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喜欢聚餐,每次都有一个特别的仪式:给没到场的人留出空座位,摆上杯,斟满酒,开始吃喝之前,给空座位奠酒。
他们是小县城里的文人,写诗,写散文,写小说,体裁齐全,但人数不多,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也就十来号人。他们从事的职业各不相同,公务员、教师、小商贩、农民。一群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偏偏好上文学这一口,整天沉迷读读写写,骨子里孤傲,不愿随波逐流,蜷缩在各自行业的角落,做着文学的春秋大梦。
他们一般不受人待见,就踅摸着把小县城里气味相投的文人搜罗出来,像一群抱团取暖的企鹅,沉浸在小圈子里,忘我地膜拜文学,肆意鄙视、嘲讽现实里的种种不公,借助群体的安抚,寻觅继续前行的力量,指望用笔闯出一条别样的人生道路。他们聚在一起不光寻找安慰,还时常拿出作品供大家批改,进步显而易见,一时,本地文学内刊和日报副刊版面,几乎被他们的文字占领。他们的名字跟当地领导的名字一起被传阅、谈论。其中几个脑子活泛的人,借助文学这块跳板一跃而起,成为秘书或单位的笔杆子,从此再没出现在圈子里,偶尔碰到昔日的文友,把鼻孔当嘴使,弄出动静不大的响鼻,算是打招呼了。
“一个两个,像我家猪圈里的过年猪,见人只会哼哼。”提起这事,写诗的文忠气得跺脚。
文忠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农民,骨节粗大、老茧厚实的手,放下锄头立马握住笔,叩问“贪婪的人类终将去向何处?”“欲海的下游到底在哪里?”
文忠生活的村子位于城郊,在规划建设工业园区的范围内,村民们不种庄稼了,改种房子和坟墓,套取高额拆迁款。只有文忠天天埋头伺候庄稼,偶尔跟人说几句文绉绉的话。村民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背后议论文忠:“书读多了,知识把脑子烧坏了。”他们看见他就像看见狗屎,慌里慌张地赶紧躲开。文忠看着远去的背影,不由喟然长叹:“鹤立鸡群,鸡不难过,鹤难过。”
自卑像手上的老茧,与文忠皮肉相连。村里有个坐过牢的人,动不动宣称:“老子坐过牢。”村民们笑脸相迎,处处让他三分。文忠羡慕他的底气,可他不敢当村里人的面宣称:“老子写过诗。”村民旁敲侧击问他会不会写诗,他支支吾吾不承认,读书写作只能暗暗进行,跟做贼似的。
和文友们在一起,文忠的身体像突然通了电一样,倒伏的乱发竖成一根根敏锐的天线,尽情捕捉或者释放文学的讯息,激情喷薄而出,摁都摁不住。他热爱这个团队,每次聚餐来得早走得晚,擦桌子摆凳子,端茶送水,全程不闲着,把服务员晾在一边啃指甲。大家谈论的话题一旦偏离文学,他及时纠偏:“聊文学聊文学,别把时间糟蹋啦。”
自发凑拢的团队,全凭AA制维系,总有人不够积极。有时候人数太少,聚餐不得不取消。文忠很着急,担心团队会因此解散,想出给空座位奠酒的办法。这是祭拜死人的仪式,在他们村里,给活人奠酒算顶级的诅咒,约束力相当强。
他们中唯一的省作协会员李野灵,听了文忠的想法,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说:“这办法太有文学性了,可行。”“文学性”是李野灵的口头禅,是他衡量世间万物的最高标准,在他看来,凡事必须具备文学性才有意义,反之一文不值。李野灵是众人的标杆,他一句话,奠酒成了团队聚餐的出勤纪律。接下来的几次聚餐,人员比较齐整,有次破天荒出现了一人都不少的盛况。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当秘书的不顾奠酒禁忌,一走了之。四个笔杆子也打了退堂鼓,到场两次后再没来过。写散文的小贩王旭,也跟风退出了,令剩下的人十分震惊。
