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杨三爷被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接走。
接杨三爷的是邻村殷小爷家的长子殷俊生,他原先在家门口卖卤菜,十年前出去打拼,四年前接走了一家老小,今年回来是为了安顿二老。二老都不愿待在城里,说受不了楼上有人在他们头顶拉屎撒尿,还说不喜欢吃电饭锅煮的饭,煮不出香脆的毛锅巴,老是惦念着老家的小菜园和大锅饭,要回来过自在的乡下日子。
乡下的房子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还是殷俊生结婚那年盖的呢,周边的香椿、臭椿、洋槐、青桐和苦楝树,像稀疏的篱笆一样,把小楼掩在葳蕤的绿荫之中。待在高楼大厦里,哪有这里安静、舒坦。进门前,殷小爷围着小楼转了一圈,突然,在房后楼顶的屋檐下,他瞅见了一个跟煨罐一样大的东西,没错,那是个马蜂窝,许多黄褐色的马蜂正在上面进进出出爬来爬去。小爷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蜂窝相伴,寝食难安。他赶紧叫来俊生,指着骇人的蜂窝说:“快去杨家涝,把你杨三爷请来。”
丘陵地带常有野蜂出没。在当地,杨三爷善摘马蜂窝是出了名的,任那马蜂窝是结在树上还是悬在屋檐下,是大如脸盆还是小似茶盏,他都能搞定,还从没有失过手。够着的地方伸手摘,实在够不着,用竹竿绑着镰刀割。除非不得已,才学诸葛亮战赤壁,用火烧。
小轿车停稳当后,殷俊生连忙下车为杨三爷拉开车门,并将三爷的随身工装拿下来。殷小爷上前寒暄,请老伙计先进屋喝口茶,说好事不在忙中取,磨刀不误砍柴工。杨三爷先去喝了人家的太平猴魁,抽了人家的九五至尊,顺带唠唠家常。一唠家常,杨三爷立马觉得矮人三分,很是羡慕殷小爷会生会养,人家一儿两女个个孝顺,哪像自己,养了四个儿子,个个是前世的讨债鬼。殷小爷安慰他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了,把自己身体保养好比什么都强。”杨三爷说:“道理我懂,但是,天天就在眼皮底下,哪有不操心的?除非眼睛一闭腿一蹬。”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让俊生给他拿纸和笔,按照惯例他要写份东西。一笔一画写好后,他递给了殷小爷。殷小爷一看,连忙说:“老伙计,这个没必要,千万使不得。”杨三爷说:“你我虽然是多年的老伙计,还是小菜烧豆腐——油盐(有言)在先为好,不过是个以防万一的手续,也是我杨老三上门的规矩。”殷小爷摇摇头又点点头,心里对杨三爷多了一份敬意。
