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晓渡一直到准备第三次接受手术的前一天才真正屈服于命运。那天天黑之前,他在高烧的谵妄中挣扎于窗台上最后一缕夕阳所编织的大网,那大网忽成卷筒状,忽成球状,再成兽栏状,又像熊熊烈火一樣炙烤着他。而他不过是一只攀爬在大网上的蜘蛛,或是更小更卑弱的生物,跳跃躲闪,无处藏身,终由恐惧躲避死亡变成接受和期待死亡,直至因精疲力尽而昏厥。
命运其实很容易让一个人屈服,那些没有屈服的人只不过没到让他屈服的时候。江晓渡对自己说。在命运赐予他的并不算长的岁月里,除了无谓便是懊悔。生活经不起思索和回味,这是人类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所以,江晓渡很少去想他为什么活着,活下去为什么。他觉得没事时总想这类问题的人是脑袋瓜子出了问题。他一开始就认同自己的普通,这是他的高明处。我只做务实的人——对此,他的妻子没少夸过他,他也曾为此自得。
不过,一想到明天将又一次把自己赤裸而千孔百疮的丑陋躯体交给医生,任由他们开膛破肚,他就备感绝望和痛心。他不想再次受辱,他决定不去做那该死的手术,保留一点哪怕是想象中的体面和尊严也好。老处长死于上海泰山医院的手术台上的情景,就像一部古老的胶片电影,无数次被投放在他的脑海里。每当回想起那个画面,他就处于高度紧张和悲愤之中。一个人的尊严竟在死亡的那一刻被完全剥夺,他无法忍耐这种剥夺:老处长的心脏被小心翼翼拿出来放在手术台上时还轻轻搏动着。医生准备给他的心脏主动脉置换一段人工血管,医生没有料到他的心脏血管像蛋卷一样酥脆,稍碰即碎,血液喷涌而出,瞬间把手术台上那盏无影照明灯染成血红色。老处长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失败,医生像做八宝鸭一样把他的心脏匆匆塞入空洞的胸腔,胡乱缝了几针。每当这一情景浮现在眼前,江晓渡就觉得是自己的肚子被人扒开后又缝上。人的所谓尊严在小小的手术台上一败涂地。
有时他不免有点憎恨妻儿。面对早已被疾病洗劫一空的家境,他们居然还愿意用借贷来维持毫无希望的治疗。每当妻儿清理完床单上的排泄物,给他擦拭身体时,他就想,连我都厌恶之极的身体,他们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他们清理污秽时那种不厌其烦的样子,他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让他继续在世上遭罪,好满足他们的假仁假义。不过相比之下,他更憎恨那些远亲近邻们假惺惺的探访。一年前,他就拒绝任何亲朋好友的探视,他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道:我厌烦他们甚于他们厌烦我,前提是他们确实厌烦我。那时,他的手还能完成一些不费力气的简单动作。他看着墙角里堆放着的那些诸如富硒康、脑白金之类的保健品,多次要求妻子拿去送给邻居。
它们和垃圾没啥两样。他说。
儿子轻轻在他身边嘀咕,是啊,爸爸,我觉得他们还是给点钱好,拿些无用的东西来还需找地方堆存。
母亲则认为,他们拿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送礼,是因为面子上好看。
有一天,母亲找来了附近惠民超市的小老板李整,李整拣出那些没过期的保健品,以市场价的五折买了,然后用一辆板车将它们全拖走了。李整心肠不坏,他了解江家的窘境,他说他收别人家的货只给三折的价。我都是直接给现钱,钱货两清,不欠账。他慷慨地说。
事后,江晓渡严肃地对儿子说,你小小年纪,不可有如此俗气的想法。有时他自己也不免暗自感叹:那些来看他的亲朋好友给点钱或许更好。不过,他立即就为自己有此想法感到羞愧。因为他从内心深处拒绝所有善意的来访。我真的不想看到他们了,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他嘱咐妻子,跟他们说谢谢他们的美意,但请他们都不要再来了。
你会好起来的,伙计。大表哥穿着体面,操着京腔,一副庄重的样子。他先是坐在椅子上,而后站起身走过来拍拍江晓渡的肩膀微笑着说,我在一本国外的医学杂志上看到过关于你这种病的治愈案例,怎么说呢,它已经不是所谓的不治之症了。
