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莉是在死之后两天被邻居破门而入发现的。
在外人看来,毛莉的一生潇洒是潇洒,却没大有意思,没有人能真正走近她,她无儿无女,甚至没有爱人,整日里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几乎不和任何人聊天,如果不是偶尔出来打打麻将,鬼才知道小区里还有这么个人。她极爱打麻将,每个周末都会在社区棋牌室里打上一下午麻将,这是她极少的固定的社交活动。要不是她的这些牌友,她的尸体可能要到完全腐烂发臭才会被人发现。
她死于心肌梗死,直挺挺地倒在了厨房地板上。死亡真是一瞬间的事,还来不及细细体会死的感觉,人便已经死了。她的牌友兼邻居唐老太太连着两天没有看到她,周末下午的固定棋牌时间她也缺席了,唐老太太记挂毛莉欠的那几十块麻将款,所以那几天特别关注隔壁的动静。没有进出门的声音,但到了晚上厨房那扇窗户里隐约有灯光。敲门却没人应,是外出忘了关灯,还是在家躲着不吭声?为了区区八十五块钱不至于吧!连着两天都是这样,唐老太太感觉不对劲,跑去跟物业和社区的人说了,于是大家相约着一起来敲门,最后几乎是砸门了,依然没反应。不会是煤气中毒吧?社区工作人员前几天才处理了一家住户的煤气泄漏问题。这么一想,大家觉得事态严重,于是叫来了开锁师傅。等一行人终于破门而入,才发现毛莉的身体已经冰凉。就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到达了地府,此时的她正感受着秩序井然的死后世界。一般来说,生前作恶多端的人死后会被打入深狱,受尽酷刑后灵魂直接灰飞烟灭,不得往生,其他的人喝一碗孟婆汤,便走向冗长的往生之路。而她比较特殊,她是处女鬼,因为生前少体会了一欲,所以,死后可以获得一欲补偿,地府引渡人会满足她的一个愿望。
人死之后还能有什么愿望呢?已经不能复生,大多数人的愿望无非是祈求儿孙顺遂平安、所爱之人幸福,而毛莉孑然一身,没有儿孙,也没有爱人。她跪在盛开着无数朵黑莲花的大殿上思索了好一阵子,最后才说:“死得太突然了,不如再给我最后一天時间,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吧。”大概是类似的愿望听过不少,地府引渡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可以是可以,我会为你找一个命格与你相似之人让你附身于她,但是我无法给予你像活人一样的体温,你的身体会比常人冰冷。另外,你也会拥有被附着之人的记忆,附身期间你最好按照她的习惯行事,你可有异议?”毛莉愣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异议。”她知道,等轮回之后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她就不是现在的她了,她会有新的名字、新的人生。下一世的人生可能比此生要精彩许多,也有可能比不上现在,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想仔细感受一次那个曾经生活了五十年的世界,哪怕只有最后一天,哪怕是在别人的身体里。
她跟在地府引渡人身后,走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上。阴暗的小路越走越亮堂,渐渐地,光线强烈得使她闭上了眼睛。待她再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端坐在她面前。
2
“实在不好意思林女士,辛苦你专门抽时间来这里一趟。”对面的男人两手交握放在桌子上,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流露着歉意,客气但不乏真诚。
我叫林雅丽,今年25岁,被父母逼迫来相亲,相亲的对象就是对面坐着的这个叫李宁远的男人。毛莉在极短的时间里,从她宿主的记忆中提取到了这些信息,心里不禁冷笑,想不到自己活到五十岁,一辈子对男人和所谓的爱情敬而远之,死后竟然要来跟这种毛头小伙子相亲。
“我来其实是想和你说清楚,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只是暂时还没有跟父母说。我母亲也是在和你母亲约好了以后才告诉我的,我怕直接拒绝会驳了长辈们的面子,所以只好来了。不如我们回去之后就说不太合眼缘,就当交了个朋友,这样我们都好交差。”李宁远和盘托出,口气中带着问询与试探。
“我也是被我爸妈逼着来相亲的,目前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你不用觉得太抱歉。”毛莉这样说的时候,好像已经完全入戏:此时的她不是那个刚刚退休、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消磨光阴的中年人,而是一个刚踏入社会、有数不清的人际关系需要处理的年轻人。
“那太好了!”
