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姚奶奶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刷牙。
小陆啊,你今天上午无论如何过来一趟,帮我选选照片呐。
我咕噜咕噜漱了口,还没来得及回应,那边电话就挂了,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
在社区工作多年,与姚奶奶接触不算多,但她的情况我很熟悉。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还真不好拒绝。可今天是周日,孩子一早还要去美术班,而且最关键的是,前天晚上就答应了今天中午给他做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
选什么照片您老?我不得不把电话又打过去。
遗照。
我吓了一跳。有穿越的感觉,好像电话那头说话的姚奶奶已经那什么了似的。
把孩子送到培训点后,我掉头去了姚奶奶住的小区。
典型的“老破小”,小区是大地震之后建的,比我年龄还大,只有五栋楼,呈“日”字形排列:三“横”分别是1号楼、2号楼、3号楼,左边一“竖”是4号楼,右边一“竖”是5号楼。生活倒是方便,出小区往左一两百米就是菜市场,往右两三百米就是地铁站,可房价并不高,相比对面一街之隔被划入学区的小区,房价算是人性化得不得了。正因为没被划入学区房,小区的年轻人就格外少。
姚奶奶住在“日”字中间的一“横”,也就是2号楼的二楼,算是整个小区的心脏位置。敲了好几下也没动静,再敲,对门开了,张大爷半截身子探出来。
孩子们回来了吗?我问。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如果不出差错的话,张大爷的女儿静静会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带着女儿一起过来看他,这是他们这个家庭每个星期的规定动作。原来不是这样,静静没怀孕之前,每个周日一大早就会过来,有了孩子不一样了,孩子麻烦,吃喝拉撒,出个门就跟打场仗似的,时间就往后推了点。老旧小区一到了周末,年轻人和孩子会像潮水一样涌来,吃顿饭后很快又会退去。
静静我也认识,她和我是高中校友,比我小三岁,我俩数学还是一个老师教的,有一次在楼下见面聊起过,那个数学老师现在都退休在家看孩子了。有了这层关系,我和张大爷一家就显得更亲近了一层。
张大爷的外孙女我也见过,头发又黄又稀的小姑娘,叫“黄毛丫头”名副其实。名字叫花花,被静静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特别招人喜欢。
都会走路了吧?
快了,可以扶着挪步了。张大爷很满足。
每个家庭都有一些规定动作。比如我们家就是我负责做饭,孩子爸负责刷碗;比如姚奶奶家,其他节假日包括春节倒是没讲究,中秋节儿子肯定得回来一趟,他父亲的忌日,姚奶奶说,天大的事也得放放;再比如张大爷家,规定动作除了每个周日他女儿带外孙女来看他,还有中午要包饺子,煮饺居多,偶尔蒸饺,但八成是茴香、韭菜、芹菜或者香菜馅儿的。不止张大爷和姚奶奶,我其实对整个小区的各家各户甚至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随便一条狗在外面叫唤两声我都能准确地说出它的主人。
小区养狗的真挺多,姚奶奶上次来社区专门找主任反映过这个问题。她在楼下放了一把藤椅,方便晒太阳,只要天晴,姚奶奶就要下楼晒太阳,姚奶奶说外面的太阳比自己屋里的太阳香,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晒一点味道也没有。可不知谁家的狗专门在藤椅左前腿那儿撒了泡尿。
这事您得解决。姚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还递过来一条狗链,说是专门在宠物店买的,最好的,花了二十块钱呢。
我闻不来尿臊气,想吐,想吐我就没法好好晒太阳,不好好曬太阳我的骨质疏松就更严重,到时候摔倒了摔坏了谁负责?
哎呀呀,这还了得!主任喊我抓紧查监控,一定要查出来,冤有头债有主不是?
