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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妆(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592
  王瑞琪

  1

  只瞟了一眼,魏南就发现“锦毛鼠”不对劲。就在刚才,它还在餐桌上独霸一方,侧着头眯着眼用右爪子洗左脸,突然间,它耳尖一抖,弓起脊背,像是一枚随时准备将自己发射出去的炮弹。

  “谗臣当道——谋汉朝——”

  下一秒,这响遏行云的一嗓子就划破了星湖花园的长空。魏南吓得一激灵,“锦毛鼠”蹿下餐桌,抱头鼠窜,最后一个趔趄栽进了卧室。

  这是著名的老生唱段《击鼓骂曹》,唱得不算太好,高音用力过猛,随时有一种失控的风险,不过,效果达到了。京剧旦角戏,梅派醇厚流利,程派幽咽婉转,但都缺少大起大落,不够抓人,唯有老生唱段一句高腔好似旱地拔葱,能迅速凝聚左邻右舍的注意力。

  这是她的出场亮相,自然要让观众精神一振。

  不过,似乎雷声大雨点小,《击鼓骂曹》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悄然退场,被雍容华贵的《贵妃醉酒》所替代,毫无过渡,她就这么突兀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转换。

  咿咿呀呀之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粗暴地打断了这一切,“汪汪汪”的狗吠也随之响起——也许才几个票友,但他们将京剧中“三四人千军万马,六七步万水千山”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简单的换鞋进屋总能演变成无休止的寒暄,喧闹中,小京巴“绣球”也甘拜下风。

  热气腾腾地,金桂张罗起来了。她在粤语与家乡话之间自如切换,她的粤语发音地道,如京剧念白般字正腔圆,光是听着,魏南也能够想象她的表情。

  八岁那年,学校组织教职工去广西旅游,正值暑假,魏南也跟着老南去了。教辅后勤都安排在同一节车厢,金桂恰好就在她们上铺。

  “你为什么不讲白话(粤语)?”在驶向广西的火车上,金桂这么问她。

  魏南从小随父母南下,都说人在幼年语言天赋最好,可魏南却始终讲不来粤语。魏南怔在那里,好像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了,她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一句话也没憋出来,活脱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乘坐火车的兴奋感早已不见踪影,窗外的风景、琳琅满目的食品推车、车厢里亲切的贩卖声都无声地退化为背景,只有金桂不断放大的脸愈发清晰,仿佛扎进了魏南的记忆里。

  “你一定要大胆,要敢于开口,来,跟着我说……”金桂苦口婆心。

  2

  周一早六点半,魏南目光呆滞地走进电梯,她将这样的状态称为“蓄电”,即放空自己,身体跟随本能行动,但意识仍停留在睡眠层面。

  “哎!等一下!”

  眼看电梯门就要关上了,魏南赶紧伸手去阻挡。这一嗓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让她彻底清醒了。金桂三步并作两步,总算进了电梯。

  “去公园啊?”打过招呼,魏南便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到金桂手中的小音箱上。

  金桂点点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羞涩一笑:“我们昨天那样,没有吵到你吧?”

  “没有,当然没有!”魏南无比坚决,但显然这个简短的回答无法让金桂满意,在金桂期待的眼神中,她补充道,“我听你有时唱的是程派,有时唱的是梅派。”金桂的眼睛亮了一下,欣喜就溢了出来,她说:“哎呀,想不到你听得这么细!对,我还是更喜欢梅派,尤其是李胜素。知道吧,李胜素是梅葆玖的得意门生,还是我的偶像呢。”

  “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金桂曾这么形容李胜素,魏南想起当时她那满足的表情,倒像是在形容自己,又像是说起某个旧识。

  一楼终于到了。如果说金桂的一天是一套法国大餐的话,那这段短暂的会话就是正餐前刺激味蕾的开胃菜。

  “一日之计在于晨!”临走前,金桂有些突兀地喊了这么一句。她精神抖擻地走出电梯,这么一遭下来,魏南却像被人抽了筋一样。

  昨日傍晚时分,大戏已偃旗息鼓,人走茶凉的舞台就显得有些寂寥,票友撤了,连“绣球”都蔫了,百无聊赖地趴在门槛上。但金桂不,她依然满面春风,神采奕奕,仿佛有一束聚光灯正打在她的头顶,好戏才刚刚开始。