天色向晚,杨三爷打算开战。开战前,杨三爷的工装已上了身。他上身穿一件加长的蓝色塑料雨衣,下身是雨裤,头戴一顶黄色的旧头盔,再戴上一双红色的塑膠手套,将自己武装成了不伦不类的“太空人”。然后,他提着蛇皮袋,随殷俊生上到二楼,进了一间卧室。马蜂窝悬在窗外的右侧檐下,像口黑森森的小铁钟一样,既牢固又坚实。杨三爷示意殷俊生退出房门外,并带上房门,他要开窗。他找来一只方凳垫脚,登上窗前的一组矮柜,靠着窗户的左侧向窗外右侧察看,像当年打仗一样,他要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杨三爷是援越抗美的老兵,在境外待了五个年头,干过侦察兵、炮兵,被敌人飞机炸伤后改当工程兵,退伍时是个立过二等功的老班长。每次摘蜂窝,他就当打一次微小的战役,是他一个人发起的战役,他要以一当百,甚至以一当千,干掉敌方,避免自己受伤,确保完胜。
在蜂窝上爬来爬去或在外面飞来飞去的全是工蜂,蜂王待在巢穴,吃喝不愁,独享王尊。杨三爷没有急于下手,他在等待能一举歼灭它们的最佳时机。他是有些心急了,以往遇到这么大的家伙,就该等到天黑,只要天一黑,和劳动人民一样,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马蜂们都会归巢入穴,那时候再动手,既安全又可靠。可今天,杨三爷没等天黑就准备干它们了,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反常。
在蜂巢里,蜂王就是一家之主,成百上千的工蜂都得唯命是从,勤奋劳作,无偿供养蜂王。杨三爷也是当然的一家之主,他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也都成家立业了,还给他添了六个孙子、孙女,合在一起就是一大家子,在农村也算人多势众了。但他跟蜂王没法比,蜂王养尊处优,他却要自力更生,有时候说话都没人听。老伴去年走了,他一个人住在低矮、阴暗的老房子里,守着老伴的遗像默默地过日子。
“对不起了,老子今天要大开杀戒,消灭你们这一窝子坏蛋。”杨三爷用无声的话对马蜂们说,“是你们有错在先,你们怎么能把你们的安乐窝建在人家的屋檐下呢?你们又不是小燕子,小燕子不仅能把窝安在人家屋檐下,还能安在人家的堂前哩。”
“可我们没有伤害这家人啊。”他似乎听到马蜂这样说。“那也不行,”杨三爷心里说,“你们身上有毒,一旦被你们蜇伤,又疼又胀不说,还会死人的,人害怕你们,和害怕毒蛇一样。话说回来,你们若是将蜂巢建在荒山野外,人家就不会担惊受怕了,我也不会管你们的。都是有家庭、讲道义的人,谁不晓得毁人家庭是伤天害理的事。”马蜂们沉默了,他也跟着沉默。
他联想到自己的家庭,一个一盘散沙、兄弟不睦的家庭。事情还得从老伴身上说起。老伴前年查出了绝症,他召集儿子们开会,让他们分摊医疗费。没承想,一下子炸了锅。三犟子先开炮,说他们老两口平时帮大呆子、二孬子最多,根据谁受益谁负担的原则,大呆子、二孬子应当多出钱;四肘子说自己最小,成家最晚,哥哥们比他快活,完全可以多拿一点;二孬子说他跟在老大后面跑,但不会超过老大;轮到大呆子,他表态说:“我多拿些不要紧,关键看你们大嫂答应不答应,她答应了,我没意见。”三犟子说:“老大做不了主,不如喊大嫂来。”四肘子附和:“对,不做主蹲这里没用。”二孬子面露难色,他和老大境况差不多,便瞪眼骂老四:“蹲这里碍你事啦?鬼样子!”四肘子回他:“你才鬼样子!”二孬子举拳要打,被大呆子一把拉住。兄弟阋墙,不欢而散。
听了这些扯皮的混账话,杨三爷心里隐隐作痛。蜂巢里有没有大家庭和小家庭之分?有没有疾病、扯皮、不睦和争吵?