等姚奶奶走了,主任又拍了一下脑袋窝火似的说,人家对门张大爷已经反映过多次,那条藤椅实在太占地了,那可是公用场所。
这就是姚奶奶。不过您要是以为姚奶奶是个磨人的老妖精,那您就大错特错了,整天笑眯眯的姚奶奶才不是。社区刚搬了新家,第一个前来送贺礼的就是姚奶奶,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有电话,姚奶奶弯着眼睛对主任说,您打这个电话,人家就会把发财树送来,我定了两棵,花鸟市场里最大的哟……钱?我付啦!您收拾好了只管打电话就行啦。
听听,“您”,姚奶奶从来都这么讲究。
姚奶奶有钱,她自己退休金多少不清楚,人家老伴儿有钱。但是如果老伴儿还没过世的话,姚奶奶就未必有钱了。姚奶奶说,我自古不当家,我也不愿意当家,当家多麻烦,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得操心?
姚奶奶的老伴儿去世得有五六年了,肝癌,查出来不到两个月人就没了,老头是哪个大学的退休教授,教化学的,全国有名。老伴儿收入高,但一辈子省吃俭用,再加上儿子有出息,花不着他们的钱,最后大把大把的钱都攥在了姚奶奶手里。
姚奶奶把嘴巴歪到主任耳朵边,特意用一只手捂着说,哎呀呀,钱多了也不好,烫手哇!花又没处花,扔又没处扔……哎呀呀,你们可得把发财树收下,收下。
最后说“收下”俩字的时候,她攥着主任的另一只手使劲往下摁了摁,就像把一大把钞票摁进主任的口袋里一样。
张大爷探出半截身子,努努嘴,接着说,小陆啊,大周末的找姚奶奶?
我点了点头。
大点声敲,里面吵。
我拍了拍门。
再大点声,姚奶奶耳朵背。
我使出了最大的劲。
2
门开了。
姚奶奶弯着眼睛说,是小陆啊,您终于来啦。姚奶奶起得早,差不多四五点钟,所以她用“终于”一词一点不为过。
桌子上摆着一台平板电脑、一台智能手机,电脑里放着评剧,手机里放着黄梅戏。
真够热闹的,您老听得过来吗?
姚奶奶一边颤颤悠悠地倒水一边说,哎呀呀,习惯啦,老头子爱听评戏,《杨三姐告状》啦,《小二黑结婚》啦,《花为媒》啦,我不爱听,我爱听黄梅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天天掉都行,我喜欢。
墙上的黑白老头子也弯弯眼,笑着看我们,好像在说,是啊是啊,评剧好听啊,我听着呐。
我笑了,递给她一束花,菊花。
小区门口有个花店。花店是1号楼2门一楼的艾奶奶开的,自己的房子,门口请修鞋的师傅用LED灯写了两个大红字:卖花,花店就这么开起来了。艾奶奶的花品种并不多,玫瑰、百合、水竹、绿萝,夏天有五颜六色的小睡莲,冬天有五颜六色的风信子。眼下是秋天,有五颜六色的菊花。
我要是不停脚,就不会买花了,我停下脚是因为我发现艾奶奶三楼的单奶奶今天竟然没在,我抬头认真看了看,确实没见她。
单奶奶双腿类风湿性关节炎,今年入秋就不行了,原来还天天下来唠嗑,找姚奶奶晒太阳,这下腿变形严重没法下楼了。老旧小区,没有电梯,下不来,就算费劲下来了也上不去,谁背啊?谁背得动啊?
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就请了一个保姆伺候她,保姆是山区来的,除了眼睛斜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非要挑,就是干活很多,话却很少,主要是她说话也没人听得懂。
单奶奶总张罗换人,她说这保姆一天到晚一句话不说,巴不得我早死呢,她早就看中我手上的金镯子了,闲着没事就盯着我的金镯子瞅,不要脸的玩意儿。
我上次进门入户给她发老年人乘车卡,她这么跟我说,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我腿都这样了,还来给我发这破玩意儿,耍猴吗?
