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弯腰走出工棚,冷风鞭子般抽过来,嗖嗖作响。他拉紧大衣,将手插进衣兜,缩着脖子往工地走。去花街找杜小丫之前,他得四下转上一圈。工头杨大富离开的时候,再三叮嘱他小心看管工地,不得出任何纰漏。杨大富说,你给老子记好了,一片瓦一块砖也不能丢,要是搞出什么幺蛾子,别他妈怪老子翻脸。杨大富没读过几天书,说话像个土匪。自从来到这座城市,杨凯就一直跟着杨大富,不为别的,就因为杨大富讲义气,不拖工钱。出门干活,求的是财,别说被吼几句,哪怕挨几耳光,杨凯也没二话。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飘浮着漫天沙粒。阴沉的苍穹下,一场大雪如鹅毛飘落。杨凯大虾米般走着,目光扫过一堆堆钢筋、水泥、砖头、沙子,几台大肚子搅拌机,站在还未完工的楼下,身上沾满了干涸的白色砂浆。五六幢大楼直插天空,裸露着褐色的骨架,处于脚手架的的包围之中。一台瘦骨伶仃的塔吊站在大楼旁,举起的长铁臂上,挂满长短不一的冰凌。杨凯觉得,整个工地就是一只开膛破肚的怪兽,到处是骨架肉块,流淌着黏糊糊的血。这些破玩意儿,是杨大富的命,他得小心看管,否则,杨大富会扣掉他的工钱,一脚将他踢出建筑队。
这个在建的高档小区,有个古怪的名字:卡达凯斯。杨凯打破头也想不出这名字的意思,莫名地觉得它像一句咒语。卡达凯斯真不小,没半个小时,还真转不完。杨凯裹紧大衣,缩头缩脑向前走,不时踢一下乱七八糟的钢筋、水泥、沙子、砖头。这些脏兮兮的玩意儿,有什么看头呢?叫花子都有三天年,谁会傻了吧唧往这里跑?只有他,死守着这个破地方,跟这些笨家伙待在一起。有什么办法呢,回一趟家得花多少钱,来回路费至少两三千。算了算了,不回去了,节约这几千元,能干不少事呢。何况杨大富还说过,过年期间看守工地,一天四百元工钱。不过,钱再多也挡不住工人们回家过年的决心,他们纷纷背上背包,争先恐后地挤上了呼啸而去的列车。也正因为如此,当杨凯说自己愿意留下的时候,杨大富抓住他的手,说,兄弟,等老子过了年,请你吃肉喝酒。
看着空荡荡的工地,杨凯觉得心也在一点点变空变冷。平日穿着工服戴着安全帽的工友们,打打闹闹的工友们,说黄色笑话的工友们……仿佛被一阵飓风卷走了,此时此刻,他们肯定窝在老家,守着老婆儿女,杀鸡宰鸭,准备过年。杨凯顿觉无限悲凉,这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像一只蚂蚁爬行在空旷的雪野之中。风扬起鞭子,一阵阵抽到脸上,冷硬,死疼。他停下脚步,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燃火机,将烟点上,对着天空吐烟圈。一支烟还没吸完,兜里的手机叫起来。他愣了愣,丢掉烟头,拿出手机。
杨哥,你啥时候过来?杜小丫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忽高忽低。
我在查看工地,完了就过来。
赶快过来,我炖了只鸡,今晚过个好年。
杨凯扯着嗓子喊,我转完工地,立马就来。
杜小丫大声说,那破工地,有什么好看的?爱来不来!
杨凯赶紧说,这就来,这就来。
杜小丫笑了,怎么,刚才不是说要看工地吗?
杨凯也笑起来,不管了,这破工地,哪有你好看。
杜小丫大声说,这才像个男人嘛!动作麻利点。
挂了电话,杨凯愣了几秒钟。真好,这世界除了他,还有个杜小丫。她炖了鸡,备了酒,等着他一起过年呢。他仰起头,伸长手臂,朝天空吼了几嗓子。然后他决定,马上走,去花街找杜小丫。对,马上去,一秒钟也不耽搁。
几分钟后,杨凯大步流星走出工地大门,把卡达凯斯丢在了身后。
步行去,打的去,还是骑车去?
