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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桥记(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2年9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465
  符浩勇

  1

  一条逶迤东去的溪流,将椰山村和槟花村隔开,两岸各取一个字,这条溪流就叫椰花溪。

  老黄从旧石村回原单位上班还没几天,组织上就派人把他叫去谈话,说准备把他作为副科级干部的人选,问他有什么想法。这事来得有些突然,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老婆常念叨,说他没长进,只知道拉磨转圈,能有个副科级,也可堵一堵她那张嘴。可他听说单位里有几个人把这个副科级看得很重,上下做好人托关系,而自己可是从没有找过谁托过谁。他觉得,科级不科级不重要,把工作做好,能得到肯定,就心满意足了。来不及多想,他回了一句:“要不就先考虑其他人吧。”

  “这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良恭俭让的时候,你要明确自己的态度。”

  “那好吧。我接受安排,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不久,任命书下来了,老黄提了副科级后,行政关系调到县城的支行,实际是外派到县里另一个镇去当副镇长,还去驻村扶贫,负责附近五个村的扶贫工作。这一站是槟花村。

  在槟花村里住下来后,第二天老黄就去了椰山村。他现在的身份多了一层,是个组长,具体负责摸清五个村的扶贫底数。站在槟花村这岸,可望见溪对岸椰山村高高低低的房舍、村旁摇曳的椰子树和槟榔林。溪边菜畦上的韭绿、瓜架上的花黄,甚至在溪岸浣衣的是谁家的大嫂、饮牛的是哪家的大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中间隔着一道溪流,来往要靠渡船,就有些不大方便。

  一大早,老黄就来到溪边。溪边的草丛挂满了露水,溪面上飘着一层薄雾,听得见对岸说话的声音,人却影影绰绰,如在云里雾里。这边岸上几个大嫂婶子坐着闲聊,身边搁着挑子,里面是豆角、苦瓜、茄子……都是夏令的时蔬。她们也在等着过溪,将自家地里的出产挑到集市上去卖。

  岸边水中泊着一条渡船,老黄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有要开船的迹象。

  “大嫂,为什么还不开船?”老黄问。

  “要等够了人船才开。”一位大嫂说。

  “那要等多久呢?”老黄又问。

  “说不定的,”另一位大嫂说,“有时几句话没说完人就齐了,有时等了一个半个钟头人还没凑够。”

  老黄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抬手看表。他着急要过溪。今天上午,在椰山村有个碰头会,几个扶贫干部要共同商讨扶贫事宜,镇领导也要到会做指示,他是组长,不能迟到的。

  “这位同志,你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走路去。”年纪较大的那位大婶向他建议。她向老黄指路,说是沿着河边的小路往下走约三里远,有座堤坝,过了堤坝,再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回走,就到了这里对面的大路了。

  溪面上的薄雾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溪面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老黄想了想,为保险起见,抬腿走向岸边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

  下午返程时,老黄到了岸边,那里已经有了三四个人,但船还是泊在岸边,一样要候齐了人才开。老黄不想再蹚那条小路,曲曲弯弯、凹凸不平,走下去又绕回来,实在太远。况且他现在也不着急赶路,多久都可以等,顺便还可以跟村里人聊一聊呢。

  “大伯,村里就没有想过要在这里造一座桥吗?”老黄说。

  “怎么不想?做梦都想!说过了好几回,但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老伯说。

  “为什么?”老黄说。

  “谁知道?”老伯往鞋帮上敲了敲烟锅,“他们说,上面没钱。”

  闲聊中,老黄了解到,十几年前,槟花村和椰山村之间是可以涉水往来的。就在渡口往上一点的地方,原来是一片浅滩,垫几块大石头,铺两块厚木板,人就可以从上面过溪了。后来,县里要建一个自动提灌站,在下游三里远的地方筑了一条堤坝,水涨了起来,人就过不去了。村里人有意见,却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克服困难。每当上面有干部来村里扶贫,村里都提出要造座桥,上面也表示要大力支持,但最后也都只是一种说道,桥一直不见踪影。那么多年努力的結果,村里人得到的最大好处,不过是修了个简易码头,添了一条半旧的机船。

  正聊着,又有两个人向溪边走来。

  “老全——”有人喊了一声,“人够了,开船吧!”

