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如果说,田小米的这句话像引线一样点燃了李北京心中的怒火,那么田小米脸上冷漠、失望,甚至夹杂着悔恨的神情,就是一瓢热油,彻底让李北京胸中积聚的怒火爆发了。他从那张耳鬓厮磨了两个月的长沙发上一跃而起,伸手在茶几上抓起一个大过拳头、带着水珠、硬邦邦的桃子朝田小米砸了過去——
去你妈的!
这一连串言语、动作一气呵成,尤其是甩门的那一声巨响,与右腿后弯右手背后反手提鞋的动作配合得堪称完美。李北京对刚才自己的表现还是满意的,看来自己的语言功能和身体协调功能并没有因为两三个月的怠工而丧失。
院子里,黄花绿叶。东邻的丝瓜爬到了李北京搭的架子上,一大片巴掌大的叶子很舒展地挡住了李北京家半院子的阳光。一只丝瓜垂在架下,像一只怀孕的母兔。李北京抬头眯眼,躲过从丝瓜叶间斜射过来的阳光,好一会儿才在密密麻麻的叶子中间找到自家那两串金手指葡萄。
东邻女人种丝瓜的时候,李北京家的葡萄枝条已经上了廊架,嫩绿的芽尖如婴孩口中新生的牙齿,向天空露出毫无保留的笑。没想到丝瓜并不甘心顺着女主人插在地里的竹竿往上爬,它不仅攀上了李北京家的廊架格子,还乘胜迅速占领了廊架高处,将自己的徒子徒孙们结成一张大网,把柔弱的葡萄枝叶困在网中央。那天,田小米盯着廊架说丝瓜叶跟葡萄叶很像,李北京心里说,丝瓜叶和葡萄叶的区别就像狗和猫的区别。
其实谈对象那会儿,李北京觉得城里的姑娘田小米特别天真可爱,啥都不懂,啥也想问,不停眨巴的睫毛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地搂在怀里……
切!去她的吧。跟桃子一起扔出去的火气,好像又折返了回来,李北京气呼呼地朝院子外面走。快到门口时却感觉被什么扯住了,他以为是田小米来拉他,伸出右臂往后甩了一下。啊!手掌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一扭头,原来是西邻种的玫瑰。玫瑰已经长得一人多高,带刺的花枝轻巧地越过齐腰的栏杆伸到了李北京家的院子里。李北京的右手小拇指被划了一道口子,一粒粒血珠像变魔术一样冒出来。带刺的枝条像一只倔强的小手牢牢地抓住了他蓝色T恤的右下摆。
这恼人的星期六。
去哪儿?哪都不想去。
李北京从兜里摸出口罩戴上,甩开双臂在小区里绕圈子,见了谁都不抬头,只管闷着头往前走。
走到拐角处的小超市门口,李北京胀鼓鼓的心忽然像撒了气的皮球变得柔软起来。去年冬天刚搬家的时候,他跟爱妮儿来这里买了一大包吃的。爱妮儿挎着自己,小胳膊热乎乎的。他笑她长这么大还像只小猴子吊在自己身上。爱妮儿皱起鼻子眼睛说她现在是只大猴子,故意攀着他的肩膀要他跟之前一样背着她。
闺女是他的最爱,是他的全部。
那天李北京右手提着沉甸甸的大袋子,左臂弯挎着爱妮儿,正一拖一慢慢往家走,突然,爱妮儿发出一声惊呼,猫猫!随即把手从李北京的肘弯里抽回去。李北京也从沉浸的幸福中醒过来,低头看见一只白猫走在他俩身边,通体雪白,瘦小的猫脸上,头顶到眼眉处有一片从黧黑过渡到黄褐色的印记。爱妮儿说它像旧时女人的抹额。李北京左看右看,觉得就是平常家猫该有的颜色,但他嘴上说,哦,好看,真好看。白猫的肚皮如同灌满了的水袋,几乎垂到地上,两眼盯着李北京手里提着的袋子,喵喵地叫。爱妮儿的眼里满是怜爱,弯腰伸手要去摸,李北京赶忙制止她,小心,这是流浪猫。爱妮儿不理,蹲下身去,说,好可爱啊!
