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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榆树(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2年9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504
  康志刚

  1

  香果在镇上轧花厂上班没多久,就有一个女孩子闯进了他的心扉。

  那姑娘名叫大梅。起初,大梅并没有进入香果的法眼,时间久了,他才发现了大梅的美。大梅眼睛不算大,却细眯眯的妩媚有神,似带着钩子,勾人的魂魄。脸也很白,白里透出一种朝霞般的殷红,像清晨带着露珠的金针花,让人格外爱怜。

  在棉站做工其实是个苦累活儿,尤其到了收购棉花的季节。那天,香果一个人扛棉花包,当坐在暄软的棉花包上想歇息一会儿时,一只手帕被悄悄地塞到他手里。他一扭头,见大梅正含情脉脉地对着他笑,从眼睛里闪出的水波,把他的影子都映了进去。他像被电击了,手掌心麻酥酥的,刚将手帕举到额前,又停住,他怎么舍得拿它擦汗呢?

  他朝大梅笑笑,又扮个鬼脸,随手将手帕塞进了衣袋。

  自此,轧花厂的人都知道香果和大梅在处对象,而且没有一点铺垫,马上进入了如胶似漆的状态。但人们明白,大梅倒不是看上了香果——香果除了小脸白净一些,机灵一点,其他方面都不是太出色——她是看上了香果家的经济条件和在村里的地位。

  此后,扁担胡同的人时常看到香果用自行车驮着大梅回来。有人认为香果眼力不错,大梅的确漂亮、耐看,但也有人认为香果的这个对象不大安分。大梅喜欢穿一条深蓝色喇叭裤,上身是一件时髦的红衬衫,头发烫成大波浪,披在肩上,风一吹,整个脸被遮住,俩黑豆似的眼珠子从头发的缝隙往外窥探着,目光却迷离不定,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炊烟。

  再看大梅每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将两条胳膊紧紧箍住香果的腰,有时还用脸贴住他脊背,眯着眼睛,似乎进入一种梦幻状态。于是,人们就想起一个字——骚。香果可不顾及人们的眼神,相反,他还一脸的春风得意。

  刘金锁的意思,是让香果和大梅再谈上一年,摸摸大梅的脾气秉性。另外,他也想为香果找个有钱有势人家的闺女,就像当初让女儿香玲嫁给梁大壮的儿子二蹦子那样。而大梅家呢,就是普通人家,她是靠她一个在信用社上班的表姨父的堂哥的关系,才得到这个临时工作的。

  但香果铁了心,刘金锁又有什么办法呢?

  再一想,大梅不但面容姣美,落落大方,还尤其会来事儿。有几次,见他掏出烟,她马上抄起火柴,伸出葱白般细软的小手给他点燃。一股润肤霜的香气也火辣辣地朝他扑来。嘿嘿,这闺女有眼色!

  一天晚上睡下后,他就对妻子马凤莲说,选个好日子,给香果把事办了吧!

  就在那一年秋天,香果和大梅走到了一起。對于香果来说,这是他在镇上轧花厂上班最大的收获。

  看着小两口每天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去轧花厂上班,刘金锁和马凤莲嘴里就像含了蜜饯。看天,天那么蓝,那么高远辽阔,让人心里舒坦豁亮。牛棚里的牛,也比从前看着顺眼,就连它们咀嚼草料的声音,也变得悦耳动听。这时两人似乎才明白,他们所付出的心血,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为了儿子吗?

  但是,香果却很少帮父亲往奶站送奶了。自打结婚后,休息日他连门都懒得出,待在家里陪大梅。

  香果这么黏媳妇,凤莲打心眼儿里高兴。金锁也不在乎儿子是否给他帮忙,他们都急着抱上小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呢。

  果然,第二年夏天,他俩就遂了心愿,真的抱上了小孙子。

  然而,烦恼也跟着来了。从这年下半年开始,轧花厂效益大幅度下滑,工资有时拖两三个月才能拿到手,还少得可怜。

  “奶奶的,咱还穷耗着干吗?”大梅那对细眯眯的眼睛,狠狠地斜睨着香果,“说起来给公家干哩,才挣这俩猴钱儿!你爸养奶牛又不挣钱,一家子就这么穷耗着呀?这么下去,咱还怎么翻盖新房?还有咱小拴子哩!”

