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临近暮色四合,燕子总感觉心里有点空荡。这当儿,丈夫江兵多是去了夹石河岸散步,时而张望时而凝视,像是河面上漂浮着一味药方似的。听江兵说过,无论是当兵离家的那几年,还是复员回来到现在,十有八九的梦境里,都充盈着一条河。河水清且涟猗,说不清是眼前的这条,还是远在天边的那条……
唉,与这么两条河流死磕,犯不着啊。燕子有些想不明白。有些好心的街坊邻居看出端倪:小荷啊小荷,摊上这个男人,苦了你了。新疆那边怎么啦?不就是当了几年兵,怎么与河水结了梁子?
这么一说,燕子的眼眶泛潮,有了些发酵的味道,酸酸的,涩涩的。江兵对自己的好,还有对这个家的好,说出来能码几箩筐,可他就是骨子里有那么一种拧。本来,爹妈已经给自己起了名,“小荷”,即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嫁根扁担挑着走,大男人也不能武断地给妻子起个新名字嘛,叫什么“燕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么些年了,街坊邻居哪个不是“小荷”长“小荷”短的,怎么一进家门,就成了丈夫喊出的一声“燕子”?
以前男人在部队上,两地分居那会儿,江兵喊声“燕子”,她答应得干脆。本来嘛,天各一方几千上万里,自己要是燕子,翅膀一摇,那份相思就减轻了,不好吗?可是几年前丈夫已经转了业,一家人有了团圆,女儿都上了小学,还“燕子燕子”的?
燕子有时也不想答应,可一不答应,丈夫似乎就要病,病得还不轻。
唉,只好应了。汉子爷们儿,有啥也别有病啊。江兵喊声“燕子”,女人如果要是一时没有搭理,这时的丈夫就会又一次站在比例尺1:400万的中国地图前面,地图上位于雄鸡尾部的那条细细的绿线,被他重重划过一道。也只有他想告诉所有的人,那里有着一条极不平常的河。
当然了,那道绿线是他用彩水笔涂的。燕子的视线里,不止一次,丈夫的指頭比画着马蹄奔腾,就差嘴里发出“ ”声。
不一会儿,眼瞅着江兵就有了一种类似犯病的模样。有时候快半夜了,他的肉身还矗立于夹石河岸,哨兵似的朝着西北方向遥望。
燕子怎么能懂?好好的大男人,怎么说病就病,而且找不出病因,甚至连县里几家大医院的专家也没了辙:怎么搞的?那河里还有圣水不成,怎么一去了那里就没病没灾,活蹦乱跳的?
“你……还以为在紧握手中枪,站岗放哨?担心凉了身子。”
只要沿路找来,类似的提醒,燕子不知有过多少次。有时江兵听从了,跟她回了屋子;有时似乎没听见。若是月光皎洁的夜晚,燕子就会发现丈夫的眼眶里,似乎萌生出两轮盈盈的月儿,一不留神那月儿也会坠落,砸到脚下化成几无声息的齑粉,再也寻之不见。
这病就这么邪乎,总是找不着病根?江兵自言自语着,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2
二期士官江兵脱下军装的那一刻,特别是作别那条河的当儿,心里一时堵得厉害。原以为回到皖南老家,时间一长就会好的,谁知道几年下来竟然一点不见好转。
想想这病,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落下的。
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病没灾的?好在手脚也没残,脑子与脏器也没受损,现在医术如此高明,头痛脑热感冒发烧痢疾啥的,根本就不用住院转院。一开始燕子没当个事,江兵从新疆那边的部队复员回来,好歹也是二期士官,八年的营盘,好一番风餐露宿摸爬滚打,锻造的钢筋铁骨身子威风凛凛。初次相亲的当儿,江兵还在部队上,一身军装飒爽养眼,说话掷地有声,做事令行禁止,再加上直线加方块的军人范儿……直到两人确定恋爱关系之后,燕子还在打心眼感激当地妇联呢。
经不住燕子再三诉求,江兵先后跑了几趟县城,去了两家三级甲等医院,后来还去了电视广告做得极为玄乎的一家私立医院。当了八年兵,前前后后专家号挂了不止八个,据说那些很是先进的医疗仪器,对他的身子骨来了几番刨根问底的扫描,居然一无所获。后来,那个曾数次在省电视台开过讲坛的医学专家不得不直言相告,而且语气相当幽默:再昂贵的仪器,碰上余则成也是白搭。要不就再等等,到时候等它一露头,我们这些价值百万千万元的仪器设备,也不是吃素的。
燕子那个急啊,江兵也免不了往最坏处联想过一二。到后来,几位不在同一家医院的专家,仿佛统一口径会诊过了:转业军人,又是共产党员,要相信科学。目前,所有的病理分析都是一个结果,你……真的没病。
病在我身上,病没病我自己岂能不知?江兵还想据理力争。不是吗?这么多天了,感觉不会欺骗自己,病了就是病了。夫妻俩还用度娘度过N次一一比对,什么神经症、抑郁症、渐冻症啥的都排除了,总不会是那个最可怕的字吧?