李宁远说不上相貌有多么出众,但是笑起来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少年气,应该挺招小姑娘喜欢的吧。毛莉心里想。
吃饭时毛莉原本以为会有些尴尬,但没想到整个过程竟意外地和谐,甚至还有些有趣。宿主林雅丽和她一样,都从事广告创意相关工作,李宁远的公司正好也有这类业务要做,问了她好些相关问题,甚至还和她探讨了一下最近新出的某品牌的广告。一顿饭在愉快的交谈中结束了,李宁远结完账起身走回到她身边,毛莉起身离席,刚起身便觉得脚下有些不对劲,高跟鞋!林雅丽穿了高跟鞋!毛莉少说也有十几年没穿过这玩意儿了,一起身就感觉到根本没办法掌控双脚,身体不由朝李宁远倒去。李宁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他的手不可避免地触摸到了毛莉的小臂,指尖被她冰凉的体温惊得一哆嗦:“你的胳膊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车送你去医院吧!”李宁远有些焦急地问。毛莉站稳后,手臂快速从对方手中抽出来,忙说没关系,自己天生如此,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们在餐厅门口告别。然后毛莉凭借着本能,或者说林雅丽的记忆,走回了林雅丽一直独居的公寓。她推开门,走进漆黑一片的屋子,没有开灯,而是直接坐在了沙发上,踢掉了脚上那双勒得脚疼的高跟鞋。原本她只是觉得自己死得突然,想最后跟这个世界告一下别,没想到竟走进了别人的故事。她闭目整理着纷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门铃突然响了,她睁开眼睛,好奇大晚上谁还会来找她。
她光着脚去开门。一开门就被一个陌生的女人狠狠地推了一把,紧接着对方一巴掌扇了过来。毛莉蒙了,正要发作,转念一想,不对,她打的是林雅丽。她镇定了一下,这才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对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你和李宁远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和他认识十几年了,恋爱也谈了两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插足我们的?你知道你自己是小三吗?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毛莉皱着眉头问她:“你在说什么啊?”
“你还想狡辩?别告诉我你们是在谈公事,谈什么公事要谈到情侣主题餐厅里?我朋友当时就坐在你们隔壁桌,要不是我朋友一眼认出李宁远又跟了你一路跟到你家,我可能要一直被蒙在鼓里了!”对方说到后面已经明显带着哭腔,虽然极力在忍,泪珠还是不争气地一滴滴落下。当时在餐厅,毛莉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怎样适应自己的宿主和应付对面的男人上面,并没有怎么留意那是家怎样的餐厅。听对方这样一说才想起来,那家餐厅光线昏暗,桌上还插着各色的玫瑰花,氛围确实有些暧昧。
顿了一下,毛莉便厉声说:“你跟踪我?”