时值仲夏,室外热气很大。杨三爷的工装密不透风,前胸和后背开始出汗,汗水像蚯蚓一样在皮肤上憨头憨脑地爬。他想做到速战速决,在部队时,每次战斗前,首长总是提出这样的要求,一要速战速决,二要伤亡最少。谁不想这样?敌人也想这样,但是,战斗往往很残酷,有时候欲速则不达,有时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眼前,马蜂们没有收工的迹象,还在巢面上有条不紊地忙忙碌碌,有几只马蜂像流动哨一样,在外围绕来绕去。杨三爷暗骂:“狗日的,快滚进去啊!好让老子动手,早动手早歇工。唉,狗日的不听我的,就像我那四个蠢儿子一样。”
第二次,杨三爷干脆把他们四家人全都喊来商量。孙子们嘴甜,见到他都争先恐后叫祖父,他将炒熟的花生分给他们吃,并让他们去看看睡在床上的奶奶。孙子们刚要进里屋,却被一个声音制止了:“你们别去,里屋空气不好!”是大儿媳说的。杨三爷告诉他们,虽然奶奶病很重,但不传染,看看不要紧。二儿媳说:“大人是不要紧,小家伙身子嫩,没有抵抗力,万一有问题怎么办?”杨三爷像被噎到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儿子们好像被提醒了,由老大带头,慢吞吞地鱼贯而入,依次进去看娘。三儿媳和四儿媳也尾随进去。杨三爷提出了医疗费分摊的问题,让大伙表态。他望着大儿媳,希望她带个头,大儿媳却不作声。还是三犟子开了头炮:“拿肯定都要拿,就是拿多少、怎么拿的问题。”四肘子接着说:“我同意三哥的意见。”大呆子看着他老婆,咽了口唾沫,没敢作声。三犟子老婆要说话,却被三犟子顶了回去:“人家还没说话,轮到你多嘴?”三犟子老婆闭了嘴,她明白丈夫说的“人家”是指谁。二孬子老婆说:“大嫂你发话吧。”大呆子老婆挪了挪身子,清了清嗓子,说:“妈妈生病,我们几家拿钱是理所应当的,不用讲,四家平摊。”三犟子老婆抢嘴:“平摊?现在讲平摊,他两个帮人家做事、带孩子,有没有平摊过?说话干事都要凭良心!”四肘子老婆说:“我添第二个孩子,想让他们帮我带带大的,都不中。”四肘子剜了老婆一眼:“要你插什么嘴!”随后,现场吵成了一锅粥,女人们拽着小家伙们走了,接着,男人们也作鸟兽散。杨三爷蹲在地上,捂着脸,闷声痛哭。
天色又暗下一轮,在外围绕圈的哨兵落在了蜂巢上,跟其他兄弟们交头接耳。杨三爷想,现在能动手了,再等,天就黑了,到那时再动手,人家会说你这个老家伙太磨蹭。
儿子儿媳们都嫌杨三爷做事太磨蹭,特别是遇到和他们利益相关的事。早年,他的一位战友从省里调到本县当领导,儿子们蠢蠢欲动,让他去找那位战友拉关系,当干部的想提拔,当农民的想进厂,做手艺的想搞工程。他起先不肯去,磨磨蹭蹭一年多过去了,后来被逼无奈打算硬着头皮去试试,那战友却突然调走了。结果,大呆子、二孬子还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三犟子仍在村里当个跑腿的小干部,四肘子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泥瓦匠。他们心里都窝着火,随时随地会朝他喷发。他自己的事他也磨蹭。按有关政策规定,他早就可以享受复退军人定补待遇,三犟子催了他几次,他都没当回事,结果比别人迟拿了一整年补贴。
此时,他左手拎着蛇皮袋,正要伸右手去推窗,突然,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殷俊生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条手指粗的麻绳。杨三爷扭头,低声问:“你来干吗?”俊生说:“我爸怕您不安全,特意讓我送条绳子给你,一头系腰上,一头拴在床腿上,以防万一。”杨三爷说:“还是你们想得周到。”于是,让俊生给他系上,拴牢。等俊生退出后,他慢慢推开窗纱和窗玻璃,轻迈步登上窗台,再向前挪移,逼近蜂巢,就像那次他逼近敌人的暗哨一样。