是啊,国外的医学杂志,如果你需要虚荣时,“国外”这样的词汇可能会为你增色,可在救命这件事上,它的作用并不明显。江晓渡想用这段话去回赠大表哥,但他忍住了。他用感激的微笑回应了大表哥的关怀。大表哥也从江晓渡的微笑里品尝到了说“漂亮话”的乐趣,于是他接着说,按照中医理论,癌症这样的病,三分治,七分养。最重要的是要忘记自己有这种病,能做到忘记自己有病,病就好了一大半。江晓渡十分赞成大表哥所提到的中医理论,但他同时又认为,类似大表哥这样的探视慰问,其实是在加强患者对病痛的记忆而不是忘却病痛,所以江晓渡开始怀疑他们的动机,但他立即又觉得这样去理解关心他人动机是不道德的,是一种病态的解读。
至于妻妹,则可能因为是女人的缘故,她采取了和大表哥相反的方式宽慰江晓渡。你就放心养病吧,姐夫,不要多想。我始终相信好人有好报,你是好人,姐夫。她哭丧着脸,煞有介事的样子,最可恨的是,她总是吸溜着鼻涕,把痰吐在纸巾上,捏在手里,一边说话一边找地方扔掉。
是啊,我是好人,在妻子娘家的人看来,我肯定是好人。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老婆。在单位办公室里,我也是难得的好人,从不追名逐利,见谁都笑呵呵的,一向寡言少语,默默做事。可像我这样的好人死得还少吗?九如巷康乐里的张老汉比我好多了,他不但收养了孤儿,还养了几十只流浪猫,去年腊月二十六大清早不照样一命呜呼?死的时候不也就六十一吗?至于建工集团的陶鸿璋老板,可以说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不是活得比谁都好?江晓渡心里说,我听够了这类安慰的屁话,它们让我徒增怨愤。
作为消遣,他曾躺在病榻上想自己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他并不愿意这样子想,他总是羞于想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觉得这样想自己,就好像对着镜子一件件地脱衣裳,直至脱光。他更愿意去想那些和自己的生活不相干的人和事。他曾经一连几天都在想从九如巷走出去的那位在抗日神剧里演大刀手的男明星,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那厮会不会做汉奸?他还想到宋江和武松,他想这两个人如果稍微下作、卑微一些,能够在乱世中稍许降低一点自己的道德水准,是不是阎婆惜和潘金莲就不会死?是不是就能避免之后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的发生?有一天,他的脑子里忽然蹦出“奴斯”这个怪词,他想大概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怪词。他想弄清楚它是什么,什么性状,可无从下手。他觉得“奴斯”应该属于一种纯净到接近虚幻的存在。他还想了其他好多遥远、怪诞的问题,直到因想象而引起的脑神经疼痛掩盖了胸腹中的病痛。
现在,他却实实在在憎恨自己,替自己感到伤心难过。恨自己不由自主,听人摆布,大小便拉在床上,渴了或者想吐痰时,怎么摇铃也没人应答。那时他真想一死了之,可他连死的力气都没有。儿子曾提出请保姆来服侍他,被他一口回绝。钱呢?江晓渡首先反问。事实上他儿子心里也十分清楚,以他的家境根本请不起保姆,更何况他的母亲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不能工作的“富贵病”!而他之所以要对父亲提请保姆的事,只不过他觉得应该这样提一下。我无法忍受一个陌生女人帮我端屎端尿。江晓渡说。父亲的话让儿子内心深处的负疚感得以释然。
当他的妻子和儿子来到这间充满药物和粪便等混合气味的房间时,他第十五次提出了他的要求。只不过这次的要求不同以往。
我但求一死。他对母子俩说,你们给我弄来毒鼠强,或是乐果、敌敌畏都成。这次,也许是妻子和儿子同时感受到了他的坚决,他们都没有反对。但他们也都没有说话,妻子的一声长叹概括了家庭生活的全部不幸和一个中年主妇的彻底绝望。