李野灵批评王旭:“跟我……们在一起,等于拔高他的档次,不知足。”
文忠说:“不讲情分呢。生意周轉不开,我借给他两万块钱,三年多没问他要过一次。钱是家里的征地款,老婆经常找我吵,嘴都吵大了。”
“之前一个字没发表,灵哥从头到尾帮他修改才发出来……”杨清的目光在李野灵脸上扫描,见他的面容渐渐阴沉了,马上转移话题,“别说他,来来,姐陪你们喝酒。”
“就是要说,揭开他的真面目。”周天扬有一肚子的话,憋不住了,“他的孩子想读重点小学,请我帮忙。我一个教育局的小职员,实在无力帮他,当场脸就垮了。好几次偶遇他请秘书和笔杆子们吃饭,眼睛笑成两条拉链,假装没看见我。”
“还有更恶劣的——”李成飞激动得站起来,“请我把他弄进城管,我找了一份环卫工的活,他不干,非要当办公室文员。我他妈考进城管十年,现在还是个文员,他倒好,想一口吃成大胖子。”
……
原来大家对王旭有这么多不满,七嘴八舌地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当初力荐王旭加入团队的顾安心,几次拉开架势想扎进去,都被反弹回来了。他尴尬地把一次性水杯揉瘪,罩在嘴上吹气复原,又使劲揉瘪,再吹气复原。等众人说累了,话与话之间出现空当儿,他扔掉水杯,一脚踩上去使劲蹍几下,说:“我看错人了,向大家诚恳道歉。糟粕走了,留下的都是精华,但愿今后再不会有人退出。”
“想退的就退,不强求。”李野灵自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照样坚持写下去。”
杨清说:“我陪你。”一仰头,喝个杯底朝天。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干了,赌咒发誓要和李野灵携手并肩。
本就不大的团队,退了七个人,一下子半壁江山塌了。六个人面对七把空椅子,奠酒仪式看起来像冷笑话,尴尬多余。文忠“唉”了一声,说:“以后别奠酒了,来不来靠大家自觉。”
李野灵不同意文忠的提议,说:“传出去,人家以为离开他们我们就熄火了。该继续的继续,并且要发扬光大。”他倡议成立一个文学沙龙,定期搞同题写作和作品研讨,“闹出点大动静,给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
大家兴致空前,一致推举李野灵当沙龙的龙长,杨清当副龙长。六个人汇聚智慧,给沙龙取名“文蔚山城”。
六个人,喝光八斤白酒仍意犹未尽。喝八斤白酒的壮举,只在全员到场那次出现过。这回,极少沾酒的文忠也破例提杯上阵,却承受不住酒精的攻击,急着去卫生间缴械,刚站直身子,胃里翻腾的酒裹挟着食物一涌而出。一旁低头吃饭的顾安心,想保护没怎么吃的菜,飞快举碗接住文忠嘴里的秽物,却没能抵挡住那喷涌而出的秽物,秽物顿时覆盖了整张桌子。
李野灵拊掌大笑:“这情景,文学性太他妈强了。我们第一次同题作品的题目就叫《酒桌上》,写今晚的盛况,每人一篇,半个月交稿研讨。”
李野灵亲自操刀“文蔚山城”第一次同题作品研讨的宣传文案。杨清请专人设计宣传海报。印有他们头像的精美海报,刷屏朋友圈。
“趁热打铁,再来一拨大动作。”李野灵准备精心策划一场研讨活动。到了约定研讨的头一天,五个人的稿子如期交给杨清,单单文忠没交。杨清发微信问他,不回;打他电话,关机了。
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李野灵,把漫长的夜熬成暗灰色的面膜敷在脸上,文忠的反常加重了他脸上的颜色,他厉声对杨清说:“有他不多,无他不少。按原计划进行。”嘴上强硬,心里却祈盼文忠不要缺席,如此狂热的人都叛变了,“文蔚山城”将沦为笑柄,让离开的人从梦中笑醒。
菜上齐,酒斟满,仍不见文忠的踪影。李野灵挥挥筷子,宣布开干。杨清不死心,看着敞开的门说:“再等等吧,忠哥可能在路上了。”
“他又不是氧气,离开他还活不成?”李野灵率先端起酒,“先干三杯,再讨论作品。”
周天扬问道:“不给忠哥奠酒吗?”
