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黄汉全最初的设想,是准备把高阳镇上的老房子卖掉,然后到新县城选一套新房。他已经仔细计算过了,卖掉老房子的钱,刚好用作首付,至于月供,他和老伴好手好脚的,现在都还能动,只要澎溪河的水不干,河里的鱼儿们就会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船舱,然后被早晨四点钟左右等候在岸边的买鱼人抢走。
那点月供,又算得了什么呢?
黄汉全今年六十出头了,如果在单位,都过了退休的年龄。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在这条河上打鱼,一打就是四十余年。他的单位就是眼前这条澎溪河。河在,水就在;水在,船就在。对于渔民来说,一辈子的工作岗位,就是与他相依为命的那条船。而河,永远不会说好啦好啦,都到点了,快下船吧。
在这条河上,打鱼打到七老八十还精神矍铄、一点没有上岸打算的大有人在,所以,黄汉全常常想,还好,我还不算老。就算打到八十岁,我还有二十年的劲儿没有使出来呢。
总之,他对自己购置新房的计划满怀信心。
黄汉全想要在县城买新房,并不是因为他劳累了一辈子,想到县城里去享清福。如果真要为自己着想,他继续待在高阳镇是最好的选择。那里山清水秀,自从三峡大坝的水灌上来,高阳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平湖”。镇上到处都是以“平湖”冠名的商家、以“平湖”为噱头的广告,什么“平湖饭店”啦,“平湖宾馆”啦,“平湖人家”啦,“平湖鱼庄”啦,“平湖夜市”啦……总之,仿佛离了“平湖”二字就不是高阳,就不能尽显高阳的独特地域特色。
这种地域特色,不仅对于旅游业的发展有利,即便是普通的百姓人家,也能体会到“平湖”所带来的美感。从镇上望去,澎溪河到了这一段,水面突然变宽,很多地方比其他河段至少要宽出三倍。宽阔的河面碧波荡漾、光点闪烁,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那一个又一个从河面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岛屿,那气势,简直是一个小型的“千岛湖”。岛上绿树成荫,繁花似锦。到了周末,常常能在岸边见到一叶一叶的轻舟,游人或登岛游玩或荡舟湖上。
黄汉全只是个打鱼的渔夫,并不懂得什么诗情画意,但那画面感十足的美景却冲击着他的内心。他常常想,能在美若仙境的“平湖”边过一辈子,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尽管对老屋充满了眷恋,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决定要到新县城去,理由当然十分充分,儿子计划明年从广东回来,和谈了三年的女友结婚。说起这个儿子,黄汉全就忍不住深深地自责,年轻时,夫妻俩一天到晚只顾在河上打鱼谋生活,忙不过来时就叫儿子上船来帮忙,儿子晚上忙到半夜,第二天上课就没精神。好端端的一个苗子,因为给家里帮忙把学习给荒废了。儿子好歹念完了初中,升学无望,便随乡邻一起南下打工去了。
黄汉全如此笃定地要去新县城买房,除了必须给儿子准备一套婚房外,还想要以此减轻一点多年来压在他心头的负罪感。
是的,是负罪感。如果当年他能像现在的家长一样,好好供儿子上学读书,儿子的生活又何至于像如今这般艰苦呢?
黄汉全按照计划在新县城为儿子买了结婚用的新房。房子是电梯房,十六层,当然也是按照计划先首付再月供,一切都按部就班、顺理成章。买了房子以后,他没有太多的喜悦感,只是觉得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是移开了。
他并不打算等儿子回来与他们同住,房子是为儿子和他未来的媳妇买的。当然,如果他们确实有那个孝心,非要一起住,到那时候再说。至少目前他已经和老伴商量好,能在船上住一日就先住一日,等到天气实在太冷了,就在岸边租个单间。都是脖子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讲究那么多。
总的来说,黄汉全觉得一切都还顺利,包括打鱼。原先以为,从高阳来到新县城,人生地不熟,多多少少会受人排挤。不想,也还好,你只要不到人家的固定地盘(经常下网的位置)去,人家还是拿好脸色给你看的。话说回来,偌大一条澎溪河,也不过百十来家渔船,那么长的河段,哪里容不下这百十来家的渔船呢?这就好比一个露天聚集的菜市场,来卖菜的人都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即便来了新卖菜的人,也能在某个角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所以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然而,事情很快就有了变数。
黄汉全到新县城还不到一年时间,儿子没几个月就要回老家来结婚了,却突然出来个新政策:所有河道十年禁渔。
十年禁渔,我和老伴靠什么吃饭呢?