一夜之间,城市如遭飓风,成了一座空城。平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钟山大街,像一段干涸的河床。几个人裹着棉袄,戴着口罩,竖起衣领,缩头缩脑地走着。偶有一两辆出租车,战战兢兢地爬过来,如甲壳虫。杨凯把手掌伸到嘴边,不停地哈气。公交停跑,打的太贵,走路太慢,还是骑车吧。
杨凯走到一排黄色的共享单车前,蹲下身子,认真打量起来。自从这座城市有了共享单车,杨凯就成了它们的忠实使用者。一个小时一元,专人专车,想骑就骑,想停就停,不用了,随便往哪里一丢,该干啥干啥。看着落满雪的小黄车,杨凯有点犹豫,天太冷了,冰雪覆路,不知会不会打滑?迟疑几秒,杨凯打开手机“扫一扫”,拎出一辆小黄车,握住车把,顿觉冰凉透骨。他咧了咧嘴,咬牙挺住,跨上车座,摇晃着骑起来,才骑了几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杨凯爬起来,拍拍屁股,冲小黄车踢了两脚。
雪小了些。
杨凯裹紧大衣,双手插兜,缩着脖子往花街走。花街并不是真正的地名,而是这一带的人们对特区路的一种戏称。特区路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发廊,妖艳的女人随处可见。女人多了,特区路便有了一种香艳的气质。不知是谁开的头,把那条街称为花街,渐渐地,这名字就传开了。
据说,在花街最容易发生艳遇。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多不正经,像一尾尾贪吃的鱼,丢点鱼饵就会上钩。鱼饵是什么?就是人民币。换句话说,要想弄出点艳遇,你就得去花街消费。比如说,剪个头发,搞搞按摩,吃顿火锅,喝杯奶茶……都有可能钩上美人鱼。不错,不是草鱼鲢鱼,也不是章鱼黄花鱼,而是让人浮想联翩的美人鱼。花街的女人洋气时髦,或烫着大波浪头,或露出性感美腿,或穿着超短裙,或画着细眉毛,或把嘴巴涂得像花骨朵……哪个不是美人鱼?
每到發工钱的日子,杨大富就提着沉甸甸的大皮包,神气十足地坐在办公桌边,叫工友们排队领钱。有人说,什么年代了还发现金?直接打卡里算了。但杨大富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把钱打到卡上,无声无息的,泡也不见冒一个,声音也没听响一下,还是发现金实在,一张张红通通的票子,就像熊熊烈火,把人心烤得旺旺的。干工地靠什么?靠的就是人心,就是这把火。杨大富高声点名,点到谁谁就上前领钱。他把一沓钞票拍到工人们的脸上,大声吆喝着,看看,看看,这是什么?这是鱼饵,鱼饵,懂吗?你们这帮王八羔子,老子还不了解你们?去花街钓条鱼,好好乐一乐。工友们就笑,笑得合不拢嘴,笑得意味深长。
工友们把去花街称为过年,这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去花街剪头发。想一想吧,成天在工地上干苦力,日晒雨淋,全身酸臭,头发疯长,看上去哪有个人样?就算穿上西装,系上领带,踏上皮鞋,也是一副穷酸相。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问题出在头发上。再神气的人,顶着鸟窝似的头发,不管怎么样也沒用。杨凯想起老家人说的一个词:长毛嘴尖。看看那些成功人士,哪一个不注重发型?远的不说,就说杨大富吧,三天两头进发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想象一下,如果杨大富也顶着鸟窝,会是什么鬼样子?所以说,哪怕混得不好,也该注意打理打理头发。换句话说,天天过年不可能,但一年总要过一次吧。就这样,每当遇上发钱的日子,或者工地休班的日子,工友们便相互吆喝着,去花街过过年。
当然,过年的内容并不止剪头发。比如说,吃两串烧烤,喝一碗凉粉,看一看美女,跟发廊女过过嘴瘾,也属于过年的范畴。还有一种过年,就是杨大富所说的钓鱼,工友们称为“吃鸡”。如果运气足够好,碰上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那才算真正的过年。鱼也好,鸡也好,都是好东西。记得老人们说过,往后退二十年,只有过年才有机会吃鱼吃鸡,换句话说,吃上鱼或鸡,不就是过年吗?