李北京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爱妮儿要把白猫带回家的建议,要养猫养狗等你大学毕业自己养,现在我可没空伺候。
爱妮儿一步三回头地去看白猫,李北京索性拉起爱妮儿快步往家走。白猫仿佛是猜出了李北京的心思,晃动着水袋一样的肚子,眼睛紧紧盯着李北京提着的袋子,跳芭蕾一样四腿交错着跑起来。
哦!鱼豆腐,是鱼豆腐,好聪明的白猫啊!爱妮儿停下步子,让李北京拿出袋子里的鱼豆腐喂猫。李北京解释说白猫啃不动石头一样冰冻的鱼豆腐,而且怀了崽的白猫也不会吃那些蔬菜和青柠味的薯片,以及薄荷味的口香糖,但到底还是拗不过爱妮儿,返回小超市买了两根火腿肠。爷俩在小区的小花园里,你一块我一块把火腿肠掰碎了喂猫。冷风飕飕灌进脖领子和袖口,爱妮儿的腮和鼻尖冻得通红,眼睛里水汪汪的,照得见白猫,照得见天上的太阳……
田小米说,不管啥时候,一提起爱妮儿,李北京就像慈眉善目的弥勒佛,眼角的每一道褶子都挤满了笑容。这个宝贝闺女继承了他们俩的优点,心地善良,成绩也好,而且从不让他们操心,没费啥劲转眼间就大二了。田小米还说,李北京跟她说话可就不是弥勒佛了,是如临大敌的刺猬,身上的刺根根直立,坚硬无比,自己得躲着闪着,生怕那些刺像标枪一样投掷过来。
桃子为啥扔出去?
听不惯那句话。
田小米为啥说那句话?
忘了。
为啥俩月不说话?
不知道,懒得想。
李北京的脑袋嗡嗡响,里面像有上千只蜜蜂在飞舞。
小花园里有棵两三米高的苹果树,结了不少果子。初夏,李北京在这里溜达时,抬头数了数,密密麻麻的小苹果得有一二百个。他跟爱妮儿说起苹果树,爱妮儿让他只许看不许动,等秋天物业收了说不定会挨家挨户分几个呢。现在李北京站在苹果树下,把脖子都转酸了,一个苹果也没找到。李北京梗着脖子绕着苹果树找,走着走着,脚下一绊。喵——!
小区里有流浪的猫猫狗狗是很正常的事情。晚上它们潜伏在垃圾箱周围的灌木丛里,待扔垃圾的人一走开,猫儿便悄无声息地跳到垃圾箱上,狗儿则绕着圈子边嗅边找。可吃的食物并不固定,有时吃得肚子滚圆,有时得饿上几顿,尤其大雪纷飞的冬天,来扔垃圾的人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也把垃圾袋系得严严实实,不等猫猫狗狗把袋子撕开,袋内的残羹剩饭就冻成了一坨冰疙瘩。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白猫水袋一样的肚子居然瘪了下去,不久,就领着歪歪扭扭走路的六只小猫出来晒太阳了。
差点把李北京绊倒的是小毛笔。它是白猫六个孩子的其中一个。它的兄弟姐妹毛色各异,有的全白,有的全黑,有的布满花点……它所继承的白猫的黧黑色抹额移到了尾巴尖,就像拖着一只嵌着灰黑色狼毫的白色笔杆,顽皮地在大地上涂涂画画。
李北京认识六只小猫时间也不算太长,就在前些天。
幸亏爱妮儿返校了,李北京暗自庆幸爱妮儿没看到那一幕。他是被异常的响声惊醒的。那天也是个周六,早上他在沙发上睡得正沉,突然听见一阵响声,像打雷,又像敲锣——不对,锣声不会这样沉闷,雷声也不会如此近,还有“喵喵”声——白猫!李北京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沙发,蹿至门厅,从窗户往外看。只见东邻女人左手握着一根大半米长、手腕粗的木棍——像是擀面杖,右手一块块提起竖在墙角的瓷砖,嘴里喊着,手下敲着,一会儿就把那片由瓷砖和外墙围成的三角地带拆得干干净净。几只小猫慌张地打着趔趄跑到丝瓜架下。那只白猫浑身紧绷,长长的尾巴撑起一个倾斜的问号,它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急促地呼唤着小猫们。
丝瓜架下,显然是不被允许待的地方。女人抡起扫帚,作势扑打,小猫们像是正在被老鹰捕捉的小鸡,更加失措,几只小猫互相撞到了一起。白猫呜呜着上前,推着搡着,嘴里叼住一个跑得最慢的——也就是那只拖着白杆狼毫的“小毛笔”穿过栏杆来到李北京的院子。东邻女人舒了一口气,放下扫帚,拎着擀面杖进了屋。