  喊声刚落,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老伯,看上去年纪虽大,身板却结实。老全用一根竹竿往水里一撑,将船稳住,待七八个客人都上了船,便将竹竿收起,然后在船头那里一鼓捣,轮机响起,船就向对岸驶去。从此岸到达彼岸,不过十余分钟的工夫。船靠岸时,大家都付了船资,老黄也掏出八元钱,交到老全手里。

  上岸之后,老黄停住脚步,回望溪面。溪面不足百米,溪水清凌凌绿幽幽,在夕阳下浮光跃金,几只翠鸟嘁嘁喳喳,嬉闹着飞向对岸,绕个圈又从对岸飞过来。要想富先修路。他想,在槟花村扶贫的任期内,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为村里造座桥。

  2

  老黄让村里写了个申请,第二天就向镇里做了汇报。

  书记说:“槟花村早就应该造座桥了,这件事镇里大力支持!”镇长说:“镇里肯定会大力支持,但镇里是不可能拿得出这笔钱的,这你也很清楚。真要造座桥,关键还是县里要支持。槟花村年年都要求造桥,镇里也向县里打过几次报告,但每一次都没有下文,原因就是县里有关部门没有重视。”镇长给老黄支招,“你是县农行的,应该有些人脉资源,要真想为槟花村造桥,就实实在在去县里有关部门做点工作吧。”

  老黄想,县里的钱具体是财政局拨付的,要找就先找县财政局。

  县财政局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那幢七层高的建筑,楼顶有一个笼子样的造型,与众不同,十分显眼。老黄听人议论,说之所以要弄那个鸡笼样的造型是为了保佑财政年年盈余。实际上,这些年,县里财政年年入不敷出,要靠着上级的转移支付才能够勉强维持。

  进了大门,老黄直奔局长办公室。

  “啊哈,是黄行长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局长说。

  他们是高中同学。当年他们那个班一共有五十几个同学,毕业之后便各奔东西,到现在,有十几个在外地工作,十几个在乡下务农,在县城场面上混的也有十几人。县城这十几个同学不久便要聚一聚,喝酒打牌或是搞一些别的娱乐。老黄不喜欢喝酒,对打牌也不感兴趣,这些场合基本上都缺席,只是偶尔有同学从外地回来,实在说不过去了才出来坐一坐,见一面。久而久之,他与那些同学的关系就显得有些生疏了,也难怪局长同学要跟他打哈哈。

  “不要笑话我了,我不是行长。”老黄说。

  “我可是听说你提科级了。”局长同学说。

  “我就直说了吧,老同学,我今天来呢,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帮忙。”老黄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局长同学说,“从来都是我们求银行,没见过银行的人来求我们的。”

  老黄告诉局长同学,说他现在下乡扶贫,住在槟花村。槟花村因为有条溪水阻隔,村民出行十分不便,想造座桥,镇里也打报告给县里了,他想在扶贫工作中能够做出点成绩,希望局长同学给予大力支持,帮老同学这个忙。局长同学说:“亏你还是场面上混的,财政局哪有钱?发工资都不够。做这种事都是靠银行贷款。这件事也不难,你让银行多贷点款给县里不就解决了?”老黄说:“银行的钱也不是随便贷的,贷出去是要收回来的。”局长同学说:“放是放收是收,只要能贷出来,还款的事你不必担心,这么大的一个县还能跑了不成?”

  告辞时,局长同学起身送他。到了门口,局长同学拍着他肩头说:“你高升了也不向同学们汇报一下,不够意思啊!”他说:“这个好说,什么时候我请大家出来聚一下。”

  老黄打算明天就见行长,便回了县城自己的家。

  吃过晚饭,老黄在路边散步。毕竟是县城,这个时候要比乡镇热闹得多,街灯延续了白昼的明光,街道上仍然车水马龙,行人不断,熙熙攘攘。各种店招和广告彩灯五颜六色,将街道两旁的建筑立面装扮得格外亮丽,让人眼花缭乱。路边树下,灯光筛落,有店家沿路边临时摆了桌椅,早有闲人三三两两在那里喝茶聊天,晚风习习,好不惬意。老黄也想找个人坐下来喝喝茶,放松一下,却不知道该约上哪一个,老婆说他只有乡下的朋友,到这时他才深有体会。他摇摇头走开,继续散步。

