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小雨在赶去上班的路上，接到了母亲的一通电话。她叹了口气，才划开绿色的接通键。果不其然，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比她出生晚三分钟的弟弟结婚，家里要盖房子，问她能出多少钱;第二件事，怎么二十七岁的弟弟都要结婚了，而大龄剩女的姐姐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说着说着，小雨就跟电话那端的母亲吵了起来。与其说是吵，倒不如说是母亲一个人在骂：“你不要眼光太高！像你這样的，有人要就不错了！”
小雨看着冷藏柜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自己：小眼睛，塌鼻梁，黝黑的皮肤，微胖的身材。就连唯一看上去饱满养眼的额头，也因这炎热的夏日而捂出了一个脓包……真的是一无是处！怪不得没有人看得上自己。
“欢迎光临！”便利店门口的感应器响了起来。
就在小雨怨天尤人的时候，那个人推门进来了。小雨抓紧回到收银台处，看了一眼收银机上的时间，凌晨一点三十三分。今天她来得比以往要早一些。小雨的眼睛没办法从她身上挪开。她实在是太美了，即便是很随意地穿着背心、裤衩和人字拖，也依然美得让小雨连嫉妒的份儿都没有。她那姣好的容貌简直比夜里便利店的灯光还要明亮。而让小雨更加羡慕的是她那干吃不胖的身材，一个月来，她至少有一半的夜晚是在吃宵夜中度过的，薯片、辣条、方便面、关东煮、鸡肉卷、阿胶蜜枣、麻辣花生……还有草莓慕斯蛋糕！这些都是她经常买的食物。她实在是太漂亮了，第一次见她，小雨就无法忘记她。
她熟练地捡起店门口的红色购物篮，然后很麻利地结束了在便利店里的挑挑选选。小雨逐个刷着商品的条形码。
“我以为你今天又会买草莓慕斯蛋糕呢！”小雨主动跟她说话。
她稍稍有些意外：“啊，你怎么会知道？我最爱吃的就是草莓慕斯蛋糕。”
“我看见你常买。”小雨回答。
“原来如此。”她接话。
“一共十五件商品，一百二十八元。”小雨说道。
她随即打开手机的付款页面。
“说实话，我真羡慕你。”小雨轻声说。
小雨说不清自己是羡慕她能这般随心所欲花钱给自己买吃的，还是羡慕她吃那么多还能维持如此好的身材。
“羡慕我什么？”她茫然问道。
“羡慕你那么漂亮，那么瘦。”小雨回答道。
“啊，是这个呀！那是因为我吃完最后都会吐出来……”
也许是因为小雨对她表示了意料之外的关心，她投桃报李，滔滔不绝地分享了自己的“独门秘诀”。小雨听她说完，一脸吃惊。原来她是个网商模特，一直都在减肥，偶尔饿得受不了了就会大吃一顿，然后再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减肥。最让小雨震惊的，是她离开便利店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毕竟我身材一般，长得也不好看，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并不容易……”
这之后结账收银时，小雨总是心不在焉。她离开后，小雨偷偷上网查了一些相关信息，看到非常多此类触目惊心的案例，甚至还有人因此死亡。小雨心里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也许是读的书不够多，她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她一个人端起货箱，准备将今天刚到的酒摆放到空出来的货架上。
“欢迎光临。”
便利店门口的感应器再次发出了声响。小雨抬头，看到一男一女推门走了进来。又是这对情侣，或者是一对小夫妇，小雨不知该怎么称呼，毕竟她也不了解他们。但他们在一起时甜腻腻的样子，总会让小雨想起那句俗话：“小别胜新婚”。男方高大帅气，女方的外形虽然比不上男方，但也还算令人满意。
两人买了一份葱油拌面和一份番茄炒蛋便当。小雨将加热好的食物放在托盘上，端到了便利店就餐处的小白桌那儿。
“葱油拌面是谁的？”小雨问道。
“是他的，他不爱吃番茄炒蛋。”女人温柔地答道。
随后小雨将葱油拌面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男人跟前，接着又将番茄炒蛋放到女人那边。小雨将托盘放回去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半，还有大约半个小时。她打开便利店的门，便一个人收拾东西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期待的声音没来，却传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滚！去找她！”
一个尖锐而刺耳的女声同时传来。
小雨登时被吓了一跳，不由抬头朝就餐处望去。只见那个帅气的男人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女人背对着小雨坐着。坐了三分钟，起身，走到小雨身旁装满酒的货架上。她面无表情，至少此刻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或是愤怒。她挑了一瓶葡萄味的烧酒朝收银台走去，回过神来的小雨紧跟了过去。
结完账后，女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回了那张放着一碗葱油面和一碗番茄炒蛋便当的小白桌前。她拧开瓶盖，一个人喝起了酒。
偏偏这时，小雨期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
在没风的地方找太阳
在你冷的地方做暖阳
人事纷纷
你总太天真
往后余生
风雪是你
平淡是你
清贫也是你
荣华是你
心底温柔是你
目光所至
也是你
……
不知是因为这歌声，还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坐在小白桌前的女人抽泣起来。小雨慌得赶紧关上了便利店的门，这个举动却让女人哭得声音更大了。小雨登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看着旁边冷藏柜里的草莓慕斯蛋糕，自己结了账，然后把它们放到了女人面前的小白桌上。
红通通的草莓像是奶白色桌面上绽放出的一朵玫瑰花，妖娆而又醒目。
小雨干着急却默然无言，一向嘴笨的她在这样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过去五年的青春究竟算什么……他才二十五岁，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我还以为我们要结婚了，我还以为我们要结婚了……”女人哭诉道。