李北京的院子可是费了心思的。因为爱妮儿喜欢花,李北京在巴掌大的院子里种了几十种花,一年四季,从初春柳叶青到腊月天飞雪,院子里的花儿一拨撵一拨,绝不空当儿。李北京把有限的空闲时间全部放在了摆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
白猫带着六只小猫在院子里乱转,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李北京站在门厅里,静静地看着它们。一位坚强而又孤独的母亲,一边流浪一边还要照顾六个孩子的吃喝安全,多不容易——这话是爱妮儿说的。所以,虽然白猫带着它的孩子们踩了四季梅,咬了茉莉花,在风雨兰上撒尿,到酢浆草里打滚儿,李北京仍然决定不去驱赶它们。
爱妮儿返校前还嘱咐过,看到白猫一家子,要喂吃的。
家里没有火腿肠了,这俩月,家里的存粮越来越少。田小米多次试图跟李北京和好,李北京都冷着脸不搭理她。反正到了这个岁数,也没啥爱情可言了,就这么各过各的吧。田小米也是欠。李北京对她好的时候,她娇气,整天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还动不动跟爱妮儿撒个娇求安慰;李北京冷着脸的时候,她又贤惠起来,洗衣做饭收拾家务,腿脚勤快,脸色明朗,跟打了鸡血似的万事都能摆平。李北京死看不惯她的矫情。人就怕惯着。李北京咂摸着这句话,想待会儿再去买几根火腿肠。
李北京刚把自己重新扔到沙发里想睡个回笼觉,外面又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还没个完了!李北京不想去看,但又惦记着爱妮儿的嘱咐,只好拖沓着又来到门厅。这次是西邻的女人。西邻女人脸大身硕,很强悍,绝不是吃亏的主儿。有一次,朋友送来一只小狗,爱妮儿刚好放假,就在家养了两天。那两天西邻女人在院子里敲敲打打,李北京一开始还没瞧出门道,后来仔细一查看,发现两家共用的镂空的铸铁栏杆,被箱子纸、薄木板堵了个严严实实。打那以后,李北京就知道邻居们不欢迎宠物。
西邻女人腿脚很利落。她一手拿木板,一手拿笤帚,在院子里围追堵截,一会儿工夫,白猫跟它的孩子们就溃不成军、乱作一团,不是这个被敲了板子,就是那个挨了扫帚。这次不用白猫往外叼,大猫小猫们都一股脑儿滚出了院子。西邻女人跺跺脚,把那块木板竖在了门口。李北京看见逃到安全地带的白猫回头望了一眼门口的木板,然后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落荒而去。
那个早上,李北京本想出去阻止的,田小米从厨房里冲出来拉住了他,让他不要生事。田小米说,这些猫也确实招人烦,仙人球的花都能咬断,大家都不喜欢,你把猫留下算哪出?你又不能拴在自家门口……
那天之后,白猫一家不见了踪影。李北京在农村长大,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猫狗经常搬家,大猫大狗预感到危险,就会趁着夜深人静把小崽们一个个叼到安全的地方,而且每次觅食回来都会绕来绕去摆一个迷魂阵。
“小毛笔”像是早晨出来撒尿的娃娃,转身钻进草丛就不见了。李北京“喵喵”唤了两声,见没动静,只好往回走。小区并不大,李北京看中的是这里的一楼带了个小院子。田小米不喜欢这里。田小米相中了单位附近盖的那栋三十三层的大高层。住在里面,一眼就能看到河边,那是诗与远方最美的呈现——田小米微闭着眼,脸上浮现出无限向往的神情。李北京冷冷地望着她脸上稀疏的眉毛、粗大的毛孔和明晃晃的油光,暗想,四十多岁的女人真是可怕,尤其一个四十多岁却又整天诗呀景呀拿自己当二十岁小姑娘的女人,更是可怕。