骂不骂我无所谓,这是我的工作,我还指着它给孩子交美术班的培训费呢。可找保姆跟年轻人找对象似的,哪那么容易呢?单奶奶吃完饭,把筷子一扔,每天就坐在轮椅上,扒着窗口看楼下的人来人往。
哎哎哎,小陆小陆,下班啦您!她喊我的时候客客气气,好像根本没有骂我那宗事。
哎哎哎,小孩儿小孩儿,嘿嘿嘿。
哎哎哎,卖爆米花的,别走啊,你别走啊,我?我不买啊。
见到认识的不认识的,单奶奶都要喊上两嗓子。
今天沒有,我抬头看了好几下,都没见到单奶奶的身影。我有点担心,小区外来户很少,老住户都知道单奶奶,熟络的老头老太太路过了,就仰着脖子开上两句玩笑,喊,再喊,再喊把阎王爷喊来了您。
既然停了下来,那就买束花吧。秋天来了,门口的白荆树叶子都黄了,不定哪阵风吹来,树叶就掉了。买束菊花吧,秋菊。门口就两束菊花,我随便要了其中一束。艾奶奶递给我的时候说,菊花可是好花,梅兰竹菊四君子,可惜好多年轻人不懂赏识。
我递给她钱。我的钱包里总是装着点零钱,说不准哪天用得上。艾奶奶就从来不用二维码,她说她要多摸摸钱,别等人老了,儿孙扫个码就把坟上了。老了就是死了。我笑了笑,捧着菊花转身的时候,听见艾奶奶又在那叨叨咕咕,听又听不清楚,花店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在和谁说些啥。但是我没驻足,转身去了姚奶奶家。
姚奶奶把花接过去也说菊花好。怎么好?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还有,此生只是偿诗债,白菊开时最不眠。
姚奶奶的桌子上有一本诗词鉴赏方面的书,她这段时间正在背诗词,巧不巧,正好背到菊花。
多背点诗词好,脑子多转一转,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就是就是,老年痴呆可不好,啥都不记得了,就成行尸走肉啦。姚奶奶笑眯眯地说。
照片是卖花的艾奶奶帮忙照的。为了教大家用智能手机,前两年社区专门举办了一场智能手机进老旧小区的活动,我们社工全体出动,现场一对一教学,很受老年人欢迎。有记者还专门进行了现场采写,拍了好几张特写照片,最后发在了公众号上,第一个出镜的就是卖花的艾奶奶。艾奶奶学东西快,早就学会了,她那天和我们一样,是作为老师现场进行指导的。
指导完了,人都散场了,我收拾会场的时候看见艾奶奶还没走,她也在收拾她的东西。她把手机装进一个口袋,充电器装进一个口袋,耳机装进一个口袋,然后再把三个小口袋装进一个大口袋。她一边收拾嘴巴一边嘀嘀咕咕,我听不太清,问她说什么,她却一脸茫然地说没说啊,我什么都没说啊。可我总不能怀疑自己眼睛同时再去怀疑自己的耳朵吧?艾奶奶一脸无辜地说,真的什么都没说啊。
艾奶奶其实是个热心肠,算得上是社区年龄最大的志愿者了,上次教学智能手机只是其一,她还报考了老年大学,插花就是在那里学来的,学成归来后还组织过一次老年人插花大会,有六个老年人参加呢。
姚奶奶相信艾奶奶的手艺。
拍了好几张,刚开始是以艾奶奶的花店为背景,花花绿绿的,姚奶奶表情也到位,但艾奶奶说不行,遗照得是黑白的,你这背景有点乱,不行不行。后来又以白色墙面为背景,但姚奶奶并不满意,主要是对自己的表情不满意,太严肃了,太不自然了,太没精气神了。三张,都不满意。
艾奶奶倒是觉得还可以,哪一张都行,是对方要求太高了,都挂墙上了,你自己又看不到,差不多得啦。
姚奶奶不依不饶,那要这么说,背景乱点就乱点,我自己照样也看不着呢。
小陆,你眼光好,你帮我选选。姚奶奶的弯弯眼从老花镜上方探出来。
姚奶奶长得白,一白遮百丑,何况姚奶奶一点也不丑,眼睛弯弯,又不胖,慈眉善目,关键是,还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那些照片说实话都挺好看,尤其是她脖子上还系了一个墨绿色的丝巾,蝴蝶结,优雅极了。姚奶奶退休前在文化馆上班。
最好看的是这张。我点给她看,背后是两束菊花,阳光从窗口斜着打过来,虽然有点逆光,但无论从人物表情,还是构图上讲,这张照片都格外端庄大气。唯一的问题是,照片如果印成黑白色,底板就乱了点,有那么点喧宾夺主的感觉。艾奶奶说得没错。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嘛,小陆的眼光毒着呐。姚奶奶一边说还一边看看墙上的老伴儿,看得出来,这话不只是跟我说的。
姚奶奶之所以信任我,是因为我教了她好几种系丝巾的方法,都是我在小视频上看到的。她老伴儿对面的墙上,挂着数十条围巾,从白到黑,从红到绿,由长到短,由浅到深,各式各样,五颜六色。
有一次小区清理卫生,我负责清理她这栋楼的小广告,铲了半天都没铲完,姚奶奶就邀请我去她家喝水。喝口水,不耽误。姚奶奶把我拽进了她的家。
我一进门就被满墙的围巾惊呆了。
恰巧那段时间我和孩子一起为消磨时间,刚学会了围巾的各种系法。姚奶奶一边对着镜子相看一边说,啧啧啧,您瞅瞅,我这辈子白活了不是?