等女人情绪终于平稳下来离去的时候，已将近三点半。小雨收拾桌子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个纹丝未动的草莓慕斯蛋糕以及旁边的红色人民币，餐巾纸上的“谢谢你”三个字十分显眼。小雨心头一暖，她将残余的食物收拾好，放在垃圾桶旁边，然后重新打开了便利店的大门。那悦耳的歌声再次传来。她看见不远的街角处，那个站在路灯下弹着吉他唱歌的年轻人身旁空无一人。小雨不知道他为什么每天晚上三点都会出现在这里，也许他正是她所不能理解但又极为羡慕的那种人。
就在小雨站在便利店门口胡思乱想之际，恰好老太蹬着三轮车出现了。小雨向老太点头致意，并回到屋里帮老太拾起她已经提前整理好的“垃圾”。老太见状立刻走了过来，帮着提起了垃圾袋。
“我来我来！真是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老太难为情地说。
小雨并不认识她。确切地说，这是小雨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她。之前，小雨在便利店的门口经常碰到这位拾荒的老太，她总是日复一日地翻腾着便利店门口的垃圾桶。小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主动帮老太，不过她想，一个年迈的老人来拾荒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亲人，孤苦伶仃，老无所依。每次老太两手空空无功而返的时候，她望向便利店那热切而充满希望的目光都让小雨难忘。于是，昨天小雨主动去跟老太打了招呼，问她以后来捡垃圾时能不能顺道把便利店的垃圾也带走。
“您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想着大晚上出来捡垃圾？”
“没办法，我得照顾我女儿。她也五十多岁了，也老了。”老人回答。
小雨这个晚上又一次感到了吃惊。听完老太的讲述才知道，原来，老太的女儿大学毕业第一年刚工作的时候遇到了流氓老板，被欺负了，精神上受了刺激，后来就一直躲在家里，三十多年来从未踏出过家门。所以，老太只好靠捡垃圾为生，因为她还要养活另一个“老人”。
小雨的眼泪不禁落了下来。老太离开前，小雨再次叫住她。她折回便利店的收银处，将收银台下面隔断里放着的那个草莓慕斯蛋糕拿了出来。同时，她把那张红色的钞票掖进了看不见的盒底。
“姑娘，这个，你留着自己吃吧。”老太拒绝道。
“我不吃，您看我都这么胖了，再吃我就更没人要了。”小雨笑嘻嘻地说道。
老太离开后，小雨失落地回到了收银处。在深沉的夜里，小雨忽然想起自己和弟弟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母亲给弟弟买了一顿麦当劳作为礼物，而她的礼物还是那碗打记事起就吃、已然吃了十多年的长寿面。小雨曾经一度以为“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是被这样对待的，至少在遇到这个拾荒老太之前，她都是那么觉得的。
“欢迎光临！”便利店门口感应器的聲音忽然再次响了起来。
小雨用工服的袖口擦了擦眼睛，看到进来的人竟然是那个站在街角弹吉他唱歌的男孩。他走到收银台处就停下了步子，问小雨要了一盒烟，又拿了一瓶冷藏柜里的冰水。
小雨时不时地在偷偷打量他。就在他结完账要离开的时候，她主动开了口：“你唱歌真好听。”
男孩略显吃惊：“谢谢。”
“为什么要每天晚上三点站在路口唱歌呢，是梦想着成为歌唱家吗？”小雨压抑不住好奇问道。
男孩忽然笑了。
小雨不明白他的笑。
“我可没什么梦想，就是以前年轻的时候喜欢玩玩音乐、弹弹吉他。”男孩的笑容逐渐消失，“其实，是为了我女朋友……不过，她已经去世了，离开之前，她经常跟我说她很难过，我真的以为她就是单纯心情不好，没想到还有别的原因……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希望我能够重新回到舞台上唱歌。”
小雨沉默着，静静地听他讲述。
“舞台我是回不去了，就在大街上唱吧。”男孩继续说道，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小雨以前从未认真想过的话，“这个世界上有梦想的人其实不多，更多的是受过伤仍然不放弃的人，可能，这也是一种‘梦想’吧！”
凌晨四点半，小雨下了夜班。离开的时候，她买走了另一个草莓慕斯蛋糕。不知为何，这一夜对于她来说格外漫长。交接班的时候，小雨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话，心里觉得苦的时候，嘴里吃点甜的就好了。
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一路徒步走回出租屋。没想到刚过十字路口，就碰上了另一个同她一样孤独的可怜人，一个白发苍苍、深夜乞讨的老人。小雨叹了一口气，身无分文的她，只好将手里唯一的蛋糕放在了这个老人面前。昏黄的路灯照在那颗草莓上，像是给它披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
小雨继续向前走着。
忽然，她又在另一个街头的拐角停了下来。
她的肚子一直在不停地咕咕叫着。
算了，两个草莓慕斯蛋糕都没吃上，破个例，给自己买一顿麦当劳吧。
“欢迎光临！”麦当劳夜班的员工看到走进店里的小雨，用略显疲倦的声音跟她问好。
小雨一个人在店里吃着吃着，竟然不小心沉沉地睡了过去。
随着太阳升起，这座城市一点点喧嚣起来。早起的人们忙忙碌碌地挤着地铁，过着斑马线。小雨揉醒了一双惺忪的睡眼，然后站起身，混迹于步履匆匆的人群里。这座城市的白天全然换了另一副样子，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发现”档案】 扈媛媛，笔名白徵音垣（谐音“白纸因缘”），1994年生于山东济南漱玉泉畔，2019年加入山东省作家协会。已创作并出版长篇小说《那年花开星又落》《浮川·奇迹》等，2017年获首届掌阅文学大赛入围奖，2018年获第二届人文在线、《作家报》小说出版资助征评一等奖，2020年获第五届“新时代·祖国颂”网络文学征文大赛二等奖。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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