哪能?!
能吃能喝,身上也没有哪里痛啊啥的,中枢神经清醒,植物神经也没毛病——可就是浑身没劲,对一切没有兴致,连同老婆孩子。身上动辄盗汗,走几步就气喘,更不着调的是,那种感觉像是晕车,又像醉氧,还有点像是倒时差,甚至像一种逆高原反应……
“你那个营盘,海拔也没够上高原等级,哪来缺氧醉氧一说?莫不是三魂六魄受了惊吓?你一次次去夹石河边,河水告诉你了没有?是不是魂魄啥的落进了新疆那条河里?”
这一提醒,让江兵心里一惊,想了想,也不敢否认。这样下去,岂不废人一个?对不住你,对不住女儿啊。
3
夜色渐深,只闻涛声不见河水。这条故乡的河,在一别八年多的时光里,一度与连队前面的那条河难以甄别:这两条河,是孪生兄弟,还是一胞姊妹?
星空之下的夹石河边,伫立着六神无主的江兵一人。微风携带来的野草香味,似曾相识。夜色下的河面上,推搡着一层层的涟漪。水波浩荡奔流,难道也是奔往西北方向?夹石河连通着山外的水阳江,水阳江是长江支流,长江滚滚东去奔腾到海不复还,与天山脚下的那条河流牵一回手,只能是梦中的臆想。
是梦吧?不是,真的不是。潺潺的夹石河水近在眼前,有了某种诵读的声音。虽说夜色里一时看不清波浪的皱痕,可是这么多年来,那种清凌凌的光彩一直陪伴着自己,即使自己当兵到了天边边的那些年月。那里也有一条河,一条孪生的河,这两条河最早呈现出亲昵劲儿的那次,江兵想起来了,是在燕子的彩笔之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里的一次遇见,让他第一次开始神往美丽的新疆,那是一位似乎衔来了春天的女孩。“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那个女孩点燃了记忆里的边疆风情,而且还是在一列南下的列车之上。
那是上军校时的一次假期。江兵上的是一所士官学校,只有一年的在校学习时间,正在发愁剩下的一年实习期去哪里,他的眼前突然一亮,似乎看到了对面那个女孩笔下的那条奔涌之流,河水清且涟猗……
女孩说这是一条从天山脚下呼啸而来的河,“列车开到哪里,它就流到哪里,为什么不信?”女孩笑了笑,筆下那条源源不断的河流,仿佛一路撞击着钢轨,它涌动着水波游向天边,仿佛牵着家乡的夹石河。两河相拥,任雨点在河面画着无数的句号。
终于,女孩抬起了头:天山脚下的河,哪条不是宝贝疙瘩?河的名字并不重要。你说哪条就是哪条,哪条不是“清且涟猗”?
吴侬软语的话尾音,让江兵猜出来女孩生在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此精致的江南女孩,怎么就随着家人扎根新疆建设兵团,成了“献了青春献子孙”的疆N代?
“祖国需要保卫,更需要建设。好男儿志在四方,去新疆实习吧!那是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看,那里的天有多蓝,云有多白,水有多清……”
两人一路同行的时间不长,下车时江兵还意犹未尽。
也许正是“我在天山等你”这句承诺,让江兵军校毕业填报志愿时,想到了要去遥远的天边寻找一条河。等到来到天山脚下,没想到,真有一条等待自己的河流。他不知道,这条河有没有附体于女孩笔下,只觉得,在面对这条河流时,自己时常会抑制不住放歌一曲:
边疆是我温暖的家,
处处都有好妈妈呀!