你必须活着,你怎么可以死?妻子说。你的儿子还在上学,我不能工作,还要和你一样支出大把的医药治疗费用,我们的家庭是靠你的工资支撑着的,如果你死了,我们将断了生活的来源。所以,你必须尽量活得久,越久越好。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好了。江晓渡说,我能拖多久?半年?一年?对你们来说一年半载太短了。而对我来说一年半载则意味着我要在地狱门前徘徊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那种痛苦我再也不想忍受。所以我想了一个方案,我得让自己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能让我安心的就是必须保证你们的生活有着落。我死之后,你们不要通知任何人,秘不发丧,把我埋在这间屋子的地底下,工资都是打在卡上的,发工资的人不会要我签字,只要你们能为我的死保密,我的工资你们可以一直领下去,领到儿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能自食其力。
直至事情暴露的那一天?妻子没好气地说。
到了那一天,你还在乎什么呢?江晓渡微弱的语气不无揶揄。
你是不是昏头了?妻子说,长期的病痛让你昏头了?
我一点不昏,江晓渡说,我觉得我身上唯一还能正常使用的就是脑子。
如果是这样,妻子说,你的想法就太疯狂了。你知道,我们母子不但会被追究谋杀你的罪责,还可能会被追究诈骗的罪责。
儿子打开手机微信,把一则新闻读给他听:在浙江台州市,因协助重症病人“安乐死”,三名亲属触犯刑律被逮捕,或构成杀人罪……
这些我都反复想过了,不会有事的。江晓渡说,杀人罪必须建立在违背死者意愿而故意剥夺其生命的行为基础上。我是自愿请死的,你们是在遵从我的意愿行事。再说,即便东窗事发,儿子还没成人,责任不会太大,关键是你。江晓渡对妻子说,只要你能承受不确定的罪责就行了,你就多担待一些吧。说完,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话了,就像是自言自语,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你们有吗?我们得赌一赌不是?
妻子不再说话。
江晓渡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母子俩对望了一眼,然后默默起身离开。过了半个小时,母子俩又来到他的床边。
如他所料,他们同意了他的计划。
也只有先顾眼前了,妻子说,以后的事谁也不能预料。为了家,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不怕,但我担心儿子……
他知道妻儿对他的关心,可无论怎么关心,他们也不能体会他痛苦的万分之一。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困难,他自己就有很多这样的经历。当年老童汶死的时候他才三十出头,当他和老童汶面对面时,他知道老童汶很痛苦,老童汶呼出的气味都带着血腥,怎么会不痛苦?但他从来都没能真正体会到那种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因为他只需一转身,就把老童汶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善忘的粗心人忘记与己无关的任何一个单词。
江晓渡望着垂手肃立的母子,内心忽地又充满了愧疚:我不是没试过自行了断,我试过嚼舌自尽,可我连那份力气也没有了。原谅我把你们拖入一场你们本不情愿的杀戮。
2
江晓渡想到自己不需要再去医院接受手术和手术导致的侮辱,很快就能永久解脱,有种轻微的喜悦涌上心头。不过这种回光返照的精神劲儿没坚持到半分钟就消失了,接下来,他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仿佛数十年工作所累积的困乏一下子压在了身上。他昏昏然睡去。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睡了一整天,其实他只睡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之所以感觉睡了很久是因为这一盏茶的睡眠非常踏实,令他舒坦、幸福。他在梦里又一次和那些早已过世的亲戚朋友在一起,他梦见父母是常有的事,但梦见大伯则颇为稀罕。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大伯已经过世,但大伯出现在了梦境里,而且形貌须发具体而生动,大伯甚至开口对他说话,你也来了?