我靠什么还每月必还的房贷呢?
关于吃饭,政府当然是想到了的,从渔民上岸的那天起,就想尽各种办法,帮他们解决生计问题。年轻一点的,就地转化为渔政巡逻队员;年龄稍大一点的,就去清水湖旅游景区开旅游船,或者,渔民所在社区为其安排公益性岗位;也有年纪更大的,就为其办理“低保”……这些人,统统都是政府买单,给工资,缴社保。当然,原则上还是自愿。这部分人说起来生活有保障,但毕竟工资不高,只能保证他们喝得饱、穿得暖,若有更高的生活要求,却是不能达到。所以“野心”稍微大一点的,不愿守着“死水塘塘喝稀饭”的,就业局就对他们进行各种技能培训;至于那些年纪实在太大的,操劳了一辈子,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了的,渔民不是都有打鱼船吗?那好,一条船补给你十几万,你只要不是顿顿山珍海味,小半辈子都够用了。
总之,禁渔之后,在渔民的生活问题上,政府确实是操碎了心。
这些,黄汉全都懂。但他毕竟已经六十出头了,只要是政府安排的工作岗位,都不适合。他已到了退休年齡,哪个还愿意用他呢?说到技能培训,他也想过,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就算想学,也未必学得会。他一辈子最大的“技能”就是打鱼。他打了几十年的鱼,脑子里装的全是打鱼的技巧、打鱼的逻辑,现在你让他干别的,那个弯啊,怎么拐都拐不过来。
如果不是给儿子买了结婚用的新房,每个月都必须还房贷,他才不急呢。老两口怀揣着补贴的十几万,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黄汉全打电话找儿子拿身份证,说买房要用你的名,我这个年纪,也贷不了款,儿子什么都没说,算默认了。他能说什么呢?在外漂泊十几年,除了糊口,其余的什么都没挣到。
黄汉全想,如果不是因为现在禁渔了,儿子还不如回来跟自己一起打鱼呢。年轻人啊,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当初他要出去打工,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总以为外面的世界是一马平川,好像家乡这些青山绿水就是阻挡他向前奔跑的罪魁祸首一样。
结果呢?在外面跑了那么多年,又跑出个什么光鲜的样子呢?
黄汉全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儿子,他得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想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房贷怎么解决,每个月的月供拿什么去还。总不能将补贴得来的那十几万,一点一点往坑里填吧?就算那样,也填不满啊,等哪天手里这一小截火把头烧光了,又拿什么照亮呢?
渔民的打鱼船被收缴后,品相好一点的,被送到清水湖去做旅游船;品相稍次一点的,感觉毁了可惜,就拴在岸边。除了打鱼船,渔民们每家每户都有一条自用船。自用船不在收缴之列,但凡谋了新生计的,几乎都放弃使用自用船了。还有什么好用的呢?又不在河上生活了,用来用去,反倒是累赘。于是,大多数自用船,不等渔政来收,先被渔民们自己毁了;就算不毁,搁置时间一长,就像农村的老屋,没人去住,自然就塌了。
黄汉全的自用船还在用。他不像一直在新县城周边打鱼的渔民,他是刚从高阳镇上出来不久的,虽然买了新房,但那房子是给儿子结婚准备的。出来这些日子,在船上住着也挺暖和,所以原先准备在岸边租个单间的想法也一直没实施。
也就是说,黄汉全和老伴把自用船当成了家。
自用船和打鱼船虽然都是船,但区别还是挺大。一般的打鱼船长约十二三米,因为主要功能是打魚,所以船上的设备比较简陋,除鱼舱和机动设备之外,就数那三层刺网最占地方。近些年,渔民打鱼虽然还是叫“打鱼”,其实实际操作早已不是“打”,而是“拉网”。以前的“打鱼”,是渔民一个人一张网,鱼网的一半空开,用左边胳膊肘撑起,右手将鱼网的另一半像折折扇一样捏在掌心,然后身子左转,微蹲,突然向右侧猛转,双手将网用力抛撒出去。一张网在空中旋转着,像一个跳芭蕾的舞者,裙裾螺旋式张开,很快就成了满满的一个圆,然后轻盈地覆在河面,随着星星点点的水花溅起,慢慢沉底。直到手里的网绳不再继续往下拽,才抖一抖,一把一把地将网拉上来。
拉上来的就是一网活蹦乱跳的鲜鱼呢。
现在不是,现在“打鱼”已经不是这个招式了,现在的渔民打鱼用的都是三层刺网。所谓三层,就是这张网是由里外三层钩织而成,外面的一层网孔最大,越往里越小。所谓刺网,就是整张网像全身长满了倒刺一样,只要鱼钻进来,绝不会再给它溜走的机会。