3
一边选一边唠闲嗑。
为啥非要今天选照片?
今天必须得定,不瞒您说,小陆啊,我昨晚梦到老伴啦!他说他想吃菜市场里的张记牛肉面,让我给他送一碗过去,不要辣。您说,我是不是也差不多啦,我这么些年,可是头一遭梦到他。
我说那不能够,您得活一百岁呐。
姚奶奶就弯着眼笑,活八百吧。
人呐,差不多就得了,寿多则辱,没啥意思,走我倒是不怕,但不能累扯人。我呀,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差这张照片啦。
最后当然是姚奶奶拍板,我的建议仅供参考。
姚奶奶说,咱英雄所见略同,就定这张啦。
我说背景乱不怕,不行我就给您P掉。然后又给她解释了P的具体含义。
姚奶奶对着照片弯着眼,摇了摇头,算啦算啦,用不着P啦,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倒是还有个大胆的想法,真要到那一天了,干脆就用彩色的得啦,谁规定死人就必须用黑白的了,阎王爷吗?
姚奶奶说话总是用“啦”,不用“了”,“啦”起来像个孩子,俏皮得很。就比如上面这些话,在我听来就像她不但不害怕那一天的到来,甚至还有几分憧憬呢。
“啦”字刚完,楼道里就人仰马翻了。姚奶奶抬起手嘘了一声,没让我说话。她把耳朵打开,还是听不太清,可我听得一清二楚。
花花丢了。
张大爷的外孙女,静静的女儿,花花。
花花怎么会丢了,怎么回事?我打开门,张大爷正在联系他的老同事,张大爷退休前是街道派出所的。
出這种事还了得?什么社会了,人贩子还这么猖狂?快点的吧,快出人帮我找回来吧。张大爷光着脚哆哆嗦嗦地骂,眼泪都从沟沟坎坎的眼角里飞了出来。楼上楼下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指指画画。
报警了吗?