杨凯觉得好笑,不就是剪头发吗?何必要去花街。剪头发太简单了,就像割韭菜一样。那些日光明亮的日子,他在墙上挂一面镜子,系上围裙,手持剪子,打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工友们见了都打趣说,凯哥,你仔细看看,像狗啃的一样。
去花街的人每次回来,总会说起花街的种种妙处。有几个关系较好的工友,叫杨凯一起去花街剪头发,杨凯死活不答应。他不想花那个钱,他的钱要寄给老婆孩子。工友们就笑,说他没出息,裆下吊的是一截哑炮。杨凯不还嘴,任他们耍嘴皮子。直到有一次,几个工友凑份子钱喝酒,喝着喝着,喝高了,这时候,有个叫二狗的,提议去花街剪头发,大家齐声叫好。杨凯不去,工友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将他按住,丢进一辆的士,奔花街而去。
他们去了一家名叫“姐妹花”的发廊。老板娘将几个姑娘叫到面前,让他们挑选。工友们各自牵走了中意的姑娘。二狗拍拍杨凯的肩膀,叫他也选一个。杨凯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狗说,这样吧,我替你挑。说着,指了指穿皮裙的姑娘。那姑娘笑嘻嘻靠过来,挽住杨凯的胳膊说,走吧,帅哥。杨凯如提线木偶,跟着姑娘走向一扇挂着帘子的门。二狗挥了挥手,喊道,玩得开心点,哥们儿。
姑娘掀开帘子,把杨凯领进一间狭窄的屋子。身后的帘子无声落下,杨凯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也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屋里有一股呛鼻的霉味。借着昏暗的灯光,杨凯看见墙角放着一张床。姑娘将手搭到杨凯的肩上,将他推到床边。杨凯挣扎着,小声说,这不太好吧。姑娘笑了,大哥,有什么不好?说着,手就伸出来要摸他。杨凯赶紧按住她的手。姑娘不高兴地说,别磨蹭了,我赶时间。杨凯一下子推开姑娘,猛地冲出门去。
杨凯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出了一身臭汗。夜已深了,行人稀稀疏疏,偶尔有一两个穿超短裙的女人站在路边,目光空洞地望着这座城市。
杨凯自顾自走着,不防备从巷子里蹿出一个人,猛然撞到他的肩上。强大的冲击力让杨凯转了半个圈,差点摔倒。那人擦着他的身子飞出去,摔了个狗啃屎。杨凯眼冒金星,定了定神,去看那人。那是个穿西装的男人,扑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杨凯向前一步,打算把他拉起来。这时,一个女人喊叫着从巷子里冲过来,一张腿跨到了男人身上,抓住他的耳朵。男人杀猪般叫起来,连喊了几个姑奶奶。女人骂道,王八蛋,敢吃霸王餐,看老娘怎样收拾你。男人赶紧掏出一把钱,连声说,给你,给你,全给你。女人抓过钱,数了数,站起身来,踢了他的屁股一脚,骂了声滚。男人赶紧爬起来,抱着头跑了。
女人走过来,拍了拍杨凯的肩膀,笑着说,帅哥,感谢你啊。杨凯回过神来,赶紧说,不用谢,不用谢。女人伸出手说,我叫杜小丫。杨凯愣了愣,握住杜小丫的手说,我叫杨凯。杜小丫说,感谢你帮了我,走吧,请你喝酒。
杨凯鬼使神差地跟着杜小丫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巷子。巷子很窄,胳膊摆幅稍大一点,就会碰上两面的墙壁。灯光投下来,星星点点洒在路上,斑驳迷离。看着杜小丫晃来晃去的瘦高背影,杨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怎么就屁颠儿屁颠儿跟来了?这算什么?会不会有陷阱?正想着这些,头顶上忽然传来喵呜的叫声,吓得他一下跳起多高。循声望去,只见墙头蹲着一团肥胖的黑影,两只蓝幽幽的眼睛盯着他。杜小丫头也不回地说,不用怕,一只猫而已。杨凯说,这地方怎么有猫?杜小丫说,猫的主人是个发廊妹,一个多月前被客人用刀捅死了,猫就成了野猫。一阵风吹来,杨凯打了个寒颤。他迟疑起来,盘算着怎样离开,可是,没等他想清楚,杜小丫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说,到了。