大伯口中露出焦黄而稀疏的牙齿,牙缝里嵌着食物残渣。奇怪的是江晓渡并未嫌恶。
是的,我来了。江晓渡回答。
总听你父亲说到你,我倒是一直想见见你。大伯说。
是的,我从记事起就在想大伯您是个什么样子。那时,我总因为玩伴们有大伯而我沒有大伯感到遗憾。江晓渡说。
我是病死的,大伯说,那时你妈才怀上你不久。那种病真是叫人痛不欲生。
我听父亲说过。江晓渡说,他说您的肠子都烂光了。
母亲忽然走过来插话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你不是说下个月才回来吗?
江晓渡想告诉母亲,事情做完了,就提前回来了。但他感觉这是在撒谎,但又不清楚撒的什么谎。母亲又问了一句,情急之下,江晓渡差点醒来,但他不想醒来,他梦中的意志力产生了作用,他重回梦境。父亲坐在廊檐下的一张竹椅上,他在编织渔网或是竹篾篮子,他的身体每一次轻轻晃动,竹椅就会嘎吱吱乱响一阵。父亲不和他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他记得小时候父亲获得过“五好社员”的光荣称号。那是年末,寒风刺骨,天空还飘着雪花,他站在村头通往城市的路口等父亲回来,他想看看父亲胸前的光荣花有多大多好看。他终于等到父亲回来,但父亲却告诉他光荣花被风吹到河里去了,捞不上来。那次等得时间太长,江晓渡的耳朵、脸、手背和脚后跟都冻伤了,没过两天,那几个部位全都长出了冻疮。父亲忽然把手中还没编织好的竹篮递给江晓渡说,你去打一篮子水来。江晓渡掂了掂篮子,欲言又止。他走到河边,装满一篮子水,提到父亲跟前,父亲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口,然后又在篮子里洗了洗手,他大概准备洗干净了手拿支烟抽。篮子的水忽然哗啦一声全部漏在地上。江晓渡大吃一惊,从梦中醒来。他分不清刚才的梦境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抑或都不是,但却是个令他感到愉悦的地方,就像在那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感觉一直就生活在那个地方。醒来之后的江晓渡意识到那些已经故去的亲友正在召唤他归队。
更多的时候,江晓渡做的都是他不想做的那些梦,那些梦让他烦躁和疲惫,最近他整夜整夜地和已故十七年的老邻居童汶争论有关善与恶、天堂和地狱、罪与罚的问题。
你知道善与恶是怎么回事吗?老童汶在江晓渡面前总是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导师派头。他讲话时唾沫横飞,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而江晓渡常常没说几句就口干舌燥,舌根发硬,很快就低头认输。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和老童汶争论这些扯淡的问题,因为记忆中阳世间的老童汶除了喝酒,就是没有目标没有目的地谩骂。老童汶临死之前的两年,曾陷入一桩传说中的不名誉事件,有人议论他和自己的儿媳有染,对此江晓渡并不相信。尽管老童汶是出了名的花心,但那时他已经老了,且身体状况极差,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不伦之事呢?有人说他把别人托他归还给公司的一万块钱装入自己的口袋,这个说法江晓渡倒是觉得十分可信,老童汶喜欢赌,且输多赢少,他的退休金不高,手头紧是正常的。江晓渡想,就这两件事,不管是哪一件,对老童汶来说都足以钳住他那关乎善恶罪罚的宏论之口。可到了梦里,谁能左右得了他和他的嘴?有一次他在梦里问老童汶,我的手脚总是一只冷,一只热乎,有什么办法让它们同时热乎吗?老童汶吸了一口烟,拼命咳了一阵,咳出一口浓痰,然后用嘶哑的嗓音对他说,你的身体有病了。自那以后,江晓渡就觉得身体不对劲了。
3
