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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关街100号(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707
  唐合萍

  从上海回来的同学打电话约朱安晚上一起坐坐,地点在南关街100号。同学打电话的时候,还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番,说那是一家私人会所,很“上讲儿”的。老朱嗯哼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心里说,不就是个吃饭的地儿吗?又不是“天上人间”,叫会所就显得高大上了?

  朱安曾经不知多少次地从南关街100号前面走过。记得门左边是棵一搂多粗的老榆树,树干上长满了疤痕,右边是个一米开外的石槽,石槽里既没有草料,也没喂过马,而是栽满了铜钱草。两扇乌黑漆亮的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门楣上悬着一块香樟木刻的门匾,上书南关街100号。门匾两侧挂着大红灯笼,每到春节灯笼都换成新的,里边的灯也会亮起来,一直亮到正月十五。等到时间再长点,经了风吹日晒,灯笼会变白变旧。

  总而言之,除了门口那块硕大的门匾,那里与这里其他住户没什么两样。

  同学在电话里特别问朱安开不开车,开车的话先告诉他车牌号,他说车辆进会所要提前登记,要不然进不去。

  “故弄玄虚吧?”朱安说。

  老同学说真的,所有进会所的车辆,进门都得先把车牌号用红绸子遮起来,等出了门再摘下。不管公车还是私车,来这里,安全绝对是第一位的。

  同学这次回来给儿子迁户口,朱安前前后后出了不少力,临别了,同学非要答谢他。既是这样,朱安觉得不喝两杯说不过去,再说肯定还会有别的同学在场。就说不开了吧,走着过去就是。

  下班后,朱安就溜达着去了。以前朱安对南关街100号只是在外面观察过,并没有特别在意。此时,当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迈过高高的门槛,才知道这里的与众不同。迎面通常是墙的地方并不是墙,而是一个博古架做成的屏风,架子中间摆着一个大型青花牡丹纹梅瓶,左上侧的四季花卉纹瓶与右下侧的花鸟青花纹瓶相互映衬着,营造出一种富贵之气。中间的木格子上点缀着各色品种的菖蒲,端庄典雅,也显出几分品位。

  朱安在县博物馆拨弄了近二十年文物,也算得上一个半拉子行家,他心里暗暗猜测:单从花纹颜色上看,这些瓷器应该是宋元时期的。那个时期的瓷器不仅做工细致,而且件件精妙绝伦,再加上传世量少之又少,素來是古董瓷器收藏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宝贝,如果不是赝品,仅这几件瓷器,买下整个小县城都绰绰有余。

  转过这道屏风,左拐还是一道屏风,仍然用博古架替代。只是这上面摆的是各种玉器,什么玉如意、平安扣、貔貅一类的摆件,不一而足。朱安虽然对玉器不太懂行,但仅从柔润的色泽和细致的雕工上推断,就知道这些都是上上品的好东西!朱安不禁在心里嘀咕,是何方神圣有如此雄厚的实力!从第二道屏风再转过去,才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路,甬路曲折悠长,路边两侧水流淙淙、花香袭人。

  一进房间,朱安先吓了一跳。只见对面一个外国女郎,正扭头冲他微笑。惊疑中的朱安缓了缓神,刚想跟她打招呼,却发现那竟是幅巨大的油画。画中女郎并不年轻,但依然美丽,椭圆形的脸庞,稍尖的下巴,阅尽沧桑的脸上,不乏对生活的憧憬,清澈的眼眸里,又似乎蕴含着无限柔情。

  朱安被打动了,以致和同学寒暄都十分潦草。此后他的心思已完全不在饭桌上。一场酒局下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没留下一丝印象。甚至当这个季节这个店的招牌菜白汁河豚端上来时,他的心思还只在这幅油画、这个女郎身上,大家说的河豚什么选材与用料如何考究、味道如何鲜美,还有白汁河豚与酱烧河豚、炒河豚的味道区别在哪里等等,朱安压根儿没听进耳朵里去。

  饭局结束已经很晚,回到家里朱安还在想,画中的人到底是谁?怎么感觉如此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她的眼神怎会如此清澈而又复杂?一个接一个的问号,搅得朱安不能安寝。而且,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一直搅扰于心,让他不能安宁。

  终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朱安再次推开了南关街100号的大门。

  此时,门口的博古架和瓷器全不见了,只有上次画中见到的女郎还在那里,一身青花旗袍,映衬着玲珑有致的身材。

  朱安明知是画,心里仍禁不住连连感叹绝妙!谁知画中人居然朝他道了一福,轻声说道:“朱先生,这边请。”

  这次朱安真的是惊愕不已了,嘴大张了半天才问道:“你究竟是画还是人?”