那次,他只身逼近敌人的暗哨,差点不能全身而退。他本想抓个“舌头”回去,没想到对方是四个人,他赶紧往回撤,却已被发现,看来敌人是想抓他做“舌头”。他拼命地跑,敌人在后面猛追。他转身甩出了一颗手雷,运气不错,炸死了俩。那两个家伙不干了,砰砰放枪,子弹就贴着他耳边飞。跑着跑着,看见排长领着两名战友来接应他,他才死里逃生。之后,他从侦察连调到了炮兵连,而他本来也是由炮兵连选调到侦察连的。
此刻,杨三爷双手捏着蛇皮袋,将袋口张到最大,对准蜂巢一罩,整个蜂巢便被套进袋中。杨三爷双手猛地合拢,将蜂巢根部紧紧掐住,往下猛拽,蜂巢落入袋底,接着他迅速封住袋口,便大功告成。蛇皮袋里的众马蜂炸了营,噗噗乱撞,沸反盈天。他随后撤步,不料,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半个身子倒向窗外,幸好他腰间的绳索迅速拉直了。尽管有惊无险,他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来到楼下,杨三爷让俊生搬来一块石板,他坐在矮凳上,将蛇皮袋在石板上不停地摔打。摔打了约莫半根烟工夫,然后打开袋口,摁亮手电筒,检查是否还有活口。见有伸腿动翅的马蜂,便立即将其拍死。杨三爷小心翼翼在死蜂堆里扒拉,将掺杂其中的蜂蛹拣出来,重新放回蜂巢里。又让俊生就地挖了个小坑,将马蜂尸体集体下葬。蜂巢他要带走,每当集齐了十来个,他便用绳线穿起来,提到三华街上的中药房,去换几个零花钱。
见杨三爷收拾停当要走,殷小爷一再挽留,说:“不能让老伙计忙到现在,再饿着肚子回去,这不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吗,你还让我做人不?”盛情难却,于是,杨三爷留下吃饭。杨三爷再次解开蛇皮袋,将蜂巢倒出来,说:“那就加一道好菜吧。”俊生举着手电筒为他照明,杨三爷拿蜂巢在石板上轻轻磕碰,一颗颗白里透黄的蜂蛹便滚了出来,石板上像铺了一层珍珠似的,鲜活晶莹。突然,一只体型偏大的马蜂挤了出来,杨三爷认得,正是蜂王。他伸手去捡,孰料,那半死不活的蜂王屁股一翘,在杨三爷的手腕处扎下了尾刺。杨三爷捏住蜂王,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脚下便发出了昆虫被碾碎的吱吱声。由于是刚回来,家中没有肥皂之类的日用品,殷小爷吩咐俊生赶紧到邻居家讨来洋葱,切开,给杨三爷在伤口处擦抹。杨三爷边擦边说:“日他奶奶的,开始就该找出该死的蜂王,一时大意,遭了狗日的暗算!我灭了它全家,它反咬我一口,也算是扯平了,哈哈哈哈——!”殷小爷有些内疚,嘟囔着说:“都怪我,都怪我……”杨三爷说:“不碍事,不就是被蜂子叮一口吗?我也不是细皮嫩肉的人,比起那年被美国鬼子飞机炸伤,这算什么?快告诉弟妹,将蜂子蛋下油锅一炸,翻几滚,捞起来,撒点细盐就成,千万别炒老了。”
几道菜端上桌,就数油爆蜂蛹色香味俱佳,既下酒又解馋。杨三爷和殷小爷碰了杯,一饮而尽,然后夹了几颗蜂子蛋,边嚼边说:“我是打算回去吃独食的,但架不住你留,何况老兵对老兵,喝酒最开心。”殷小爷感慨起来:“我比你小三岁,当兵比你迟三年,你是陆军,我是武警,你上了前线,我在边关巡逻,我就羡慕你,能出国打仗,多光荣啊。”杨三爷接茬道:“这辈子能当兵,我算没啥说的了,可有一桩事,我心里老是有疙瘩。”杨三爷接着说了一件往事。当年参军,他们生产队敲锣打鼓、举着标语把他送到大队部,在那里挂上大红花,再集中送往公社。