  “魏南——”随着金桂的呼唤,突然起风了,两张类似电影票的票券在她手中迎风飞舞。

  “你知道吗?李胜素要来玉兰大剧院巡演,演她最拿手的《贵妃醉酒》。”金桂神秘地用手半捂着嘴,可声音却格外洪亮,她开口前还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像是怕被人听见,尽管这周围连一只鸟都没有。

  “我有两张票,咱们可以一起去看。”说完,金桂俏皮地使了个眼色,一眨眼便闪回了客厅,阳台空空如也,刚刚的一切也消散在风里。

  这会儿,魏南终于发动了车子,她有些后悔昨天没有直接拒绝金桂,刚刚在电梯上,又没找到提这事的茬口。晚上回家再说吧,别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魏南这么想着,却隐隐有些不安。

  3

  战斗的一天终于结束,魏南将在楼下买的感冒药放在鞋柜上。这一天,从早读到上课,再到晚修,她似乎已经把嗓子用尽了,回到家,她不打算再张开嘴,也没有信心指挥自己的嗓子。就像一台电量耗尽的手机,她已经听见了自己身体发出的警报。

  她开灯换鞋,老魏老南卧室的门闭着,家里静悄悄的,只有“锦毛鼠”蹑手蹑脚地出来迎接她。

  “魏南!魏南!”

  魏南抖了一下,“锦毛鼠”也像是受到惊吓,掉头跑回了卧室。

  “才下晚自习啊?”昏黄的灯光下,金桂关切地问。

  “对啊。”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两个字,魏南觉得不像自己发出的声音。

  “都搞到这个点了,唉,现在的教育真是要改革了。”金桂由衷地感慨道。她语气中有埋怨,除了对当代教育的埋怨,似乎还有长辈对晚辈的埋怨、自己人之间的那种埋怨,因此显得格外贴心。

  “还好还好。”魏南赶紧摆手,以免话题延伸到教育改革。

  魏南看了眼手机,十点半已过,她说:“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我不知道你今天有晚自习,我等了你一天。”

  魏南的心一沉,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无理,只想像“锦毛鼠”一样掉头就跑,可这就是她的家,她又往哪儿跑呢?

  魏南还没反应过来,金桂已经反手掩上了大门。

  金桂坐在餐桌的主位。

  魏南在厨房里,烧水,冲洗,温壶……她机械地做着这些动作,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金桂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国外的歌剧都有剧场文化,比如不能迟到、不能拍摄、不能不分时机地鼓掌……其中还有一条,就是尽量穿着礼服。”铺垫得差不多了,金桂终于说,“这一次,我们看的是《贵妃醉酒》,最好是穿旗袍去。”

  魏南实在太累了,只想快点回到卧室,脱掉袜子,换上居家服,或是直接冲个澡。歌剧、礼服、贵妃醉酒、旗袍……她将这些没有关联的碎片随机重组,却拼凑不出任何图景。

  她端着茶出来。金桂张着嘴,神采奕奕。在期待的眼神中,魏南如梦初醒。

  “我没有旗袍。”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金桂抿嘴一笑,却将手伸进了帆布袋——魏南这才注意到这个袋子。紧接着,金桂像导购一般,将一件旗袍捧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没有。”

  魏南的脑袋嗡了一声。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件旗袍连带着这句话,一早就被装在了金桂的帆布袋里,只等时机成熟。

  “虽然这么多年了,但我统共没穿过两次,你不嫌弃吧?”金桂的问题似乎从来都设定好了标准答案。她突然低下头,摸了摸还算平坦的小腹,顾影自怜道,“你看我,现在都有小肚子了,穿不了这些衣服了。”

  金桂的語气仿佛是一个在与闺蜜对谈的小女孩。对于这件普通的旗袍,魏南突然产生了剧烈的生理上的厌恶。

  “不了吧,毕竟是这么珍贵的衣服。”

  金桂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突然起身走到窗户边,三下五除二地将窗帘全部掩上,开阔敞亮的客厅一下子变得幽闭而私密。魏南目瞪口呆,一时间甚至怀疑她精神出现了问题。

  “要不你现在就试一试,不合适的话我直接给你别两针。”

