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凤国

　　一切皆源于一幅圖。

　　中学时，在同学的课外书上看到《鹊华秋色图》，只是惊鸿一瞥，便深陷其中：远处，华不注山险峻奇突，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骨朵，立在水泽之上;中间和近处，一片辽阔的水乡，平川洲渚，树木林立，陆上，有牛羊啮草漫步，水中，有农人撑篙撒网，一派温馨恬静的田园风光跃然纸上。只是彼时课外图书不多，电脑是个稀罕物，网络更是遥不可及，获取信息的渠道少之又少，只知道此图出自元代大画家赵孟頫之手，为济南鹊山和华不注山周边的景色，再也未能获取更多信息。

　　或许与一直惦念这幅画有关，高考填报志愿时，毫不犹豫选择了济南的大学。来济后，恨不得立即插翅飞上华不注。然而，还算是有些自知之明，在和华不注见面前，我犹如暗恋中的小男生，悄悄把心爱的女神调查了一番。

　　华不注山，又名华山，位于济南东北部，地处黄河以南、小清河以北。关于华不注山的得名，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在《山东考古录》一书中转引西晋地理学家伏琛之说：“华不注，伏琛《三齐记》云：‘不，音跗，读如《诗》‘鄂不韡韡之‘不，谓花蒂也。言此山孤秀，如花跗之注于水也。”通俗地讲，华不注山周围一片水域，远看这座险峻的小山就像水中一朵似开未开的荷花。每每读到此处，不必亲临现场，光是想一想，就很有韵味。

　　自古以来，华不注山就受文人墨客的青睐。诗仙李白赞“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称“虎牙千仞立巉巉，峻拔遥临济水南”，思想家康有为更是叹“然山水之美，皆不如华不注也”。

　　了解得越多就越忍不住想同它见面。一个多月后，我利用周末，从腊山匆匆坐上81路公交车，直奔华不注。

　　从二十多年前的城市规模来看，腊山在济南西南端，华不注在济南东北端，恰好是个对角线。我沿着窄窄的经十路，一路颠簸，在不厌其烦地倒车、等车中，花费了三个多小时，终于从西南的农村来到东北的农村。

　　坐公交，是让我后悔的一个决定，学校要求下午四点前归校，外出时间只有八个小时，但彼时身为学生党，囊中羞涩，别无他法，只能以时间换取金钱。

　　我站在荒凉的土地上，低头看看手表，抬头望望山顶，欲哭无泪。但，倔强的我还是决定向上攀登，即使到不了山巅。

　　在刺鼻的空气中，我拼命向上攀登，大口喘着粗气，在12点钟，我外出时间的中点，恰好也登到了华不注山的一半。

　　我扶着一块石头，向山下望去。远处，黄河只剩窄窄的一条，水量少得可怜，没了想象中母亲河的气势;稍近，高高低低的一群烟囱立在一排排厂房上，拼命吐着黑烟，是刺鼻气味的来源;中段，杂乱无章的村居、破旧的砖瓦房、崎岖的土路，均淹没在灰尘中，间或能隐约听见男人女人吵架的声音，算是仅有的一丝生气;近处，是一片片农田，田里的庄稼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不愿抬头。

　　我失望至极，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女神？下山的路上，我如同周边田地里的庄稼，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几次险些摔倒。

　　湖光山色已不复，山水相连无影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是初次见面后它留给我的印象。我忘记了是怎样坐上公共汽车回到学校的，此后四年大学期间，再也没有登过华不注。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南方的一座小城，单位四周一片坦途，一座小山于平坦之中拔地而起，如飞来一般，甚是突兀。每每立于院落之中，望着那座小山，眼前恍惚，华不注一点点在我内心里蔓延开来，直至占据大片大片的地方。我想诗人蒋征蔚“明湖秋水明如练，我在江南不能见;鹊华山色郁苍寒，我向吴兴画里看”的心境，大抵不过如此。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许是和华不注缘分未尽，十多年后，一纸调令，我又回到了济南城。

　　去单位报到前，我和妻子打了辆出租车，特地嘱咐师傅沿着我十多年前的路线前行：经十路向东，燕山向北。

　　离开十来年，济南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经十路变宽、变长了，两侧的楼房变高、变多了，行至燕山，师傅拐上立交桥，驶入刚开通的二环东高架桥，华不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正前方。看到它后，我心旌摇曳，向妻子喋喋不休地讲着它的历史，同时内心企盼它也与这济南城一样，和十多年前相比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华不注的变化没能跟上济南城的变化，依然孤独地立在那里，周边依然是村舍和农田，虽少了些工厂，却多了不少烧烤摊，刺鼻的气味中夹杂着孜然的味道，似乎要把一切烤焦。此行唯一让我欣慰的是登上了山顶。当天视野不好，四周皆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霾中，我和妻子在索然无味中登顶，又在意兴阑珊中下山。

　　两次不快，让我的内心渐渐生出了一层硬甲，坚冷如冰，对华不注失去了兴趣。此后多年，虽同在一个城市，却渐行渐远，我选择了与它鸡犬相闻，相忘于江湖。

　　前段时间，带儿子去图书馆，一时沉浸在书里，再抬头时，儿子不知所踪，我放下书本，四处寻找。在墙壁上复制的《鹊华秋色图》前，我发现了他，变声期的男生指着华不注，用奇怪的嗓音对我说：“我想去看看。”

　　我默默在心里算着，又是一个十多年，再坚硬的外壳也该融化了，是时候该去看看了。

　　保护环境，绿色出行。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开通不久的地铁站，车站墙上竟是用陶瓷片拼接成的《鹊华秋色图》。我和妻子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今天会有一个好行程。