“奠,必须奠。”李野灵杯子里的酒砸到空椅背上,炸开一朵花,迅速凋零了,“我带头,每人奠一杯。”
顾安心说:“这么隆重,说不定真会应验些什么。”
李成飞觉得顾安心的话太重,文忠平时的为人有目共睹,不过缺席一次,犯不着说难听的话。顾安心回怼李成飞:“他故意拆你台,证明以前的积极是假装的,比王旭还讨厌。”
李成飞放下酒杯,准备和顾安心说道说道。杨清绕过来,端起酒杯塞进李成飞手里:“小事一桩,差不多得了。”杨清和李野灵经常一个鼻孔出气,她开口,代表的就是李野灵的意思。李成飞抿紧嘴巴,用力一抛,杯里的酒像透明的云,向文忠的座位飘去,堵在心里的闷气找不到出口,顶得胸口上下起伏。
第一次研讨过后不久,李野灵的文章登上省报副刊,其余四篇分别在市县级刊物亮相,加上周天扬匿名的大篇幅报道,“文蔚山城”的同题写作看起来非常成功。但五个人很清楚,他们之间的罅隙已经若隐若现。仔细想想,这一切似乎都与文忠的缺席脱不了干系。文忠是润滑油一般的存在,少了他,团队的运行很难保持正常。
李野灵为第二次同题写作命题,叫《坚持的理由》。他没细说原因,但众人暗自揣度,李野灵舞剑,暗指文忠的退出。椅子的四条腿缺一条,剩下的三条可有可无,缺的那条反而必不可少。当初文忠加入团队时,李野灵是力排众议的引路人,文忠故意缺席,等于打了李野灵的脸。
出乎意料的是,李野灵好像没把事情放在心里,吩咐杨清整理好第一次同题稿件和研讨发言,一并发给文忠看。他向大家解释:“忠哥一定碰到什么麻烦了,要不然绝不会缺席的。”
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文忠,能有啥麻烦?他们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销声匿迹。
李野灵的预感没错。这天夜里,顾安心正坐在电脑前抓耳挠腮写《坚持的理由》,好久不联系的王旭打电话给他。第一次不接,第二次不接,第三次接了。
王旭说:“咋不接我电话?有急事问你。”
顾安心哼哼两声说:“以为你打错了,不敢接。”
王旭不接顾安心冷冰冰的话茬子,自顾说文忠老婆给他打电话的事,说文忠得了肺癌,在市医院住院。顾安心脑海里冒出文忠借给王旭两万块钱的事,第一反应是文忠老婆找借口向王旭讨债了,只是借口找得有些残忍,听起来很不舒服。
“文忠得癌癥,他老婆咋打电话通知你?”顾安心故意问王旭,“你又不是他家南亲北戚。”
“你就告诉我听说没有,是不是真的。”
顾安心向李野灵等人转达消息的重点不是文忠得癌症,而是文忠问王旭要钱的事。文忠没有不良嗜好,吃饭、睡觉、性生活三大件,随便拎出一件都比其他人正常,谁得肺癌他都不可能得。文忠老婆找这么个借口,证明夫妻俩下了很大的决心向王旭讨债。顾安心说:“忠哥可能看见王旭在朋友圈晒新买的越野车,受到刺激了。”
大家认同顾安心的判断,纷纷指责王旭没良心,不把文忠当回事。直到“文蔚山城”第三次研讨,文忠的座位照旧空着,他们才意识到文忠缺席没那么简单。奠酒仪式突然显得神秘起来,文忠的空座位,越看越怪异。李野灵没带头奠酒,其他人假装不记得。杨清起身撤空椅子时,李野灵故意眉飞色舞地讲笑话,众人竖起耳朵听。还没到笑点,笑声像一群受到惊吓的苍蝇,嗡地腾空而起,瞬间填满整个包间。
第二天,李野灵私下让顾安心找王旭要来文忠老婆的手机号,刚拨出去,就迅速挂断了。万一消息是真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把号码转给杨清。说白了,他害怕文忠遭遇什么不测,希望文忠好好的。跟李野灵的期盼相反,杨清证实文忠得肺癌的事是真的。李野灵把捂在耳朵上的手机拿下来,看了看,重新捂回去,说:“忠哥知情吗?”
