几个方队在那里跳广场舞,再加之马路上往来的车辆与行人,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喧嚣而又嘈杂,喜欢安静的我对其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那天晚上我之所以要到广场来,其实就是为了看到詹女士。我想,作为小城里的活跃分子,她没有理由不来跳广场舞。

  事实正如我所预料,刚到广场就看到了她。

  詹女士所在的那支队伍处在广场的中心位置,人特别多,队形排列得也最齐整,且是统一着装。她是队伍中的领舞,站在方阵的最前面。我走到近前的时候,音箱里播出的是流行歌曲《小苹果》,众大妈们正随着旋律在扭动。我发现这支广场舞队伍的组成人员都很有气质,很显年轻,舞姿也更为优美与整齐。但是跳得最好看的还应该是詹女士,她在舞动的时候一直是满含春风地微笑着,仿佛每个细胞都闪耀出美丽女人所独有的韵味与光辉。

  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忽然就想起她在天津南高铁站独自垂泪的情景。我想,一个女人的生命中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她何以做到如此呢?不知道快乐的外表下掩藏着一些什么东西。

  回家后,我开启电脑,噼噼啪啪地在键盘上敲打了起来。我给小说取名叫《詹女士》,且用了她的真名。我觉得唯有用她的真名才能将作品写好,舍此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用了三天的时间完成了万余字的初稿,接着用了五天的时间将小说修改完毕,便将小说投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晚饭后散步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走向城中心广场,站在那里看詹女士跳舞。我发现几乎无一例外,她都是以领舞者的身份在最前面跳,她的舞姿、她的笑容、她的优雅风采仍是出类拔萃、卓尔不群。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我设宴招待了他。饭后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从家中走了出来,准备去完成那一个小时的散步任务。出了小区大门,我的双脚似乎被一条魔绳所牵动,不知不觉地再次向中心广场走去。

  过了十字路口,踏上广场的地面时,几个方队已经将广场舞跳到了尾聲。詹女士所在的那支队伍刚刚结束跳舞,众大妈们正在散去。詹女士也在几个同伴的帮助下,正将音响设备朝电动自行车上捆装。她们七手八脚地捆装好,相互道了个别,各自走上了回家的路。

  因为车上载有音响设备,不方便骑行,詹女士就推着车子走,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生出个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诧的念头,我想跟踪她,看看她住在哪个小区,住在哪座楼上的哪所房间里。念头产生后还有点不能遏制,我立刻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虽然夜色已经深了,街上仍然走着众多的行人。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并没有人知道我是位跟踪者。就这样,到了一条马路口,向右拐,再横过一条窄窄的街道,就进了一个小区的东大门。那个小区是县城最早开发的老小区,楼房都是传统设计,一律五层,一律都是灰色的墙体,且没有电梯与车库。小区的过道上虽然有路灯,但多数都已坏掉,显得黑洞洞的。她推着电动车在那里走着,背影显得有点孤单与落寞,脚步迈得也有些迟缓与沉重。她走过几幢住宅楼之后,在一个单元门口停下来。她先是打开单元门,将电动自行车与音响设备放入地下室,接着向楼上走去。我知道这种五层住宅楼每个单元共住十户,抬眼去看,见有九户人家的窗子上亮着灯,显然,最顶层的那栋唯一没有亮灯的房间应该就是她的家。果然,一会儿,那面黑着的窗子便亮了起来。我就知道,房子的主人已经进门。

  知道詹女士进了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跟踪而来,是在做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倘若遇到熟人,或者有人进行盘问,还真找不出理由来搪塞,便急忙抽身溜掉。

  后来,在中心广场、小城的大街上,或者在别的公众场所,我仍经常见到她。几乎无一例外,她都精心打扮,显得风姿绰约、优雅大方。

  国庆节那天,有个景区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登山活动,吸引了数千人前来登山,十分热闹。活动开始之前,还搞了个开幕仪式,詹女士的旗袍走秀队被邀请前去参加演出。尽管主办方请来了众多演艺界名流,有的甚至还上过市里或者省里的春晚,但是以詹女士为首的旗袍走秀队,还是在开幕式的舞台上大放异彩,而詹女士的保留节目《大唐贵妃》,更是引起了众人的叫好声与鼓掌声。演出完毕,她们载誉而归,下山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载着她们的那辆中巴车在过弯道的时候,不当心翻到路下面的深沟中去了。

  旗袍走秀队的队员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詹女士的伤最为严重,当场昏迷了过去,被送进了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詹女士在县城属于单门独户,已经没有了什么亲人,她唯一的女儿一直不肯原谅她,拒绝前来照顾,她的那些姐妹们只好自发地组织起来,轮流到医院陪护。

  住院治疗是要出示医保卡的,是需要有换洗衣物及其他生活用品的,姐妹们便从詹女士的身上找到钥匙,前往她的家中去取。

  此时,大家才意识到,虽然同詹女士来往密切,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在哪儿。那天也是凑巧,我刚好去医院看个病号,便知道了詹女士受伤的事情。见她的姐妹们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我当时不知是头脑一时发热,还是出于对她的关注与好奇,便自告奋勇地为她们做起了向导。

  我带着几位女士来到那个小区,凭着那天晚上的记忆,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的家。

  詹女士住在那栋楼的最顶层,大家来到楼上将房门打开,走了进去。到了客厅,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大家无比惊讶地发现,詹女士竟然在家里养了几十只猫,白的黑的花的,大的小的老的,各种猫都有。它们听到有人进门,纷纷地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冲着我们发出了咪咪的叫声。

  当代小说 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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