  第二天上午,他去行长的办公室,比行长来得还早。行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就把那意思说了。行长说:“这种贷款是要有信用额度的。”他说:“可不可以增加一些额度?”行长说:“额度多少我们支行说了不算,得上级行定。”他“哦”了一声,表示理解,也带着一点遗憾。不过,最后行长也安慰了他一句:“你也不要失望,这事我会去争取的。”

  从行长那里出来,老黄又去找局长同学,传达行长的态度。局长同学说:“嘴上说说不算数的,等贷款实际到账了才算数;再说了,就算有了钱,我们也不能做主,你得去找立项的部门,我们只管拨款。”

  老黄又去找发改委。

  一两个月里,老黄一趟又一趟地往有关部门跑,有时甚至顾不上脸面,死乞白赖地求人。不跑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门道道,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很单纯,没什么社会经验。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工作,这几年基本上都下乡扶贫,银行的好多业务其实自己并不熟悉,如果哪一天要回到支行来上班,不参加一下培训恐怕是跟不上了。

  好事多磨。渐渐地,这件事就有了些眉目。终于有一天,局长同学告诉他:“就放心回去等好消息吧。”

  3

  从槟花村过椰花溪,经椰山村,再走上一段路,便是镇上,算起来不过一公里的路程。槟花村过渡去赶集的人,有很多是去卖菜的,因为傍着椰花溪,汲水浇灌方便,槟花村人历来有种菜卖的传统。房东大娘告诉老黄,早些年村里种的菜比现在要多得多,在镇里排头一名。卖菜的人有时遇上菜紧俏,卖完了一担,又赶回来再挑去一担,来去匆匆,可高兴了。现在不比从前了,溪水深了,一天能赶一趟就不错了。

  过渡赶集的村民大多集中在早上七点这个时间段,迟了可能就赶不上趟。若是空手而行还可以绕路走,远则远些,也不觉得有多累,可要是挑着重担,凭空多出几里地的奔波跋涉,任是谁也不愿受这份罪,所以大家都宁愿赶早。老黄知道了这个情况后,每次要过椰山村或者到镇上县里办事,总是七点之前就赶到渡口。

  有段日子,因为造桥的事,老黄经常要跑县里,来来去去,频繁地上老全的渡船。见了老全,老黄会问声好。老全呢,见他要过渡,也会问老黄吃了没,或者要去哪。这是村里人路上相遇时口头禅一般的问候语,态度热情却也寻常。老黄虽然是扶贫干部,但和村里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若是赶早了,一样要等候,靠岸下船前,也会留下八块钱。

  老黄能感受到,村里人突然对他热情起来。

  有天上午,老黄接到镇里的电话,说是十点在镇里开会,他一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便急忙赶去。到了渡口,那里空无一人,心想坐轮渡是不可能的了,为了赶时间,只好绕道走远路了。他转身正要走开,却听见有人喊他:“老黄,你要过渡吧?”

  回头看,是老全,在向他招手。“我就一人。”老黄说。

  “一个人我也渡你过去。”老全说。

  上了渡船,老黄问:“老全,你怎么破例了?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老全说:“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你要为村里造座桥哩,这回是不是真的?”老黄说:“是真的!勘测队的人过两天就要过来钻探测量了。”老全说:“这就是大喜事哩!你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哩!别人我不管,你不同,你以后什么时候要过渡,我老汉就什么时候送你过!”老黄说:“老全大伯,这桥要是造出来,你的饭碗就丢了,你有什么可高兴的?”老全说:“什么饭碗不饭碗的,我还巴不得呢!”老黄说:“此话怎讲?”老全于是就说起了他在这里摆渡的那些事。