  唰的一下,金桂将旗袍一侧的拉链拉开。

  4

  旗袍的拉链怎么也拉不上。魏南不是爱出汗的人,但这会儿她全身都是毛毛汗。她强迫自己深呼吸,收起肚子,又继续尝试了几次,可拉链像是铁了心一般,咬紧牙关纹丝不动。

  有人敲门,似乎在催促她,魏南止不住浑身一抖,手上却蓄积了更大的力量,她猛地一拉,竟将拉链头扯掉了。握着手中冰凉的拉链头,她全身只剩冷汗,仿佛连头顶都冒着冷气。

  她一会儿盯着坏掉的拉链,一会儿盯着手中的拉链头,大脑飞速运转,酝酿着补救措施。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团阴影——蓝色印花门帘被人掀开了,那人是男是女魏南没有看清,却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自己先前明明插上了门,那人怎么可以穿门而入?魏南来不及思考,那人已径直走到窗边,随手拿走了魏南搭在太师椅背上的刚换下的衣服,然后便消失在窗前。

  “那是我的衣服啊!”——魏南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往四周一看,旧式的梳妆台、蛋圆的镜子、雕花的大床,这一切陌生又熟悉。魏南终于想起来了,这是祖奶奶家的厢房。

  砰!砰!催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魏南惊醒,恍惚间,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5

  那是一个巨大的纸箱,大到让魏南一直在思考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她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恶作剧,那个金桂就躲在箱子里面。

  魏南瞄了一眼地址,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纸箱,从遥远的西北一路向南,颠簸数日,最后一站竟是她的家。

  一段时间以来,魏南负担重重——透过金桂,她看见了某种宿命般的必然。好在为了准备公开课,魏南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在办公室里支张床,金桂也仿佛淡出了她的生活。

  直至今天下午,收到那条短信。

  短信上,金桂告诉魏南,她已经“落地桂市”,家里却到了快递,主人不在家,只好在邻居家“稍微寄存一下”。此时,邻居魏南连推带踢终于把纸箱弄到了家里。

  从进门开始,老魏的眼神就追随着纸箱,尽管他竭力压抑着,但丝丝缕缕的兴奋仍然如随时要掀开壶盖的蒸气。又来了,魏南最恨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是对门金老师的快递,你不要管!”赶在壶盖被掀开前,魏南抢先说道。

  魏南这么说并不是多心,她一直怀疑,老魏的灵魂深处住着一个女人——他酷爱收拾、整理、打包、拆开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快递。

  魏南试图将纸箱放在客厅的一角,但似乎无论放在任何地方,都无法称之为“一角”。在她思考的时候,老魏已经凑了过来。

  “这里面是什么啊?”他小声地问,并营造出神秘的氛围。

  “你别管。”魏南厌恶地扭开头。老魏眼神躲闪了一下,立刻又迎了上来,他正色道:“要帮人家好好保管啊,金老师对我们老魏家很好的,不过我和你妈的房间早就塞满了。”

  夜晚,魏南去阳台晾衣服,对面大门紧闭,漆黑一片,她感到一阵轻松。但随后,有一团阴影一寸一寸地压了过来,阴影四四方方,硕大无比。

  要是没有那个纸箱就完美了。说实话,对于里面装了什么,魏南并不是不好奇,金桂什么也都没有跟她说。她只知道金桂回老家,但具体在那里待多久她并不知晓,也许十来天,也许两三个月。信息上,金桂说“稍微”寄存一下,似乎想通过程度副词来削减纸箱的体积和存放的时间。

  魏南赌气将纸箱搬进了自己的卧室。自搬进去之后,每一次从它旁边经过,魏南都忍不住要看一眼。一天天过去了,她并没有习惯纸箱的存在,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好奇心就像冬眠的小草,时不时就要冒出地面。

  一天,老魏站在魏南卧室门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纸箱,若无其事地说:“金老师还没回来啊。”魏南气得一把关上门,很干脆地隔断了老魏探询的目光。

  半夜,魏南上洗手间时不小心踢到了纸箱,里面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再次躺回床上,她竟然失眠了。更可怕的是,她想拆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大不了之后再用胶布封上。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往纸箱上盖了一块布,她简直是盼望着金桂回来了。