杨凯硬着头皮跟着杜小丫进了门。出租屋不大,用布帘从中间隔开,一分为二。靠墙那边放着一张床,另一边放着桌子、炉子、蜂窝煤、碗柜、椅子,还有锅碗瓢盆之类。杜小丫说,坐吧。杨凯说了句谢谢,坐到椅子上。直到这时,杨凯才看清她的模样,又高又瘦,长手长脚,紫红色的蓬松头发,涂满脂粉的长马脸。她上身穿一件紧身T恤,下身穿着超短皮裙。不得不说,她身材不错,但长得不好看,甚至有点丑。尤其是那双眼睛,闪烁着蓝幽幽的光,有点像猫眼。
杜小丫弯下腰,从橱柜里提出一袋洋芋,扔到杨凯的脚下,用命令的语气说,削洋芋。杨凯有点吃惊,抬头看了看她。杜小丫说,看什么看,不帮忙,吃现成的?杨凯忙说了声是,拿起菜刀,开始削洋芋。杜小丫打开水龙头,动手洗菜。不一会儿工夫,桌上摆满了一盘盘食材:瘦肉、臭豆腐、金针菇、小瓜、白菜、洋芋……红红绿绿,煞是喜人。杜小丫从橱柜里拎出一口平底锅,放在炉子上,往锅里倒上清油,不一会儿,锅里的油发出嗞嗞的声响,弥漫着浓烈的香味。杜小丫把菜倒进锅里,用铲子翻搅,让菜均匀受热。菜快熟的时候,杜小丫指了指墙角的啤酒,对杨凯说,把酒提过来。
那晚之后,他们有了交往,但也就是发发短信,简单聊上几句。有一天,杨凯正在高楼上做架子工,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杜小丫的信息,只有一句话:哥,我病了。杨凯从架子上爬下来,骑上小黄车,急匆匆赶往花街。他冲进出租屋,看见杜小丫窝在被子里,面色憔悴,头发零乱。杨凯不由分说,把软绵绵的杜小丫抱起来,送到了附近的一家诊所。杜小丫挂了几天水,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出院后,杜小丫特地把杨凯叫过去,要请他吃火锅,以表感谢。那天晚上,杜小丫喝醉了,死死拽住他的手,说了许多话,但究竟说了什么,杨凯事后一点也记不起来。杨凯只记得,他搂住杜小丫,将她抱到了床上,杜小丫没有挣扎,反而搂住了他的脖子……
杜小丫说,她白天当收银员,晚上摆烧烤摊,不过,杨凯觉得杜小丫有事瞒着自己,但他从来不问。杜小丫规定,杨凯要去花街,事先给她发信息,她让他过去,他就去,不让他去,他就不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从不打探对方的任何事情,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这是她的原則,也是他的原则。
快到花街的时候,杨凯停住脚步。前面是一家超市,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着红色的字幕:放血大甩卖,所有商品一律五折。杨凯按了按钱包,那里面有五百元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临近年关的时候,他留下了五百元,把工钱全寄给了老婆。按计划,这五百元是他过年的开销,不能超支。卡里还有五千块钱,那是他答应看守工地后,杨大富打给他的。他打算过完年,再干上个把月,多攒一点,就给老婆打回去。家里急着用钱,人命关天,得早作打算。
杨凯盯着屏幕看了好一阵,转身走进了超市。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杨凯提着一个纸袋走进了花街。
往日五彩斑斓的发廊,一律铁将军把门,板着冰冷的面孔。杨凯拐进逼仄的巷子,踮起脚尖,尽量避开地上那些黏糊的污泥。正要举手拍门,忽然听头顶传来喵呜的叫声,抬头望去,只见那只硕大的黑猫趴在墙头,瑟瑟发抖。天这么冷,它怎么还待在这里呢?真是只傻猫,怎么不找个地方过年?四目相对,杨凯不由打了个寒战。猫眼有点暗淡,仿佛电量不足的灯泡,忽明忽暗。
杨凯举手拍门,杜小丫探出脑袋说,怎么搞的,现在才来?