  “你是说,咱俩不在那儿干了?”香果试探着问,眼睛也躲躲闪闪的。本来,他还想好好表现一番,争取转成副业工,那差不多就是公家的人了。不,他将来还要瞧机会去城里上班呢,可是现实却打了他的脸,而且打得那么狠。

  大梅那两条描得黑黑的长眉往上挑了挑:“你说呢?树挪死,人挪活!”香果眨眨眼睛说:“我也明白那个理儿,关键是咱往哪儿挪呀?”大梅俩眼皮一跳:“你说往哪儿挪呀,往家挪呗。咱也自己干,老娘不受这个憋屈了!你看这年头,只有把钱赚到自家兜里,那才是本事哩!”

  刘金锁和马凤莲却不同意,当初找这个工作多不容易呀,好赖吃公家饭,面子上好看。香果说:“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马凤莲说:“上班发不了多大财,但也能凑合着吃口饭。你们回来了,村里人怎么看咱们家?”

  但他们终究拗不过香果和大梅。

  正是秋天,在白亮的太阳光下,香果和大梅用自行车驮着铺盖,走出了轧花厂大门。众目睽睽之下,走得有些决绝与悲壮。他们的突然离去,在已然苟延残喘的轧花厂引起一场不小的震动。发家致富的想法像滔滔洪水般,不光将轧花厂,也将所有的乡镇企业围成了四面楚歌状。没有离开的人,也开始心猿意马了。

  回到家后的香果和大梅,并不愿意成天和父亲喂牛,也不愿意泡在田里。他们开始挖空心思地琢磨挣钱的门道。

  自此,香果和大梅成了扁担胡同最受关注的人。他俩之所以这么受关注,是因为曾经吃过公家饭,曾经让人们羡慕过、眼红过。然而,仿佛做梦一般,两人又回到了村里。

  人们先是看到香果时常到村西他家的田地里转悠,后来听说他打算辟出一块地种西瓜。有时大梅也赶过来,挓挲着两只手站在田埂上看。那双细眯眯、黑汪汪的眼睛还是那么狐媚迷人;一件葱绿色风衣裹在身上,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黑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卷发,把半边脸遮住,另半边,在田野一片苍黄萧瑟的映衬下,更显得白皙细嫩。把她比作初春时节一棵水灵青翠的羊角葱,倒是十分恰当的。

  有时香果也牵着牛,来村西遛一趟。

  人们望着他身后那两头高大的、甩着短小的尾巴悠然前行的黑白花奶牛,问他:“养牛,不错吧?”

  他拍拍胸脯,咧开嘴笑笑:“嘿,你真问到点上了,不赚钱谁还养这个?这可是张嘴货!”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缰绳。

  那倒是呀,不赚钱干吗要费这个劲儿?人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比纳闷:不是说养牛赚头不大了吗?看来,有同行没同利,刘金锁到底是个聪明人。可也有人持怀疑态度,认为香果是打肿脸充胖子。

  许是察觉到了人们的猜疑,香果就说:“嗨,我和我爸每天都得有壶酒喝!”望着人们像亮起的电灯泡般的眼睛,他眯起一只眼,诡谲地笑笑,“我每过几天,就去镇上废品站卖空酒瓶子。那个收废品的老刘,把每个瓶底喝一遍,就能醉一回!”

  这倒是真的。因为过不了几天,人们就见香果驮一编织袋空酒瓶子去镇上卖。于是,持怀疑态度的也不再怀疑了,都认为刘金锁养牛真的发了。但到底多有钱,人们不清楚,越不清楚,越感到他家的水深,像从前村南深不见底的泉眼。

  果然,第二年春天香果种了十多亩西瓜。人们说:“看这一家子,又是养牛,又是种西瓜,想不在村里冒尖儿都难!”