那天刮大风,到大队部时,他大(父亲)发现“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缺了个荣字,就很不高兴,拉着他往回走,说这兵咱不当了。他噘着嘴,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老队长便过来赔不是,骂了民兵排长一顿,并扯了全部标语,他大才顺坡下驴,给了老队长面子,放了他。之后,真像应了诅咒一样,在他当兵的几年里,父母和哥姐相继去世,他自己在战场上也差点送命,若非战友相救,恐怕他坟头上的草得枯荣几十年了。殷小爷说:“老伙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三爷淌下了辛酸的泪,说:“后福是假,受罪是真。”
回去仍然是俊生开车相送,另外给他准备了一斤猴魁茶叶、一条玉溪香烟。杨三爷晕晕乎乎,半推半就地笑纳了。往常,为表谢意,人家送一瓶酒、两包烟或十个二十个鸡蛋也是有的,但他拒绝收,认为带走蜂窝就是收了回馈。
一阵刺耳的防空警报响过之后,三架敌机俯冲过来。他和战友们已在高射炮炮手位上待命。突然,一颗子母弹落在了班长李大牛的两腿之间,李大牛只要跳出炮位,再滚出几米远,子母弹对他便没有致命的危险,但是,李大牛咬牙闭眼用双腿紧紧夹住子母弹。一声巨响后,李大牛双腿被炸飞,血肉像泥浆一样溅在炮盘上。他和战友们仅被弹片击伤,并无大碍。听到命令后,他们向敌机开了炮,击落一架,吓跑两架。李大牛流尽最后一滴血,倒在了炮位上。他和战友们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老班长——!”
“老班长,你在哪?杨老三找你来了。”
推门而入的二孬子以为床上的杨三爷在说梦话,上前一看,发现不对劲,他爸嘴唇漆紫,四肢不停地抽搐。他原本是来找便宜的,不料却看到了这一幕,把他吓坏了。他慌慌张张喊来三个兄弟。三犟子果断地拍板:“快送医院!”
凉床四腿朝上被倒置,床肚里铺上一床棉絮,杨三爷被七手八脚抬进去,身上盖了一条旧床单。凉床的四腿两两相连,前后穿了一根毛竹,绑上横杠,四个人抬着疾走。
“老班长,我杨老三这条命是你救下的,我已多活了几十年,还儿孙满堂,这辈子我够本了,可我对不住你啊!从炮兵连调到工程营后,我和炮兵连的战友们失去了联系,我不晓得你的坟墓在哪里,一直没给你扫过墓,只在清明节给你烧过纸钱,还不晓得你能不能收到,我的老班长啊……”
进了村卫生室,村医诊断为中了蜂毒,说这里没办法,让他们赶紧送上级医院。
四条汉子抬起凉床就跑,中途没敢停歇。
“秀玲子,你等等我,”恍惚中,杨三爷追着老伴的背影喊,“我来找你了,你别恨我,也别恨这四个小狗日的,他们都是我们惯大的,俗话说,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一点不假。给你看病时,他们多多少少也出了钱,可你的病已被耽误了,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用,没能早点给你治病……阴曹地府里,我们还做夫妻,好不好?”
在乡卫生院急救室,本地名气最大的老中医为他检查了伤处,并搭了脉,又翻了翻他的双眼,摘下老花镜,惋惜地说:“没救了!他是被马蜂蜇的,伤口上擦了洋葱,处理得还不错,只是后来喝了酒,加快了血液循环,毒液被带到了五脏六腑。华佗、扁鹊在世也没法子!”
“好你个杨老三!你七十六岁,不是七十六斤,你做事怎么不过脑子呢?”冥冥之中,老伴在责怪他,“以往你被马蜂蜇了,抹点人奶,擦点洋葱或者用肥皂水、米醋洗洗就好了,你干吗嘴馋贪酒啊?你想过没有,你和我团圆了,孙儿孙女们就没有爷了,四个儿子就没有爸了。人家请你帮忙摘马蜂窝,留吃留喝,还送礼物,你倒好,眼一闭,腿一蹬,走了,可人家怎么办,你这不是祸害人家吗?!”