对方给自己的定位是受害者,大晚上找到林雅丽家里,本来是算账的,被毛莉这么一问,突然有点心虚了。眼前的女人仿佛自带了某种强大的气场。
“你为什么不先问问你自己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真实情况是什么你了解清楚了吗?今晚的相亲是我们两家父母在没有经过我们同意的情况下安排的,李宁远一来就跟我说清楚了,他有女朋友,我们俩在一起吃顿饭完全就是应付长辈,你什么都不知道,不仅跟踪我,还打了我一巴掌……这怎么说?”毛莉一通凌厉而冷静的数落,让对方愣住了,她退向墙角,忽然身体一软跌坐在了门口的地毯上,双手捂住脸,带着哭腔说:“真的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最近太敏感了。他太优秀了,而我却一无是处,我怕……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他……”她越说声音越小,好像觉得自己有些丢人。
“唉,为什么人要活得这么卑微,真的值得吗?小姑娘你好好想想吧,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爱自己才是人生的第一要务。”毛莉有些于心不忍,又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女人居然为了一个男人这样贬低自己!自打父母离婚以后,毛莉就决定永远只为自己而活,把自己永远放在人生的第一位,到死为止。她也确实一直是这样做的。
“你不懂爱情。”对方的抽泣声已经止住了。
活到半百竟然被一个小丫头说自己不懂爱情,这下轮到毛莉发愣了。
“实在对不起,今天晚上打扰了,实在不行你可以把那一巴掌打回来。”对方低着头说。毛莉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跟一个小丫头太过计较,摆摆手让她走了,然后关上门坐回了沙发。不懂爱情?居然说我不懂爱情!不过她说得似乎也没错,我是不懂,也懒得懂,对于足够独立的女性来说,爱情是累赘。毛莉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3
毛莉一夜没睡,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她浑身冰凉,却并不感觉冷。自己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很确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想想似乎一切又都无所谓,因为这世界上也没什么东西让她感到好奇和牵挂的。天刚亮,门铃又响了。又是谁啊?这个林雅丽还真是挺受人欢迎,她这样想着,去开了门。
这次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全副武装”的人。“您好,我们了解到您昨天曾和李宁远先生一起在餐厅吃过一餐晚饭,李宁远在今天凌晨被诊断为热症感染者,现在你属于密切接触者,所以请跟我回医院接受隔离检查。”此时的毛莉并不吃惊,对于她来说,再严重的问题都已经不是问题了。她很配合,在鞋柜里找出一双平底鞋穿上后,很平静地跟随医护人员走了。死过一次的人总不可能再死一次吧。
坐在救护车里的时候她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个所谓的“热症”。热症是毛莉死后一天在南市爆发的。南市被山环绕,市郊都是连绵的山脉和树林,林子里野生动物不少,热症的爆发就跟野生动物有关,起因初步被认定是一个打猎者吃了珍稀野生动物,却没有做好消杀而被动物身上携带的病毒感染了。症状是全身发热,过高的体温会烧坏感染者的脑神经,从而导致脑死和真正的死亡。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还没有找到能抗击这种病毒的药物,只能靠患者自己的免疫系统自愈,自己如果挺不过去医生也无能为力。
我的体温本身就比常人要低,应该传染不到我吧?毛莉这么想着,又随意翻了翻网页,不由吓了一跳。满屏都是李宁远,最新疫情公告贴则详细列出了他昨天一天的行程:白天和一女性在中心公园闲逛,中午俩人一起在公园旁边一家叫“王氏面馆”的小店里吃螺蛳粉,下午又逛了安宁街,晚上和另一女性在情侣主题餐厅吃饭,吃完饭后乘坐出租车回了家。文末还有一些分析:中心公园、安宁街并非商业区,人流量都很小,晚上的主题餐厅安静私密,人也不多。既然人流量少,那么传染率就大大降低了。毛莉心里松了一口气,点开评论区,吓了一跳,整个评论区那叫一个热闹:
“这男的脚踏两条船啊,白天刚陪完第一个女朋友晚上又去陪另一个?”
“这什么人啊,真是害人,姐妹们听我说,珍爱生命远离渣男!”
“他这德行他两个女朋友应该都知道了吧,两个女朋友见了面不会干仗吧?”