  自从下面拦溪筑起了堤坝,溪水就深了,村里人就不断地向镇里提意见,让解决村民过溪难的问题。直到大前年,来了个扶贫干部,他弄来了一笔钱修码头,又不知从哪搞来了一条半新不旧的小船。小船是机动船,一次可装七八个人。一村的人围着小船看热闹,兴高采烈,却没一个会摆弄的。老全上去一鼓捣,轮机就响了,他把船开到对岸,又开回来,很熟练的样子。村里人这才想起,几年前他在外头跟承包水库养鱼的老板干过。老全刚从船上跳下来,村里人就把他围起来,七嘴八舌,一致推举他来管渡船。老全呢,也当仁不让,没有想太多,就答应了,做了管渡船的人。一开始那几天,老全还有些得意,觉得因为自己有这本事,所以为村里人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但问题很快就来了:人家只送小船,并没有附带送柴油;再说了,老全也要吃饭穿衣,短时间可以,长期白给人摆渡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商量起收费,收费的事也搞得不大愉快,收多了村里人嫌贵,收少了老全做不过。开始只收三元,后来油价涨了,又收到五元,现在一人收八元,已经不少了,但其实也是勉强能够维持。槟花村每天来往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但心疼这几块钱的也有不少,只有那些挑重担的才愿意搭他的渡船。老全几次提出让别人来干,可就是没一个人愿意接手,他又不能因此撒手不干,断了村里人业已得到的舟楫便利,只好这样维持下来。

  “我时常想,现在我送大家过溪,待到我做不动了,谁送我过溪呢?不过现在好,你一来就要给村里造座桥,我再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老全说。

  溪岸上,一头老牛在探头吃草,几只白鹭飞过来又飞过去,溪面上泛起一圈涟漪,瞬间就有只翠鸟一头扎下来,倏地又飞了起来,扑棱着翅膀,好像什么也没得到。老黄一时突发感慨,村里人谁都不容易。

  不一会儿,船就到了对岸。老黄留下十块钱。老全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把钱又塞到老黄手里。老黄说:“你也不容易,拿着吧。”两人在那里推来推去,老黄瞅空将钱丢进船舱,转身便走。老全弯腰拾钱,起身要追上去,老黄已经走远了。

  4

  下游的拦溪堤坝开闸放水后,上面离渡口十几米远的地方就露出了浅滩,河床上都是大小石块。勘测队的人在那里忙了几天,选址就定下来了。虽然新桥两头连接线基本上是十几年前的老路,但还是动了岸边的几处菜地。支书指着那些菜地,告诉老黄,这块是谁家的,那块是谁家的。老黄看到,地是好地,汲水方便,地里的瓜菜不缺水不缺肥,每一片叶子都在蓬勃生长,叫人看了不忍心。支书又说:“地是集体的地,但承包后就归了各家,他们肯不肯让出还是个问题。”老黄建议,召开村民会议做动员,借助村民舆论的力量,效果可能会好些。

  支书在大喇叭里说了开会的通知,还特别强调,各家只派一名代表,要说话算数的,不准缺席。

  村民会议在村文化室举行。支书毕竟是见多了世面开多了会,会上他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讲得头头是道。先说各处农村的交通四通八达;后说槟花村的交通闭塞落后,制约了经济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然后是万分感谢老黄,说老黄是真心为村民着想、为村民办实事的好干部,因为老黄的努力,村里终于要造一座桥了,还描绘了新桥造好之后村里发展的前景;最后是希望大家大力支持,造桥可能要动用一些土地,动到谁家的,谁家就要配合,不能阻拦。下面早有人受不了,站起来大声说:“支书你扯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不就是造桥占地的事嘛,我这里表个态,坚决支持,无条件配合。”接下来,村民们纷纷表明了自家的态度,还有的人问:“支书,表态之后是不是可以回家了?”老黄注意到,那些率先表态的,没一家的地是要被动用的,而实际上要被占用土地的那几家,都沉着脸坐着,一声不吭。

  会议上解决不了问题,下来只好一个一个地做工作了。

  老黄和支书商议,先做“咸鱼安”的工作。咸鱼安为人固执、不讲理,他儿子更是不着调,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闲。他的工作一做通,另外那两家基本上就没什么问题了。

  一个黄昏后,灯火初上,他们两个敲开咸鱼安家大门。咸鱼安的老婆将他们迎进屋里。环顾四下,老黄看到,这个家里空荡荡的,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咸鱼安手里正捧着饭碗在吃饭,见他们两个进来,也不起身谦让,只是瞟了一眼,仍旧吃他的饭。支书在椅子上坐下。老黄拉过另一张椅子也坐了下来,忽然屁股下面歪了一下,差点摔倒,赶紧站起身来。咸鱼安头也不抬,只说一句:“那张椅子是坏的。”支书也站起来,拉着老黄坐到他那张椅子上,自己则搬来一个木墩坐下。