　　出地铁，换公交。车还未到站，我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周边的大片厂房和村舍田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波光粼粼的华山湖，华不注倒映在湖水中，清晨濡湿的雾气氤氲不散，一山一湖朦胧缥缈，“鹊华烟雨”又回来了。

　　时间尚早，我们骑着景区的人力游览车绕华不注一周。华不注闻名，除赵孟頫《鹊华秋色图》的缘故之外，还源于一次战争。《左传》记载，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齐顷公亲率大军在今济南北马鞍山下摆开阵势，与晋军决战。齐顷公骄傲轻敌，言称“灭此而朝食”，不给战马披上铠甲就参战，结果，“齐师败绩”。齐顷公被晋军追逼，“三周华不注”，幸得大夫逄丑父与之更衣换位，并佯命其到山脚“华泉”取水，始得趁机逃脱。同是绕山而行，心境大不相同，齐顷公“三周华不注”是为逃命，我们却是悠然自得，欣赏大美景色。

　　骑行一周后回到起点，缓步迈向华阳宫。刚刚踏进大门，一声悠长的钟声传来，顿时有了古色古香的韵味。

　　华阳宫，其实是包含华阳宫在内的一个古建筑群，由华阳宫、泰山行宫，以及净土庵、关帝庙、三元宫、玉皇宫等庙观院落组成，殿宇众多，神像各异，被称为“济南巨观”。

　　华阳宫因位居华不注之阳而得名，据在舜园出土的《迎祥宫碑》记载，金兴定四年（1220年），由丘处机的弟子陈志渊结庐于华不注南麓，创建华阳宫。此碑记载了华阳宫的准确位置，即为今日所在。自陈志渊创建华阳宫后，华不注道教香火绵延，渐成规模。

　　今日之华阳宫，由一宫门、钟鼓楼、二宫门、忠祠、孝祠、四季殿组成，是我国古代传统的中轴线对称布局。

　　过了一宫门、钟鼓楼和二宫门，就是分列于左右两侧的忠祠和孝祠。忠祠，供奉舍身救驾、效忠君主的逄丑父，他被济南人尊为忠臣典范;孝祠，供奉的是孔子的学生、七十二贤人之一的闵子骞，他被后人尊为二十四孝之一。

　　再向后，便是华阳宫的主殿，四季殿。华阳宫原供奉有玉皇大帝、太白金星、托塔李天王，以及句芒、祝融、蓐收、玄冥上古四帝，如今，经过修缮后，东侧供奉的为二十四忠，西侧为二十四孝。

　　华阳宫西侧为泰山行宫，主要由地藏殿、十王殿、元君殿组成，分别供奉地藏王菩萨、十大阎罗、碧霞元君。碧霞元君相传为玉皇大帝的女儿，被宋真宗封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济南人更愿称其为泰山奶奶，也是香火缭绕，绵延不绝。

　　除了华阳宫和泰山行宫外，还有一个地方不得不提，就是三教堂。三教堂，供奉释迦牟尼、老子和孔子，是三家思想融合的具体体现，也是济南自古以来开放包容的又一佐证。

　　从华阳宫建筑群出来时，恰巧又是一声钟声传来，我转头回望。在悠长的历史中，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到访此处，有多少沧桑的岁月被钟声陪伴。

　　登临华不注的正路是南线，中间有一分岔，两条路一条经过吕祖庙，另一条直达山顶。济南南部虽群山连绵，但在市区内，却只有几座孤零零的小山，如标山、匡山、粟山、药山、鹊山、燕翅山、华不注等。华不注是最高的一座，也是最陡的一座。有一段路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我前面推着妻子，后面拉着儿子，辛苦不已，终于在气喘吁吁中登顶。

　　站在山巅，极目远眺，周边景色尽收眼底。近处，以前耕地的位置，被环绕于华不注四周的华山湖替代，烟波浩渺的湖面上白鹭飞翔、水鳥成群，湖边则绿树成荫，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象;稍远，以前伫立着村居和厂房的地方，一幢幢居民楼拔地而起，街道整齐，路面平坦，一切井然有序;远处，遥相呼应的鹊山青黛如墨，鹊山湖如一块宝石，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两山之间的黄河，如一条缥缈的丝带，缠绕在大地上，把鹊华二山分割开来;再远处，已是目力所及之外，虽是一片混沌，但我知道，随着有“万里黄河第一隧”之称的济泺路隧道、世界最大跨度三塔自锚式悬索桥凤凰路黄河大桥等跨河隧桥的交付使用，济南已从大明湖时代进入了黄河时代，黄河北一片欣欣向荣，未来可期。

　　对济南了解的人，不管到没到过此地，大多都会吟诵刘凤诰“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对联，这是对济南山水文化的精准概括。济南是一座刚强勇毅的城市，这刚强和勇毅皆源于山多而峻;济南也是一座婉约柔情的城市，这婉约和柔情皆源于泉多而美;济南更是一座开放包容的城市，这开放和包容皆源于山水的完美融合。

　　吹着和煦的春风，望着眼前的山水，康有为在《新济南记》中的畅想浮现于眼前：以华山为公园，稍缀亭台，循花木……不十年，新济南必雄美冠中国都会。康有为的美好设想在当时没能实现，但我相信，眼下，这刚强勇毅的济南，这婉约柔情的济南，这开放包容的济南，正昂首挺胸、大步向前、奋发有为、奋力拼搏，在不远的将来，必定实现“雄美冠中国都会”的愿景。

　　当代小说 2022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