  那一天,魏南像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对门瞟了一眼,这一次,她看到了一双鞋。这是一双手工布鞋,风尘仆仆的,还带着荆楚大地的气息,像在洪湖水里浪了月余的小船,这下终于靠岸了。

  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这么想着,魏南提前将纸箱从卧室里搬了出来。腾出了卧室空间,她感觉自己也清爽了,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趁心情好,她顺手清理了家中长年累月囤积的杂物,说来奇怪,也没清出多少东西,家里却宽敞了许多。

  收拾过的屋子敞亮又通透。夜晚凉风习习,魏南在客厅看电视,眼神却不时地扫过自己的成果。“应该我给您送过去的。”她已经想好了,等金桂上门时她就这么说。魏南感觉自己像“锦毛鼠”一样竖起了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终于,门铃响了。

  “哎——来了!”

  魏南答应着,脚步轻快。打开门,果然是金桂。

  “回来啦。”魏南与她寒暄,“这次去了挺久啊,一定玩得特别开心吧。”

  “是啊,都不让走。”金桂笑了,接着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盒绿豆饼,“这是我婶子亲手做的绿豆饼,带过来给你们尝尝。”

  这个时候,魏南终于注意到了金桂脚边的编织袋,那是一个红绿相间的大编织袋,她心想,什么特产能有这么大呢?金桂顺着魏南的目光,有些忸怩地一笑,她说:“是这样,我打算把家里简单装修一下。”

  “装修?”

  “我回去的这段时间,客厅的窗户被吹开了,地板都泡坏了。”说到这,金桂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魏南的反应。

  “我已经联系了装修公司,明天就会过来。唉,恐怕又要麻烦你了。”

  “那你的纸箱……”

  “没事没事,那都是些戏曲的行头,最近忙,也用不上。”

  此时的魏南看上去有些迟钝,金桂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魏南只是含糊不清地回答着“哦”或者“啊”,好在她的身体反应足够迅速——她已经主动地伸手去拿那个编织袋了。编织袋似乎比想象中的要重,魏南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还有没有东西啊,要不要过去帮忙拿?”老魏走出来,关切地问金桂。

  第二天,电梯地面已铺上了塑料纸。偶尔望向对门,工人鱼贯而入,金桂指挥的身影穿插其中,就像是紧锣密鼓的一台戏,热火朝天又有条不紊。因为装修,金桂隔三差五地来放点东西或取点东西,俨然拥有了一把直通魏南家的钥匙。

  6

  不用上晚自习,魏南便提前回了家。换鞋时,她听见对门传来说话声,从阳台看不到人影,但能看到鞋子比平时多了一双。

  短暂的平静很快被打碎,她还没进屋,老魏就火急火燎地端着一碗汤饺过来了。

  “你给对门金老师送一点过去,她上次还给我们送了绿豆饼嘛。”

  魏南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狙击”了一般——她才刚换下鞋,还来不及洗手,甚至连包都没有放下。烫手山芋般的汤饺就这么端在她面前,只等她伸手去接。

  蒸腾的热气直扑魏南的脸,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咬着牙,长出一口气,随后才伸手接过那碗滚烫的汤饺。

  就在这时,门铃如火警般响起。

  砰——!

  魏南从没想过,一个装着汤饺的碗在落地时的爆发力,简直不亚于一场核爆炸。而此时此刻,她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清理,而是去开门。

  她穿过一地破碎与狼藉来到门口。

  屋外站着金桂,还有一个钟点工——这样混乱的时刻,魏南却迅速地对眼前陌生女人的身份做出了判断,不知道为什么,魏南突然低头看了一眼她的鞋。

  “我说声音咋这么大呢……”金桂说。魏南动了一下,本能地想用身体挡住屋内的一切,不过显然是徒劳。

  “‘碎碎平安,‘筷落快乐——”金桂忽然双手合十,有节奏地说。她用的是戏曲的身段与手法。

  紧接着,她才用了平常的语气,“不要管不要管,你们进去坐。”——她大包大揽的姿态,反而比魏南更像主人。她回头招呼完钟点工,又转头问魏南,“拖把是在后阳台吧?”