他未成年的儿子开始在他房间的空地上挖。他要挖出一个二米长、一米五宽、二米深的坑,确保父亲能睡下去,且尸臭不会渗出地面。他的儿子倒是继承了他做事有板有眼的踏实风格。他先是备齐开挖工具,再用墨线框定开挖区域,计算好浮土运送时间和路径,然后才开始动工。
在家里挖一个数米长的深坑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工具不能用,只能一锹一镐地挖,且要控制声响和动静,等到夜间再偷偷把泥土运出去。这就加大了挖的难度,有好几次他都动了放弃的念头。此时他最担心的就是坑没挖好,父亲先走了。
他的父亲就躺在旁边的床上哼哼唧唧,他本来是要儿子扶他坐起来看着他挖,但被儿子坚决拒绝。
那样的话,我一锹也挖不下去。儿子说。
江晓渡理解儿子的心情,他鼓励儿子说,你早一天挖好,你的父亲就早一天解脱。
到了第五天,他只挖了半米深。父亲问他有没有挖好,他说只有半米深。江晓渡或许是为了安慰他,对他说,不急,你慢慢挖,我能感觉到你挖的时候很专注,我听着你挖地的节奏挺舒服,呼吸也顺畅了。这句话无意之间成了儿子挖坑的动力。
从那时起,儿子挖坑的进度明显加快。
铁锹、铁镐的挖掘声和碰撞声使江晓渡感到紧张,对死亡的渴望和恐惧使他一时忘记了病痛。儿子的挖掘进程并不顺利,地基满是夯实的石块、混凝土碎片、各种废弃编织袋,由于儿子白天要上学,晚上才能开挖,加之不能使用挖掘机械,还不能发出过大声响……这一切都限制了挖掘速度。休息间隙,儿子总是坐在床边和父亲轻声攀谈,他把磨了泡的双手藏起来不让父亲看见。他告诉父亲,挖地磨炼了自己的体力和意志力。江晓渡说,关键问题是你觉得这样做值得、正确,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
我这样做真的值得、正确吗?儿子问父亲。
不要怀疑,你所做的是老天爷让你做的,不仅仅是我让你做的。江晓渡说,最近我总是梦见你死去的爷爷、奶奶、大爷、舅父,他们对我很好,我走进他们的队伍,就像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回到老家。那里的一切都有一种熟悉感,那地方分明在召唤我,我想该是我回去和他们团聚的时候了。
一天深夜,儿子又来到床前,父亲,你睡着了吗?
没有,江晓渡觉出儿子话语中的异样,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已经挖好了?
儿子点了点头。
江晓渡用倦怠的眼神看着儿子。
儿子瘦了不少,持续的劳作、内心的挣扎使他的形神都有了变化。
是不是在下雨?江晓渡问。
是的,从黄昏时就开始下了。儿子回答。
如果明天放晴的话,空气一定不错。江晓渡用充满期盼的口吻说。
是啊,这个季节,雨过天晴后空气一定很好。儿子望着窗外说。
如果这样,我想出去看看,你明天能推我出门转转吗?江晓渡对儿子说。
好的,父亲。儿子有点哽咽,可能是想到坑挖好了,父亲的生命也快结束了。
窗外石棉瓦遮雨棚上的滴答声同时敲击着父子的脑神经,没完没了地敲击。
第二天果然晴了,儿子向学校请了假,找来推车,扶江晓渡坐上去。褥疮使江晓渡疼痛得龇牙咧嘴,儿子不得不找来一块厚厚的旧海绵垫在椅子上。推车经过那个即将埋葬他的深坑时,江晓渡让儿子停下来,他侧目(只能侧目)看了很久。然后,他对儿子说,儿子,你挖的坑很漂亮。
儿子开心地咧嘴笑了一下,我在坑里放了一些生石灰,防蟲防潮。
我倒是希望能听到坑里有春虫的鸣叫。江晓渡说。
他被推到了外面,他看见开着深红色花的紫藤,看见新建筑石质的外墙涂料,看见和新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旧房子那斑驳的石灰墙,看见快速驶过身边的漂亮小汽车和静止不动的交通岗亭,看见人工沟渠和在风中飘舞的垂柳……所有的一切都这么美好,充满梦幻般的诱惑和伤感。他有些羞怯地对儿子说,你挖掘墓穴的这些日子,我感觉好多了。
儿子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我明天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送我到医院检查一下?有这个必要吗?