  “安哥,修路架桥是功德事,用了你那块菜地,你要支持。”支书说。

  “这个可以,但我只问一句,有没有补偿?”咸鱼安说。

  “没有。”支书说,“这是村道,不是国道省道,也不是乡道,用地村里自己解决,村里没有钱;再说了,今后还要修环村路……”

  咸鱼安没等支书说完,就摆了摆手:“没有补偿,那就免谈!要吃饭呢就一起吃,要是没有别的事了,那就请回吧!”

  支书还想要再说点什么,突然从门外闯进一个后生,是咸鱼安的儿子,一进来就问他母亲要钱。他母亲说没钱,他便大喊大叫,摔东西。支书向老黄使了个眼色,俩人就走了出来。支书告诉老黄,咸鱼安家里穷,他两公婆倒是很勤劳,但禁不住儿子败家,他儿子在外面游手好闲,听说还吸白的。

  老黄和支书择日又去找了咸鱼安,再次碰壁。老黄就担心,这事解决不了,造桥的事可能会黄。支书安慰他,说村里要造桥,这点芝麻小事怎么会阻拦得住?会解决的。他觉得也是,但最后会以什么方式解决呢?他还是担心,千万别闹出什么风波来。

  不过,还没等老黄他们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也就是几天后的事。咸鱼安家里出事了。他儿子在自家神阁前铺一张草席,穿戴整齐,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然后一口气喝了半瓶“敌敌畏”。村里风俗,人死必须赶在落气前停到神阁前的厅堂上,他儿子这是想要自己了结。幸亏及时送到医院,才捡回了那条狗命。经村里人点醒,咸鱼安这才意识到,家门不洁,才招致这样的灾祸,如果再不当回事,后面还会有更大的灾祸,于是就请了一位道长禳解家门。那位道长指点咸鱼安如何开门放水,又指着渡口那边的小溪,说溪水流急,傍在宅前,禁不住要败家,要是在那搞条堤坝,或者造座桥挡一挡就好了。咸鱼安转身就去找支书,说他同意让出菜地,还一再希望能够尽快把桥架起来。

  想不到事情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解决,而且还不用费什么口舌,老黄自然开心,却也有些纳闷,问支书:“那老道你认不认识?”支书笑笑,什么也不说。

  5

  这段日子,老黄忙忙碌碌,心思都在造桥上。有天在镇里,领导提醒他,说要注意协调好几个村的工作,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疏忽了。他表示接受批评,保证整改。造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后面就是静待项目在县里各个部门走完流程,然后工程队进场,开工建设,他就不必再为这件事而奔波耗费精力了。接下来,他想自己应该更加关注其他几个村的扶贫工作。

  老黄又经常地出现在老全的渡船上,来去匆匆。

  椰山村的大棚蔬菜种植、西坡村的黑山羊项目、文曲坡村的林下养鸡……这些扶贫项目在老黄的指导帮助下渐有起色。

  有件事一直困扰老黄,就是过渡老全不肯收他的钱,他觉得这很不应该。大概老全是出于真心,因为他为村里造桥四处奔走而报答他感谢他,可一码归一码,要收钱大家都收,不能有例外,影响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两个大人为着八块钱在那里推来让去,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有时,他直接将钱扔下,有点爱拿不拿的意思,过后想想,又觉得有点不够尊重别人。他甚至想过,为了避免麻烦,就走那条远路算了,可又怕引起误会,让村里人以为他小家子气,不近人情。要是那座桥架起来了,他骑上那辆小嘉陵,想去哪去哪,谁都不用麻烦,谁都不用相欠,那该多好啊!