行军走过大草原,
塔塔尔妈妈为我烧奶茶呀!
巡逻经过伊犁河,
哈萨克妈妈帮我饮战马呀!
……
唱这歌,多是在训练间隙,或者归营路上。歌声时常会引发官兵共鸣,来个对唱、合唱之类,当然,最为拉风的则是男声二重唱。与他飙歌的连长,看上去像个大哥模样,其实,比他才年长个五六岁,还有个让他喊一声心里能热乎好一会儿的维吾尔族名字:库尔班·热合曼。
当然了,这样的热血沸腾只能蕴藏在心底,作为一名刚下连队的士官学员,几乎没有机会喊一声连首长的名字。
4
连长的歌声弥漫开来,眼见着那河那水越发清且涟猗,甚至连对面的广播喇叭也不甘寂寞,应战似的播放出一首首歌曲,有了暗地里较劲的拉歌架势。
听连长说,营盘对面的那一大片牧场,驻扎的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早年还有个兵站,驻守过一眼望不到边的农垦部队。
“好多官兵都是维吾尔族兄弟,刚开始哪能吃得惯那种列巴?‘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艰苦哪安家嘛……”
与团(场)之间虽说隔着一条大河,但是对面广播站流淌的声音,仿佛给兵们插上了翅膀。广播里的女中音,切换自如的汉维双语清脆悦耳,让人想起了南下列车上的那条河流。
“我敢打赌,真的是她!”
那趟南下的列车,在连长面前自然说不清楚,不过江兵自有办法,那就是一次次地往对面投寄广播稿。这以后,战友们总是隔三差五听到那个女中音,像是贴着那宽宽的清波凫了过来,述说着他们这个连队对一条河的思念。
等到肩章即将换成二期士官军衔的时候,连长看出了端倪。给广播站写稿,一晃三四年了。连队仿佛成了一棵大树,老兵退役新兵入伍,落了老叶添了新枝,眼前的河流也已冰封几度解冻几度,那个美丽的女中音却一直只是耳闻,未曾目睹它主人的真容,让人有了种挠不着的痒。“怎么想的,复员转业?”连长哪能看不出来,“是不是想着,找个女朋友,说话像燕子呢喃这种的?”
江兵内心一时波澜起伏。确实有过这种神往,但只有以后表现突出提干,才能谈及婚事。另外,若想找个少数民族女朋友,有关政策也不得不考虑呢。
“以后,要是三期士官争取不到指标,能不能就地转业,最好安置到对面工作?”两双脚印在开春的河边有些杂乱无章,当连长的必须忍痛割爱:驻地不允许谈对象,你是老兵,还是党员,应该有这个觉悟,这么多当兵的,要是把当地好姑娘娶光了,影响民族团结,怎么办?
“老家的,现实些。家乡小菜,可口呢。”
一人的眼光朝不远处望了望,另一个也跟了过来。还没到广播站开播的时间,一春的河水清且涟猗。连长哪里知道,那一瞬间,江兵脑海里的夹石河水一阵阵涌过来,人也似乎有了情绪:“家乡的河啊——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趁现在有这身军装,还精神着,那就——抓点紧,探亲,别再耽误了。”从河心收回目光时,连长定了调子。
“连长,我听您的。”
江兵敬了个礼。剩下的那句话,想想还是咽了下去:这次回家,要是能相中一个,我自己做主,以后写信或者发微信,喊人家一声“燕子”。
5
江兵没有想到,连长比他还要着急,通过团政治处牵线搭桥,联系上了江兵老家县里的妇联。好在探家假期不长,江兵有点犹豫,直到连长催了几次,这才咬牙答应了。
一开始,接连见了两个。也不能说人家姑娘给他的印象不好,就是彼此间不来电。其中一位没聊几句,江兵便急吼吼,说人家声音不像女中音,也不会说维吾尔语。等到后来的那个女孩像燕子一样地款款飞来,江兵认定,就是她了。
那人就是后来的小荷,镇上的小学老师。
印象里老师哪个不是侃侃而谈?只可惜那是在课堂上。既然对面的不是听课的学生,是一位来自天山脚下的士官班长,头次见面的矜持也在情理之中,“这么自信?你……也不问人家姓啥叫啥?”