……
到了医院,毛莉也被要求穿上了防护服,做完检测后,随即被领到一间隔离房。热症来得迅猛又突然,医院并没有太多准备,房间稀缺,一间隔离房被有隔离作用的厚塑料布隔出了三个床位,她被安排和李宁远,还有李宁远的女朋友三人一间,便于后续观察。李宁远早已开始发热,额头上贴着降温贴,躺在床上。张思涵的状态也不太好,看起来是刚哭过一场。
张思涵就是李宁远的女朋友,昨天晚上来找她算账,并说她不懂爱情的那个女人。她刚刚从李宁远口中得知了对方的名字。
医生来了一趟病房,告诉他们:“你们之间的隔离帘是有隔离防护作用的,请你们千万待在帘内,有特殊情况的话可以按床边的铃,会有医生来。另外,如果发热症状加重,我们会提供降温服,热症目前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任何药物都有可能使感染者发生更严重的反应,所以我们只能提供物理降温方式,但是目前降温服稀缺,我们会先安排给病情严重者。希望大家调整心态,不要太过慌张,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们。”因为穿着密封严实的防护服,医生说话的声音听不太清楚,但大概意思能猜出來。等他说完后走出病房,毛莉听到张思涵嘀咕了一句:“不慌张不慌张,能不慌张?”没人接话,房间一时安静得可怕。
“我要向你们道歉,我不知道自己感染了热症,连累你们了,真的对不起。”李宁远最先打破了沉默。
“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和林姐,还害得你在全网被骂渣男……”张思涵话语间带上了哭腔。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面对吧,网上那些传闻你也不用太在意,反正我不在乎,身正不怕影子歪。”李宁远小声安慰着女友,语气温柔。
毛莉假装睡着了,其实正支着耳朵听,隔了层帘子而已,他们的对话再低几个分贝也能听清。奇怪,她向来对男女间的卿卿我我不感兴趣,怎么现在生出了好奇?
“宁远你怕不怕?其实我一点也不怕,就算是末日,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幸福,和你在一起,多待一天,就是赚到了一天。”
“傻瓜,什么末日,别瞎说!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我们还要去云南去西藏去蒙古去大草原……哎呀,怎么又哭上了?小心眼睛哭肿了不好看。你可是个勇敢的姑娘啊,上次地震,整栋楼的人都跑到小区广场上,别人都惊魂未定长吁短叹呢,你却兴高采烈地拍着我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有过命交情的人了……那时候你多镇定啊,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患得患失?”
“我们,这次也会挺过去的,对不对?”
“会的,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来,我们一起听听歌吧,轻松一下。”
4
男歌手的声音很奇妙,空灵感和粗涩感并存于他的音色中。大家在歌声里安静了下来,好像都在等待着些什么。等着歌放完,然后,等着生存或是死亡。
午饭过后,张思涵蜷缩在病床上开始发抖,李宁远立马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医护闻声赶来,测过体温后,表情凝重地说:“体温到41℃了,但是,但是我们的降温服已经用完了。”
“什么?刚才护士长不是说还有几件吗?”李宁远急得差点要去掀帘子。
“刚才是有,但入院隔离的人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
“那快想办法进货啊!”
“下单了,但从今天起开始实行交通管制,外省车辆要进行筛查,等检验结果出来后,才能放行。所以最快也要到明天上午了。”
医生还在解释,李宁远已经开始脱自己的降温服了。
“你要干吗?不行!我不要你脱给我,我不要!”张思涵颤抖着拼命摆手。
医生也跟着劝阻。毛莉则呆呆地站在一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李宁远脱下自己的降温服后递给了医生:“快,给她穿上,我好多了,已经降温了,不信你量。”
张思涵穿着降温服躺在床上,在男友的安慰下终于慢慢睡着了。病房又重归安静。
“放心吧,你女朋友不会有事的。她昨天晚上那么生龙活虎,免疫力肯定很强。”毛莉进一步安慰着忧心忡忡的李宁远,“她昨天还跟我说我不懂爱情呢。”虽然是在生死攸关之际,但提到“爱情”这个词,却并没有让人觉得荒唐。李宁远也被逗笑了,有些尴尬地帮女友解围:“她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天真得很。”
毛莉没接他的话,兀自喃喃地说:“其实她说对了,我确实不懂,我这辈子就没相信过爱情,我父母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他们结婚的原因仅仅是双方家里都认为合适,可笑吧?搭伙过日子,肯定经不起柴米油盐的熏熬,一开始还吵,后来连话都懒得说了,我上大学之后他们就离婚了。他们离婚之后我谁也没跟,一个人去了别的城市上大学、工作。一个人过其实挺舒心,周围尽是些恋爱结婚生子吵架离婚的人……我就不明白了,人干吗非要遵循某种程式化的世俗习惯?”