“秀玲子,你埋怨得对,我是老糊涂了,没你想得周全。但我迟死不如早死,倘若我和你一样,得了疾病,还指望他们给我送医院?我这样死多好,自己不受罪,儿女不遭殃。至于殷家,我事先安排好了,写过承诺书,不会令人家为难的,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老伴却冷笑道:“你想得太天真,他们能照你想的做?”说完,转身而去。
杨老三噎住了,一口气没上来……
四个儿子头碰头地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先由大呆子和三犟子去和殷家交涉,如果殷家不认账,就将尸首抬进殷家,在殷家设灵堂、摆花圈、烧冥纸。
杨家提出了巨额赔偿,殷俊生一聽就来了火:“什么,这不是讹人吗?!”
三犟子说:“你这是什么话?活生生的人是你接走的,在你家待了半天,还是你送回去的,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死掉了,是不是事实?你家难道不需要承担后果?不服气是吧,想赖账是吧?还没告你们谋害退伍老兵呢!”
殷俊生说:“你们可以上法院告我,法院判决我赔多少,我一分不少,否则,一切免谈!”
杨家两兄弟二话不说,转身走人。
很快,杨三爷的尸首被抬进了殷家,殷家的堂屋成了杨家的灵堂。
殷小爷怎么也没料到,事情竟闹到这步田地。他赶紧和杨家人交涉、理论,可杨家人根本不容他说话,还对他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殷俊生也被打伤住进了医院,他母亲和妻儿哭哭啼啼,悲愤交加。
殷小爷没办法,只得报了警。派出所出警迅速,警车呜呜地开到了殷家门前。所长表情严峻,要求三犟子站出来,说他好歹是村干部,应该懂政策、懂法规。三犟子却躲起来不见人,暗地里指派大呆子、二孬子出面应付,讲经过,喊冤屈,提诉求,说他们还要报案呢,他们怀疑殷家人谋害了杨三爷。所长说:“你们报案也无妨,那是你们的权利,刑侦大队自然会派人查案,但一码归一码,你们这样做已经违法了,限你们一小时内自动撤离,否则逮人、清场。”二孬子说:“灵堂就不撤,除非你们枪毙我。”所长听了再也无法淡定,指挥民警立即抓人,带回派出所查办。殷小爷考虑死者为大,须尽快入土为安,便央求所长缓他们几天,等死者入了土,再逮他们不迟。所长见殷小爷深明大义,便同意宽限几日。气温居高不下,殷小爷再找杨家人商量,杨家人终于松了口,答应第五天火化、入土。期间一切费用均由殷家负担,补偿款之后再商谈。
下半夜,独自为杨三爷守灵的殷小爷,默默地给老伙计烧纸钱,一并将杨三爷写给他的“承诺书”也丢进火盆里。那上面明确写道:无论我在殷家发生什么意外,后果都由我本人承担,与殷家无关。后面签着杨三爷的大名——杨青松。烧完,他跪下来,给老伙计行叩拜大礼,嘴里说:“对不住你啊,老伙计!是我害死了你,我哪晓得,被马蜂蜇了是不能喝酒的。你可能也不晓得,不然不会留下来跟我喝个痛快;或许你晓得,不然不会写下一纸承诺书。”
殷小爷像结拜金兰的义弟一样,挂孝、扶柩,送杨三爷上了山。
翌日,杨氏四兄弟主动去派出所投了案。二孬子打伤了人,被拘留七天,并承担所有医药费。经调解,殷家愿意一次性付给杨家六万元补偿款。
因知法犯法,三犟子被村里辞退了。
殷俊生出院后,把一家老小重新拉进城里。老两口从此再无抱怨,并杜绝了回乡下的念头。
临行前,殷小爷再绕自家小楼一圈,他赫然发现几只马蜂在蜂巢原来的位置飞飞爬爬,反反复复,那惶惶不安、恋恋不舍的样子令他伤感不已。其中一只马蜂很奇怪,比其他马蜂大一号,头部好似罩着头盔,身体臃肿,活像一只“太空蜂”。
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