“那——你,就叫燕子吧。”听到江兵来了这么一句,小荷一乐,觉得这个兵有意思,有品位,挺浪漫,甚至还有那么点诗情画意。
距离产生美啊……江兵这才体会到连长的良苦用心。离疆之际,连长特地叮嘱让他包里塞满土特产,什么昭苏马铃薯、喀拉布拉苹果、巩留树上干杏、那拉提黑蜂蜂蜜……差不多把南疆一秋的收成一网打尽。见面时,最后还特别捧出了一样:薰衣草。
江兵说:“连长指示过了,这个,只能留给燕子。”
“薰衣草?还当是你们的镇连之宝。”
“不光是这镇连之宝!还有——天马,就是那种汗血宝马,看过没?还有呢,边疆那叫个广阔,你不去一趟,哪来的体验?胡天八月即飞雪,风吹草低见牛羊……”仿佛是接通了那个广播喇叭,江兵恨不得把偌大的新疆,一股脑地都搬到燕子面前。
那时正值黄昏,俩人新婚燕尔漫步在夹石河边。江兵等不及了:“燕子,要是以后你来队,我带你走马天山,多好啊。那里也有一条河,河水清且涟猗。”
不止一次,江兵想着,带燕子到天山脚下放马牧羊。一望无际的草地,支一顶毡房,赶一群牛羊,最好是骑一匹白马放肆狂奔。风儿撩起燕子的秀发,鞭子模样般,一甩一甩的……
“谁稀罕?宁可南行走一千,不愿往北挪一砖。”燕子嗔怪。江兵一路无语,身子板直眺望着远方。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顺着那个方位前方无限延长,是另一条河,清且涟猗,波涛汹涌。
6
连里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更何况家里还有燕子。要是当初不回老家相中这门亲事,是不是可以留在天山脚下?想来想去,这辈子还真没有碰上过比燕子更好的女人。
燕子啊燕子,你到底是哪只燕子?
转过年来,三期士官的名额没有下来。秋天一过,江兵必须复员走人。跟在丈夫身后的燕子,身子有了些笨拙。纵然是女儿新生,也没把父亲的心病冲去多少。燕子没想到的是,双脚落在故乡没多少日子的丈夫,原先的病,似乎扎入土层吸了肥料,说发就发了。
燕子想得也有道理,可是江兵一直不答应,虽说转业走人,但永远是连队一兵,有了难处还是要自己解决,总不能一有了不顺心的事就缠上部队,那成啥了?
尽管医生极为肯定,但就是找不出病因,作何解释?退伍有些年头了,那么多春风沉醉的夜晚,面对燕子呢喃的哭泣与渴求的眼神……江兵真的没招了:“好,我答应你,去部队找连长,我的好大哥库尔班·热合曼。连长说过,连里永远都是我的家。”
那条久违的河,比梦里清秀了许多。河水依旧清且涟猗,但却一直不说话,任他掬起一捧,再碎银般落入河面,还是一副温柔模样:怎么啦,一别几年,怎么说病就病了?
谁知道呢!重回连队没几天,说来也怪,哪里还有病的样子?有时连里搞文娱活动,连长也喊他这个退伍老兵参与。手机微信视频,燕子看得真切,自然欢天喜地。只是返回夹石河岸边没多少日子,活蹦乱跳的丈夫,就像跳跃的一河春水突然间遭遇了冰封寒流,又成了病恹恹的老样子。
“那……是不是还要回一趟部队,治个干净彻底?你倒是去呀!部队医院的专家,到底本事大些。”送别的时候,燕子撑不住了,“夜里,别忘了,托个梦回家。”
“这回要是再治不好,我就不回家,不再喊你一声燕子。”也是的,她本来就不叫燕子,江兵坚持这么喊,一遍遍地喊,纠正多次也无果。
7
匆匆赶来的连长,肩上的军衔已经晋升为少校。江兵敬礼的右手,好半天放不下来:“叫您什么呢?连长,还是营长?”