  整个春天,香果和大梅就长在田里。这个季节,大梅喜欢穿浅红色花格子上衣,下身也与时俱进,喇叭裤过时了就换筒裤,头发烫成了羊尾巴样,随意地垂在脑后。那苗条婀娜的身条,在春天的暖阳下,在四周满眼的葱翠里,愈加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有人说大梅是田里一道靓丽的风景,也有人说她像水蜜桃,于是,人们背后就称她“水蜜桃”。尤其是男人们,总爱往那里瞟几眼:“嘿,水蜜桃!水蜜桃!”女人们也爱看,也说:“嗨,水蜜桃!”

  这一年,香果种的西瓜效益不错。他家那块瓜地是半沙半土,所产西瓜又沙又甜,皮也薄,人们都喜欢吃。

  初战告捷,全家人都欣喜异常。

  这样一来,刘金锁就更不在乎养奶牛赚不赚钱了,养牛纯粹是为了保住那个“养牛专业户”的名号。是的,在阳坡村,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名号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年,自然又种了十多亩西瓜。有了闲暇,他也去瓜地转转。他愿意和在田里干活的人说说话,更愿意看人们用像从前一样的目光瞅他。不,那目光,比从前似乎更多了几分佩服与敬重。

  一天傍晚,他刚走出瓜地,碰到了亲家公梁大壮。前几年,大壮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苹果越来越不值钱了。可他还强撑着,不然面子上下不来。后来村里换届,他不是村干部了,但他还有这个果园子,是个专业户,在村里还有面子。

  这亲家俩,就圪蹴在地头上,手里都夹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其实,都明白各自家里情况,都是在死撑面子,但两人又各有各的心思。大壮心思最复杂,当初,金锁极力讨好他,他才让金锁当了村副业组组长,那是个肥差。金锁脑瓜子好使,肚子里有谱。只是,当他想提拔金锁进入大队领导阶层时,却在杨连奎那卡住了。不过,很快时代就变了,开始时兴干自己的,副业摊也散伙了。可金锁运气好呀,养奶牛发财。他从金锁的眼神里,已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矮了下去。

  不光眼里,他在金锁心里也矮了下去。但金锁同情大壮,毕竟是亲家公,又是自己的贵人。

  看着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铺满天空,两人就都站了起来。

  “咱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样的米面,各人的手段!”大壮说。金锁回应:“对呀,老哥,老天爷不能总亏咱!”

  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都不提杨连奎。

  2

  日月更迭,又一个秋天如期而至。

  只等那场风!当那场大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呼啸而来,将所有树叶一扫而光,整个华北平原上的人便嗅到了初冬的气息。

  这些天,劉金锁一家都猫在家里。他们心情都不是很好,今年生意大不如前,养奶牛毫无起色不说,尤其让他们沮丧的是,今年西瓜的销量也明显不如往年——种瓜的多了起来。

  人可以歇着,但牛冬天照样要吃要喝。从前,他们再忙再累也无怨无悔,现在,看到香果和大梅成天在家里闲待着,金锁就窝火憋气。

  马凤莲尤其看不惯大梅。大梅时常让香果买点心、饼干、火腿肠、方便面,还有面包。她偷着吃,也让香果吃。凤莲是怎么发现的呢?有一次,小拴子对她说:“奶奶,俺妈净偷着吃好吃的。”她问吃什么好吃的。小拴子说:“吃面包,吃方便面,有时候一天泡两袋方便面,吃俩大面包!”

  大梅不但嘴馋,还懒。吃过早饭,她把孩子扔给婆婆,就关严屋门,听流行歌曲,有时一听就是一上午。哎呀,这娶的哪是媳妇,是娶了个奶奶呀!