杨清说:“一清二楚。”
“肺癌是绝症啊,告知他结果,等于间接杀人。”
“他老婆不识字,病理报告单扔在床头柜上,忠哥看到了活检结果。”
文忠得绝症的消息震动了“文蔚山城”,世事不按规矩出牌,疾病不讲武德,难以预料的灾难让众人叹息不已。接下来的几次聚餐,大家主动放弃研讨作品,话题紧紧围绕文忠展开,抚今追昔到动情处,就拨通电话,点开免提,五个人轮番上阵安慰他。
病痛将文忠折磨得越发谦卑,他叫他们“野灵”“天扬”……坚持跟每个人都说上一气。他说住四人间的病房,全是癌症患者,最老的八十三岁,最小的二十二岁,跟走夜路一样,人多了壮胆,身边都是癌症患者,觉得绝症其实也没啥可怕的。
文忠也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报告情况。八十三岁的病友去世了,刚弄走,又一个癌症病人急急忙忙填进来;没隔几天,二十二岁的病友去世了;另一个病友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家属发现不对劲,赶忙往家里抬,没等进家门人就咽气了;新来的病友的情况也不乐观,从手术台上下来,直接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估计凶多吉少……
“我是最好的。”病友的纷纷离世,却让文忠看到了希望,虚弱的声音里缠绕着喜悦,“看来阎王的生死簿上没我的名字。医生说我不用手术,再化疗几次就可以出院。兄弟们,等我回来。”
文忠出院到家的第二天,李野灵召集“文蔚山城”全部人马,人均出资三百元,购买水果鲜花,余下的封了红包,急匆匆赶往城郊,准备给文忠一个惊喜。
他们第一次去文忠家,只见新建的工业园区内吊塔林立,尘土漫天。土地征用了,村子还未搬迁,灰蒙蒙的村街上,到处是无所事事的村民。一问文忠,神情木然的村民来了精神,嬉皮笑脸帮他们指路,说:“你们找他干吗?好久没看见他了。”
“我们是他的朋友。”
“文忠还有朋友?真稀奇。”
文忠如同一副白纸糊成的人形骨架,轻飘飘贴在沙发靠背上。化疗导致大面积脱发,他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瘦削的脑袋和帽子不匹配,宽大的帽檐老斜下来,遮住深陷的眼睛。他说:“昨晚梦见我死了,村里人不管我,几条野狗围着我叫唤,要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头。正绝望呢,你们赶来把我埋了,帮我垒坟竖碑,建起一座很漂亮的坟墓……”悲伤堵在喉咙里咕咕作响,文忠说不下去了。
大家嗔怪他乱讲话,梦和现实是相反的,预示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有个比你严重的,肺切掉一半,天天打牌跳舞,前段时间跟一个广场舞大妈闹出绯闻——心态好,癌症算个屁。”
“偏方治大病,你不妨试一试,老家有个跟你一样的,吃冬眠的癞蛤蟆,一段时间后回医院复查,癌细胞居然消失了,医生感叹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迹……”
写作锻炼出的想象力帮了他们大忙,把道听途说的零碎传闻,堆砌得有鼻子有眼。文忠听得开心,硬留大家吃饭,把聚餐的场景搬到家里,“文蔚山城”文学沙龙终于齐聚一堂。
有酒有菜有文忠,气氛格外融洽,不知不觉喝到晚上十点多。文忠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家慌忙告辞出门,文忠家的灯孤零零地亮在漆黑的夜里,蒙蒙细雨争先恐后扑向透出灯光的窗口,想要窥探里面的秘密。
李野灵看着灯光,幽幽问道:“你们估计,忠哥还有多长时间?”
有说两个月的,有说三个月的,估计时间最长的不超半年。李野灵叹一口气,晃晃悠悠的。杨清以为他喝多了头晕,伸手抱他,抱不动,摸他的脸,满手热烘烘的泪水。
“灵哥,你咋哭了?”杨清挥舞双手,朝其他人大喊大叫,“灵哥哭了,灵哥哭了呀!”杨清的泪珠越过栅栏似的睫毛,滚滚而下。
其他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转头掩面,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抽泣声。良久,李野灵抬起头,鼻音浓重地说:“我们必须为忠哥做点什么,免得将来留下遗憾。”
做什么呢?他们最擅长写作,但总不能写文章宣传文忠得绝症,文忠住院期间之所以断了所有联系,就是因为害怕别人传播他生病的消息。思前想后,李野灵决定帮文忠要债,王旭有钱买车,没钱还文忠,他想起来就手痒,准备带领大家找王旭说理。杨清拦住了李野灵,她说:“文要武要轮不到你出面,顾安心引狼入室造成的,他去要。”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野灵,顾安心出奇的冷静,慢吞吞地说:“文忠借钱给王旭我根本不知情,凭啥让我找王旭要?”