李北京在家多数时间是保持沉默的。李北京沉默地种花,种各种各样的花。他把四季农时记得清清楚楚,早春把百合种下去,深秋再把郁金香种下去,到了来年院子里的花挨阶儿似的开放。不像田小米,望着一片麦苗说如今郊区的绿化真上档次。李北京沉默地窝在沙发上,右手拇指与其余四指叉开握住手机,一看就是一晚上。田小米在客厅里幽灵一样走过来走过去,试图跟李北京聊上几句。田小米像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田小米脸上的失望越来越重,那失望就像涂在脸上的厚厚的一层灰。她不明白这个当初可以整晚弹吉他给她听的男人为什么现在连看她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做才能让这个宁肯睡沙发也不肯和她说话的丈夫敞开心扉,更不知道两个人的日子还能不能过得下去……终于,她喃喃自语似的抛出了那句让李北京暴跳如雷掷出了桃子的话: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太阳挂在路灯杆上,像又软又圆的鸡蛋饼。走着走着,李北京觉得饿了,他突然很想吃鸡蛋饼。小时候母亲烙的松软起泡的鸡蛋饼,只有他感冒发烧的时候才有。母亲平时舍不得动那几只鸡蛋,要留着待客。他想分给母亲一块鸡蛋饼,可母亲总是假装咬一口,就推过来让他趁热吃。他想等什么时候自己能挣钱了天天给母亲吃鸡蛋饼,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母亲就得了急病去世了……李北京甩甩胳膊,不愿触碰这些旧事。他抬起头来,脚上用了些力气,咚咚咚,走得很有节奏。
一栋楼的转角处飘出很浓的葱花爆锅的香味,一间厨房半开的窗户里,一个女人正在灶上忙碌,粉色家居服下露出隐约可见的曼妙曲线。是炝锅面。李北京抽了抽鼻子,将一缕弥漫着的葱花香味吸进肺里,吸进五脏六腑。李北京的心突然有点潮湿,这缕香味经过的地方,都变得潮湿起来,他很想留住北方秋季里这难得的湿润。他缓步停下,抬起眼皮无限怅惘无限留恋地将目光扫过女人的厨房,扫过路边一株高大的银杏,扫过邻居小院里精心修剪过的卫矛树,扫过门口几株怒放的金菊和路边的一只白猫……
白猫!它什么时候跟在自己后面的?
李北京并不知道。
此时的白猫,目不斜视,步子轻盈,腰身就像一只四脚板凳,尾巴优雅而有力地竖着,随着步子正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尾巴尖稍稍卷起,像擎着一根小指要与人拉钩订契似的。李北京惊讶地看着它,它的肚子柔软紧致,皮毛泛着浅蓝的光泽。李北京快走两步,白猫的爪子又轻又快,如同凌波微步的仙子;李北京停下来,它就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两条后腿上,前脚撑地,四只爪子凑在一起,脑袋朝向前方,用眼睛的余光关注着李北京;李北京的肚皮一鼓一鼓,白猫的肚皮也跟着一鼓一鼓;李北京的步子邁出了沉重感,白猫的爪子落地时也变得缓慢,仿佛在这一起一落之间,他与它交换了彼此的沉重与心事……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没来由地,李北京想起了田小米的这句话。李北京的腿脚抬得更高,步子迈得更大,很快便到了家门口。
此时,东邻女人正掐着两只刚刚摘下的丝瓜,从廊架格子里递给田小米,让她做个汤;西邻院子里晒了一杆子床单被罩,西邻女人正捏着一把园艺长钳越过栏杆给李北京的花草夹虫;田小米嘴里客套着,侧身接过丝瓜放到石桌上,又端起一盆洗碗水去浇花,见他回来,红肿着眼睛,有些迟疑地问,你干吗去了?
李北京看看田小米,再望望自己身后的白猫,心中突然涌起万千言语,堵了两个月的喉咙突然间畅通无阻,他用洪亮的、足以穿透三层楼板的丹田之气说——
遛猫!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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