有必要,假如您的病真的好转了呢?
那么好吧,可假如医生逮住我,非要给我动手术怎么办?
动手术必须征得我们的同意,这个您大可放心。
父亲其实不想死,谁会真的想死呢?儿子想,但他心中有数,父亲的好转只是假象,父亲本该比自己更清楚是假象,但他却……
有邻居从推车旁走过,是老童汶的大儿媳,就是那个被传和老童汶有染的儿媳。她胖墩墩的,穿着一件紧紧包裹着身体的碎花裙。她朝他点头说,老江看上去精神不错。江晓渡努力振作,尽量把眼睛睁大,脸上浮现出笑容。他这样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要在认识他的人面前保持尊严,如果他真的实现了计划中的秘密死亡,他也要尽量使周围的人相信他的状况越来越好,一直活在康复的路上。只不过他的整个人并不完全听从意念的指挥:脑袋耷拉着歪向一边,脸皮蜡黄如裙褶。那模样和霍金倒有几分相像。
温暖的空气给他一丝久违的舒适感。他让儿子把他推到一棵椴树的阴影里。他想在鳞次栉比的楼丛中寻找昔日的小水塘、一条半是砂石半是泥泞的马路、一排挺拔的水杉、一个破败不堪的木结构八角亭。直到郊区妇女土里土气的叫卖声把他惊醒。
4
半夜之后,江晓渡感觉眼圈有些发烫,他知道高烧又要光临了,而且他预感到这次高烧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十分恐惧,每一次高烧都像是在地狱里上上下下地走一遭。急促的呼吸中,他嗅到了自己脏器腐烂的臭味,剧烈的疼痛像疾风推浪,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陡峭。他能感到那种陡峭给生命带来的毁灭性的破坏。恍惚中,妻子和儿子轻轻走进房间,天光已经很亮,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的倦意和期待。儿子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蓝边白釉药碗,妻子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该吃药了,我来扶你坐起来。他缓缓扫过妻子和儿子的脸,然后一仰脖子喝下了汤药,有几滴药汁滴在了鐾刀布一样又滑又硬的被头上。他说,你们要等我死透了、僵硬了再放进那个深坑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药力发作,等待死亡降临,他情不自禁地想象着死亡到来时的阵势,死亡的形状、声音和气味,他感到了一丝欣慰、一丝快乐,甚至还有一丝幸福。
妻子和儿子没有言语,他们转身离开,卧室里再度被黑暗笼罩。他不想独自待在黑暗里,那黑暗就像一口密实沉重的铁釜罩在他身上,使他无法呼吸,他伸手去抓床头的铃铛拉绳,可怎么也够不到。几经努力,他不得不放弃。他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地狱漆黑阴森的走廊回来。他在走廊里和从一本旧书中看到的那个叫切诺斯蒂诺的教皇发生激烈争吵,争吵让他感到无限疲惫。他讨厌这些陌生人,每次高烧,那些平日里交往不多的人物,还有那些在书本和电影里匆匆一瞥的人物就会走过来和他交谈、争吵,他们穿着令人讨厌的衣服,操着方言大声地说话。他和小时候的大队书记姚安河为记错工分的事吵得不可开交,还差一点动手;他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作者以及书里的章永璘谈论过爱情、婚姻和背叛问题,三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然后不欢而散;他和《百鸟朝凤》里的焦三爷为要不要继续吹唢呐吵过若干回。高烧的谵妄中,他把唢呐扔进了炼铁炉,解散了自己的唢呐队;他和企业家马云谈过一次投机和创业问题,他大肆抨击马云的淘宝网购物平台模式,但同时又承认自己也在淘宝和拼多多上买过便宜货。马云为此嘲笑他,他解释说,这就是中国人的从众心理,被社会的滚滚洪流裹挟而前;他和福贵讨论过活着的意义……当然,和他争论最多的还是老童汶。有一次,老童汶躺在棺材盖子上和他争论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当殓葬师把他的尸体放入棺材,准备合上棺材盖时,他还在发表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见解。