杨凯说,路滑,没有车,步行过来的。
进了门,杨凯把袋子递给杜小丫,说,送给你的。杜小丫接过袋子,随手丢在椅子上。杨凯说,不看看?杜小丫说,有什么好看的?杨凯觉得杜小丫有点奇怪,按她的脾性,只要收到礼物,准会高兴得跳起来。今晚怎么了?这礼物可不便宜,花了四张大红票子呢。杨凯看了看杜小丫,只见她穿着笨重的睡衣,头发蓬松如枯草,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这可不像她啊,她平时总是涂脂抹粉,穿戴时髦,显得性感迷人。她说过,女人靠脸活,没了脸,也就没了命。
杨凯打开纸袋,拿出火红色的羽绒服,递给杜小丫,说,试试吧。杜小丫接过羽绒服,眼睛亮了一下,瞬间又黯淡下去。杨凯小心翼翼地说,试一试嘛。杜小丫穿上羽绒服,对着镜子照了照,高声说,这么小,怎么穿?杨凯说,不合身吗?杜小丫说,你没长眼睛?杨凯说,没事,改天换一件。杜小丫将羽绒服扯下来,丢在床上,问,花了多少钱?杨凯说,定价八百,打五折。杜小丫叫起来,四百块啊,这么贵?!你还不如直接把钱给我。杨凯有点发蒙,不知如何回答。杜小丫愣了一下,赶紧笑着说,开个玩笑,别介意,谢谢你啊。
炉火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个大肚子砂锅,扑哧扑哧作响。杜小丫揭开盖子,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杜小丫说,这是土鸡,有嚼头,味道比饲料鸡好百倍。杨凯咽了咽口水,催促说,开吃吧,肚皮贴后背了。杜小丫放下锅盖,起身打开碗柜,端来一钵豆花,放到桌子上,看着杨凯说,一荤一素,这就是我们的年夜菜。杨凯说,都是好菜啊,我们喝点酒吧。杜小丫说,是该喝点。
屋里真暖和,跟外面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杜小丫脱掉笨重的棉衣,只穿一件白色毛衣,越发显出她的好身材。杨凯也脱掉大衣,仿佛卸下了盔甲,一下轻松了许多。接下来,他们围炉而坐,开始吃年夜饭。
杜小丫似乎不太开心,只顾闷头吃肉喝酒。杨凯讲了几个段子,都没得到她的积极响应。杨凯张嘴笑了一会儿,杜小丫这才干笑起来。杨凯觉得杜小丫不太对劲,心里有鬼似的。平时的杜小丫爱说爱笑,像只聒噪的鸭子。
一瓶酒还没喝完,杜小丫趴在了桌子上。杨凯拍着她的背喊,小丫,小丫。杜小丫抬起脸,摇摇头说,我没醉,喝,再喝。杨凯说,你醉了,别喝了。杜小丫摇晃着站起来,抓起一杯酒,大声说,喝,喝,我没醉。杨凯扶着她的腰,按住酒杯说,你没醉,是哥醉了。杜小丫喊起来,骗人,骗人,哥骗人。杨凯摸了摸她的脸,轻声说,不喝了,听话。杜小丫松开手,酒杯掉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她伸手抱住杨凯,将脸贴住他的脸,笑着说,哥,就知道你疼我。杨凯的呼吸变得粗重,轻声说,对,哥疼你。哥,杨哥,杜小丫把嘴凑近杨凯的耳朵,你说,我好吗?好吗?杨凯说,好,当然好。杜小丫说,要是我遇到什么事情,你会帮我吗?杨凯说,这还用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杜小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哥,我想跟你说点事。
杨凯弯下腰,把杜小丫抱起来,向墙角的小床走去。耳边传来爆竹声,还有烟花的爆炸声,那是年的声音,是家家户户过大年的声音。
他们脱掉衣裤,钻进了厚厚的被子。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吧,杜小丫像个不管不顾的疯子。不过,当杨凯气势汹汹地进入她的身体时,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感觉不到半点温度,恍惚觉得是进入了一具尸体的内部。
杨凯强撑着,告诉自己别半途而废。可他的努力几乎没用,一分钟不到,他叹息了一声,松开了杜小丫。
哥,你怎么了?杜小丫箍住他的腰,轻声问。
杨凯叹息一声,说,没什么,算了,算了。
杜小丫松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杨凯说,别说傻话,要怪就怪老天,真他妈冷。
杨凯平躺身子,杜小丫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他们睁着眼,谁也不说话,耳边传来烟花爆竹声。风使劲拉扯着窗棂,嘎吱嘎吱响。看来,今晚还会有暴风雪。这么冷的天,会不会冻死人?忽然,杨凯战栗了一下,他清晰地听见风声中夹杂着某种微弱的叫声,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哥,我真的要和你说点事。杜小丫说。
杨凯愣了愣,说,什么事,你说嘛。
我丈夫病了,很严重,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杨凯愕然。自从他们好上后,彼此从不过问对方的事情,也从来不说自己的家事,这是杜小丫的原则,也是他的原则。一直以来,杨凯几乎没有想过,杜小丫的背后还有另一个男人。同样的,杜小丫肯定也很少想过,杨凯的背后还有另一个女人。现在,杜小丫忽然提起她的丈夫,这是什么意思?