  “分家吧!”凤莲把这个想法对金锁说了。金锁吸了口烟,皱了好大一会儿眉头,才点了头。这也是一种激将法,逼着小两口想办法挣钱,不能这么坐吃山空。

  对于分家另过,香果心里多少有点不适。大梅却觉得分家好,她不但可以当家做主,而且再不用看婆婆的脸色行事了。

  说是分家,他们就香果一个儿子,家里的一切,包括那十几亩地,最后还不统统都是香果和大梅的?说白了,分家只是走个形式。

  地好说,按人头算,该多少多少,房屋不分,问题是那五头奶牛。金锁的意思,买牛时香果还没挣到钱,一个大子儿没出,不能对等分,只能给他们两头。香果没意见。大梅虽说不大乐意,却也找不出恰当的反对理由。她嘴上同意了,却又一脸的怏怏不乐——即便分得公平,也要在态度上表现出不公平。

  不但有地种,还有了属于自己的两头奶牛,这让大梅满心欢喜。可没过几天她就厌烦了。牛是张嘴货,人吃饭,它们每天也得吃饭——吃喝拉撒,一样不缺,而且还得挤奶,清理粪便。从前大梅还爱喝牛奶,后来就喝腻了。自从分家后,她察觉到公公婆婆开始和他们锱铢必较了。无论是铡草还是挤奶,金锁很少帮忙。大梅哪吃得下这种苦呢?她就和香果商量:“干脆,把奶牛卖了!”香果说:“好呀,卖了吧!”

  听说香果要卖奶牛,金锁说:“卖给我们吧。”卖给外人,他脸上挂不住。按现时价,他付给了香果和大梅一千块钱。

  这一千块钱,催开了大梅的笑靥。笑靥把她细眯眯的眼睛挤成了两道缝。分家时没有分给他们一分钱,她为此还怨怼香果:“都说你爸养奶牛挺发财,原来是驴粪蛋子,外光里拉碴。”

  3

  春节过后,扁担胡同的人时常看到香果一个人出门,一大早就走,太阳落山才回来。

  人们都知道,香果又开始寻找挣钱的门路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已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榆钱一串串地挂在枝头。人们在家里待不住了,有赶着牲口去春耕的,也有整地的,为种棉花和瓜果做准备。正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时节。当然,更多人选择出去找活儿干。

  儿子终于不在家里歇着了,金锁和凤莲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头。本事不都是逼出来的吗?

  大梅平时在家带孩子,该给小麦浇水了,就把孩子交给婆婆去田里。有时候,金锁顺带着一块儿就给她浇了——他是想让香果安心在外面寻找挣钱的门路。真有了那一天,干脆把牛都处理掉算了,奶奶的,一群张嘴货!

  起初,香果从外面回来后,金锁和凤莲也不过问。他们等着儿子给他们报喜呢。因为称心如意,凤莲有时候就不让大梅开伙:“一块儿吃吧,香果也不在家。”

  刚开始,大梅还打问香果在外面的情况。香果一脸神秘地说:“别问了好不好,到时候让你吃好的,喝好的,又省脑子又省心!”如此几番后,大梅便不再问了。俗话说,老婆面前不说真。但她心里又犯起嘀咕:什么生意这么神秘呢?但香果不说,她再好奇也是白搭。而香果那一脸的得意之色,俨然在告诉她:你就等着收票子吧!

  自此,她只盼着有那么一天,香果将一沓子钞票,对,一沓厚厚的钞票,笑眯眯地递到她手里。她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看看现在,种西瓜赚的钱,几乎快花光了。如今,花项可是越来越多,除了吃饭穿衣,最大的开支就是购买化肥、种子和农药。而粮食的价钱又一个劲儿往下滑,种地不赚钱了,一年忙下来,只能凑合着吃碗饭。可是,还想买摩托车,还想把黑白电视换成大彩电,还想……

  这一切,都需要钱。自她懂事就明白,钱可是个好东西,年岁越大,对钱的魅力理解得越透彻与深刻。她当初选中香果,不就是看中了他家的殷实与富足吗?