天亮了,但他无力睁开眼睛,一整夜高烧和谵妄中的狂想早已把他闹得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儿子和妻子来到床前,妻子一边梳理灰白的头发一边问他要不要起来坐坐、喝点热水。他示意他们凑近一些,而后用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他们说,我记得,那篇我要求为自己实施安乐死的文字夹在那本《生命的自主权》里,你们没动过吧?
没有动过。儿子说完看了看母亲,母亲却没有表情。
我想说的是,他继续对他们说,假如我的死被发现,那份说明能证明你们不是谋杀。此外,我死之后,你们照旧去找人民医院的黎大夫拿药,他是我的朋友,不会要求我亲自到场接受問诊和检查,事实上我也不能总是亲自到场。他可能会问我的近况如何,你们就说不太妙,但也看不出有十分明显的恶化。他想了想又接着说,到了明年,如果医生再问我的病情,那就是他有所怀疑了,因为按照他的判断,我活不过今年。你们要想好对策,让他相信他的判断错了,因为你们还带我去上海看过,吃了上海的医生开的药。
他的妻子和儿子一声不吭地听着。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江晓渡看着儿子,他想叮嘱几句已经说过千百次的话。忽然间,儿子的眼神让他放弃了再次叮嘱的打算,因为他发现站在床边的是一个男子汉,他不仅比母亲高出半个头,而且他的眼神流露出的是使人惊异的某种力量,而不是未成年人应该有的恐惧和悲伤。
他转动眼珠瞄着妻子,你的病还得好好治。妻子点点头。
说完上面的话,他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那么好吧,把毒鼠强拿来吧。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下达一道死刑命令。
不去医院检查了吗?儿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没有回答。
妻子和儿子对望一眼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他看也不看,他想一口喝完,但呛咳使他不得不放缓节奏,每喝一口他都停下来喘一会儿。
如果我因药性发作而挣扎,你们就用被子蒙住我,坐在我身上。他对妻儿说,就像潘金莲和王婆杀武大郎那样。
他想,我已经无限接近死亡,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那位牛哄哄的哲学家所说的向死而生的人生意义,我只感到人生毫无意义,相反,死亡倒是有点意义,至少它能终结我无意义的人生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唉,我好累,快点结束吧!他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了儿子的呜咽和妻子的啜泣。忽然,他睁开了眼睛,像是猛然间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但他没有做梦,因为他一直醒着——一个亲手为自己设计死亡的人在死亡的前夕是不会睡着的。他想叫来妻子和儿子,但他却只能听到他们在客厅里轻轻交谈的声音(有点像他第一次坐飞机耳膜受压时听到的他人的交谈声,遥远、虚幻)。他惊怒于他们竟然没有守在床边给他送终。他想大喊,可嗓子却被一口痰堵住了,恍惚中,他看到自己的妻儿被警察抓走,被推搡着送交法庭审判……汗水再次湿透他发馊的内衣,他想他们不会因为是他的妻儿就被从轻发落,他呜咽了一声昏死过去。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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