杜小丫说,他病得很重,得及时进行手术。
杨凯问,是什么病,没生命危险吧?
老病,十八年前落下的病根。杜小丫叹息一声,对,十八年了,那时候,我男人壮如蛮牛,放屁也能砸个坑。结婚后,我们有了两个孩子,经济变得拮据起来。于是,我男人背上背篼,去了百里之外的火铺煤矿。那年头,挖煤挺赚钱的,月收入可以过千,那些在单位上班的,月工资不过几百。谁知好景不长,几个月后,我男人在煤井铲煤时,不小心把脚背铲破了。我男人没当回事,扯了块破布,简单包扎,继续干活。大概过了一年,他的脚掌忽然疼起来,连走路都成问题。医生说,是脉管炎,当初伤口没处理好,导致了感染。医生还说,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得锯掉半个脚掌。我们不信,又去了省医院,结果还是一样。做手术的头一晚,我男人躲在被子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抓着他的手说,放心吧,我养你。
锯掉半个脚掌,我男人成了瘸子。几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号。家里没了进项,条件越来越艰难。无奈之下,我把家丢给他,来到这座城市,虽然过得艰难,倒也能撑下去。谁想到呢,他体内的病菌并没有放过他,一直在偷偷往上转移。从半个脚掌到整个小腿,疼痛,化脓,萎缩。医生说,病菌转移了,得锯掉小腿。医生打了个比方,说就像一棵病树,一截一截地干枯,谁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截一截地锯掉。手术后,我男人一下子垮了,弯腰驼背,头发花白,又瘦又小,脾气也变得格外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摔东西,大喊大叫。我知道他心里不好过,不跟他计较。他抱着我哭,说他拖累了我,叫我不要管他,重新找个好人家。你说这是什么话,我怎能不管他?别说是人,小猫小狗也不能不管啊。我叫他少啰嗦,有我杜小丫一口吃的,绝不会让他饿肚子。
几个月之前,他的腿又痛起来了。他没告诉我,咬牙死抗。我知道这事后,本想立即赶回去,把他送进医院,陪他一起过年,可我得留下,手里没钱,难不成眼睁睁看他病死?医生说,病人的情况很严重,得锯掉大腿。医生还说,就算锯掉大腿,也不敢保证病菌不会进一步扩散。我想不通,真想不通,按医生的说法,如果病菌继续扩散呢?怎么办?难不成要锯屁股,锯腰杆?把一个人一截一截地锯掉,一直把人锯没了,有这样治病的吗?
杜小丫喘了口气,我真的没办法了,你拉妹子一把吧。
可是,可是,我怎么帮你?杨凯嘟囔着说。
手术费还不够,你借我五千,我会尽快还你。
杨凯打了个哆嗦,他的卡上,恰好有五千元。可是,他不能给她,那钱是留给老婆的。他的脑海里闪过老婆枯瘦的脸,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地看着他。
杜小丫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杨凯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我没有钱啊。
你帮帮我,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杨凯躲开她的目光说,可是,我真的没钱。
杜小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推开他,说,你走吧。
杨凯有点吃惊,大半夜的,怎么走?他伸出手去,试图重新把对方搂进怀里。杜小丫打开他的手,大声说,我叫你走,你没听见?