  女郎微微一笑:“我是画中人。”顿了顿,又说,“朱先生既然遵从心的邀约来到此处,又何必在乎我是画还是人呢?”

  “心的邀约?”朱安充满狐疑。

  “朱先生如果不是顺应内心,何必雨夜造访?”女郎进一步说。

  朱安无言以答。

  女郎把他引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内,屋子中间一张红木圆桌上,摆着一把精致的咖啡壶,略带苦涩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落座之后,女郎与他侃侃而谈。她说请朱先生来,是想跟他探讨关于“爱情定位”的问题。朱安很奇怪,他是自己主动过来的,怎么会是“请”呢?当他听女郎说要与他探讨有关“爱情定位”的问题时,扑哧笑了一声,说:“你可以找任何人谈这个话题,唯独不能找我。”女郎问为什么。朱安说自己的婚姻,乃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半生过得无风无火,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却还从来不知道爱与被爱的滋味。

  “无风无火就不是爱情吗?我倒是经了些风浪的,可属于我的爱情又在哪里?”

  女郎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忧郁,她告诉朱安,她的一生有过几次婚姻,每次婚姻都是伴着风携着浪走过来的,可均以失败告终,至今仍孤苦无依,天涯沦落。此后,虽说遇到过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爱情,但也只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碰撞,或者说内心感情的涌动,即使见了面,也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更谈不上什么现实交往。

  说到这里,女郎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黯然,唯有手上的羊脂玉手镯,在柔和的月光下透着温润的光。在交谈中,朱安知道这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女孩,六岁时就得到了一笔天文数字的遗产。到了二十岁时,遗产的不断增值使她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女性之一。财富、美貌、金钱和由此带来的社会地位,女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她都拥有了。世界顶级的设计师争相为她设计时装、珠宝,直到现在,很多珠宝、服装的款式仍然保留着她的元素。任何一个与她有过交集的人,都会被她的奢华所惊呆,可她却将自己的一生过得支离破碎。

  女郎说,作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女性之一,她也曾梦想过将先辈的事业再次推上新的高峰,可惜,她缺乏经营头脑,被经纪人骗过几次之后,就把这个念头彻底放弃了,而是专门搞起了收藏。她成了为数不多的以收藏东方玉器、瓷器闻名的西方名媛。花自己的钱收藏自己喜欢的东西,无可厚非,更何况,她在珠宝方面独到的品位与审美一直是业内的传奇,时至今日,她仍是世界级珠宝设计师的灵感缪斯。

  可能是因为地位的特殊,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世人关注。有人因她收藏的嗜好而联想到她的婚姻,说她的婚姻不是婚姻,而是她在利用婚姻收藏男人。确实,她的几任丈夫都非富即贵,从收藏者的角度看,那些显赫的身世和出众的外貌,确实称得上极品。

  “那么你内心呢?是为了收藏,还是因为爱?”朱安忍不住问了一句。

  “爱,绝对是爱!”女郎说。

  她说,这话是绝对发自真心的,她是真的爱他们。同时,她也希望他们能够回馈她真正的爱。女郎说,童年时,父母所能满足她的,除了金钱还是金钱,而她,最需要最缺少的却是爱。那时候看到邻家女孩被母亲牵着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她是多么羡慕。她虽然拥有无数个全世界顶级的布娃娃,但那只是些玩偶,给不了她所需要的关心和呵护。父母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谈何爱和关心?所以长大后的她,才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爱、寻找爱,哪怕不惜花重金去购买爱。她天真地认为,只要真心付出,就会得到回报。