李宁远有点意外,他母亲和林雅丽的母亲是同事,按照母亲的说法,她的家庭应该很幸福才对。他想了想说,其实也有例外,一辈子相濡以沫的夫妻也很多。
“也许吧,不过我可不会为了这种例外就去冒险。再说了,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发生,”李宁远想了想说,“就像饿了要吃饭,困了就得睡觉,生病的话就会没有力气,爱也是这样,属于生命本能吧,顺其自然发生了,发生了就发生了,干吗要去抗拒和回避呢?就算冒险,就算失败,也是在这世上活过一场的证明啊!”
“发生?”毛莉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地重复念叨了一遍。
5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毛莉听到李宁远口腔里发出痛苦而含糊的呻吟,她立马按下了呼叫铃。医生过来查看后低声说:“糟糕,他的体温升上来了。”
“快点给他穿降温服呀!”毛莉焦急地催促。医生尴尬地摊开手:“真没有了,全都用完了。新一批送来最快也是明早了,现在连备用的冰袋也都没有了。我们会尽快协调,请他再忍耐一下。”
“忍耐?人都要烧成火炭了,怎么忍?这么长时间了,降温服怎么还没到?为什么不早点调货?”毛莉情绪很激动,这是她自附身以来情绪波动幅度最大的一次,昨天张思涵不分青红皂白给她一巴掌时,她都没有这般愤怒。
“我,我能挺住!相信我好吗?”李宁远挣扎着劝慰毛莉。
毛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没有任何犹豫就掀开了隔在她和李宁远之间的防护帘,一只手贴住他的脸,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试图将自己异于正常人的低温传递给他。
“你在干什么?我会传染给你的,你快回去!”李宁远吃惊地试图将她推开。
“嘘!别动。我的体温很低你不是知道吗?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不会有更糟糕的结局了,但我希望你活下去,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毛莉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她活着时好像从没这么关心过别人,和她有过接触的人都觉得她没有人情味,没想到她最有人情味的时候,是不再有资格作为人的时候。
李宁远不再动弹了,像是被毛莉的话惊住了,正在极力理解什么叫死过一次。
毛莉紧紧地握着李宁远的手,将自己的低温传递到对方身上。李宁远曾在这间病房里对她说过的话萦绕在她耳边:你看过《死亡诗社》吗?里面有很多经典而引人深思的话,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基廷老师说的,爱,不仅是诗的主旨,也是生命的主旨。是啊,生命的主旨就是爱,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用我短暂的生命去努力感受它。
《死亡诗社》毛莉是看过的,在她的学生时代,在她还会努力在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找到出口喘息的时候……然而现在,她甚至连这部电影讲的什么内容都记不起来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一切都毫无兴趣、感到麻木了的呢?
毛莉的思绪飘荡着,她的眼前突然发生了很奇怪的一幕:一道白光正在照过来,光线越来越强烈。哦,时间到了,这多要来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是时候离开了,这次是真的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心肌梗死发生得突然而又迅速,毛莉倒地后感受到的濒死的压迫感不过五分钟,因此她其实并没有太多死亡来临之前的感觉,而此时,这种感觉格外清晰,随着眼前的白光越来越刺眼,她感到害怕、不舍、依恋、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和滋味搅和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稍稍喘了口气后,她弯下腰俯身贴近李宁远的耳边,说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让你们的爱情好好保存下去。”
说完,她在刺目的光线里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她回到了自己曾经走过的那条小路,但是这一次她是走向黑暗,一步,两步,三步,她数着自己的步数,试图以此来丈量这条路的长度。“下一世,希望你被爱,更重要的是,希望你会爱。”她对自己说。九十七步,九十八步,九十九步……直到一切彻底被黑暗吞噬。
【“發现”档案】 马若诗,女,2001年生于武汉,现就读于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有诗歌发表于《小十月》。《生还》系其小说处女作。
当代小说 2022年9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