杜小丫抓起他的衣服,扔到地上。
杨凯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别闹了,听话。
杜小丫猛然踢开被子,双手抓住杨凯,憋足力气将他往门外推。杨凯一边抵抗,一边喊道,你干什么?!别闹了。
谁跟你闹?滚,你给我滚!
杜小丫咆哮着,又打又踢,硬生生把杨凯逼到门边。杨凯叫她等一等,他穿上衣服就走。杜小丫根本听不进去,她使劲拉开门,猛然将杨凯推了出去。
紧接着,杨凯的衣服被丢了出来。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风咆哮着迎面冲上来,如一群疯狗,又撕又咬。
杨凯穿上衣服,抱住身体,弓起脊背,将头缩进大衣衣领。他贴着门板,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屋里的动静。他不相信,杜小丫真会赶他走。
他拍了拍门,喊了几声。除了风扯动窗棂的怪叫,什么回音也没有。门后似乎是一间空屋,根本没有杜小丫这个人。他骂了声娘,又使劲拍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看来,杜小丫是玩真的,铁了心要赶他走。
杨凯突然感到委屈,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妈的,好好的大年夜,就这样被毁掉了。晃动的灯光投下来,一个瘦骨伶仃的影子躺在地上,瑟瑟发抖。风声里,他听到了某种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响,转动脑袋,四下打探,却什么也没发现。他仔细听了听,终于知道那声音来自身体内部。
杨凯转过身,抬头望了望影影绰绰的天空,走进了狭窄的巷子。灯光飘忽游移,巷子里斑驳迷离,明灭不定。杨凯走得慢,边走边回头。他希望身后那扇门忽然打开,杜小丫探出头发蓬松的脑袋,扯着嗓子吼,你他妈滚回来。
可身后除了风声、雪声,什么也没有。
杨凯怒气冲冲地跺了几脚,惊动了墙头的雪,雪噼啪噼啪往下掉。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吓得他跳起多高。他收住脚步,抬头望去,只见白雪覆盖的墙头,趴着那只皮包骨头的黑猫,在夜色中微微颤抖。他抓了一把雪,捏成團,嗖地扔出去。黑猫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弓起身子,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十几分钟后,杨凯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路灯下的大街一片雪白,看不见一扇打开的门,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杨凯站在电线杆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委屈。这个寒冷的大年夜,他无比怀念患上尿毒症的老婆。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不止一次劝她,别想那么多,想了也没啥用,把心放宽,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她嘴上答应,心里却放不下,哪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让她纠结好几天。她变得越来越迟钝,跟人家说话的时候,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对方。做事情的时候,有时候做着做着就会停下来,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她的胃口也越来越差,吃不了大鱼大肉,闻不得油腥味。曾经黑油油的头发,如今稀稀疏疏,还掺杂了刺眼的银丝。那张曾经嫩得能够掐得出水的白脸,如今黄中带黑,毫无生气。她才三十出头啊,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按医生的要求,女人每周要做三次透析。医生再三叮嘱,如果按时透析,活十年二十年也有可能,如果不按时透析,也许下一秒就会有生命危险。杨凯别无选择,只能拼命干活,拼命加班,保证按时把钱打回去。为了让女人活下去,杨凯只得咬紧牙关死抗。别人挣的是钱,而他挣的是命。他抱定了一个简单但却无比坚定的信念:女人多活一天,孩子就有妈,父母就有儿媳,他就有老婆。
杨凯猛走了一阵,然后渐渐放慢了脚步。他又想起了杜小丫,想起她跟自己借钱的样子。这么长时间,她从未说过那么多话,也从未跟他提过钱。她肯定是无路可走了,才不得不开口的。她到底想了多少次,才有勇气把这话说出口?
走着走着,杨凯停下了脚步,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回头望了望,漫天鹅毛大雪,哪有什么人影?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风雪声中传来一丝很怪异的声音,好像是谁踮着脚尖,蹑手蹑脚踩过琴键。
杨凯毛骨悚然,转身大吼,谁,是谁?
喵呜一声,一只黑猫从墙上陡然飞起。一束强光恰好扫过,打在黑猫的身上,那一瞬间,只见黑猫通体透明,就像一只白色大鸟一掠而过。
杨凯愣了许久,看着不远处的自动取款机,低下了头。
他掏出银行卡,看了又看,禁不住阵阵战栗。
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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