  正是这种为爱不惜一切的心态,导致了她在婚姻中处于劣势。

  朱安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

  女郎说起了她的几任丈夫,她曾经的爱。

  女郎的第一任丈夫是格鲁尼亚的王子,当时刚与贵族夫人离了婚,娶她的目的非常明显,就是为了金钱。正因为如此,在为时仅两年的婚姻里,他花掉了她数百万美金,离婚后还毫无道理地跟她索要了天额赡养费。第二任丹麦贵族丈夫更奇葩,肆意挥霍她的财产、用她的钱干一些下三滥的勾当不说,还有严重的家暴行为,曾经将她殴打到住院,更过分的是,还逼迫她放弃了美国公民的身份。她受不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最后不得不依靠药物麻痹自己。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在這段婚姻中,拥有了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儿子。但这场噩梦般的婚姻,还是使她身心受到了致命创伤,从此她酗酒吸毒,悲观厌世。但是,她依然没有停止追求爱情的脚步,虽然每次仍然以失败告终。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朱安搞不明白这些有钱人的思维方式。他想想自己,当初为了给儿子买套婚房,求爷爷告奶奶地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凑齐首付,还得每月紧紧巴巴地还房贷。这种一地鸡毛的生活,使他根本无暇关心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爱情。

  “我要的不多,只是一个温暖的家,哪怕是贫穷的。”女郎说。

  结束最后一次婚姻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从此出入于各种社交场所,与数不清的年轻男子来往。

  “即使没有遇上真爱,也不应该放纵自己,不是吗?”朱安说。

  “我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我仍然还在寻找爱,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女郎说。既然金钱无法买到爱情,她就试图在声色犬马中去邂逅真爱,就像中国爱情故事里的宋徽宗与李师师、蔡锷与小凤仙,哪怕遇到一个卖油郎也好,只要他是真心实意的。可哪里想到,她遇到的都是李甲。

  女郎说着,眼角泛起了泪花。

  最难消受美人泪。朱安看着女郎一副伤心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

  女郎擦了擦眼泪,说她之所以来到中国,是因为她相信能在这里遇到那个能给她真爱的男人。她知道,中国是一个有爱的国度,中国人对爱情的理解,是广博而深远的。

  这话让朱安感到莫名其妙,女郎却自顾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你生命中的巧合,其实并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朱安一头雾水,感觉女郎越说越离谱,自己也越来越懵懂,觉得此时已不宜再深谈下去,便起身告辞。

  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始终无法平静。第二天吃早饭时,朱安竟无根无由地问妻子:“你说,什么是爱情?”

  妻子被问得愣住了,白了他一眼,说:“你是犯了神经还是受到了哪位仙人的启发?”说得朱安好不难为情。可他还是不死心,追着妻子问爱没爱过他。

  刚才还洞察世事的妻子,脸上突然飘起了红晕。她说爱没爱过不知道,只知媒人上门提亲时,说对方是朱安,她一下子想起了他入伍时胸前戴的那朵大红花,那叫一个红,脸上的笑容被它映得无比灿烂。从那时起,她心里就没有过别人。

  这么多年,朱安竟然没听妻子说过这件事。他只记得,当年入伍时相邻几个村的秧歌队、锣鼓队、旱船队都来为他送行。当兵十五年,是妻子给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也是她把儿子教育得知书达理、学有所成。朱安转业回来以后,家里也是全都交给妻子,妻子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到这里,朱安满怀歉意地朝妻子笑了笑,说你这辈子跟着我,净吃苦受累了,等下辈子我好好给你补偿补偿。

  “平平淡淡中的温暖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妻子伸手掸了掸朱安胸前的灰尘。

  朱安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这说法与画中女郎何其相似。

  朱安再去南关街100号,还是一个晚上。那晚,天空澄净,月光皎洁。朱安躺在床上,透过薄薄的窗纱盯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干脆穿上衣服悄悄走了出来。

  南关街100号门前那棵粗大的榆树被月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朱安看见女郎时,她的样子仿佛早已在树下等候多时。这次她没穿旗袍,而是穿了一袭宝石蓝色的晚礼服,红蓝宝石和祖母绿搭配成的宝格丽套链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奢华,中指上硕大的钻戒更是熠熠生辉。

  待朱安坐定,女郎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请您来,是想与您一同探讨爱情的定义。”

  同上次那句“遵从内心的邀约”一样,朱安对女郎这句“请您来”同样不得其解,因为他并未接到女郎的邀请。但仿佛有一种心灵的感应,他斟酌了半天,说:“上次您问我关于爱情的问题,虽然我不懂爱,但跟妻子说起这事时,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女郎饒有兴味:“那一定是一句很温暖或者很有意味的话吧?”