报了报了。
街道派出所就在边上,很快警察就到了。在警察询问的时候,我更详细地了解了整个事情的过程。
静静爱人今天把娘儿俩送了过来,他妈重感冒,他要带她去输液,把娘儿俩放在小区门口就走了。静静单位这两天赶上检查,工作有点忙不开,就没来得及准备食材,门口有家包子店,她想的是今天买点包子和张大爷凑合一顿,毕竟张大爷为的是看看孩子,又不是为了这口吃的。
也是怪静静粗心。她是出租车公司的出纳,工作上一丝不苟,生活上却一塌糊涂,张大爷总批评她。记得有一次,静静在商场买了件大衣,过了两天才发现,大衣落在商场了。这样的事举不胜举,不过令张大爷欣慰的是,她工作这么些年,却从来没出过一次事。
静静把坐在小推车上的孩子放在了艾奶奶花店门口,就过马路买包子去了。这一片交通治安比较差,小区门口没有红绿灯。她也是图省事,想孩子就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几步路,应该不会有事。再说了,都到家门口了,她在这生活过几十年,这家门口就是家的一部分了。大意了。
扫码、付钱、提包子,就这点时间没瞅孩子。静静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非常肯定地说,孩子就是这一小会儿丢的。我浑身都哆嗦起来,有了孩子以后,心脏就变得又软又脆了,这样的新闻看都不敢看,何况活生生发生在眼前?我脑袋里闪过的都是一些恶性新闻标题,什么六岁男童疑被母亲男友杀害,什么重庆姐弟被生父扔下坠亡……哎呀呀,真是吓死人了。
姚奶奶跟着我,有些话听不真,我就扭头给她解释了两句。姚奶奶说,这不能够啊,这个小区,自古就没出过大岔儿啊。
赶紧调监控吧,现在破什么案子不得靠天眼啊。两个警察非常负责任,倒不是因为跟张大爷这层关系,而是这件事本身不容小觑。张大爷说得对,什么年代了,什么社会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孩子,这还了得?!
怎么就那么巧,正对着艾奶奶花店的监控坏了。监控怎么会坏了?坏了为什么不修?这些问题倒是很快得到了解释,这批监控是十多年前当地一家企业免费给安装的,安装是出于好心,政府也很欢迎,可后续维护是个老大难,主要经费来源是个老大难。去年一个老太太路过监控,一阵风吹过,监控杆倒了,把老人的脚趾头砸断了,伤倒是好了,可事情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所以,这批监控好多已经成了瞎子的眼睛——摆设。
丢孩子这事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公安、网信、交通几个部门很快联手,花花的信息第一时间就发布到了网上:穿了一件浅黄色连体衣、一双白色品牌鞋,袜子也是黄色的,帽子是个假发帽,红边棕色爆炸头。大家又调取了附近各路口、车站等关键路段地点的监控信息。
派出所所长,一个四方脸四方身形的中年男子,像块放大的麻将牌似的站在人群中央。大家像盯着救星一样盯着他。所长本来今天调休,得知情况后也赶来了。加强过来的人手除了所长,还有另外几个民警。所长对张大爷和静静说,放心,只要孩子离开这里一步,就能查得到。
我也抽身给社区主任打了电话,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主任急得直跺脚,一边跺脚一边说,不慌不慌,咱俩给同事们打电话,都过来帮忙,你负责通知你们办公室的人员,剩下的我负责通知,我也马上过来,情况咱都熟悉,看看能不能出点力帮点忙。
大家接了电话,都忙着往这边赶。
大家都很相信麻将牌说的话,但事实是,孩子并没有离开这里一步,小区四周的摄像头里没有一丝一毫花花的信息。
麻将牌说,分头查!你你你,这边这边;他他他,那边那边。
我在社区工作了十多年,对这边的情况极为熟悉,要是说谁家的车被人剐蹭完跑了,或者说门口的花盆被人抱走了,不足为奇,但要说出了人贩子,我和姚奶奶看法一致,不太可能。作为这几栋楼的网格员,我熟悉每家每户的情况,每天在这些楼道里跑来跑去,真的没有发现过丝毫迹象。
会不会是韭菜包子?早上这孩子还在这块儿晃悠。有人说。
韭菜包子是地震那年生人,满一周岁的时候搬进了这个小区。当时小区刚刚建成,韭菜包子搬进新家没几天就发烧,把脑子烧坏了。这孩子从小爱吃韭菜包子不说,长得也像个韭菜包子,嘴巴嘟着。
韭菜包子每天都到对面小区的小花园里溜达,他最喜欢小孩,经常逗小孩,大宝宝,你好呀,大宝宝,你手里拿的是啥呀。
小区已经老去,这么多年了,韭菜包子从来没有动过谁家孩子一根手指头,哪怕有一回,家人也不敢这么放心大胆地让他出门了。没有人害怕韭菜包子,快五张的人了,都还把他当成孩子,有的老人还专门把自家孩子的零食拿给他吃呢。
绝不可能是他。
麻将牌不放心,还是给韭菜包子的父亲打了电话。他父亲上午在家买菜做家务,韭菜包子奶奶都快一百岁了,他要伺候她,下午就在路口摆摊修鞋,他要挣钱养家。
不可能不可能,韭菜包子父亲说,早上他们爷儿俩买菜回来,他就去帮黎大爷修门锁去了。黎大爷的门和他的脸一样,沟沟坎坎,斑驳不堪,实在是太老了,黎大爷总舍不得换,他就去给他上了两个螺丝。韭菜包子的父亲文化不高,但是手巧,修鞋是生意,但还会义务给大家修家电修门窗,连小区门口那两棵白荆树,每年都是他負责爬高“剃头”……哦,对了,艾奶奶的花店招牌就出自他的手。
他非常肯定地说,两分钟的事,我们爷儿俩就上来了,没再出过门,我对佛祖发誓。韭菜包子父亲信佛。
这么一说,大家都哦哦哦,然后又啧啧啧了。
那还会是谁?