怎么可能溜得出去呢?一条鱼,只要脑袋进了外面第一层刺网的网孔,只会拼命往前钻。这是一种本能。它总以为只要用力朝前钻就会摆脱掉身上的束缚,但刺网的第二层、第三层在等着它呢。越往里,孔越小,求生的欲望越强,往前钻的劲儿越大,就会被卡得越紧。最后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这有点像戴手铐,你越是想摆脱,越会将你铐得越紧。
这种网自然也不是用来撒的。一张网,都是一百米左右,让全世界力气最大的大力士来撒网,也未必撒得出。但即便是这种巨大的刺网,在江河面前,还是显得有些“小儿科”。
黄汉全很少去长江下网,江面太宽,既费时又费事。他的年龄毕竟不小了,太费力的活,他担心自己干不了,通常他都是去澎溪河(小江)下网。反正两条江河道相通,即便在澎溪河里打鱼,打上来的也有很多长江鱼。若在长江下网,因为日夜有船通航,只能下沉网。在澎溪河就不一样了,一到晚上六七点钟就会禁航,因此浮网、沉网都能下,这样,打上来的鱼种类就会更多。顾名思义,浮网就是只下到河面的网,而沉网则需下到河底去。
下这种网,仅凭一个人还不行,一般都需要两个人配合行动,一条船,两个人,通常都是夫妻。因此打鱼船在当地又被叫作“夫妻船”。
到了傍晚时分,黄汉全需要和老伴一起将船开到自己的“地盘”上,他们要在这个时候配合下网。三层刺网只有一百米,但河道宽的地方有三百多米,窄一点的也有两百来米。所以,他们的刺网都是事先经过处理的,要将两张或三张刺网连接起来缝制成一张。下网时,先将其中一头套在岸边的树桩上,不套树桩就需要下铆。铆有点类似于锚,不同的是,锚是下到河里,铆则需要钉进岸边的泥土里。固定好后,老伴开机动船把握方向,黄汉全就一把一把地将刺网从船上下到河里。到了对岸,又将网的另一端固定好,这才拐个弯,到另一个位置下另一张网。
像这样两三百米的刺网,黄汉全有四张。如果是年富力强的渔民则会更多,最多会达六七张。
这是说的打鱼船。如果是自用船,自然没有那么长,大都只有六七米。如果仅仅是作为交通工具,自用船也不复杂,顶多就是分个煮饭、吃饭,外加短暂休息的区域。但黄汉全的自用船却不同,他是把船当成了家,所以该遮挡的地方要遮挡,该密闭的地方要密闭,该保暖的,还得想办法让它热乎起来。总之,虽然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然是家,就得让它有个家的样子,具备吃喝拉撒睡的功能。
于是,有人就发现,即使河上不能打鱼了,可黄汉全两口子还是一天到晚待在河面上,无论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那条自用船仿佛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所有人都以为,黄汉全不愿离河上岸是因为他对这条河有着太深的眷恋。想想也是,他在这条河上来回穿梭了四十余年,河,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离开了河,就等于把身体的某一部分留在了河道里,所以,河上的巡逻艇从来不把他当回事,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总是“嗖嗖”地从不远处的河面上划过,没有人过来询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大家都知道,那条孤零零的小船就是黄汉全的家。
他和老伴默默地待在船上,像以前一样,白天睡觉晚上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其实他是在谋划一件大事。他想在船上做出一副平静度日的假象,麻痹住那些巡逻队员,等他们都放松了警惕,再瞅准时机干自己想干的事。
黄汉全想干的事当然还是打鱼。
他非常清楚,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把三层刺网从这边河岸下到那边河岸了,那样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高额的罚款是少不了的。到时候,就真成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