  “是的,她说平淡、温暖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朱安说道。

  女郎笑了,说:“刚才你还说不懂爱,你能认同这句话就充分说明你心怀大爱,并且你妻子也是一个睿智的人。”

  朱安没接话,他没想过把这种简单的生活上升到大爱的高度。

  见朱安愣怔着,女郎微笑着说:“难道不是这样吗?你仔细想一想,你和那位高中同学的邂逅,是不是如同在你和妻子的爱情生活中突然加进的一个楔子?”

  女郎点燃了一支烟。看着袅袅的烟雾升起来,朱安内心一阵惊悚:这是一件只有他和妻子知道,连父母都没有告诉过的事情啊!朱安婚后三天就奔赴部队,再回家已是三年之后,途中偶遇了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从此两人建立了联系。后来朱安还买过一条丝巾送给她。虽然这样的丝巾妻子也有,但她知道了这件事之后,还是不能接受,不吃不喝躺了三天,直到他保证再也不与那女同学联系才罢休。

  朱安不知道女郎何以对他了解得如此详细。这时,女郎高深莫测地对他笑了一笑,说:“你如果不是经历了爱之无望的痛苦,又怎么会体会到你妻子当时的心痛?又怎会看到她绝望的眼神而心痛倍加?”

  “那你呢?”朱安反问道,“难道在这么多次的婚姻中,就没有过一次真爱?”

  “我所遇到的当然并不全是渣男,”女郎说,“譬如第三任丈夫——当时的一位好莱坞明星,就是很棒的。”

  回想起这段婚姻,女郎脸上现出了少见的光泽,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当时正值二战期间,她放弃美国公民的身份来到非洲,在非洲战场上为维护正义冒着危险四处奔走,多次对难民解囊相助。而他,这位好莱坞明星,被她的爱心所感动,心甘情愿又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她,并且称她为战争中的和平天使。那时,她的世界明媚无比。

  可即使如此,她在上一次婚姻中所受到的创伤仍然无法愈合,她还是常用药物和酒精麻痹自己。酒醉之后,经常打骂哭泣,丈夫任何一点小小的过失,都让她耿耿于怀。两年之后,双方都感到不堪重负,不得不结束了这段婚姻。她说,如果自己能多一点包容,多一点随和,自己幸福的指数就一定会高一些。包容别人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救赎?

  绕来绕去,朱安被女郎搞得晕头转向,想认同却又不甘,想反驳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干坐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对我为何如此了解?”

  女郎莞尔一笑,道:“爱彻心扉,也是痛彻心扉的那一次,咱们就已经相识了。”

  朱安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想破了脑袋仍是如坠雾中。

  隔了没几天,上海的同学又打来电话,说有点私事又回到了小城,当然少不了要聚聚。问朱安去哪里合适。

  “还是去南关街。”朱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南关街?”同学沉吟了一下,“你说的是南关街100号会所吗?”

  朱安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同学接着说,“上次去的时候,人家已经说了要拆迁,咱们那次是最后的晚餐。”

  拆迁?怎么会!朱安脑子一时有点发蒙。不等下班,便迫不及待地驱车直奔南关街100号而去。待到了跟前,只见断壁残垣之间,纷纷扬扬的榆钱叶子落了一地。在一片瓦砾中,朱安找到了那幅残破的、皱皱巴巴的油画。

  画中女郎清澈的眼眸里,仍然蕴含着深深的柔情,阅尽沧桑的脸上,仍然饱含着对生活的无限憧憬与渴望。朱安把画抻平、擦干净,对着那双眼睛注视良久,才默然离去。

  回到家,朱安心里忽然像开了一扇天窗。他翻箱倒柜找到了那条丝巾,翻过来覆过去一遍遍地看。最后目光落到了包丝巾的那张旧报纸下面的一条讣告上:

  亿万富婆巴巴拉霍顿今日凌晨在宾馆去世,身边没有一人,陪伴她的只有无数珠宝。

  讣告旁边那幅小小的照片,看上去就像是南关街100号里那幅油画的缩小。或者,油画是照片的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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