4
艾奶奶,怎么不问问艾奶奶?我一边掏出纸巾递给静静一边说,不是就在艾奶奶花店门口出的事吗?静静已经浑身瘫软,除了掉眼泪啥也不会了。
大家又都想起了艾奶奶,哎哎,还真是,这么热闹,怎么没见艾奶奶?
艾奶奶的花店敞开着,门口剩的那束菊花不见了,八成在我之后又有人买了去。
艾奶奶不在。手机口袋还躺在窗台上,我打开口袋,手机在,她能去哪?
大家涌入了花店,一群人像福尔摩斯一样,看看这看看那,也看不出个啥。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艾奶奶啊,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心脏还不太好,走不了几步就要坐下来喘口气。再说了,她偷花花干啥呢?她自己就有四个孙女。两个儿子结婚都晚,各生了两个女孩,前两年艾奶奶还帮着两个儿子看看孙女,这两年实在看不动了,才闲下来开起了小花店。
花店实在是太小了,这群人只有一小部分挤了进去,相当一部分则堵在了花店门口。我一开始挤进去了,很快就又被挤了出来。
不是她,那她去哪了?谁也给不出个解释。
我对艾奶奶算得上十分了解。艾奶奶是个热心肠,她日常省吃俭用,据我所知,她把节省的钱都捐了出去,今年夏天还有考上大学的山区女生带着土特产专门来看艾奶奶。本来社区主任是要请记者过来宣传报道的,但是艾奶奶坚决反对,这么点事,不值得。主任说宣传宣传好,号召大家向你学习,做好事的人就更多了。艾奶奶摆摆手,算了算了,各尽各心的事。主任就不好坚持了。
艾奶奶八十整,前两天刚过的生日,今年没有大办,去年办了,两个儿子请了亲戚朋友,操办得挺隆重。今年生日蛋糕还分了我一块呢。
小陆,就剩最后两块了,快尝尝,你不尝我就得扔啦。我当时正好路过。
我不得不吃了一块,还剩一块,艾奶奶说她给楼上的单奶奶送去,别看单奶奶运动少,可血糖没问题,吃多少甜食都不怕。
单奶奶,我突然想起了单奶奶,今天我还没见过单奶奶呢,楼下这么热闹,也没听到单奶奶一句吆喝。我有点担心,单奶奶和花花没法比,大家都在关注花花,有谁在意单奶奶了吗?
我放下花花,离开叽叽喳喳的人群,顺着楼梯朝上爬。走到二楼拐角处,我突然有点害怕,单奶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想到那个很少说话的保姆,如果说这个小区我对谁不太了解的话,也就这个山区来的保姆了吧。哎,我突然心里更紧张了,保姆来了有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她的眼睛斜视,确实看起来怪怪的,花花……
一步一步跩着上了三楼,我把狂跳的心压了又压,浑身还是忍不住地哆嗦,要虚脱了的样子。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这栋楼的小广告是我用去胶剂喷了再用小铁铲一点一点刮下来的,楼道也是我负责清理整治的,夏天的时候上级部门又协调共建单位,免费给粉刷了一遍,这座比我年龄还大的楼看上去还算干净。
我像个贼一样,脚步放到最轻,正准备把耳朵轻轻贴到门上的时候,门开了。
吓死我了。
艾奶奶出来了。
推开门的刹那,艾奶奶叨叨咕咕的,一见是我立马又恢复正常了。她也吓了一跳,哟,小陆,今天又来查楼道啊?