  “你就当我们不存在,我指挥她来打扫,”金桂说完一笑,“咱们两家的房子,户型都一样嘛。”

  ……

  阳台地板上没有一点痕迹,简直一尘不染,但魏南始终不愿意过去。老魏和老南正坐在阳台吹风,很惬意的样子。

  “装修比我想象得要快啊。”老魏的语气仿佛有些惋惜。

  “东西都拿走了,还帮我们把家里打扫了一遍,金老师做事还是很妥帖的。”

  “我早就说了,她对我们老魏家很好的。而且这专业的钟点工就是不一样啊,你看人家把卫生间的地砖缝都擦白了。”

  魏南呆坐着。彻底打扫后的屋子窗明几净,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家被洗劫了。她想到了搬家,还想到了辞职。她一会儿想到过去,一会儿又想到未来。最后,她有些耳鸣,记忆深处的火车轰隆隆地从她耳边驶过,年轻时金桂的面孔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你一定要大胆,要敢于开口……”金桂望着她,真挚地说。

  7

  就像一出大戏唱到高潮就戛然而止,自那日之后,金桂消失了——姑且这么说吧,毕竟魏南再未见到她的身影,望向对门,也看不到她的鞋子。阳台空空如也,曾经,那里摆着的手工软皮鞋、高腰靴、运动鞋……随着岁月流逝,都已渐渐淡出。

  但魏南心里总觉得不安定,舞台的大幕已经拉上,她却还是想扒开幕布,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天一下班,老南就神秘兮兮地将魏南拉进了卧室,她往外张望了两眼,随后警惕地关上门。

  “你知道我今天下午去干吗了?我和油印室的几个同事去看金老师了。”

  魏南的脑子飞速运转,蹦出了无数种可能。

  “她得抑郁症了!不过我今天去看了,她那里环境很好的,像公园一样……”

  “怎么会呢?”魏南无法接受,“她那么外向,有那么多票友……”

  “但我看她状态还可以。我告诉你,她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么多人得过抑郁症。她给我说了好多名字,不过我都不记得了,总之,得抑郁症的也有很多学术大咖、顶级明星、围棋国手……”

  魏南目瞪口呆地听完老南这番话,一时无言。

  蒙蒙细雨中,高三迎来了又一次月考。

  周六午后,学生们都走了,魏南留在办公室,想快些改完作文,等她抬起头时,办公室就只剩她一人了。说来奇怪,平日里几乎凝聚了所有热闹与人气的东区,在此刻却像是被遗忘的一隅。魏南想起曾经在寒假时回学校取东西,黑漆漆的教学大楼像是废弃的库房,隔绝在真实的世界之外。

  有些缥缈,但切实存在——婉转的曲调传过来,忽远忽近,若有若无。魏南停下笔站到了窗边,还是没能分辨出是哪个唱段,可再回到座位改卷时已心不在焉。手机上有条新消息,是老南发过来的,老南问她几点回来吃饭,又说今天稀奇,“锦毛鼠”硬是一天都没有出来,不吃不喝的,这是要成仙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停了,魏南也到家了。一开门,她有种触电的感觉,相同的曲调从对门飘了过来,像是突然接通的信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下午听见的,便是《游园惊梦》了。她抬起头,見对面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人影,可即便看到了人,她还是本能地去确认了一眼鞋子,仿佛主人只是个影子,鞋子才是真身。

  这样安静的夜毫无杂质,凄婉的曲调以风为介质,准确地传递到她的耳畔,她不觉打了个寒颤。对面,金桂正专注地盯着屏幕,眼前的场景有种古怪的疏离。金桂戴着老花镜,裹着一条毛毯,魏南这才发现,没有了舞台的光圈环绕,她是那么苍老又平庸,与老南,或小区里任何一个老太太,毫无区别。

  从第一次见到金桂起,金桂似乎就一直活跃在“舞台”上,她是一个专业尽职的演员,总是提着一口气,随时准备着亮相。此时,在寥落的后台,演员已经卸妆,目睹这一切的魏南,无端生出一丝负罪感。

  那旋律仍飘在夜风中,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似是迟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阳台上,皎洁的月光洒了一地,金桂的样子渐渐模糊了。魏南扭过头,不忍心再看,赶在袅袅清音钻进屋子前,关上了大门。

  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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