“文忠都这样了,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他这样不是谁害的,不袖手旁观,你能替他得绝症啊?”
“当初……”
“当初扯淡的事多了,何止王旭这一桩。”
“你……”
“我退出,不劳烦你撵我。”
好事没办成,反被顾安心倒打一耙,李野灵十分沮丧。杨清宽慰他,少一个顾安心天塌不下来,但要债费力不讨好,不如想办法帮忠哥出版一本文集,对于爱好写作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慰。
李野灵为杨清充满文学性的办法叫绝,这回他吸取教训,极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分别征求其余几个人的意见。都夸赞出文集的想法高明,但现在书号涨价,自费出一本书最起码需要四到五万块钱,钱从哪里来?按李野灵的意思,“文蔚山城”每人捐一个月工资,人均五千以上,不够的部分发动募捐,应该不难凑齐。
“搞强行摊派啊这是。”周天扬不同意,“房贷车贷,一家人的各种开销全指望工资,捐一个月我承受不起。”
李成飞翻出手机里的借贷记录,一项一项点给李野灵看。妻子没工作,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办了好几张信用卡,月月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
“自愿好一些……”杨清劝李野灵。
李野灵打断她说:“我捐五千,你们自你们的愿。”
一个巴掌拍不响,出文集的事也搁浅了。不好的消息却先到了,文忠再次急性发病,市医院不收,连夜送往省城医院。文忠老婆在电话里对李野灵哭诉:“人一直昏迷,怕是没救了……村里人不喜欢他……到时要请你们多多帮忙……”
李野灵呆了半晌,慢慢回过神来。到了这一步,悲伤已经于事无补,他决定暗暗筹划好文忠的后事。
文人的葬礼,必须与众不同。李野灵准备组织“文蔚山城”全体成员为文忠守灵,建议文忠家人取消念经超度等仪式,改由他们在哀乐的伴奏下,一首一首吟诵文忠生前最好的诗歌作品。再策划一次有关文忠的同题写作,借机把大家重新凝聚在一起。忠哥在天有灵,应该最希望看到他们秉承遗志,坚持写下去。
一切按李野灵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给文忠拟好挽联,请书法协会的朋友挥毫,气势不同凡响。杨清的悼词打好初稿,正在逐字逐句修改。周天扬、李成飛分别写了悼念文章,李野灵跟本地报社副刊部的熟人打了招呼,出一个缅怀文忠的专版,时机成熟马上见报。让李野灵意外的是,顾安心写了一篇祭文发给杨清,杨清马上转给李野灵。李野灵看完,激动不已,主动发信息给顾安心:字字悲情,句句血泪,文学性非同一般。我认为这是兄弟写得最好的作品。顾安心回信息致谢,两人就此冰释前嫌,讨论起文忠葬礼的细节。顾安心提议为此专门聚餐研讨一次,他做东,不用AA。
一场别出心裁的葬礼,在他们心里逐渐丰满鲜活起来。对文忠的痛惜,慢慢化作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日子就有些煎熬。熬来的却是谁都预料不到的结果:文忠急性发作的是胰腺炎,做完手术,已彻底痊愈。最惊人的消息是,省城医院的活检结果显示,文忠肺上的肿瘤是良性的,也就是说,他得的不是肺癌。
“小灵,市医院的庸医判我死刑,省医院的神医将我无罪释放。我这些天感触太多了,写了好几首诗,念给你听听。”文忠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李野灵报喜。
“太……好了,忠哥。回来再把诗分享给大家,我们专门为你组织一次研讨。”文忠的激动像滚开的水,溢出手机屏幕,烫了李野灵的手,他换另一只手拿手机,深吸一口气,使劲拔高声音,“我们等你回来。”
文忠第二次出院后,恢复堪称神速,短短数月,已回到生病前的状态。他多次吆喝聚餐研讨,都因人少泡汤了。转眼到了这年端午,文忠准备杀一只羊,请众人到家里聚餐,隆重感谢弟兄们一直以来对他的不离不弃。李野灵让杨清通知大家,能去的尽量去。结果都说有事,抽不开身。
李野灵打电话回复文忠:“他们没空,我一个人来没啥意思,忠哥就别破费了。”
“小灵,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感觉你们最近特别特别讨厌我。”泣不成声的文忠又犯了文绉绉的毛病,“我像一只猫头鹰,猫把我当鹰,鹰把我当猫。我夹在中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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