“那就喊声老连长。一家人嘛。”
“连长,你哪里老?就像这条河……”江兵哽咽,“老连长,实在是没办法,给连队丢脸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又一次到了河边,江兵纳闷了,原先准备向老连长陈述的那些病症,怎么都躲起来不见了?见到营长的江兵,像是一尾被人甩在岸上的鱼,刚才还张嘴喘息着,倏地又被人扔回河里。
过了几天,营长安排好了工作,说要带他去建设兵团的一个分部医院,那里有好几个深受战士拥戴的好军医。江兵忽然一惊,敢情自己差点把治病这一茬忘了:这几天怎么了?一点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
想了想,如果还有点失魂落魄,那就是因为没听到河对岸的广播吧。
营长笑了,那是过去时啦,如今迈进了新时代,团那边安装了有线电视,几十个频道随便调台,他们在屋子里看,我们这边怎能听到?我们也有自己的有线电视嘛。
“事实明摆着,那就是你……不能離开那条河。”微信视频里的燕子一再追问,终于给出了标准答案。
燕子得出的这个药方,江兵不得不信。从连队返家没多少日子,原来的那些病症又找上门来。一连几年,江兵每年都要回一趟部队……到后来,营长没招了,总不能把这条河驮回皖南吧。
“远古时代,那个什么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不也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只可惜那是神话那是传说……”营长自嘲了一句。
头一次,营长接到了燕子的电话。撑了这么些年,燕子熬不住了,她敢打赌,江兵一定是撞了鬼神,一度她还想着到新疆这边找找,看看有没有会做法的巫师道人之类。
江兵第一次发了脾气:“在我们营首长面前,你一个家属,乱扯些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这一大堆,哪一本管过用?”燕子有些失态。她一扬手,手中握着的白花花一片鸽子似的飞落一地。江兵看清楚了,那不是鸽子,是这些年留存的多家医院的病历。
“也不知,其他的兵退伍回家之后,有没有像我这样身子骨这么不争气,还找不到病因。也不知副团长有没有提醒过兵们。”江兵嘀咕了一句。转业好些年了,连长成了营长,现在又成了副团长,可是自己的病一直不消停。
再次见到江兵的时候,副团长犯难了。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要是能让江兵重新当一次兵,这个病会不会断根呢?可是,这样的念头对于一个副团长来说,落实起来有点不大现实。“要么,等女儿以后高考,就报考新疆这边的大学。到这里读大学,不等于进了天堂一般?何况这里也有211大学。”
要是女儿不愿意呢?
忽然,江兵打定了主意,作为军人的后代,服从命令也是天职!届时,自己怎么说也要行使做父亲的权力,执拗地做一回主。
8
每次都是,一接到老连长的电话,江兵就想着返回连队。只要一看到那条河,肉身又是活蹦乱跳的了。到底是怎么啦,刚才病怏怏的,去了一趟营盘,就枯木逢春似的精神焕发?从天山脚下一回到皖南,没多少日子就蔫了。
是不是……燕子有了某种警觉。
然后燕子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这次,我也去,必须去!
以前好几次,江兵离家之后,燕子才后悔自己没有同行,但这次她铁了心。她甚至还瞒着江兵,往旅行包里偷偷塞了只军用水壶。
那是当年丈夫转业时带回家的,她一直珍藏着。
这次,看看能不能多待些日子?“也不要成天想着看病,有枣没枣打一竿,权当回趟娘家。”送别江兵夫妇的时候,妇联的一位同志想起了一个法子:镇上招商引资,新凿的那条景观河,能不能出于军地双拥共建考虑,也起一个那条河的名字?对了,天山脚下的那条河,叫什么名字?