  4

  香玲也经常回娘家来。

  她一来,就对母亲抱怨公公无能:“哼,光会吹大话!还有二蹦子,果园子不行了,也不琢磨干点别的。”说到伤心处,难免掉下两滴眼泪,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泡在水里了,连眼白都变成了浅红色。

  但二蹦子心眼不错,这一点香玲无可厚非。凤莲也说不出别的,就认定亲家公有点窝囊。

  听说弟弟在做非常赚钱的生意,香玲就对香果说:“你那是做什么呀?让你姐夫也跟着干吧。”

  香果莫测高深地笑笑,摇摇头:“我姐夫哪干得了那个呀!那要的可是脑瓜子,外加嘴皮子。”

  脑瓜子、嘴皮子,这两样二蹦子都不沾边。二蹦子憨厚老实不说,还有点口吃。二蹦子再没能耐,也是自己丈夫啊,何况,对自己可是百依百顺。香玲后悔向香果张嘴了。唉,多没意思。

  可香果到底做什么生意呢?

  香玲非常好奇,再想想这些日子,有关香果的消息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香果在城里找活儿时,有一位老人在路上不慎跌倒了,香果正好路过,就把老人扶起来了。这人可不是一般人,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看香果眼神活泛、说话中听,就让他跟着自己干。有人说香果给董事长当秘书,也有人说当随从。对于这个说法,人们都信,因为有两次香果是被一辆黑色小汽车送回家的。有见过世面的,说那是日本产的“蓝鸟”,价格不菲,莊稼人就是干一辈子也买不来的。

  奶奶的,香果运气多好,只要把那大老板侍候好了,他一高兴,随便从手指缝里掉俩钢镚,就够香果花上几年了。

  可也有人不以为然。在他们眼里,香果还是从前的香果,有点吊儿郎当。也许,他成天就在外面玩耍呢,反正,有他老子金锁给他兜着。

  然而进入夏季,这一看法就有点站不住脚了。

  不知从哪天起,每天清晨大梅也随香果一同出去,直到临近天黑俩人才返回。有时候几天都看不到大梅的影子,只看到马凤莲领着小拴子在大门口玩耍。

  金锁和从前一样,每到傍晚,就牵着奶牛到村西遛弯儿。他那张方正的深红色的脸上,已爬上了几条皱纹,夕照下,像一条条细小的蚯蚓。如今,他喜欢背着手牵着牛朝前走,依旧高高地挺起胸脯。于是,人们投向他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重——香果真给他老子争脸。

  在此后的日子里,整个扁担胡同乃至全阳坡村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香果和大梅身上。

  秋天又来了。那凉爽宜人的秋风啊,又从遥远的北方悄然吹来。树叶又一片片地飘落,铺到地上,像一层彩蝶。忽地,一阵风吹来,成群的彩蝶又翩然飞起。

  人们首先看到大梅的穿衣打扮又时髦起来了。

  大梅把头发烫成了爆炸式,穿一件大红风衣,下身是条咖啡色筒裤,有时候还捂个大墨镜,嘴唇涂得血红,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花。每天由香果驮着,早出晚归。此时的大梅腰身比从前丰满了,胸脯颤巍巍得让人眼神恍惚。她比以前还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人们说:“嘿!这只水蜜桃熟得正是时候啊,一咬一口蜜汁。”和从前不同,她目光里多了一种妖艳与野性。

  除了衣着装扮,人们还看到香果和大梅每次回来,都提着一个大提包。有人看见过,里面有烧鸡、猪头肉、马板肠,还有罐头,牛肉的、猪肉的、鱼肉的、水果的。如今,人们生活好了,吃个猪头肉啃只烧鸡不算太奢侈,但几乎每天享用大鱼大肉,就不得不让人眼红心痒。

  人们也纳闷:大梅跟着香果到底做什么呢?

  这时,又有人说:“大梅在那个公司当服务员,这活儿轻松不算,挣钱还不少。嘿,那个董事长对香果可真是不赖。看来这人呀,还是要多使好心。举头三尺有神灵,老天爷都看着哩!”