  日子在忙碌中又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间,老黄从家里带来了那辆濒临报废的嘉陵摩托车,每天奔赴的目的地是另外的扶贫村。有时候在路上遇上槟花村的农伯村婶,老黄停下来打招呼,不知道怎么的,觉出了村里人好像对他不像过去那样热情了。但很快他又认为那是自己多心了,自己不过为村里做了件实事,没理由要求别人什么时候都要对自己笑脸相迎。不过,有一天在渡口的遭遇,还是让他感到有些突然,有点接受不了。

  那天后晌,天空乌云密布,远处雷声轰鸣,夏雨要下不下,天气十分闷热,树上浓密的叶子一动不动。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有台风,老黄记挂椰山村蔬菜大棚,要去组织防风工作。

  老黄来到渡口时,渡船上已坐了四五个人。他在船上坐定后,就有个人喊:“老全,老黄来了,开船吧!”老全瞥了他一眼,却没动静,兀自在那抽烟,也不解释什么。最后是等人数够了,才开动了船。

  渡船靠了岸,老黄掏钱,递上十元钱,老全看都不看就接过去了,既没有返还两元钱,也不说什么。他心里顿然一沉,感到一片茫然,像失落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过后,他一直纠结,村里人为什么不待见他了?是不是因为最近自己跑别的村太多了,他们对他有意见了?直到有一天,支书的话才让他明白过来。

  “老黄,咱村那座桥是不是黄了?”支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

  老黄听出来了,怪不得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有变。这么久了,大桥仍然不见动静,他们一定以为,所谓造桥不过是画个饼,是老黄他忽悠村里人的。

  “没有啊!谁说的?造桥也有很多报建的流程呀!”老黄说。

  “外村人说的。他们村里有个人在县里当干部。”支书说。

  听这么一说,老黄也变得底气不足起来,他当即给局长同学打电话。局长同学在电话里给他打哈哈,说:“行長同学啊,你出国了吗?那么久了电话也不见一个。”他说都在乡下忙呢,然后就问村里造桥项目是不是黄了。局长同学说:“你还欠我们一顿酒呢!你回来吧,回来我告诉你。”

  那几天,老黄要去椰山村,总是远远绕开渡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那条小路上。

  在一个周末,老黄一回到县城就去见局长同学。局长同学早叫上十个八个同学在酒店的包厢里候着了。老黄心里装着事,但因为说好了是他请客,所以也装出足够的豪爽和热情陪大家吃吃喝喝。那顿饭花了他两千多。酒足饭饱之后,局长同学和其他三人就换到麻将桌旁坐下,麻将牌哗啦哗啦响起来。老黄一急,将局长同学拉到一旁,悄声问事。局长同学说:“没黄。你是今年打的申请,又不是特批,得排到明年。”

  老黄问:“资金到位,怎么还要等到明年?”

  局长同学说:“这修路补桥的项目资金嘛,历年都是提前审批延后使用的,要从所在乡镇政府申报,送县公路局备案通报,报分管副县长签署可行意见,然后才拿到我这集中,等待县长办公会集体讨论审批。不用焦急,也焦急不来。”

  老黄又说:“我们槟花村造桥,应该是属于扶贫项目,一切应该顺利吧?”

  局长同学说:“流程审批应该不是问题,问题是,修路补桥的项目资金寅吃卯粮,今年的钱前年就用了……人被处理了,但窟窿填不上呀!”

  老黄还问:“这不会影响槟花村造桥项目吧?明年肯定到位吗?”局长同学说:“肯定。没有的话,你问我要。”老黄又问:“明年什么时候?”局长同学说:“年中或者上半年吧。”

  老黄又坐上了老全的那条渡船。他心里有数了,况且,他也不想放着便利的渡船不用而要多走那么远的路。他和其他人一样,该等候时等候,渡船靠了岸,照例要交十块钱。他知道,船费涨了两元,他觉得这样很好。

  ……

  蹲点扶贫年期满,老黄结束了在槟花村的扶贫工作。那天上午,他告别乡亲,背着行李踏上归程。过轮渡时,老全照例收了他十块钱,但这一次赠送了一句安慰:“老黄,造桥呢,你也不要太当回事……有时候我们心里想的,也努力了,但就是不一定如愿。你心里想着为乡亲奔忙,就很好了,我们本来对造桥就不抱太大希望。”

  老黄笑笑,递给老全一根烟,不说什么。

  这时,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在溪岸停下来。众人一齐看过去。

  “这是要干什么?”老全说。

  “造桥工程队进场了!”

  老黄说完,跃上溪岸,大踏步向镇上走去。

  当代小说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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