连队门前流过的,只是其中一段,还真没名字。
“要不,咱镇上新开的这条,就叫天山河,或者新疆河,要不就伊犁河,咋样?”妇联的那位同志转了个身,叹了口气,“只是地名这个事儿,民政部门一时半会儿也办不了的。”
要不,就在那张地图上找个地方,再画一条河,与天山脚下一样的河?眼看着火车快要进疆,燕子算是想通了,或者,就依老连长说的那样,以后女儿达到了那所211大学的分数线,就到新疆这边读大学。要是江兵的病还像现在这样反反复复的,以后过来看望女儿时,也好顺道带他来一趟,心病还是要用心药治啊。
直到那河呈现在眼前她才彻底崩溃,真是邪乎了,相距千里万里的,这两条河怎么就那么难以分辨?这天边的河,还有家乡的河,把我家的那个退伍军人折磨了这么多年,一时让我怎么说你俩好呢?轻不得你,重不得你;深不得你,浅不得你;亲不得你,疏不得你……燕子想问的话,一如河面上扯起的波纹,一波一浪推搡着,前仆后继。恍惚间似乎涟漪在走,云彩在走,甚至岸上的营盘也在走。望天望地,又望了望人,方知那一刻波涛没走,云朵没走,是风在走。那些涟漪,一瓦瓦棱角分明地前行,编织成一条落满红霞的喧嚣大河。
别说江兵,我自己怎么也这样了呢?燕子突然间生出了一个冲动,她想扑入这一河的清且涟猗之中,让河水拥抱着自己一起奔涌。
原来,自己的心里也窝着这么一腔洪流,也想着去寻找缺口飞泻冲出。要不,那些河水怎么那么沉、那么重,撞得胸口发疼?
9
“年底,我将转业,你……要不要来一趟?”电话是副团长打过来的。
其实,自打上次与燕子一起去了趟天山脚下,江兵也感觉到自己的病不明不白地减轻了。一想到丈夫以后若是再去营盘,可能再也见不到老连长了,燕子心软了,替他网购了火车票。
“连长,你的兵,一班班长、二期士官江兵,奉命报到!”
还是在那条河边,副团长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了一句,以后,就……别再想这条河了,行不行?
“是!坚决执行命令!”
又是敬礼,还礼……两只右手刚刚滑落,突然来了一个拥抱,把彼此箍得紧紧的。
“老连长,你也答应我,往后……你也不想。”
副团长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军改之后,这里的营盘也将成为流水,自己即将转业。如果就地安置,团(场)那边一时还没个相应位置,如果硬要留下,工资待遇虽说不变,但有可能会降职两级……这些都罢了,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只是那些如风的兵事,早就深入骨髓,怎能说不想就真的不想?
“好的,我答应你,往后,我们都不准再想了。”
有风吹过,天色暗得厉害,视线有些模糊。远处,是涛声,还是风的呜咽?会不会是夹石河一路跟了过来,与波涛合奏?谁又能说得清呢。相隔万水千山,即使夜里睡熟之际,江兵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仍然在走着夜路,一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放眼远处却是一朵朵的浪花,从这里铺到天边,又从天边涌到眼前。
只是,一到梦醒时分,再也看不见。
没办法,实在憋不住了。江兵呜咽开来,一如他当年的歌唱,只不过这次喉咙嘶哑得特别厉害。一旁的副团长分明听清了,可一度又听不真切。他想扭过头去,看一眼当年的这位一班长,还想问一声,那个纠缠他多年的病魔,一度让专家名医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怎么会自然而然地离他而去了呢。
不仅老连长惊讶,老家妇联的同志一度也搞不懂。当地的电视台还为此做了专访,节目组视频连线,邀请天山脚下的一家电视台同行帮忙:同样的两壶水,分别由两地质监部门检测了各项指标,结果是一样的,分毫不差,难以分辨出彼此。
收看这则电视新闻的燕子,偷偷哭了一次,又难得爽朗地笑了一回。妻子煎熬了这么多年,今天,哭得像云笑得如霞。江兵觉得这事过于蹊跷,问得急了,燕子犹豫着,想要不要说破那件事。那年,她跟随丈夫去部队,携带的那只水壶,装满了故乡的河水。她将那水壶里的水注入天山脚下之后,又将从那条河里带回的一壶清波,倾入了清且涟猗的夹石河……
江兵一直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对燕子说出生命里那两个极其重要的女人,告訴她,她们俩有着同样的名字。只不过,一个是列车上的那个女孩告诉自己的,另一个是自己私底下给广播喇叭里的女中音起的。
有一天,燕子告诉他,总算熬过了那道坎,上天有眼。“不过,这些天,还真有件事瞒着你,一直没有说。”
“我心里也搁着一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停了停,江兵又说,“再熬一熬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等女儿报考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到天山脚下,等我们见到了老连长,就在那条河边一起说,好不好?”
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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