  这年年底,香果买了大摩托,“嘉陵”牌的,两三千呢。

  一过春节,金锁就把那五头奶牛处理掉了,处理得非常便宜,看来他真的不在乎钱了。香果果真发了。

  镇上收破烂儿的那个老刘,隔不了多久,就来香果家收酒瓶子,离开时总醉醺醺的,一边用力蹬三轮,一边摇晃着脑袋哼丝弦戏。车上装着一堆空酒瓶子。有人仔细瞧了,都是好酒……

  老刘说,他每一次来香果家收酒瓶,光喝瓶里的“剩根根儿”,就能过回酒瘾。老刘酒量大,喝一斤跟闹着玩似的。看来,从前香果就不是吹嘘,是谝哩。

  5

  一天,香玲来娘家借钱。看香果这么发财,二蹦子也待不住了,他要跟人合伙去省城开旅馆。尽管有点风险,可香玲很支持。凤莲却说:“我借给你不合适,借你一千,香果和大梅得想成两千。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朝大梅张次嘴,也显得你瞧得起他们。他们有的是钱!”

  没想到大梅那么大方,香玲只借八千,大梅就说给一万,还说:“姐,够不够呀?”香玲说:“够了,就差这么多。”香玲认为大梅这人其实也不错,人有钱和没钱就是不一样。

  但是,旅馆不是那么好开的,忙活了大半年,不但没赚到钱,还贴进去两万多元。因此,香玲再回娘家就感到没面子,不愿见到大梅。不过,她很少见到大梅,听母亲说,有时两口子十天半月也不回来。怎么公司就那么忙?

  “我怀疑他俩干什么不光彩的事哩。”凤莲对香玲嘀咕。香玲说:“妈,看你说的,能干什么事呀?公司忙呗,挣那么多,可不得听人家的。”

  凤莲哪信呢,又说:“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像从地上捡土坷垃……”香玲把嘴一咧笑了:“妈,香果赚不到钱时,你嫌他没本事,这会儿赚钱了,你又胡乱猜测。你想多了。”凤莲卻把眉头皱得更高:“唉,如今城里有了干那种脏事的女人……”

  香玲急了:“哎哟,妈,让我怎么说你呢,看你想哪去了!”凤莲把脸沉了沉:“你看大梅那个打扮,还有那眼神,和早先不一样了。”香玲白母亲一眼:“她现在给人家董事长当服务员哩,当然得穿时髦点了。别总拿现在和在村里那会儿比较,现在城里女人都那样。”她觉得母亲的想法委实荒唐可笑。

  凤莲又迟迟疑疑地说:“我怀疑大梅跟那个董事长……”

  “妈,你又犯糊涂啦!香果跟着哩,她敢呀?人家董事长那么好,能做那种事?”又说,“妈,拿你真没办法!唉——”

  凤莲也对金锁说过这种担心,金锁那两只黑亮的眼珠子瞪大了,迸出一束无法琢磨的亮光。他拿出一支烟在手里把玩,淡淡地说:“想那么多干吗?能挣回钱来,那就是本事!”

  一天,一辆警车呜呜地鸣着驶进了阳坡村。那尖利高亢的警笛声,刺破了寂静的空气,也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警车一路吼叫着,停在了扁担胡同南头。胡同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没过多久,香果被警察押着走出大门口,再走出长长的扁担胡同,钻进警车。

  香果穿一件新时兴的深灰色休闲便装,肚子微挺,人有些发福。那张和他父亲很相像的大方脸,胖成了椭圆形,白净里透出一抹深红色,满脸油光光的。他眼皮耷拉着,紧绷着嘴巴,像一只战败的公鸡,然而,那细细的嘴角,却漾着一缕倔强与不屈。也许,他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让人看的。上车后,他透过车窗朝外瞥了一眼。人们只看到他脸上划过一丝亮光,那亮光是手铐反射的,却像刀锋一般在他脸上狠狠地划了一下。