黄汉全不想冒这个险,但他又必须干。他就想,凡事都讲个循序渐进,现在不是规定可以一人一竿钓鱼吗?那我就先从钓鱼开始。我和老伴两个人,也就意味着可以放两根鱼竿在船上。年轻时候,黄汉全就是钓鱼的高手,别人钓不上来,他却一条一条往篾篓里放。现在老了,又很多年没钓过鱼,还能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顺利,真不好说。不过,即使一条鱼也钓不上来,他也不担心,因为钓鱼不过是给那些巡逻队员们做做样子罢了,他真正想干的是用渔网打鱼。一个晚上,撒个两三网也就够用了。一晚上那么长,他们再怎么巡逻,难道就找不到撒两三网的时间吗?黄汉全不信。
但是渔网搁置在船上,看着有那么大一堆,万一有人上船来,必然会露馅。黄汉全在船上生活了几十年,这个问题自然难不倒他。他用一只麻袋将渔网装进去,打个结,套好,然后把全身的衣服脱光,来到船舷边,身子微蹲,再纵身一跃,整个人就像一条光滑的鱼落入水中。而后再游到舷边,让老伴将麻袋交给他。船底有一个早就钉好的铁钩,黄汉全摸索着将麻袋钩到铁钩上,再露出水面,爬回船上。
老伴怔怔地望着他,说:“行啊,都这么大岁数了。”
黄汉全呵呵一笑,说:“这叫宝刀未老!”边说边把老伴拥进了船舱。
老伴说:“别老不正经!我问你,打上来的鱼放哪儿?”
黄汉全朝船舷外面指了指,老伴立马就心领神会:他是想用同样的办法,将装鱼的鱼兜下到船底去呢。
黄汉全从小水性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半的时间是泡在水里长大的。特别是潜泳更不在话下,从河这边到河对岸,两三百米的距离,一头扎下去,中间顶多冒起来换两次气。
这好水性还派上了大用场。那是他刚来到新县城不久,他和老伴正在忙着下网,听到有人拼命地喊救命,黄汉全抬眼一望,不远处,一条渔船正在河心晃来荡去,船上的一个女人正在高声呼救。
黄汉全二话不说纵身跳到水里,人很快就被他救了起来,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黄汉全不明白,在河上打鱼的人,怎么还差点溺水呢?一问才知道,船到了河中间,下网时,铁铆竟然把裤腰带钩住了,中年人一个不小心,顺带着把铁铆也下到了水里,结果一个趔趄人就栽了下去。那铁铆多重啊,连人带网一起往河底下沉,中年人开始也没慌,赶紧去取腰带上的铁铆,想把它摘下来。可是毕竟在水里,行动不方便,加上铁铆又那么重,扑腾几下就没了劲儿。
黄汉全想,要说宝刀未老,那次才真叫宝刀未老呢。
老伴看他在出神,用手戳了一下他额头,很担心地说:“万一被抓到咋办呢?”黄汉全半天没作声,忽然长叹一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呢,全凭运气吧。”
黄汉全在河上撒网的第三天,刚把网铺好还没等撒出去,远远地,就见巡逻艇从新县城方向飞快地冲了过来。没等黄汉全把网收起来巡逻艇已经到了眼前,已经打上来的那百十来斤鱼,正四仰八叉地摆在舱里,有些已经放弃了挣扎,平静而绝望地等待生命终结,有些还在进行垂死一搏,不甘地张嘴瞪眼,仿佛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就有再次翻身入河的机会。
黄汉全本以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不承想,这么快就泡汤了。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你说是有人举报吧,这周围一天到晚连个鬼影都没有,谁知道他会在半夜三更打鱼呢?就算有人猜到他会这么干,但那些巡逻的,也不会把时间掐得这么准,正在他撒网之际,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呀。
可如果不是被举报,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巡逻艇靠过来,河里的水就一漾一漾的,他的打鱼船也跟着一漾一漾的,黄汉全有了点翻江倒海的感觉。艇上跨过来两个人,打头的看起来四十多岁,后面跟着的那个三十岁上下。四十多岁的一过来,就说:“老哥,你胆子真够大的,十年禁渔令,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吗?”黄汉全朝那人瞟了一眼,这一瞟,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冒出一股别样的滋味来。
黄汉全把胸脯挺得直直的,冷冷地回道:“抓也抓到了,怎么处置,随便你们。”那气势,真有点像在刑场上。
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说:“老哥你先别急,我们这么快过来,其实也是为你好。”
黄汉全把胸脯挺得更直了,头也不回地说:“你这说法可真有意思,你们要罚我的款,还说是为我好!”