我摇了摇头。屋里面传来小孩嘎嘎嘎的笑声,还有单奶奶逗孩子的声音。
是花花。我忍住叫喊声,理智告诉我,我所担心的一样都没有发生,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我把门推得更开一些。单奶奶坐在轮椅上,花花正扶着单奶奶的腿,让单奶奶用梳子梳头呢。每梳一下,花花就嘎嘎笑一下。
艾奶奶见我盯着屋里看,说小陆啊小陆,你来得正好,你帮我把孩子抱下去吧,那个斜眼的保姆买菜还没回来。艾奶奶说话和姚奶奶一样,声音总是大得吓人。
这是怎么回事?两个祖宗哎,你们可不知道底下已经闹翻天了。
单奶奶斜了我一眼,撇撇嘴说,就玩一会儿啊,不就这一会儿吗?有两分钟吗?没有,根本没有,有什么可翻天的?
花花转身看我一眼,又被单奶奶手中的梳子吸引了过去。
花花就这么找到了。静静是怎么上来的?可能比坐电梯还快吧,一边往上冲一边哭,后面跟着一大堆人。静静抱起花花又哭又笑,把花花都吓哭了。气得单奶奶直戳拐棍,着什么急啊,这才两分钟吧,又把眼睛朝后看,好家伙,你们这些人,是要来抄家吗?不抄家你们也得把这楼板给踩塌了。
张大爷气得直嘬牙花子。
虚惊一场,麻将牌很快组织收队。我也赶紧给主任回电话,挨个通知同事,他们有的已经到楼下了。
花花的爸爸和奶奶也赶到了,奶奶看起来很憔悴,刚输上液就把针管拔了。奶奶也是又哭又笑,指着单奶奶使劲骂,哎哎哎,你说说你,你个老不死的你。又回身指着艾奶奶说,你个帮凶你。花花躲在妈妈怀里,也跟着学舌,点着单奶奶说,你你你。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单奶奶的腿站都站不起来了,连扒窗口的机会都没有了。艾奶奶和姚奶奶都劝她,不行你就看电视看电脑吧,挺有意思的。姚奶奶还说,看看戏也好啊。单奶奶说,我不看,我是瞎子,瞎子,你不知道吗?单奶奶眼神好着呢,一点都不花。
姚奶奶拽着单奶奶的手拍了拍,说好好好,你瞎,那你就不看,听听总可以吧,可别说你还是个聋子啊,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的。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单奶奶自己也笑了。
直到静静抱着孩子准备下楼,保姆才回来,手里拎着一只宰好的鸡,鸡屁股朝上。单奶奶想吃鸡了,现杀的,土鸡,菜市场门口左边位置才有卖的。别的鸡都不是土鸡,都是假的,还有,鸡屁股不要扔,鸡屁股最香。单奶奶交代了半天,保姆才整明白。
保姆不清楚刚才上演的悲欢离合,一脸茫然。我陪着静静抱着花花一起先下的楼,然后大家就都潮水一样从单奶奶家缓缓退了出去。张大爷一边下楼一边还在和静静说着什么。静静摩挲着花花的头,说没事没事,以后我回来了也多带花花到单奶奶这看看,我们再让单奶奶帮忙梳头好不好?
姚奶奶的照片也选定了。到了楼下我准备往家赶时想,今天的午饭怕是要打折扣了,红烧排骨肯定来不及了,可乐鸡翅勉勉强强吧。楼下的两棵白荆,满树的金黄,微风吹过,浑身晃荡。我打开车门,发动车子,轻点油门,驶出小区的时候,恍惚又听到单奶奶扒着窗台大声喊,哎哎哎,小孩小孩,嘿嘿嘿。
当代小说 2022年10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