  望着警车一路呼啸着驶出阳坡村,人们并没有散开。那一张张因惊诧而张大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原来,香果和大梅在外面“放鹰”(这是个老词)。上了年纪的人说,早年间就有干这个的。阳坡村的谁谁就被“放鹰”的骗过,那女人只和他睡了两晚,到第三天半夜,谎称去一趟茅房,这一去就杳无踪影。都说,干这个的外面都有人接应,那人就是女人的丈夫。想不到,这个古老的行业又卷土重来。这世间的事情,真的难以说清楚。

  这次,他们是在邻县的一个村子里犯的事。大梅只跟人家过了三天,就想逃走。那男人早有防备,盛怒之下便选择了报警。

  人们说,这一次,香果让鹰啄了眼珠子。

  而在这之前,据说香果还加入过一个拐卖妇女的团伙,两罪并罚,他至少要判十年……

  6

  人们依然喜欢在扁担胡同口上扎堆说闲话。

  “记得金锁家门前那棵大榆树吗?”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矮小的个子,扁扁的脑袋,生一双鹞子眼,鼻子比一般人大半寸,人们就叫他“大鼻子”。他去家具厂给人打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记得,咋不记得!哎呀,那树可高了,上面还盘个大鸟窝,是斑鸠吧?”这是个脸黄黄的、比大鼻子年轻得多的瘦高个儿说的。他儿子开厂子,吃喝不愁,所以他整天吸烟说闲话。

  “哎,他不该刨!”又有人接腔。

  “怎么不该?你没听老辈人说吗?树不能长太大,长太大就成精了!”大鼻子说着,那双鹞子眼里迸出几星兴奋的光亮。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几年前,在这个地方,他说的却是相反的话。说那棵树代表着好风水,不然,金锁当年能当上大队副业组长?日子那么红火,要不是杨连奎压着,还能当上村副呢。

  “到底都没有争过连奎,连奎不在村里干了,可他儿子有出息呀,不是承包了县化肥厂吗?”

  “哎,还数不着他,成锁的家具厂你知道一年赚多少?猜不到吧?据说,都快上千万了!那可是人自家厂子,和公家不相干。这不,听说要征地,打算扩大规模哩!”

  “征吧。我看,过不了十年就都没地种了,全盖成厂子,嗯,厂子连厂子。到时候,看你是吃家具,还是喝家具?”这是一个临近七十岁的女人说的话。小孙子和小孙女都上幼儿园了,她就天天来这里凑热闹。她手腕子上箍俩粗粗的银镯子,亮闪闪的倒像是手铐,穿一件枣红色小袄,坐在男人堆里很是抢眼。

  “现如今,你吃得孬,还是喝得孬?”

  “我是说以后,就是多年以后。”

  “傻!管那么远干吗?那时,咱早成了一把灰了,不定飘哪了。后代,别说你孙子的孙子,就连你的重孙子,说不定连你名字都不晓得。不短咱吃的喝的就成。”

  “金锁家门前那棵树就不该刨,上面还有个大鸟窝。”大鼻子吐出一口烟气,深紫色的烟气像蟒一样蜿蜒升腾。

  “哪呀,就该刨!不就一棵榆树吗?老榆木疙瘩,硬啊,锯都不好锯,值不了几个猴钱儿!”

  这个话题,显然又让人们的神经兴奋起来。他们心里不再寂寞,日子有了滋味,像添了油盐酱醋。

  突然,人们像听到了一声命令似的,都噤了声。只见刘金锁远远地走来,他的腿跛了,一只脚几乎擦着地,俩胳膊一甩一甩地走路,手里拎一瓶酒,是“老白干”。香果和大梅出事后,他急火攻心得了脑梗,还好能慢悠悠地走路。隔不了几天,他就去小卖部买一瓶“老白干”。路过这里,总丢下一句:“中午再喝二两酒!”却从不停留,又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那只跛腿在地上画着规整的半圆。手里的“老白干”一上一下,似挥动着一面小旗子,也像拿着一个鼓槌,一下一下地敲着。

  “哎呀,大鼻子,你倒说说看,咱村到底数谁顶有钱?”那个黄脸男人炽热的目光,盯在那只大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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