中年人说:“老哥,之前我们跟你一样,都是在这起早贪黑靠河吃饭的。我们这么快过来,肯定是为你好。想必你也知道,违禁罚款,都是按打鱼的实际斤数来计算的,你打的鱼越多,罚款就越多啊,让你再多打一段时间,只怕把你家的老本都吐出来还不够罚呢。”
黄汉全虽然也认同这个理,但心里还是不服气,揶揄说:“哦,我明白了,看来当初我救你上來确实是救对了,你还懂得知恩图报,不想让我多罚。”心里却道,罚不罚还不是你一句话?今天,我就看你怎么办!
黄汉全早已认出眼前这个巡逻队员就是当初被他救起来的中年渔民。只是,黄汉全不知道,中年渔民也早就清楚,他要来巡查的对象就是他曾经的救命恩人。
中年人没有被黄汉全的话刺激得慌了阵脚,只嘿嘿一笑,说:“老哥的救命之恩,终生不忘。我们今天过来,也不是要罚款……”话没说完,旁边那个巡逻队员就着急地拼命递眼色,嘴里还“嗯嗯啊啊”的。那意思中年人其实是懂的:你怎么能擅自做主呢?我们过来不是为罚款难道是为了喝西北风?中年人不管他,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中年人说:“老哥,今天我们来,主要是提醒你,以后不要再在河里打鱼了。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几天沿河两岸都安了监控,你在河上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这算是初犯,警告一下就可以了。”
巡逻艇一溜烟似的向新县城方向呼啸而去。夜风中,中年人不等同事发难,先开口道:“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其实,去巡查之前我都想好了,我知道我们要去查的是谁。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他那点罚款,本来也不多,我帮他缴!”
黄汉全只当巡逻艇是来警告一下他的,没有罚款不但没有让他喜出望外,反而令他更加忧心忡忡。不打鱼,到底靠什么去还房贷呢?儿子在外面打工本来就不容易,总不至于让他们自己去还吧?
那些天,黄汉全明显消瘦了,老伴在一旁也只有干着急,除了悄悄抹几把眼泪,她还能做什么呢?
眼看着儿子回家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黄汉全一会儿觉得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又好像突然掉进了冰窟窿。他病倒了。
黄汉全躺在他的自用船里,老伴一遍又一遍地用湿毛巾将他浑身上下擦个不停。老伴心头就像被谁刮去了一块肉,一边擦一边想,曾经那么健壮的一个人,如今是真的老了。
这时候,黄汉全的老人机响了。他的心头猛地一紧,拿起电话一看,果然又是儿子打来的。曾经,他是那么渴盼儿子打电话回来,如今,只看了一眼儿子的来电,他就觉得手里像握着烧红的烙铁似的。
儿子的声音有些哽咽:“爸,我暂时不打算回去了。”
黄汉全一个激灵,翻身爬起,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儿子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平静了许多:“爸,我暂时不打算回去了。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我那个女朋友,吹了。”
黄汉全说不清这时候是种什么感觉。说轻松,好像是有一点,如果儿子不结婚,他就可以把房子卖了,房子没有了,所有关于房贷的烦恼自然迎刃而解。但儿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结婚,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呢?
这时候,他的眼前没来由地又出现了用来打鱼的三层刺网。
鱼儿们像梭子一样在河道里穿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下一秒,就一头闯进了刺网里……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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